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公安出版社 主办  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法治文艺专业委员会 协办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篇小说

档案(上)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策

小绿梅不是妓女。当年刘典礼把她送进艳春堂时,将一叠银元摞在老鸨面前,说,告诉你,她就是暂住,不能让她接客,她是我一个人的。听话,我不会亏待你;不听,我找人拆了你的堂子。

小绿梅是不愿意的,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租所房子住。刘典礼告诉她,不能,那样会暴露,会要了她的命。脸色惨白的女人只好顺从,并在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把自己给了刘典礼。而也就在那个充满了肉欲的夜晚,刘典礼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个小女人。爱的滋味很奇妙,让刘典礼竟一时慌乱不已。

疤脸曾经劝过他,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现在看,疤脸这个混蛋说对了。

洋车在冒着臊臭气息的公共厕所旁边停下来的时候,小绿梅哭累了,已经歪在刘典礼的肩头沉沉睡去。刘典礼一路上大瞪着双眼,死死盯着洋车的帆布篷子,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玄机似的。他连说带比画地告诉了小绿梅为什么要火速搬离艳春堂,为什么要搬到这座城市最肮脏最破烂的下三角来,而小绿梅只是惶恐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刘典礼知道其实她听不大明白,也就不再说了。而他停了嘴,小绿梅却又开始哭泣,紧张的路途就在说与哭的交替中变得越来越漫长。

在距公共厕所五十米的地方,刘典礼租了一座小院的两间西房。房是那种随时可能倒塌的碎砖头房,又聋又哑的房东老头儿住在北房里,靠吃房租过活。刘典礼付给他的房租显然是他预期的倍数,他混浊的眼睛竟然有了光芒,并且马上比画着答应了刘典礼提出的一系列要求:绝不告诉外人这里住了个女人,这个女人所需要的物品全由他负责采买。刘典礼成功地让老头子明白,他的晚年能够有足够吃喝的收入,取决于他对这个神秘女人的保护。

刘典礼当晚没有在这里住下。他知道小绿梅是希望他留下的,可他却突然没了心情。他告辞出来,小女人在他身后深深地躬下身去,两只纤细的小手顺着腿面滑到膝盖。刘典礼每次离开艳春堂,小绿梅也是这样送别,但这一次却是真正地让他动心,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可他就是不想留下,他硬下心把女人那满腔的幽怨和恐惧抛在脑后,竖起衣领,匆匆地逃离。

那一晚刘典礼是在自己的茶馆里度过的。茶馆其实已经关门了好久,唯一的伙计虎子也回了乡下躲避战火。他没心思开门营业,他的心思都在那小女人身上。派出所所长张建国用过的茶杯还在桌子上,半杯凉茶已成褐色,有一层茶垢挂在杯口,是一种说不出的败坏情绪。刘典礼在用长凳拼成的床铺上躺倒,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慌在心头翻涌。

那天,当张建国要走出去的时候,他终于横下心问出了他要问的问题。他想,与其转弯抹角,不如单刀直入。张建国果然一愣,手就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的武器,你听什么人说的?这等于不打自招了,刘典礼的勇气顿增,便说,是不是吧?张建国想了想,便慢慢坐下,低声道,这些年,你把那日本女人藏在妓院了?

刘典礼当然记得接下来他们之间的紧张。他们四目相对,他们用眼神搏杀。时间在他们之间悄然流逝,化作彼此的压制和反压制。许久,张建国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共产党是有铁的纪律的,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自为之,做个新人吧。说完,他便走出去,从门外又扔回一句话,今后,不要去找我。

当时的刘典礼浑身是汗,几乎虚脱。抬起按在桌子上的手,桌面上竟是湿漉漉的两个巴掌印。听着外面没了声音,他便迅速地开始了他的行动。他算是在刀尖上滚过的,关键时刻能够杀伐决断。两天的时间,到今天晚上,他完成了全部安排,只是在这冷硬的板凳上,却摆不脱对小绿梅的思念。

往事就在这漫长的夜里开始跳出记忆了。第一次打牌,十三岁,赢了一块大洋。第一次吸大烟,十六岁,是跟着那天心情不错的父亲学的。第一次玩女人,十九岁,夺走他童子身的,是家乡镇上的老暗娼,比他大十三岁,据说和他的父亲也有过一腿。刘家的风流是有传统的。身为小妾的母亲多少次哭泣着规劝自己,暴跳如雷的父亲多少次把自己打到卧床。生活就是这样的无趣而残酷,许多事大概是命中注定,却又像是风云诡异变化无常。认识疤脸和张三,是他刘典礼生命中两个其实并不经意的时刻,现在看来,那些往事却将左右他的一生。

张建国,当年的张三,是在一场瓢泼大雨中被刘典礼从小巷中捡到的。现在感觉上的不真切,是因为当时的张三满身是血,也是因为他当时还不是老虎灶的伙计,他们纯粹是偶然相遇。

那天刘典礼手中的油纸伞被暴雨敲打得像一面鼓似的隆隆作响。他骂着娘在大雨中急急行走。江水暴涨的消息已经在城市里传开,牌桌上的人们都开始心不在焉,牌局也就扫兴地散了。尽管意犹未尽,刘典礼也只能收拾了钞票离开,把自己扔在雨中。就这样,他在小巷深处看到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躯体。

在日本人的天下,这样的躯体是什么身份当然一目了然。刘典礼看看四下无人,便俯身察看。那人微睁了一下眼睛,目光在雨水中暗淡而又充满乞求,让刘典礼马上决定了应该怎么做。

当时他雇用的两位伙计正百无聊赖地在没有客人的茶馆里掷骰子。他们耳濡目染,和他们的主人有着一样的爱好。当主人把一个血人扛进茶馆,他们当然吓了一跳。这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主仆三人在极其紧张的气氛中度过。包扎,喂药,用冷毛巾为其降温。天亮前,伤者稍稍稳定,刘典礼才和伙计们沉沉睡去。待鸡鸣报晓,刘典礼醒来,那负伤的人却已踪迹不见。

这个人是不是今天的张建国呢?

刘典礼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儿子刘子枫在天井里做作业。他用一把椅子当桌子,自己则撅着屁股坐着一把小马扎,眼睛低低地俯在作业本上。刘典礼不禁笑了一下,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头抬高,眼睛要坏了。

刘子枫不作声,也不看父亲。刘典礼习惯了儿子的这种抵触,径直往屋里走。妻子迎出来,脸上是不嗔不喜的神情,也不说话。

那本《三国演义》还在桌子上。刘典礼本以为会吵架的,却没想到竟是偃旗息鼓的平静,一时有些怔愣。妻子跟进来,低声说,你要小心了,共产党让有问题的人去登记。

刘典礼说,我没问题。

妻子哼了一声,语气里仍然有不满,那日本女人呢?

刘典礼不敢和妻子吵,也低声道,她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我当时就和你讲的,可你就不信。

你若没和她睡过,我信。

妻子竟是一针见血了。刘典礼沉默半晌,知道硬碰硬不是好事,便坐下去摸那本书。

妻子说,刘典礼,你别看我和你吵,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从嫁到你家那天起就知道了。你知道我不想嫁,可我弟那天吃醉酒掉到河里,你脱了新郎官的行头就跳下去了。从那会儿起,我就愿意了。

刘典礼觉得脸有些热。他盯着老婆那张不漂亮但也不难看的脸,发现那黄巴巴的面颊上此刻竟然也有柔和的线条。

我知道小绿梅这个日本娘们儿命不好,你当时若不把她弄回来,反而不是你了。所以我虽然和你吵,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怎么办?共产党不是国民党,共产党眼睛里不揉沙子的。

刘典礼无话可说。一股冷冷的寒气,正从他的后背慢慢升起来,沿着他的脊骨像蛇一样地往上爬着。当年的情景,像在戏园里看的西洋片,无声无色,断断续续,却是有一种恐怖在其中。疤脸是真狠,几乎是一眨眼,那日本人全家就倒在血泊中了。还有没有活口?疤脸的声音里有一种兴奋,像是饥饿的狼刚刚饱食后的欢畅。几个手下立即四下察看,刘典礼记得,他是在楼梯下放杂物的小亭子间里,看到了缩成一团的年轻女佣的。

现在想,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告诉疤脸没有人了呢?

是因为那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裤角吗?

后来,在艳春堂,伊藤樱子变成了小绿梅。

刘典礼看着妻子,慢慢地说,她现在和我没关系了。

刘典礼是聪明的,他选择下三角并不仅仅因为那里是本市藏污纳垢的贫民窟,更因为那里是小南房派出所的管界。今天早晨,小绿梅已经在房东老头儿的带领下去派出所报了户口,她按照刘典礼的嘱咐,用她明显生硬的北方口音,说自己是东北人,由于战争流落在此地无依无靠,是老头儿收留了她,认她做了干女儿。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了,人民当家做主,她才敢来报户口。刘典礼知道这是一招险棋,但他思前想后觉得必须要断绝一切可能的后患。现在共产党的天下仍然不够安稳,这招棋要的就是乱中取胜。他是在回忆了所有往事之后想出这一步棋的,他是在反复衡量利弊之后下决心走这一步棋的。他蹲在派出所门外,从压低的帽檐下偷窥着门里的动静。他看见了女户籍民警的犹豫,他看到她最终走进去了,显然是去向张建国请示。当他看见绷着脸的张所长迈着四方步缓缓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心几乎不跳了。

那一时刻在刘典礼今后的一生里都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远远地看到张建国在向小绿梅询问着什么,大概是在问她的老家是哪里,她的老家还有没有人,她为什么不回老家去。这些问答刘典礼已经和小绿梅演习过多次,他知道这个小女人已经能够对答如流。但他仍然紧张,仍然紧张得要命。现在回忆那紧张的一刻,刘典礼的额头仍然沁出汗水。

真的,今后我和她没关系了。刘典礼向妻子笑笑。他知道自己笑得有些勉强,那是因为他知道妻子不会相信。他有过太多对妻子的背叛,他清楚自己在妻子的眼里没有信誉可言。

可是这次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小绿梅,不,从今天起她就是刘小梅了,是黑龙江籍的一个普通家庭妇女。刘典礼是她的远房哥哥,不再是和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

他知道,在这个新的国家,他的那一套,吃不开了。

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 关于本站 - 广告服务 - 免责申明 - 招聘信息 -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  京ICP备13023173--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