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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上)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策

知道疤脸的代号叫“鳄鱼”,是在这件事发生的五个月后。

那天茶馆刚刚开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进来,喷着刺鼻的香气说,“鳄鱼”让我来找你。

刘典礼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鳄鱼”是什么东西。但看着女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恍然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

若是……就不必了。山不转水转,总还有见面的时候。

女人闻听笑了起来,仿佛刘典礼的话很可乐。她不再说什么,只气定神闲地一口口喝茶。这么早的时辰,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坐茶馆,是很显眼的事情。刘典礼从路过门口的人们眼中看到了惊异,不禁出了汗。

小姐,您能不能……

不能。女人的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眼睛明亮地看着刘典礼,平静之下有一股杀气。

刘典礼只能叹气。女人淡淡一笑,说出个地址和时间,然后飘然而去。

这一天刘典礼神不守舍。

而他至今记得非常清楚,也是在这一天,张三也悄悄地出现了。看来这一天在刘典礼的生命中,注定是陷入血雨腥风的开始。在那样一个本就是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任何人也难免这样的跌宕。

张三是在女人刚走后出现的。他挑着一担热水走进刘典礼的茶馆,笑容满面地告诉茶馆的刘老板,他是老虎灶新来的伙计,知道茶馆是用水的大户,今后就不用茶馆安排人去买水了,他负责送水上门。

也许是因为热气氤氲,也许是因为心绪烦乱,刘典礼只是觉得这个过分殷勤的伙计有些脸熟,却并没有多想。他付了水钱,并且感谢了伙计,却发现这个伙计稳稳当当地坐下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有事?觉出了不对,茶馆老板问道。讨杯茶喝呗。伙计的笑容里有一种神秘。刘典礼心一动,吩咐伙计上茶。那个自称叫张三的家伙吹着热气里的茶叶,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刚才那位小姐,很漂亮啊。

善于察言观色的刘典礼当然警觉,却不说话。他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当然不敢贸然开口。张三也是聪明,也不再说,几口把茶喝了,起身告辞。

看着张三的背影,刘典礼再次觉得此人仿佛在哪儿见过。这种感觉一旦加深,警惕也就深了,仿佛心头的巨石,突然加大了重量。

那一天就没去见什么“鳄鱼”。女人的那种杀气,张三的那种神秘,交织成一片重雾,压着茶馆老板的心。现在回忆起来,那天他很早就回家了,那个曾经被他从河里捞上来的小舅子,陪他喝到第二天早晨,两个人都喝到酩酊大醉。

当然,他是躲不过“鳄鱼”的。后来,当疤脸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曾经用枪口顶着他的喉咙,说过这样的话——你要想躲开我,就是去死。事实上,他真的躲避不开,就是到今天成了共产党的天下,疤脸居然还藏在这座城市,还在暗处摩拳擦掌。刘典礼因此战栗,冷汗流过脊背。

晚上,他悄悄到了刘小梅的住处,带了些熟食和酒。刘小梅是惊喜的,惊喜到低声地说了半天她的母语。刘典礼挥手制止了她,拉着她在桌子边坐下。女人屁股刚刚挨了椅子就又站起来,迈着小碎步跑出去,眨眼间端回来一只小缸,是她渍的酸菜,清冷冷的味道弥漫在小屋里。

刘典礼的眼睛不禁一热。他觉得自己太需要刘小梅的慰藉了,他真的想就此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再也不放手了。

可他不能。不是不能,是不敢。全新的社会如同一把无形的锁,牢牢锁住了他那颗不羁的心。

今后,你就是我妹妹。他说。

刘小梅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里是绵羊一样的温顺,如水般的瞳孔,是井一样深的透彻。刘典礼不忍看,茫然四顾,小屋虽然贫寒,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种干净是日本人特有的状态,是一种水洗过似的清洁,和酸菜一样清冷。他慢慢地喝着酒,在渐渐到来的醺意中,他隐约听见刘小梅用生硬的汉语说:你、救、了、我、的、命……他便摆手,含混地笑起来。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刹那,他决定一定要帮助张建国把疤脸找到。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自己,为了这个现在叫刘小梅的女人。

第四章食物链的两端

刘典礼的茶馆是这座城市里第一家公私合营的店铺,刘典礼由此成了典型,在市里召开的会议上戴了大红花。

他不适应这种场合。他有点儿恐慌。而且,因为一直在偷偷地戒毒,他浑身酥软得很,总是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会散了,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家里,饭已经做好了。他刚坐到饭桌前,儿子刘子枫便不声不响地起身,为他盛了饭。

这是非常稀有的事情。他禁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儿子已经长大了,下巴上已经有了点点的胡须,脸上的痘也鲜艳夺目。更显眼的,是在他的左胸前,有了一枚团徽。

好。刘典礼端起碗说,好,真好。

刘子枫看了一眼父亲,没说话。他今天也参加了市里的会议,亲眼看着父亲站到台上,被一个扎小辫儿的女孩子戴上了红花。

父亲终于活出一个冠冕堂皇的样子了,这倒让男孩子慌张起来。一个似乎从来不会做好事的人突然做了好事,而这个人恰恰是自己的父亲,这让刘子枫茫然不知所措。

刘典礼根本没有心情揣摩儿子的纷乱心思。他并不高兴,那朵用红纸简单扎制的纸花并不能让他摆脱心底潜伏的那种恐惧。

交出茶馆是一种解脱,但他没想到他因此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街道办事处主任通知他上台领奖的时候,他忙不迭地推辞,满脸像是被烫伤般的惊恐。主任不解,说,老刘,这是好事,光荣。他说,我知道,可我过去是剥削阶级,能改过自新已经是政府看得上我了,不敢张扬。主任就不高兴,哪能这么牵着不走的?刘典礼便无语,心像慌乱的兔子,要撞破了心房的墙壁。

回家的路上,曾碰到谢裁缝阴冷的目光。老谢不愿意把自己的裁缝铺公私合营,正和政府对抗着,看刘典礼就如同看见了仇敌。刘典礼偷偷把手里的红花扔进垃圾箱,绕过老谢,悄悄回家。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家人刚刚放下碗筷,面无表情的张建国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门口。

张建国现在已经是区公安分局的侦查科科长,负责的就是肃特和打击反革命。自从调任新的职务,他不再穿制服,总是笔挺的中山装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官员。只是职责的重要让他显得更瘦了,两颊呈现着病态的红晕。他隔着门冷冷地盯了刘典礼一眼,然后转身就走。刘典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跟着出门,远远瞄着那瘦削的身影,心里揣摩着吉凶祸福,忐忑不安地为自己算命。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侦查科科长竟然向下三角方向走去。刘典礼出了汗,他不知道张建国是否知道了什么,他曾经猜测这家伙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说。

下三角现在是一处热闹的工地。市政府说要学习北京改造龙须沟的经验,把下三角这片贫民窟改造成人民的乐园。现在,这句口号就在眼前的大牌子上写着,鲜红的大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刘典礼眯起眼,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而前面的背影已经在强光里缩小成了一条黑线,在晃动着。他紧走几步,却一脚踏空,幸亏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努力地睁眼,张建国的冷脸就在他的眼前。

看清路,不然你就得栽跟头。

是话里有话了。可刘典礼不敢接这个话头,只能讪笑。

共产党有魄力吧?那么脏乱的地方,说变就变了。

是是。刘典礼应着,张科长您找我……

凡是这样的地方,都得变。人也一样。张建国似乎自言自语,眼睛也不看刘典礼。

刘典礼稳稳心神,不吭声。其实昨天晚上他还悄悄来过,当时刘小梅也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共产党真是能干,这么脏的地方,说改就改了。

改了,到处都改了。张建国说,语气里竟然有一丝伤感。刘典礼揣摩着,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张科长,我不是不尽力,我也想尽快抓住那家伙。

再要找不到他,这座城市大变样,我们……张建国的声音里有了急躁的沙哑,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的无奈。刘典礼的心一动,他突然想起当年疤脸逃离艳春堂的时候,抓着他的胳膊说的那一番话。现在,张建国科长说话的语气,竟然和那时的疤脸酷似。那种消沉,那种寂寞,那种英雄末路般的愤慨,都是一个男人的感伤。

刘典礼突然觉得自己和面前这个强硬的家伙有了某种共鸣。他小心翼翼地问,“鳄鱼”这些年有动作吗?也许,他……就这么沉睡了?永远不醒?

他那样的人,能闲着吗?张建国冷冷地说,当年日本人杀了他多少手下,他不也……可能突然觉得话有些不妥,侦查科科长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许久,他喃喃地低声道,他就是个疯子。那年发电厂爆炸,你知道吧?全城停了电。

刘典礼承认张建国说的,疤脸真的就是个疯子。在那家伙的字典里,也许只有杀人这两个字。他脸上的那道疤,是他和一个日本宪兵搏斗时留下的,当他捂着脸出现在刘典礼的面前时,那翻着白肉露出嘴里牙床的伤口,让刘典礼心惊肉跳。疤脸就是从那次开始被人称作疤脸的,当时他用毛巾堵着不停流淌的血,含混不清地说,那个日本鬼子,是柔道的……段。刘典礼记不清到底是多少段,也许疤脸根本就没说明白,因为他的语言当时是从嘴和伤口一起冒出来的,有一种奇怪的共鸣。

张建国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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