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下)
二
这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房东老头儿死了,刘小梅成了那几间东倒西歪的破房的主人。有人给在纸盒厂当工人的她介绍了个男人,是个死了老婆的汉子。
刘典礼半晌作声不得。他的心里竟是一片空旷,如秋收后的田野,是一片纵横着的寂寞。在短短的时间里,他竟然失去了两个他最亲密的女人。如果说妻子的逝世是命运的残酷,而刘小梅的出嫁会是什么呢?他知道他不能阻拦,他也没有资格阻拦。当年他推开那只紧抓着裤角的小手,用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大声地告诉楼上的疤脸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至今自己也不明白。有时,他也在半夜里想过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像是一片雾,笼罩在他的思想上,使他像只昏睡不醒的老猫一样灵感迟钝。现在,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日本小女人,他再次看出了她眉宇间的那丝喜色,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我谢谢您当年救了我,不然,我早就……刘小梅的眼角有泪光闪过,其实你们完全可以杀了我的,日本人欠你们太多。
别说这些了。刘典礼低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是……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我的身份的,现在只有您了,您是我的哥哥。
刘典礼摇摇头,他想说恐怕不是这样啊,张建国大概就是知道的,还有那个潜伏着的“鳄鱼”……“鳄鱼”,这条该死的鱼,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日本也没有亲人了,父母都去世了,哥哥战死在菲律宾,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您就是我的亲哥哥。
刘典礼的心暖了一下。
说说你丈夫吧,我这个未来的妹夫,他怎么样?
试图摆脱沉重的气氛,做哥哥的提高了声调,并且尽力在声音里显示出愉快,我这就要多一个亲戚了,好事。
刘小梅羞涩地笑,很憨厚的人,在铁工厂做工。对了,他还是什么治安积极分子呢,我不太懂,只知道他的亡妻是国民党特务,是他向政府揭发了她……
什么时候的事?刘典礼突然打了个冷战。
刚刚解放那会儿吧。他说他们其实刚刚结婚几个月,他发现那个女人和潜伏特务有联系,他很害怕,后来就……他和我说他不是狠心的人,他……
女人的话搅动起沉在大脑深处的记忆,那记忆是残破的,像是城外窑场那遍地的碎瓷片。刘典礼愣愣地站着,在脑海里捕捉那些碎片,试图把它们拼凑起来。
他的愣怔让女人恐慌。刘小梅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不对的吗?
啊……刘典礼挤出笑容,尽量和缓地问,那他这些年就没找过媳妇?
他说他找过的,也有人给他介绍,但没有合适的。见到我,他说……刘小梅的脸红了,身子也轻微扭动,喜悦像一股电流,在她的身体里流动着,也让刘典礼的话堵在喉咙里,无法再说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脑子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清晰起来了。其实那一切并没有忘却,在那一批被枪毙的人里,只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当初来通知他去见疤脸的时候,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被共产党抓获,就是因为要奉命长期潜伏,而匆忙找了一个丈夫……
难道就是她?是她?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刘典礼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连刘小梅那张精巧细致的脸,也在云雾里了,飘浮着不辨眉目。刘小梅在说什么,此刻也成了断断续续的呓语,像是她唱给他听过的日本歌,有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情绪。他支支吾吾地把女人送出门,呆愣地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那个挺漂亮的女特务死了,死于她新婚丈夫的无情揭发。而那个憨厚而决绝的男人,现在要闯进他刘典礼的生活了。
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阴谋吧?
刘典礼觉得浑身发冷,打摆子似的哆嗦。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所吓到,而这个可怕的念头,却一出现便挥之不去了。它像一块黏稠的狗皮膏药贴在他的思想上,缓慢而无情地渗透着,越来越逼真地催生着恐惧。
真的,怎么会这么巧?而这种巧合标志着的,绝对是潜伏着的危机。刘典礼仿佛嗅到了一种气味,那气味是“鳄鱼”活灵活现的腥臭。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只能说明疤脸还在这个城市,而且始终在暗处偷窥着。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在刘典礼的大脑里连接了起来:女特务被出卖,大概是丢卒保车的伎俩,她那个现在当着治保积极分子的丈夫,才是疤脸的真正走卒。而他们,现在把手伸到他刘典礼的家里来了。他们并不想放过他,他们需要他的效忠和他的行动,他们现在正试图扼住他的咽喉,把他再次拉下水。
他们也许觉得仅用档案的说法还不足以要挟他,他们还要从他最致命的地方下手。
不会是凭空的猜测,这一切只能是事实。
刘典礼心绪烦乱,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如同一辆刹不住的车,正往悬崖边上疾驶而去。
三
张建国躲过一九五七年那一劫,全靠了他的直接领导一句话。那个从解放战场上下来便当了公安局分局长的侦察英雄,拍着桌子说,当年做地下工作的,哪个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他反党,他和特务勾结,你们真信?
但是张建国还是受到牵连了,他现在不是科长了,他是一个在路口指挥车辆的交通民警。刘典礼找到他时,他正站在红绿灯下挥舞着他的指挥棒,黑黑的瘦脸上毫无表情。
看见刘典礼,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线警惕。
坐到了小酒馆里,张建国把警服脱了,里朝外卷成一个卷儿,塞到了桌子下边。他挨个儿把酒馆里的人都审视了一遍,才说,有什么事?我现在就管交通违章,其他什么也不管了,也管不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情绪,只有倦意。
刘典礼观察着也感受着他的倦意,小心翼翼地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还有二两酒。酒是要的最好的三花酒,以至于卖酒的伙计惊异地多看了他两眼。酒菜摆到桌子上,张建国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他喝第一口酒,就是一大口灌了下去,丝毫没有犹豫。他的黑脸上很快就泛出了红色,眼睛里也多了水,眼白上的血丝在浸泡下更加狰狞了。
找我什么事?你找我不会没事。
刘典礼知道这个家伙不会不关心他即将告诉他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因为说了,就必然暴露出他隐藏刘小梅的事情。这于他们之间,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本不该说明的,因为一旦要说明白了,大家都会认为是一种撕裂般的暴露无遗,是你痛我也痛的感觉。刘典礼因此犹豫不决。但是,他也知道,必须要说。
于是,借着三花酒的强劲,他说了。
张建国面前的酒杯一动不动,他的人也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般的凝固。刘典礼说完了,浑身的劲卸去,便松软了,抬眼看张建国,心里是一片混乱的忐忑不安。
“鳄鱼”就在这个城市,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前侦查科科长从回忆里捡回一件件往事,都是他的尴尬。他缓缓地告诉刘典礼,在他当侦查科科长的那些年,“鳄鱼”几次从他眼皮底下溜走,为此他痛悔不已,也因为如此,他受到了非议,甚至有人认为他和“鳄鱼”是惺惺相惜的关系。抓不到“鳄鱼”,是他在演戏。
那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这么说?
刘典礼真诚地为老朋友叫屈。张建国的脸上浮现着痛苦,再次一饮而尽,低声说,你不懂……
刘典礼沉默。时间就在沉默中悄然逝去。前侦查科科长告诉刘典礼,最让他恨恨不已的那次,是他冲进疤脸的藏身之处时,发现被窝还是温热的。
刘典礼说,这说明他还有一班人马的,这群人像效忠皇帝一样效忠着疤脸——“鳄鱼”。
张建国哼一声,我早就怀疑那女人是他们抛弃掉的一颗棋子,那女人身份早就暴露,当年疤脸和我密谈,她就在场,按“鳄鱼”的聪明,他不会叫她潜伏……那个叫王富贵的家伙,才是疤脸的真正死党。
王富贵。刘典礼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张建国又灌下一杯酒。他血红色的眼睛投向窗外,投向高墙上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标语在夕阳的映照下比他的眼睛还要鲜艳,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到我不再干侦查的那天为止,疤脸的手下我们一共抓到十三名,最后抓的那个,已经是市工业局的干部了,副科长……而抓到他的第二天,我停职反省。
张建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微笑,我有一种预感,“鳄鱼”身边,可能只有王富贵了。
那你说,他和刘小梅结婚,是不是阴谋?是不是他们一直在盯着我!
刘小梅……张建国的嘴角现出轻蔑,你不是叫她小绿梅的吗?也许,你私下还叫她伊藤樱子?
现在我们不要说这个。刘典礼痛苦地说,这条“鳄鱼”,毁了老子一生。
酒已经没有了。张建国把空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苦笑,他也毁了我。我千方百计地抓他,可人们说我和他是朋友。
刘典礼隔着桌子抓住交通民警的胳膊,急切地说,老张,你可不能泄气啊。你和疤脸是不是朋友,我清楚啊。
你清楚有用吗?你自己也是个不清不楚的东西。张建国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了抓“鳄鱼”做了什么缺德事吗?我实在没办法了,我为了让我的小舅子替我做卧底接近那个工业局的家伙,竟昏了头,让他主动当了右派。你肯定会说这是一步昏棋,可我就那么做了。小舅子被隔离审查,那家伙还真的来拉拢他了,他们也是急于趁乱扩大组织,有点儿慌。于是,我们拿到证据,抓了人……可我那小舅子,却被送劳改了。
眼泪突然就涌出来了,张建国的瘦脸迅即被泪水淹没,我没想到啊,我以为事后我去替他说清楚就完了,就没事了,可是……我没想到没有人相信我的话!竟然没有人相信我张建国了……老婆至今不知道这些,小舅子没说,可我心里,是刀扎啊。
有人往这边看了,刘典礼急忙掏出手帕递给哭泣的交通民警。张建国很响亮地擤鼻涕,痛苦地说,可我仍然没有抓到“鳄鱼”,他又跑了,他好像一直在暗地里盯着我,偷偷地笑,说你张三就是个笨蛋……
我们都是笨蛋。刘典礼低声说。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