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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上)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策

第三章疤脸藏在哪里

全城的妓院被封闭后的第四十五天,艳春堂的老板被枪毙了。枪毙的理由是在她的虐待下,曾有一名十五岁的妓女上吊自杀。和她一起走上刑场的有十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有若干人是刘典礼熟悉的或有所耳闻的。那个女人是疤脸的手下,曾经的军统一枝花,据说是疤脸的老情人。女人奉命潜伏了下来,却被她后来嫁的丈夫揭发。

张建国住进了医院。他的癞疮越来越严重了,闷热的夏天也不敢脱衣服,便总有一股腥臭味在他身边蔓延。刘典礼闻讯赶来探望,聊起来,张所长说,斗争就是无情的。那个娘们儿,还在策划着要迎接国民党反攻大陆。

由于工作的忙碌和病痛的折磨,张所长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灰暗而且枯涩。他咳嗽着,手隔着裤子在腿面上抓挠,眼睛却看着刘典礼,老刘你要识时务,你要真的改过自新。

刘典礼苦笑,我的张所长,你是了解我的。

张建国看着他,半晌才说,我了解谁呢?你不要骗我,当年你和……刘典礼插断他的话说,我除了和你走得近,我不和别人混的,来往是有,可是我从不敢深交。

话是这样说,脑海里却突然闪过那蚯蚓似的一条疤了。

张建国所长慢慢地说,好像希望刘典礼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住,其实他们当年也……这话我也就是和你说。但是现在,我们是敌人,势不两立的。

刘典礼连连点头,我知道。说起来不吹牛,我有远见的,当年他们拉我下水,我没答应。我知道咱们共产党的伟大。别的不说,我看那榜上,枪毙的还有咱市政府一个干部,贪污。这要放在过去,哪里敢想。共产党伟大啊。

张建国说,市政府算什么,北京,公安部,还枪毙了一个处长呢,人家那是真的处长,却也是贪污。共产党铁面无私。

刘典礼趁机说,张所长,我一直有个愿望,我不是为自己脸上贴金,但我当年,脑袋掖在裤带上,是为咱们党做了事的,是不是……

张建国绷起脸,可你也和……

刘典礼忙说,我不是一再说,我从不和他们走得近。

话是这样说了,眼前却又浮出那张疤脸,想起那家伙临走时说的话——在档案上了,禁不住就打个冷战。我若真在国民党的档案上,那我算什么呢?

共产党是有纪律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你没入党,也没正式参加我们的工作,你让我怎么做?

张建国的不满明白地写在脸上。他不理解这个身份复杂的刘典礼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他心里自然还有着不能告诉对方的心思。当年那个大雨之夜过后,他暗中调查了这个茶馆老板的背景,然后特意选择就近的老虎灶潜伏了下来。那之后,他果然接近了他要接近的人和事,他和那些人合作过,也和他们发生过相互用枪顶着脑门的危机。他的那一段生活,使当年这座城市始终让日本鬼子头疼,也让解放后的肃清敌特工作进展顺利。

全身的刺痒让曾经战功卓著的派出所所长十分烦躁,他恨没被敌人的枪弹征服过的自己居然扛不过这小小的皮肤病。他甚至觉得眼前的刘典礼就像癞疮一样可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军统保密局的瓜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个日本女人藏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向花天酒地风流无耻?你居然还想让我把你的名字写到共产党的档案上,那是应该用鲜血去写的。你也配?

张建国把目光挪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核桃树,茂密的枝叶间有一颗颗绿色的果实。这景色他已经看了好几天了,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厌倦。刘典礼也随着他的眼光看,却是心思全无的乏味。再把目光移回到派出所所长脸上,心里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不会有结果的。

张所长您休息,我先回去了。

你别走。张建国就是张建国,他立刻恢复到了一种工作状态,话说到这儿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根据可靠情报,“鳄鱼”还潜伏在本市。“鳄鱼”这个名字,你不会不熟悉吧?

一阵战栗从刘典礼的心头漫过,是彻底的寒冷。那条蚯蚓似的伤疤又在脑海里浮现了,“鳄鱼”就是疤脸的代号。没想到这个凶残的家伙居然潜伏了下来。

张建国在他僵硬了的背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他。肃反,肃特,你都没事,你不应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当年疤脸第一次走进刘典礼的茶馆时还不是疤脸,也就是说他脸上还没有那条可憎的疤痕。他只是个说不上英俊也说不上丑陋的中年男人。他给刘典礼的第一印象应该是个不太得志的音乐家,因为他手提的那只长号盒子已经非常陈旧,盒角上已有了磨破的窟窿。

掌柜的,楼上单间有吧?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好像是他的躯壳里还有一个人,是那个人要来坐茶馆的。刘典礼把他让到楼上,却发现他其实很熟悉这茶馆的房间布局,因为他没有等刘典礼到前面带路,自己就推开房门进去了。

刘典礼便觉得这是一个怪人。他轻轻拂去八仙桌上的灰尘,张嘴刚要问客人喝什么茶,那人却已经先开口道,沏一壶香片,然后你就不要进来了,我等人。

一刹那,刘典礼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回到一楼,吩咐伙计把茶送上去,然后就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敞开的大门外是热闹的街景,日本人的侵占似乎没有给小城带来什么搅扰,反而营造出一种虚假繁荣。就在茶馆的正对面,卖猪肉的葛屠户正举着一扇猪肉向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唾沫横飞地推销着。那日本人和屠户一样胖,身边依偎着一个也胖的日本女人。对这个肥胖的鬼子刘典礼是有印象的,他总是穿着和服,总是这样一摇三摆地在街上走过,身边也总是带着他的胖夫人。刘典礼轻蔑地撇撇嘴,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刚刚吹了一下茶叶,却见那日本鬼子突然向前一扑,栽倒在那扇猪肉上了。

在他那总泛着油光的后脑上,有了一个血红的洞口。

日本女人的尖叫像是一头被绑起来待杀的猪最后的号叫。葛屠户傻了,油亮的红脸膛瞬间变得惨白。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在刘典礼脑子里掠过,他扔下茶碗便向楼上跑去。就在他推开房门的一瞬,一把锋利的尖刀顶住了他的咽喉。

长号盒子敞开在桌子上,一支刘典礼从没见过的枪放在盒子上。刘典礼的大脑一下子变得空白,仿佛所有的思想都躲避开了眼前的危机。但金属的冰冷还是让他瞬间清醒了,他不敢看对方,却急急地说道,你不能走后门,后门外那家饭馆的老板……他侄子是日本人的翻译。

还不是疤脸的疤脸眼珠一转。他事先当然做了周密的安排,但再周密,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信息。他飞快地沉吟了一下,低声问,那怎么办?

你跟我来。刘典礼事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管这件事,为什么挺身而出帮助了这个抗日分子。但他当时就是这样做了,他只能总结为这是任何一个中国人遇到都应该做的。

他带领着对方上了房顶,高高的女儿墙遮挡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听着街上凄厉的警笛,听着人们嘈杂的叫喊,听着日本兵整齐而慌乱的跑步声,猫着腰快速地在房上奔跑。刘典礼对房上的这条通道简直熟悉到了了如指掌,在临近小巷子的两边房顶,竟然放着一架木梯,得以使人顺利越过巷子的上空。刘典礼就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低声说,我不能再送了,这会儿,日本人应该到我门前了,我应该在店里的。

小巷子对面的家伙狠狠地盯了茶馆老板几眼,仿佛是要把他牢记在心。然后,他说了一句后会有期,就像一只乌黑的大鸟,掠过层层叠叠的房顶,悄然离去。

刘典礼刚回到茶馆,日本兵就拿着刺刀冲进了他的茶馆。茶馆随即被翻了一个底朝天,茶杯摔碎无数,伙计还挨了两个嘴巴。刘典礼冷眼看着,悄悄凑到翻译身边,低声问那被刺杀的胖子是什么人。翻译就是后门外饭馆老板的侄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看刘典礼,也低声而简洁地说,这城里所有的日本货,都是龟田太君从日本运来的。

刘典礼点点头,偷偷把一沓钞票塞到翻译的手里。

日本人走出门后,刘典礼才觉出浑身已经湿透,四肢的肌肉一直在不由自主地颤动。他用两只手按在桌子上,撑着自己最后的胆量,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兵把屠户绑着按在了他的茶馆门口。平日豪横的葛屠户已经不会挣扎,他好像在挨子弹之前就已经死去,没了灵魂的肉体成了被人随便拖来拖去的麻袋。十几个日本兵围着他一起开了枪,他的肉体就在子弹的击打下抖动起来,血肉横飞。茶馆伙计一声干呕,转身就跑,刘典礼却仿佛被魇住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团烂肉,脑袋里已经是一片寂静。

就在那天晚上,翻译悄悄来到茶馆,在喝了两杯最好的普洱之后,捧着茶杯低声对刘典礼说,日本人很聪明,判断得出杀人凶手藏在哪儿,从哪个方向开的枪。

此时的刘典礼已经平静下来,他说,甭用日本人,我也判断得出那人会藏在什么地方。而且,我还知道他会从哪儿骗过日本人,悄悄地溜走。

翻译的脸色变了。刘典礼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日本人早晚要走,中国的地方早晚还是中国的天下。

翻译接过新的一沓钞票,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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