档案(下)
二
从下三角回来,刘典礼心事重重。他始终对侦查科科长选择下三角这个地方和他谈话心存疑虑。他猜除了说疤脸,这家伙一定还有其他目的。那里可是张建国以前当派出所所长的地方,就是在那里,经他批准刘小梅最终上了户口。
回想当年,除了怕疤脸,刘典礼也怕张三。
特别是日本鬼子投降之后,曾经合作过的翻了脸,刘典礼曾经觉得自己就是夹在两支枪的枪口之间的那只可怜的猎物,怎么也是死。
1945年,当满城都是庆祝日本投降的旗帜时,疤脸堂而皇之地穿着国军军服来到他的茶馆。他脸上的那道疤才刚刚长好,还翻着鲜艳的红肉。而且,由于胜利的喜悦,那道疤泛着亮光,仿佛是一条功勋章的绶带挂在这家伙的脸上。他挺着胸走进门来,把一把崭新的中正剑放在桌子上,看向茶馆老板的目光意味深长。
你介绍的那个张三……
疤脸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比说得详尽还让刘典礼恐惧,因为那没说出的意思是一种充满杀气的凶狠。刘典礼低下目光,回避着这种杀气,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偶然……你们,后来没再联系上?
疤脸冷笑一声,没再往下说。他似乎被刘典礼的话提醒,也想起许许多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了。被日本宪兵划开脸颊的那次,是为了斩杀一名共产党的重要叛徒。至于为什么要由国民党来为共产党清除异己,疤脸没问。杀人对于他来说当然是一种愉悦,执行上峰命令更是不能打折扣的事情。同时,他心里还存着一点儿阴暗的念头,据他的线人透露,那叛徒手里有一份共产党在这座城市的潜伏人名单,正在和日本人讨价还价,他想就此夺得这份名单。可这叛徒被日本人暂时藏在艳春堂里,身旁总有两名日本宪兵陪着。疤脸就想到了刘典礼。
刘典礼当然不愿意疤脸在小绿梅的藏身之处大动干戈,也不想自己身入险境。推脱再三,他想到了张三。
热情的老虎灶伙计每天四处送热水,艳春堂的妓女们也大多是他的顾主。而且,他是共产党,共产党恨自己的叛徒,应该比你们更甚吧。干掉那家伙,他肯定没意见。
就在刘典礼的这间茶馆里,就在他和疤脸现在坐的这张桌子上,潜伏在这座小城的国共两党达成了一次重大的合作协议。谈判的细节,茶馆老板无从知晓,他没那个资格。他带着伙计在大门外支了个摊子,施舍大碗茶,说是给自己的老母亲祝寿祈福,其实是掩护着屋里的谈判。门虚掩着,喧嚣被隔在门板之外,慎重而充满火药味的计划在屋子里逐渐形成。当晚,刘典礼奉命泡在艳春堂里。十点,他摇着纸扇走出小绿梅的房间,大声吆喝伙计让老虎灶送壶热水来。这是信号,表明他已大概掌握了叛徒的所在,需要张三来确认。刘典礼总归是外行,需要真正的行家出手。张三很快来了。这个不停挠着癞疮的琐碎汉子,在妓女和伙计厌恶的喝斥中,满脸堆笑,坚持着挨屋询问要不要他的热水。他在楼上304号挨了一记耳光,打他的人不出声,但下手极狠。张三当然知道,这家伙是日本宪兵。
刘典礼没有看错,304就是目标所在。
十二点过去,艳春堂仍然灯火通明。女人的浪笑,男人的醉歌,随着升腾的宵夜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有一种暧昧的繁华。就在这时,还不是疤脸的疤脸率领他的手下走进了艳春堂的大门。和每次执行任务时一样,他们面色凝重,衣着整洁,像是群目空一切的公子哥儿。老鸨习惯性地迎上去,说几位是新客,欢迎光临,要不要叫几个姑娘出来看看?疤脸推开老鸨,盯住坐在天井里和伙计聊天的张三。张三的手在桌子下边快速地比画出304,这让疤脸的眼睛顿时红了起来。这一群人像闻到猎物气味的狗,一起向楼梯扑去。老鸨感觉不对,刚刚要喊出来,张三的手枪已经顶在了她的脖子上。
谁要出声,别说老子不客气。
张三的话音未落,楼上已经杀声大作。日本人的号叫,女人的哭喊,夹杂着茶杯、桌椅、玻璃、花瓶……所有的东西在无情的打斗中被破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让平日歌舞升平的艳春堂瞬间成为了血肉模糊的战场。刘典礼浑身颤抖,躲在小绿梅房里的窗帘缝隙偷看着外面的动静。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矮胖的男人像只皮球似的从304的门口滚出来,撞破楼栏杆,直接从三楼跌落在一楼的天井里。浑身是血的疤脸跟着冲出房门,也纵身跳下楼来。而张三,几乎在疤脸落地的同时,手疾眼快地扑上前去,伸手就探进了胖子的前襟。
姓张的,住手!疤脸怒喝。他的声音由于脸上的伤而变得含混不清,但极度的愤怒清晰可闻。他的部下这时也纷纷冲了出来,一瞬间,所有的枪口都瞄准了共产党人张三。
这是我们党的机密,我当然要取回来。张三面对众人,镇静地说。
疤脸冷笑,你这样做,不够朋友吧。
朋友?张三也冷笑,你“鳄鱼”手上沾了多少共产党人的血,你和我谈什么朋友。
疤脸的脸上被刺刀豁开的口子,血正像泉水一样地往外涌。张三看看他,缓和了口气,论杀日本人,我今天不和你计较,我们后会有期。
疤脸阴沉沉地说,姓张的,不把名单交出来,你想你走得出这个门吗?
张三大笑,扯开衣襟,露出腰间缠满的炸药,你以为共产党里只有叛徒?
窗帘后的刘典礼屏住了呼吸。他看到疤脸的脸上此刻却奇怪地没有了愤怒。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盯着大义凛然的张三,竟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两个男人对视着,天井里一片寂静。在难挨的时间里,只有人们沉重的喘息,标志着紧张的危险。有人终于忍耐不住了,端着枪想往上冲,被疤脸一声怒喝制止,混蛋,你想让这里炸上天?
这次行动,事先商议好不能动枪,免得惊动更多的敌人。而且,张三的人马还负责外围警戒。疤脸也不清楚外面有多少共产党的人。现在,疤脸很恼火,他拿这个共产党人没办法。
许久,他用嘶哑而含混的声音说,姓张的,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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