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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下)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策

第七章在那个特别的年代里

当刘典礼和刘小梅从漫天的风沙里钻出来的时候,狼狈不堪的样子让中学教师刘子枫一时没有认出他们是谁。当然,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父亲了,但父亲的样子也不应该衰老到这般田地。他身边的女人也是如此,那个在刘子枫记忆中曾经惊鸿一瞥的日本女子,现在就是个瘦弱的老娘们儿。

喘了半天气,刘典礼简短地介绍,你继母。

刘子枫冷冷地说,你们跑到我这里,不是连累我吗?

刘典礼看儿子一眼,见你一面,我们就走。

刘小梅面无表情,深深地给继子鞠了一躬。

刘子枫把目光挪开,你们不怕我揭发?

随便了。刘典礼说,见到你了,就无所谓了。其实不用你揭发,我回去就自首。

刘子枫看到刘小梅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胳膊,他忽然就明白了,如果父亲真的去自首,这个女人绝对是要义无反顾地跟上的,即使是去赴死。他一下子心软了,软了的心立刻开始疼痛,如同恢复了知觉的冻狗。他暗暗地叹了口气,说,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我那个学校,现在被红卫兵占领着,连窗玻璃都砸光了。家里……我媳妇她爸原来是镇上的副书记,现在在采石场劳动。

刘典礼根本不听儿子的话,他的眼睛和他的心,似乎都在妻子身上。刘子枫愠怒地看着他,心想你什么时候对我母亲这样过呢?刚刚软了的心就又硬了起来,不想再看眼前的柔情,转身走了出去。风沙从门缝钻进来,顿时吹乱了门内外三个人的心情。

当年的小绿梅,秋波闪处,是那样的风情万种,仿佛紧拉慢唱的舞台上,那一片片的风花雪月。刘子枫恍然间,是接过了那一张钞票时的心境,恨与爱都纠结成了痛,在无情的风沙里吹得七零八落。

身后的门响了,刘子枫知道是父亲刘典礼出来了。父子之间总有话要说,也总有话不好当着女人的面说。呼啸的风也许是最好的掩护,在满街纷纷扬扬的大字报残骸里,他们只是两个不起眼的路人。

她到底成了我的后妈。刘子枫在说话的同时从心里升起了火气,语调自然有了冷峻。

刘典礼不看儿子,说出口的话却也简单而生硬,命,都是命。

借口。刘子枫恨恨地说。

不是。你有我这么个爸爸,你在这么个地方当老师,娶妻生子,不也是命?

身心俱疲的刘典礼实在不想多说话,他和妻子刘小梅的逃亡有多么惊险多么劳累,也都是心底的苦楚,说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子的态度也在预料之中,引不起怒火,也没有失望。父子俩伫立在荒凉的街头,彼此如同陌路,却又有一线感情相牵。

真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当年为了阻止刘小梅嫁给那个王富贵,刘典礼费尽了心思,结果却仍然是刘小梅和他翻了脸。这个柔弱一生的日本小女子,骨子里竟然是谁也不能改变的刚硬。刘典礼没去参加婚礼,刘小梅也没有请他。有人说曾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在刘典礼家门外伫立,然后冲着大门鞠了一个深深的躬。然而,三个月后,仿佛老了十岁的刘小梅突然又出现在刘典礼面前,哑着声音说,他要死了,癌症。

那一刻,刘典礼作声不得,只是感叹命运的不公。

他和张建国在医院里见到的王富贵已经是一把骨头,但这家伙看见他们却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在那张惨白的脸上凝固,却有着胜利者的尊严。

张建国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你当年是奉了谁的命令。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他在哪儿?

那是个夏季的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夜,酷暑加上彻底的潮湿,让医院的病房也闷热得像只蒸笼。王富贵浑身是汗,却没有力气擦拭,他就躺在水渍里,目光迷离,喘着他最后的几口气。

刘典礼恨恨地说,你明明知道自己有病,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

病人把眼睛挪到刘典礼脸上,有一种嘲讽在他的眼角浮现。

前侦查科科长扯过床头的毛巾,王富贵却制止了他,不用,谢谢。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细若游丝,却不显病态。

张建国叹了口气,你还是说的好。

有什么好?王富贵说,你说的一切我都听不懂。我不是特务,我没有奉谁的命令,我更不是为了什么才和……结婚。我真是爱她的。

刘典礼的心疼了一下。

反攻大陆,你想想可能吗?你以为蒋介石还在想着回来?别做梦了,还是现实点儿吧。即使你的病治不好了,也别给自己留下遗憾。心里存着事,不舒服。

我没什么遗憾的。

王富贵闭上了眼睛,不准备再说话的样子。张建国的脸红了,是愤怒在燃烧着。刘典礼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沮丧地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王富贵转过脸来,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他说什么?在肆虐的风沙里,刘典礼问儿子。

刘子枫不说话。

他看着张建国,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张三。

刘子枫想来想去,最终把刘小梅安顿到妻子的一个远房表姐家里。那是个偏僻的小村子,任何一伙造反派也想不到那里。在分别的时候,刘典礼俯身在妻子的脸边,低声说,我安顿好了,就回来。你等着我。刘小梅顺从地点头,也低声地叫,哥哥。

刘典礼拉住了儿子的手。刘子枫想挣脱,却在最后一刻软了心思,没了力量的手就没有摆脱掉父亲。刘典礼说,谢谢你,这我就放心了,我马上就回去。

一路无话。到了火车站,却得知车又晚点了。这个时期的火车基本上没有准确的时刻表,见怪不怪的车站服务员也根本不将其当回事。说买票,服务员看一眼刘典礼说,没什么票不票的,车来了,你挤就是了。

风终于小了,但还有些垂死般的哀鸣在低低地回响。父子坐在站台边的长椅上,刘典礼断断续续地给儿子讲自己的故事。像是在讲别人,没有情绪,没有色彩。刘典礼告诉儿子,那天他们从医院出来,他就直接去了下三角。他和刘小梅只说了一句话,你这是什么命啊?

刘小梅哭着说,哥,他是个好人,他一下都没碰过我。其实从我们认识的那天起,他就告诉了我他的病。

我还能说什么呢?刘典礼对儿子感叹,我只能说你还是和我过吧,我们都老了,你命中注定就是我的。

那,刘子枫问,王富贵到底是不是特务呢?他和她结婚是阴谋吗?

没结果了,人死了还要什么结果。张建国也只能当他的交通民警了,他为此真要疯了。

刘典礼看向原野的目光是一片迷茫,和原野本身一样的迷茫,你回吧,我一个人在这儿等车,不能给你找麻烦。

刘子枫想说自己已经够麻烦了,但没有说。他也在看原野,却是一种看腻了的厌恶。多少年之后,他也还记得父亲在这时和他说过的一句话,这是一句让他心灵震撼的话,也是一句让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的话。这句话对父亲来说一如既往的简短,却是多少滋味在其中了——你这一辈子,得有份干净的档案。

刘子枫冷笑,他还不能深刻体会父亲话里的深意,他反驳说,你把她扔给我,我怎么能有干净的档案?

她活不久了,她也是癌症。

刘典礼的话是平静的,如同说一只猫或一条狗,如同说感冒或牙周炎,她死后,你就把她埋在那个小村的山坡上吧,记得让她头向东,向着日本的方向吧。她在那儿没亲人了,但总归是从那儿来的,给她留个念想。其实,她早说过,她就是中国人。

那你呢?刘子枫问。

我要还能活着,我会来看她,也看你。

刘子枫真的心如刀绞,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为父亲?是为自己?还是为了母亲或是那个现在叫刘小梅的女人?他起身走了,也不回头看父亲一眼。他知道父亲也不会再叫住他了,父亲是义无反顾的,父亲的档案已经是一本混乱而且黑白不分的小说,他已经不再需要重新整理或是编织了。他想不出自己还会不会再见父亲,但他和父亲的交集,此刻已经是一种终结。

刘典礼回到家乡的当天就被关进了监狱。当然,他认为的这座监狱,其实只是一处临时用来关押牛鬼蛇神的处所。进了门,他先挨了一顿暴打,打他的人中有他曾经的下属,他茶馆里的女服务员。

挨过打的他直到晚上才清醒过来,渐渐辨认出他所在的地方竟是当年的戏园子,是他曾经搂着小绿梅欣赏国剧的地方。这地方在解放时毁于炮火,后来修复后仍然是一家文化馆。刘典礼此刻从心里边高兴,他为终于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而庆幸不已。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他在后院的角落里找到曾经的侦查科科长。他不看张建国,只是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张建国的皮肤病严重复发,浑身都是癞疮的他此刻像只讨人厌的癞蛤蟆,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这倒给了他自由。他坐在一片雪白的皮屑里,旁若无人地使劲给自己挠痒。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和一条条的血印,增添了他的狰狞和龌龊。只有那一双精亮的眼睛,却还是干净如秋水,在听到刘典礼的话后,竟闪出一线犀利来。

按说好的时间吧。他回答,并不看刘典礼。

是。刘典礼也不再看他,转身要走。

你要想好,做了,就回不了头了。张建国在他身后又说。

刘典礼却不再回答什么,径直走了。浑身的伤都在隐隐作痛,他不想再说话。

这样的监所其实是极其混乱的。暴虐之后,施暴者的心灵却也是空虚的,便有了懈怠和迷茫。到了晚上,看守就更松懈,甚至有时门也不锁了。刘典礼和二十名难友挤在一间屋子里,这屋却是当年的化妆间,只是残存的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淡扫娥眉的靓女,而是面黄肌瘦的囚犯。

夜里十二点,刘典礼悄悄起身,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个身体,出门,沿着走廊向后院的锅炉房摸去。惨淡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的身影如同鬼魅,而心情却是狂乱的雨,打湿着鬼一样的阴森。

我来了。他自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住狂跳的心,同时为自己壮胆。

临近锅炉房,一股煤炭的味道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让刘典礼的热血顿时沸腾。他顺手抄起一把铁锹,哗啦的一声响,惊动了自己,似乎也惊动了锅炉房里边的人。刘典礼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同时他闻到了在煤炭味道中掺杂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他没有闻出那味道是什么,但他的汗毛却陡然竖了起来。接着,他听见了屋子里更大的声响,他突然明白自己其实是来晚了的。他不敢再犹豫,便直直地扑进去。于是,他看到满脸狰狞的张建国正举刀向另一个人劈去。那个人的脸正对着门口,灯光下,满脸纵横的伤疤充满了恐怖。

“鳄鱼”,你以为你把脸毁成这样,就跑得出我的手?

张建国的话随着他的刀重重地砍了下去。血溅到他的脸上,也溅到滚烫的锅炉壁上,滋滋地化成一道白烟和扑鼻的腥气。那满脸是伤的人跳起来,喷着血沫大吼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也没有用,你仍然在坐共产党的牢!共产党也会杀了你!

我坐谁的牢也没关系,这天下是共产党的,绝不能容你这样的狗特务逍遥法外!我今天抓到你了,是我赢了!

刘典礼的腿迈不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疤脸软软地倒在了血泊里,看着张建国那逼到疤脸鼻尖上的刀在滴着血。他也看到前侦查科科长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复仇的快感,可他真的没想到张建国竟然这么决绝地处理了这件事情。在他的设想中,是应该把疤脸扭送到公安局的。

这个狡猾的家伙,竟然毁了自己的脸,长期潜伏在这间肮脏狭窄的锅炉房里。

疤脸的眼睛缓缓地落到了刘典礼的身上,他突然笑了,好,好,你也来了……

刘典礼盯着他,这么说,果然是你。

是我,我东藏西躲这么多年……也是命吧,最后还是栽在你们手里。

突然起风了,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刷刷地打在玻璃窗上,也在三个男人的耳畔制造出轰轰隆隆的紧张。都沉默了,仿佛都沉在回忆之中。一时间,当年的厮杀,博弈,当年的快意恩仇,都仿佛被平地而起的风从历史深处吹醒。艳春堂,茶馆,戏园子,那满街睡着的解放军战士……刘典礼的眼前是一片恍惚,似梦非梦的一切,都是回不来的感慨了。

突然,疤脸从地上一跃而起,他的身手竟然还如当年般的敏捷。张建国还没反应过来,疤脸——“鳄鱼”,已经用最后的力气扑到他的刀尖上了。

那把锋利的刀,顿时贯穿了他的胸膛。

我已经活够了,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其实,我谢谢你找到了我。疤脸的话随着血涌出来,把两个人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我活够了,活够了,我杀的人太多……

张建国眼中的凶狠渐渐淡去,他和疤脸四目相对,眼神慢慢如水散开,是一种痛,也是一种怨,更是一种惺惺相惜般的交流。刘典礼呆呆地看着他们俩,感觉他们不是在厮杀,而是在倾诉。他们之间的血,已经是控制不了的时光流逝。他想说什么,却在这惨痛场景面前无法开口。而且,也用不着他开口了,因为他突然看到两个人同时抽搐了一下,而张建国的眼神顿时散了。

一股冰冷漫过刘典礼的心,他突然醒悟,不禁大叫道,你……

好,好……笑容在疤脸纵横的伤疤里绽开,然后,他松开抓着张建国的手,慢慢倒下了。于是,刘典礼看到那把刀竟然已经插到了张建国的胸前。

你这是干什么?他悲愤地问道。他明白,这个刚硬的汉子不想活了,他给了自己一刀。此刻,疤脸的血和张建国的血,已经迅速地流在了一起,是一样的鲜红。

张建国挥手拦住他,然后也缓缓坐倒,你别过来!

又是一阵狂风,刘典礼仿佛觉得那血泊都悄然起了涟漪。狂暴后的宁静,如鲜花绽放般的美丽,却是生命永远的记忆了。

一切都在狂风中清晰了。曾经的侦查科科长为什么提前独自行动,为什么决绝地动了刀子,为什么,为什么……

这社会不会永远是这样,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得活着啊,你得去告诉人们……这座城市……没有……没有特务了……没有了。

眼泪如喷泉般地奔涌了。刘典礼视线模糊,眼前的一切似乎已经是扭曲的幻象。他听见前侦查科科长的声音越来越低了,越来越低了……

写在纸上的档案,没用……你记着……真正的档案写在……人的心里。

刘典礼坐倒在血泊中,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

结尾也是开篇:2015年5月

是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阳光晒热了明亮的玻璃窗,窗外的风景也似乎有了温度,蓬蓬勃勃的花草,有一片片的生机。刘子枫在档案馆接待室的长椅上慢慢坐下,僵硬的膝盖咯咯地响,疼痛却不那么明显,像他的老迈一样迟钝。接待处处长急匆匆地赶到,脸上的恳切是一种夸张的亲热。

刘老,抱歉,让您久等了。

刘子枫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手。他捕捉得到接待处处长笑容后面的一丝丝敷衍,却不想计较。他现在已经不计较任何事情了,也没精力计较。他的精力只够让自己做好这一件事情。

也许,还做不好,因为时间已经不够了。

还因为他已经不想再做什么了。他再次来到档案馆已经没有要求,他只是想来坐坐而已。他移葬父亲骨灰的时候已经是在风暴过后的1978年,那时的他已经是知名作家,因此有数十位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冒着雨赶到了陵园。有许多人他并不认识,因此他也不知道这些人脸上的悲痛是真是假。从那时起,他就知道,父亲将只能活在他的小说中了。

因为他牢牢记住了父亲告诉他的那句话,出自一位老共产党员之口——

真正的档案,写在人的心里。

 

(原载《啄木鸟》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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