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下)
三
刘子枫接到父亲的信时也正在写信。收信人是远在北京读书的修鞋老头儿的女儿秀芝。大学生的信是哭泣着写的,眼泪便时时模糊着他的眼睛。同学进门把信递给他时,也裹挟进一阵狂风来,刘子枫的信纸就哗啦啦地飞起,像失魂的蝴蝶在风中凌乱。
信封上父亲的字迹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笔画,陌生的是心情。刘子枫盯着这封信,父亲的胖脸就在眼前浮现着,满脸的纹路都写着沮丧和乞求。他其实是猜得到父亲要说什么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容不得些许的松懈,更不要说放肆了。他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慢慢划了一根火柴,把来信点燃。
在许多年之后,甚至在刘子枫步入老年的时候,这一幕都是他记忆中的痛。他还记得,他也没有寄出给秀芝的信,好像父亲的信是一个警醒,让他看清了许多事情。他知道,秀芝和他的距离,是难以缩短的了。
对于晚年的刘子枫来说,回忆当然在时光的磨砺中渐渐不再刺痛,但那种不舒适的感觉却像新衣服里的细微毛刺,是说不清的瘙痒。2015年,他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坐公共汽车越过整座城市到达档案馆,然后疲惫地坐到档案馆的长椅上,耐心地听着各种各样的解释和推脱。他仿佛是用这种枯燥的,没有结果的过程来安慰着自己的心灵。他和父亲,也在这样漫长的过程中彻底和解。
在那场急风暴雨的运动中刘子枫有惊无险,他为此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感谢了父亲。尽管他没有看那封信,但他知道那封信里说的是什么。他由此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文革”后的那一年里,身为中学老师的他终于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他实现了梦想,成为了作家,而且是一夜走红的那种。但他已经不再有兴奋。他冷静地接待记者采访,冷静地从领导手里接过奖杯,冷静地发表获奖感言,最后冷静地成为那座小城的作协主席。刘子枫的冷静,最终成为偏远文坛上的一道风景。
而在1960年,在他忍着饥饿到那所乡村中学报到的时候,文学梦在他心里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父亲买了块黑茶砖,这是当地唯一算得上新鲜的东西。他还给母亲买了些草药,当地人说是有治咳嗽的效用。这是刘子枫第一次孝敬父母吧,在邮电所那盏忽明忽暗的电灯下缝包裹的时候,他心里自然泛起一丝关于人生种种的感慨:人啊,一辈一辈的,就是这样传承着,当年他们养育了我,而今我必须孝敬他们。可父亲算是个好父亲吗?这也许是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了。父亲刘典礼的一生,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得清楚吧。
第六章刘小梅要结婚了
一
妻子因癌症去世,刘典礼没有告诉儿子。告诉了有什么用,等儿子从那座偏远小镇赶回来,妻子的遗体早就被扔到大街上了。饥荒正袭扰着整个国家,小城的殡仪馆尸满为患,院子里摆满了蒙着白布的遗体。哭够了的家属们麻木地坐在墙根下,枯瘦的脸在阳光下没有血色。
草草葬了妻子,从郊外的坟地回到家中,刘典礼疲惫不堪。妻子活着的时候,家里是没完没了的鸡吵鹅斗,现在她死了,突然空旷起来的屋子却是坟墓般的寂静了。那本《三国演义》还在桌子上,仿佛多少年来就没有人动过,以致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里屋是昏暗的,有一种潮气,阴冷地侵袭着人的肌肤。妻子不在了,更添了一种寂寞。刘典礼刚想脱衣服准备睡下,却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了。
他起身去把门打开,顿时惊住,门外规规矩矩站着的,竟是刘小梅。
她依然瘦小,依然洁净,但满脸的纹路却是遮掩不住的沧桑。一身素衣,一头已经有了银丝的头发,一双因走远路而沾满尘土的鞋。但刘典礼却突然发现在她的眉宇间,竟然有着一丝亮色。
哥。刘小梅低声叫,口音已经是纯正的当地腔调。
从惊异中清醒过来的刘典礼,急忙把刘小梅让进大门。女人进了院子,双手放到膝上,正式给刘典礼行了礼,冒失地来,请您多原谅了。
眼泪突然地又涌出来了,刘典礼哽咽着说,你嫂子……没有了。刚刚……
啊!刘小梅惊呼,小手捂着嘴。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当年在艳春堂,每逢刘典礼讲了什么事情,她都会夸张地这样捂着嘴惊呼。在刘典礼的泪眼里,这动作恍然是记忆了,一时间竟是笙管笛箫,满脑子都是昨天的温柔袭来。定定神,抬眼看面前的女人,已经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人已去,没有用的了。
我对不起嫂子的,我知道。
不怨你。她嫁给了我,是我辜负她的……刘典礼心力交瘁,不禁想起妻子临终时说的话,老头子,咱们也算孽缘吧,但跟着你过生活,我好歹没吃苦。下辈子,不吵了。
有下辈子吗?刘典礼不禁问自己,回答却也是茫然。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曾反复地问过自己。是福,是祸,什么都在时间的把控下辗转腾挪。不变的,也许就是那份藏在什么地方的档案了。前不久,刘典礼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档案,商业局的什么干部找他谈话,关于他提出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事情,那份牛皮纸的档案袋就在干部的桌子上放着。刘典礼三个字,触目惊心地写在袋子上,让他心惊肉跳。他知道这位粗心的干部一定阅读过他的档案了,他的一切此时都赤裸在这个年轻男人的眼里了,不然他不会用那种轻蔑的口气和他谈话。他告诉刘典礼,要求进步是好的,但要经过艰苦努力,你的屁股是不是干净呢?当时的刘典礼真想夺过那只袋子,看看自己屁股上的屎尿,是怎样的恶臭不堪。
两个人坐在慢慢暗下来的天光里,彼此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怎么说。刘小梅是有心事的,但不敢张嘴,小心谨慎一生的她,更不敢在此刻多说一句话。更何况,她要说的事,大概是要伤刘典礼的心的。
那,我告辞了。
刘小梅缓缓地说着,起身向门外轻轻地挪去,像个飘浮的影子,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不舍。刘典礼一惊,这才想到女人的登门,实在是一种罕见的行为,显然是有重大的事情的,不然,纵有天大的胆子,这柔弱的女人也不敢到这里来。他站起来,低声问,你,有事吗?
女人回眸,也低声道,我,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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