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上)
三
从清晨到现在,刘典礼当然在不停地盘算着今后的事情,一切却如同云里雾里的鸟,忽而有了身影,如箭似的掠过;忽而却看不到了,只剩下尖利的啼叫,刺着人的耳朵。早晨,疤脸走后,当他回到屋中,当小绿梅嘤的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而且明显地颤抖的时候,他曾以男人的气魄,抚摸着那光滑的胴体,坚定地说,别害怕,共产党不会来这种地方。我回家看看,就回来。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
而此时此刻,小心翼翼地走在已经空无一人,而且留着明显的打扫痕迹的大街上,刘典礼的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茶馆侥幸躲开了解放军的炮弹。他和小绿梅曾经看过戏的那家戏园子,却被解放军的炮火毁了。刘典礼刚刚路过时看到,在一片坍塌的废墟中,只有舞台还灰头土脸地矗立着,这让他觉得很诡异。刘典礼张大了嘴巴,呆看了一阵这满目疮痍的舞台,想象着舞台上曾经出现过的水袖和头面,那玲珑滴翠的迷离,耳朵里却灌满了周围人们的议论。有人说共产党的炮真的是准,国民党原来是想拿这里做司令部的。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就低声说,这城里有的是共产党的人,国民党挪挪屁股,人家都知道的。国民党完蛋,就完在这上面了。这叫间谍。
刘典礼浑身一震,匆忙走开。
打开茶馆的门,拉过一条板凳坐下,刘典礼觉得浑身不舒服。似乎是累,翻了几座山似的累,又好像是饿,他也确实是从昨晚饿到了现在。艳春堂关门几天了,小绿梅的房里也不过就剩了几个腌鸭蛋,昨晚两个人就着鸭蛋喝了闷酒。他想找点儿吃的,却也清楚这茶馆里除了普洱、香片,并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哪怕是半个小笼包。正在彷徨着,却有人敲门了,不疾不徐,猛然间吓了他一大跳。他一时怔愣,突然觉得像是在梦境中,那么地不真实。
敲门人显然心情不错,竟然渐渐有节奏地敲打出了舞台上的鼓点,并且高喊道,老刘啊,老刘在吗?
刘典礼突然听出是巷子口老虎灶的伙计张三。茶馆的开水都来自那家老虎灶,张三自然是熟悉的,可是这个向来低三下四的伙计从来都是称呼刘老板的,哪里敢叫他老刘。其实,他们还曾经有过另一层隐秘关系。而这层关系,刘典礼似乎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现在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让慌乱中的刘典礼猛地觉得那就是一阵及时雨,一粒定神丸,一根救命稻草。
他忙不迭地开门,边努力地赔出笑脸,响了一宿的炮,全家都在桌子底下躲着,哪里睡得着。天亮才眯了一会儿的。
来人高声地笑,笑声沙哑,像只鸭子在叫,老刘你真是不懂呢,桌子底下能挡住咱解放军的大炮?不过你放心,咱解放军的炮专门打老蒋,不伤老百姓的。
刘典礼也赔着笑,说,那是,那是。
张三把一只脚踏到板凳上,扯起裤脚,沙沙地挠小腿迎面骨上的癞疮,白色的皮屑纷纷地落,在板凳上形成一片刺目的雪。刘典礼瞥一眼,又忙把眼神挪开。
老刘啊,我盼了这些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呢。张三志得意满地说,我不会忘了你的。
刘典礼抖了一下,心却是狂跳,我?
对啊,你,就是你。张三用他刚挠过腿的手拍拍刘典礼的肩膀,难道你忘记了?你救过我的命。
老虎灶的伙计又发出一阵沙哑的大笑,然后转身走出门去,不聊啦。回头,回头我们沏一壶好茶,再聊。我得赶快去报到呢,今天所有的地下党员都要在老教堂集中的。老子猫着腰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直起腰杆啦。
刘典礼呆呆地盯着板凳上的那一片白,旋风般来了又旋风般离去的共产党人张三,搅得他脑子一片嗡嗡地响。愣了许久,他从茶壶里倒了一杯隔夜茶,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低声自语,国民党我在档案,共产党……他突然醒悟,急急地追出门去,那老虎灶的伙计却已经消失在了街角。他心想再见到张三,就凭当年的那些事,一定要求他把自己也写到共产党的档案上。国民党的档案,现在还有什么用呢?也许连疤脸那个家伙,都已经死在出城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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