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上)
失踪——警察说
刘金波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房屋里似乎曾经热闹过一番,饭桌摆在堂屋,碗筷还在上面没收拾。数一数,四只碗,四只酒杯,四双筷子,摸一摸,粥锅上面还有余温。四个人?我很疑惑地对童鞋说。
他应该是刚刚离开不久。童鞋很肯定地对我说。
我让童鞋根据粥锅上的温度测算一下人离开的时间,随后掏出手机给孔队汇报情况。我说,报告队长,情况似乎有些反常。
孔队问什么情况?
我说,从现场来看,嫌疑人没有仓皇出逃的迹象。早餐很丰盛,炒了菜,烙了饼,还喝了酒,并且还是四个人一起用的早餐。
孔队问,四个人?还喝了酒?
我说,对,四个人,喝的茅台。
茅台?孔队反问,似乎有些不大相信。
我又确认了下酒的商标,回答说,是,没错!
孔队思索了一下,说,继续寻找物证,蹲守!
是!我回答。
我和童鞋做了简单的分工。他负责就地蹲守,寻找物证,我到村子里去走访。
小金家村是个很小的村子,很不起眼,唯一能让人记住它的是在村西口有块被称作“得求”(deiqiu)的巨石。这块巨石不仅在我们平原地带显得十分突兀,并且由于许多收藏爱好者的介入还显得十分神奇。网上一度把它炒得很热,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此石为天外来客。前不久,我曾经就此事在网上搜过帖子。一个叫“小金家村人”的网友很权威地说,他曾经请教过因聪明绝顶而从本村走出去、在京城教书的先生,可是先生却也摇头称不得而知,无据可考。后来,我又从他那里知道,这位教书先生就是刘金波的爸,叫刘广涛,因病卧床不起,前不久被刘金波从北京接回小金家村照顾。
现在,这位先生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被安葬在村公墓。但是案件突发,砰的一声巨响,刘广涛的墓地平起惊雷,把正在祭拜的刘金波的哥刘金廷、姐刘金荣、弟刘金虎炸伤,并且,刘金虎和刘金荣伤势严重,生命垂危。没按常理一同参加祭拜的刘金波由此便引起了警方的注意。
从刘金波家出来,我特意往村西口走,想再看一眼那块巨石,可是却已没了它的踪影。问及村民,皆一脸恐慌,说,今年从冬到春,尽是怪事情发生。先是一冬天都不是很冷,一粒雪渣渣没下,后是春天里竟然下了夏天般的暴雨,电闪雷鸣,霹雳几乎要把村子炸碎。更为奇怪的是,暴雨下了三天三夜,竟于第四天一早骤然停止,像是被谁拧住了龙头。正在大家感觉奇怪之时,忽听村西头一声闷响,似雷非雷,似炮非炮,之后便有一股血腥之气陡地腾起,弥漫于空中,却没想到是大得求发生了爆炸!
大得求爆炸了?我忙问。
村民说,爆炸了!之后,村民们转过话题来问我,你是为了刘广涛的事情来的吧?
我反问,你们怎么知道?
他们说,他的坟炸了!
我问,有关墓地爆炸的事,你们还知道些什么?说着就掏出笔和本来。
村民们相互看了看,都闭了嘴,不再说话。有的甚至起身往村子里走去。我赶紧拦住,让他们说说刘广涛。
一个村民迟疑了一下,说,刘广涛就是在大得求爆炸的同时走的。当时他说身上痒痒,要洗澡,金波说天气凉,等中午再洗,可是他不依,非要马上洗,洗完了,他拉着金波的手不放,说有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六十多年了,要告诉金波,可正在这时,大得求砰的一声炸了,他大喊了一声,我命休矣!喊罢,就气绝身亡了。
我感觉后背有些发凉,忙问,秘密?
对!村民答,他说要告诉金波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我追问。
村民摇头。末了,村民说,你应该去找下金子英,他或许什么都知道。对了,还有个叫佟岚的女人。
毒杀——金子英说
金波家的狗很惨烈地嚎了一声,声音刺啦一下把夜空给划了一道大口子,吓得全村人心里头哆嗦了好一阵子。接下来,是一片沉寂。沉寂中,它就再没动静了,死了,中了剧毒,七窍出血,面貌狰狞,舌头伸出来一尺多长。
我们小金家村有句老话儿,叫猪羊一刀菜。自然狗也一样,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值一提。不过,听我把整个故事讲完了之后,您就会觉得事情大不相同了!
那是一个傍晚。那个时候我和我大哥金波之间有点儿不太愉快。
他爸刘广涛的后事办完了,我就试着跟他说,让他赶在他爸“三七”之前,尽快去趟北京,把孩子的户口抓紧办了。金波是北京回乡的知青,国家落实知青政策,他的孩子可以迁回北京。当然,在说这句话之前,我嫂子曾经给我使了几次眼色。我也曾先咳嗽了两声,一是把嗓子通了通,二是考虑一下这话该怎么跟他说。因为落户回京毕竟是件大事。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再不办手续,指标就该作废了,况且同是北京知青的佟岚,在北京已经费了不少劲儿了。我知道,这句话必须要由我来说,我嫂子要是说肯定要招他一顿数落。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准备这一番话时,原本想回避的一个内容,不知道怎么又被临时添加了进去。
我说,那个东西,他们要找的,就是存折,到底有没有?在不在你手上?
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坏了,再想找补也找补不回来了。我便赶紧朝我大哥金波的脸上看了过去。
他的脸果然呱嗒一下子就阴了,一支才抽了没几口的烟,被他使劲儿地扔到了地上。
烟拖着火星子噗噗地在我脚下翻滚时,有一股子血就冲上来了,咣咣地撞我脑瓜顶儿,我想我这是为谁啊?你有没有那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里头别说有八十万元,就是有八百万元,有我金子英半毛没有?我嫂子见我的脸瞬间憋红了,就赶紧端过一杯茶来塞给我,拍着我的后背说,他叔儿,喝口。之后她蹲下身子,把已经熄灭的烟捡了起来,用嘴吹了吹,放进金波的烟盒里。金波斜眼看了看烟盒,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来。
这声叹息,让冲到了我脑瓜顶儿上的那股子血,又汩汩地撤了下去,归回了原位。
金波叹息了一声后,从烟盒里抽出了那支他扔在地上的烟屁,又把烟盒递给我,看着我从里面抽出一支烟来,然后凑近了,点着了打火机。
我嫂子看了看我俩,一面给我们的杯子里添水,一面试探着说,小华到了北京也不知能干点儿啥?
我还没说话,金波就跟我嫂子瞪了眼珠子。
干啥干啥?八字还没一撇儿呢,说这屁话有啥用?金波眼珠子翻动着,使劲儿地把烟屁嘬了几口,之后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了。
我知道,这又说到了那个结症上。
结症就是那个东西——存折,跟这个东西成因果关系的是他家北京市东城区胡萝卜胡同33号的户口本。没有它,孩子回京落户口的事,就是一句空谈。
怕他再生气,我和我嫂子一时没敢吱声儿。正在这时,忽听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很惨烈的叫声。紧接着又是一声!
是嘛嚒(小金家村土语,意为什么)?我嫂子慌忙问。
豹子?我猜测,反问道。
像是豹子!金波说。说完,他抄起手电就往外跑。
手电光在漆黑空寂的院子里翻寻了一阵之后,循着嗷嗷的叫声,在院门口停住了。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不停地蠕动,叫声一下比一下弱下去了。
豹子!我嫂子蓦地一下跑了过去把狗抱在怀里。豹子,你这是怎么了?他叔儿,你闻闻豹子嘴里这是嘛嚒味儿?
豹子的嘴里正不断往外淌着白沫。
有人投毒了!我闻了闻豹子嘴里的怪味之后,朝着院外高声骂道,谁这么缺德啊,哪个混蛋干的?有种的你站出来!话音未落,金波的手机就响起了短信提示音。他把短信打开却是一个空白页,一个字也没有。
金波说了声奇怪,迟疑了一下,便把电话给对方打了过去。得到的答复却是您好,您所拨打的是空号,请核对号码后再拨。于是,我嫂子也说了句真奇怪!而我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第二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金波家的第二只狗虎子,也突然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号叫,惨烈之声同样也刺啦一下划破了夜空。之后便也死了,其状酷似其父,面目狰狞。
跟豹子被毒死时更为一样的还有,当金波听到虎子在黑暗中发出死神来临的哀叫之后,又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依旧是一个空白页,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金波又说了声奇怪,之后眉头便紧紧地蹙在了一起。我嫂子也跟着说了声奇怪,浑身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时,金波收到了第三条短信。短信依旧空白,没有一个字。他赶紧起身跑到院子里查看。原以为那几只正在下蛋的鹅和那群散养的土鸡会遭到厄运,却没想到,菜园里的景象让他惊呆了——原本葱绿茂盛的菜,犹如被烈火舔舐过,正在瘫软、萎缩、褪色,它们像遇难的孩子,朝他伸着手。
有人在半夜里潜了进来,朝它们喷洒了除草剂。他知道对方是奔着什么而来的了,他们在逼他!
这一招儿,比毒死他的两只狗更为恶毒。菜园里的每一棵菜都是他的孩子,都浸润着他的汗水,都寄托着他的祈盼,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一地的枯叶,毁灭了他整整一年的希冀。
天亮了,太阳离开了地平线。来催促金波赶紧给孩子办理回京落户手续的佟岚来了,看着满地枯萎的菜,看着金波潮润润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潮润润的了。
很快,两个人的四只手攥在了一起。佟岚把手往金波怀里送送,说,你拿着,拿着!
金波又把手往佟岚怀里推推,说,不行,不能这样!
佟岚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她说,我儿子去了国外,老孙不在了,我现在穷得就只剩下钱了,你难道也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吗?
哎呦呦,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啊?就在我看着这一幕两眼也潮润起来的时候,我嫂子一扭一摆地走了过来。哎呦呦,瞧瞧,瞧瞧。她双臂在胸前一抱,说,这是在干吗呢?手怎么还掰不开了呢?
佟岚和金波迅速把手分开了,一沓钱刷啦啦地洒落在了地上。
我嫂子看着随风飘动的钞票,眼睛有些直了。她忙把手从胸前拿出来,挥舞着喊,他叔儿,忙着,忙着!
我知道她是让我赶紧去捡钱,可是我却将佟岚和金波领回了家。我觉得现在必须跟金波说那个东西了。
可是,金波一听我再次提到那个存折,便又立即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嫂子进屋时,正好看到我大哥金波摔下烟头的那一幕。她手里捧着一沓钱站在门口,慌忙往金波的脸上看了一眼,之后赶紧蹲下身去把烟头捡了起来,并把它和那一沓钱一起递到了金波的面前。
因为佟岚在旁边,因此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想等金波的火气下去了,能听进去我的话了,再慢慢跟他细说,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一个对策。必须有个对策。现在是毒狗、毒菜,往后有可能还会毒鸡、毒鸭,再往后还有可能砍树、烧房,甚至伤害到人。
金波咽了下唾沫,喉头上下移动了几下。我把茶碗递给他。他端了,凑近了嘴边,还未张嘴,他的耳朵却先忽闪地动了一下。
屋外似乎有了动静,脚步声。
没了狗,整个院子就没了耳朵,失去了警觉,甚至失去了安全感。他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朝着屋角的那把铁锹看去。
金波——京腔儿,一声低沉的呼喊。他哥的声音。
金波——京腔儿,一声尖利的呼喊。他姐的声音。
人呢——没人吗?一声很粗壮的叫嚷。京腔儿,他弟的声音。
我们四个人立即紧张起来。我预想到他们一定会来。可是没想到,今天,这个时候,菜园里的菜刚刚倒在泥土里,他们就急匆匆地赶到了。
我和佟岚迅速地相互看了一眼。
门砰地被推开了。金波他弟第一个钻进了屋子。他正好看到了我嫂子手里的那一沓钱,他的眼里一下子就闪出了异样的光芒。
金波他哥跟在他弟身后,走进屋子,动作很夸张地朝院子里看看,问,狗呢?豹子和虎子呢?金波,狗呢?
金波没说话,我们谁也没说话。
金波他姐走在最后,她没进屋子,站在菜园边上看着枯萎了的菜,故作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遭灾了吗?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可惜了!
金波还是没说话,我们依然谁也没说话。
这么多钱?都进到屋子里后,他哥跟他姐两个人都把眼睛看向了我嫂子的手,他们的眼里同样也闪出了异样的光芒。
金波很警惕地瞅了他们一眼,赶紧把钱从我嫂子手里拿过来,递给佟岚,示意她把钱收了,赶紧回去。
佟岚接了钱,没动。我就拽了她一把,让她跟我出去。到了屋外,我劝她赶紧回去。她有些不放心,说不走。我说这儿有我呢,没事。这时,金波他弟也走了出来,站在了我们身边。
他朝我笑了笑,很冷的那种。
我也朝他笑了笑,同样是很冷的那种。
他问我有烟吗?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
他看了一眼走远了的佟岚,说,我让你问金波的事,你问了没?
我说,你确定,真的有那么个东西吗?
确定,真有。
可金波却说没有。
不可能,老头儿有记录,写在日记本上呢,编号007701,怎么会没有呢?他丫的是想独吞!
不会,金波不是那种人。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有几道弯儿啊!
金波,你甭装丫的!这时,屋子里突然传出来了叫嚷声,金波他哥扯着脖子喊,存折就是在你手里,我早就看出来你小子居心不良了!
要没有这张存折,你能把老头儿弄你这儿来养病吗?他哥的喊声刚落,他姐又喊,小时候他老是打你,还把户口给你迁到了农村,要是没这张存折,你会这么孝敬他?你恨他还来不及呢!
金波说,我没见过什么存折。
我嫂子几乎跟金波同时说,我们没见过什么存折。我们伺候老人也不是为了钱,我们总不能看着老人在北京没人管……
金波见他哥和他姐要跟我嫂子急,就赶紧拦住了我嫂子的话,说,真的没有,即便是有,我拿着它也没用,也取不出钱来。爸的身份证,还有户口簿,都在你们手里。
他哥便放过了我嫂子,对着金波不屑地嘁了一声,说,身份证和户口簿,想弄张假的还不容易?
他姐也嘁了一声,说,现在办假证的满大街都是。
金波耐心地说,真的没有,我真没见过爸的存折。
我嫂子擤了把鼻涕说,你们也用不着给我们栽赃,没有就是没有。至于什么办假证我们想都没想过。我们要是办了假证,我们家小华的户口早就办回北京了,也用不着跟你们求爷爷告奶奶的了!
刘金廷,你问问他那本书。金波他弟听到这里忙朝屋里喊。
对,对,你说说,那本书是不是你拿了?屋里,他哥忙问金波。
金波不知道他哥问的是什么书,一脸茫然。
那本古书。他哥用手比画着说,古书。
书上粘着胶布的?金波问。
对,对,粘着伤湿止痛膏的那本。他哥和他姐一齐回答。
金波说,我拿了,拿了。
在哪儿?他哥和他姐逼近了他一步,很急切地问,书在哪儿?
我……我给烧了,烧给咱爸了。金波说。
胡说!他哥和他姐齐声喊道,不可能!那是本古书,你怎么会烧了?说,你放哪儿了?他哥上前揪住了金波的衣领子说,你够贼的,知道那本书值钱,趁着老头儿病重,便连书带人一起弄到了你家,还有存折,你想吃独食!
他弟听到这儿,就要进屋跟金波理论。我忙拉住了他,凑近他的耳朵问,那事儿,是不是你干的?你跟我说实话。
他眨巴了下眼睛,反问,什么事儿?
别装。狗,还有菜!我指了指菜园,问他,是不是你干的?
他不说话,只是眨眼。
我学他的话——我可是在大狱里待过的,黑道儿上的哥们儿有的是,他们整天闲得手心痒痒,正愁没地方出手呢!跟你说,金波要是敢把这八十万独吞了,我找人弄死他——这话可是你打电话时亲口跟我说的,我手机里有录音。
他说,是,我是这么跟你说过,可我什么也没干,你有录音也白搭!
我瞪了他一眼,说,干没干,你心里清楚!你听说过小金家村的一句老话儿吗?叫小金家村的架打不得,大金家村的钱耍不得。
他眨巴眨巴眼睛,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我把烟屁扔了,说,就是说,到大金家村你千万别赌钱,赌钱你绝对赢不了,在我们小金家村你千万别惹事儿,惹了事儿,你占不到一点儿便宜。跟你说吧,我们村里家家有铁锹户户有钉耙,每一件拿出来都能砍瓜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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