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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下)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策

第五章父与子的痛苦

在去那所偏远的大学读书的前一天晚上,刘典礼和儿子有了一次郑重的交谈。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过十分钟的谈话。刘典礼鼓足了勇气,向儿子讲述了他的前半生。没有隐瞒,没有渲染,他告诉儿子,一个人活着,不是只有自己,他的家庭,他的婚姻,甚至他所在的城市,他接触的人,都扭转着他的生活轨迹。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格,刘典礼沉痛地说,我是太不安分了,你不要像我。

刘子枫本不想听父亲说什么,他满心都是抵触,都是怨恨。但他还是坐下来听了,因为他抵抗不了父亲那从来没有过的乞求的目光。父亲的述说在年轻人的心里掀起了波澜,很大的波澜。他几乎不认识面前这个白白胖胖的老人了。是的,此时的刘典礼应该被称为老人了,虽然他的真实年龄并不大,他只是在心灵的折磨下而显得疲惫不堪。

父子俩是在茶馆楼上的单间里谈话的。茶馆现在属于市第一服务公司,刘典礼虽然还是经理,曾经的伙计们却早已不在,现在端茶送水的是有着漂亮脸蛋的年轻女服务员,穿着洁白的工作服,胸前还有红色的号码。刘典礼环视这间屋子,感慨地告诉儿子,就是在这里,那个家伙开枪打死了街面上的日本鬼子。那个家伙有个代号,叫“鳄鱼”。

你说你从没有加入过他们的组织?你说那个“鳄鱼”现在还潜伏在这座城市?

我今天和你说的,没有一点儿虚假。爸爸就是这样过来的,好也罢,歹也罢,都不能回头了。

父亲的讲述似打开了一扇窗,让一线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光亮透了进来。刘子枫所受的教育,使他对疤脸之类的人物只有仇恨,而父亲告诉他的,却是一个复杂得多的世界。

可是,写在我档案上的,可不是你说的这些。

听着儿子充满怨恨的话,刘典礼的心向深渊坠落。档案,档案,这个一直蛰伏在他心底的词汇,现在突然血淋淋地摆到眼前了。而且,这不是自己的档案,而是儿子的。那上面任何一个笔画,都会影响儿子的一生。

他们能写我什么?他辩驳,但也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我真的没加入过任何反动组织,而且,我早就为共产党做过事,我……

小城临近解放的时候,张三悄然出现在老虎灶,重新成为一个伙计。刘典礼还记得他们在胡同里相遇的时候,他曾惊异地问张三怎么还敢回来?张三只是淡淡一笑,低沉而坚定地说,他们的日子,不多了。那天,张三还向他询问了军统工作站的情况,他说……

可最起码,你是个资本家。儿子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声音平静,却残酷到无情,你是靠剥削别人生活的人。我,就是资本家的儿子。你知道我现在最羡慕谁?我羡慕街上那个修鞋老头儿的女儿秀芝,她就是劳动人民出身,她就可以去北京读书,尽管她的成绩没有我好。

人家不是说了吗,出身不能选择,但……刘典礼只说了半句,便停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其实是没有用的。

父子都不再说话了。话已经说完,已经没有什么可再说的。说来说去,命运是无法改变的了。

我一定要抓到疤脸,我要将这条“鳄鱼”活活扼死。刘典礼恨恨地想,要不是和这个家伙有了瓜葛,我就算是个资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心里也不会有这么多折磨。而且,这个混蛋还曾经意味深长地留给刘典礼一个巨大的阴影。他说了,你已经在我们的档案上了。

抓不到“鳄鱼”,这个阴影就永远笼罩在自己头上。

可是,抓到他,他会怎样说?他会把自己毫不留情地交给共产党吧,他会一口咬定自己是他们的人吧,刘典礼闭上眼睛,便能看到张建国科长那铁板一样的脸。他觉得自己正身不由己地向深不可测的深渊坠去,四周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心情是彻底的绝望。他看着儿子,突然想抓住儿子的手,可他没敢,他也从来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掩饰住将要落下的泪水。

刘子枫起身,低声说,我该走了。爸爸,你……保重。

那个曾经在婚礼上喝醉酒坠河的妻舅,突然成了右派。他其实是个安静本分的中学教师,只是嗜酒。听妻子哭着告知,这回妻舅也是喝多了,稀里糊涂地在一张什么大字报上签了名。

还没有从儿子的挫败中缓过来的刘典礼,又仿佛冷水浇头,半晌作声不得。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区公安分局去找张建国科长。这个总铁青着一张脸的家伙,现在是刘典礼精神上唯一的靠山。他走出了家门,却又在暴热的阳光下犹豫起来。找他去干什么?说什么?难道告诉侦查科科长,自己家的档案上又添了一笔洗刷不净的龌龊?

斜对面的裁缝铺大门紧闭。裁缝老谢在不得不交出自己的裁缝铺后愤怒地回了乡下,现在裁缝铺已经不叫裁缝铺,而是服装厂的第三营业部。中午关门休息,是新裁缝们的规矩,他们正在电风扇的嗡嗡声里酣睡。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胡同口里的荫凉下,修鞋老头儿在打盹儿。那里是卖馄饨的北方佬送命的地方,也只有这个寡言的老头子不忌讳,把他的摊子摆在了那里,摆在北方佬的血泊之上。那里当然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刘典礼始终觉得那里还是有一股腥气在弥漫。刘典礼的目光凝固在修鞋老头儿的身上,其实是空洞无物的呆视。他的心和他的眼睛早已分离,他想到的只是儿子。

想当作家的儿子,遭遇挫折的儿子,千万不能在已经很被动的情况下再有闪失了。想到这里,他转身飞奔回家,推开门就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去看子枫。

还在擦眼泪的妻子愕然,孩子刚走……但她随即明白了丈夫的心思,眼泪又流了下来,你这才像个当父亲的……

刘典礼把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低声说,我当然是……他爸爸。

他还是到公安分局去了,他需要一张证明,好离开这座城市。分局传达室的老头儿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然后问他是谁,找张科长做什么,干吗非要在工作时间来找。刘典礼觉出有几分不对,想退缩也已经晚了。传达室老头儿盯着他,拿起了电话,打给了什么主任,询问可不可以让张科长见客人。对方的回答简短而冰冷,从话筒里传达出一种让刘典礼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扭脸往分局院子里看,见有红红绿绿的纸糊在墙上,突然明白原来这里也在搞运动。

走出来的张建国让刘典礼吓了一跳,他似乎更瘦了,头发和胡子都很长,而且乱糟糟的,浓密的毛发包围着一张没有血色的长脸。他看见刘典礼,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两只红通通的眼睛里,射出的光也变得凌厉。他开口说话,声音是不耐烦的沙哑,有什么事?跑到这儿找?

……刘典礼犹豫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来。

说话啊?张建国提高了声音,传达室老头儿惊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小舅子……是右派了。刘典礼的思维乱了,他嗫嚅着说,很怕传达室老头儿听见,又不能不说清楚,我想我应该……向你说一下。

和我说干什么……张建国说,我又不管这些事。

侦查科科长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消沉。天气炎热,群蝉的合唱让人心烦意乱。

那我应该和谁说呢?我总觉得,这种事要向谁汇报才对。我屁股上的屎够多了,我……刘典礼在心里对自己说,但觉得自己的话真的很软弱,很无奈,也无法说出口。传达室的老头儿在专心致志地读报,报纸遮掩住他的眼睛。而张建国那深深戒备着的眼神,却盯着老头儿手里的报纸,像是盯着一个敌人。刘典礼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去给儿子送点儿东西,他……我想开张证明……

你回去吧。张建国打断他的话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和嫂子闹了。事情要正确对待……没事,带孩子去动物园看看。看看狮子、老虎,还有鳄鱼,大鳄鱼。

没头没脑的话让刘典礼愕然,但听到“鳄鱼”两个字时他突然领悟过来。眼前这个曾经腰缠炸药的强硬汉子,现在应该是只困兽了。现在,他大概是只能用这种方式暗示他,提醒他了。由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张建国现在身处逆境了。

还能说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我?这念头一出现,刘典礼就觉得浑身发冷。这不是不可能的。自己这样贸然跑来说那些烦人的事,实在也是太……而张建国的暗示,突然像一股暖流,从刘典礼的心底流淌而过。眼前的这个侦查科科长,在前茶馆老板的眼里,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亲切。

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说,一个劲儿地点头。张建国的眼神柔和了,说,我忙,就别老来找我了。

是,是。刘典礼诺诺,慌忙转身离开。心里是惴惴的恐慌,炎热的夏天,却是一身的冷汗。

当晚,他关紧门窗,流着汗给儿子刘子枫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诫儿子,无论怎么样,要少说话。

汗滴在信纸上,洇出的却是泪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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