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的履云
9、
入蜀的列车上，榛榛继峨嵋之游二次入川，为了蓓蓓的将来和幸福，他决定为了爱而放弃爱，象敦煌那样留荒漠给时空，将清灵的月牙湖安放在心灵。
蓓蓓的来信来电不忍卒读续听，她说她下班后就回家拉上窗帘，对着墙壁发呆，想他想得直想哭，思念的泪水常常从梦里泻到梦外，湿了枕巾，也湿了长久相随的梦，她后悔学校时不应管那些清规戒律，扎扎实实地爱上一把，那才是真实的生活。她的女友就笑他们连一次床也没有上过、但爱得如此深切，真是稀奇古怪的事情？拍了几次戏片难道会游戏成真？她感叹她们保全了彼此，还有爱的情结和浪漫的游历，结果应该是世界最美好的结果。蓓蓓说正因为过去的珍惜现在更觉珍贵，现在才是爱的真正开始。榛榛明白他们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与这个纵情去占有、享受、去开心地做游戏、崇尚金钱和纵情的时代多不合拍，许多人看来，这种无因之恋是多么地莫名其妙，公安又咋地？神仙也没有这样的。在别人眼里，他们傻得冒气，榛榛想起导演的话：幕到该落的时候自然就落了。怎么才能做到大智若愚、敏锐若钝、难得糊涂呢？在这种迷惘中，他感到人生失落的悲哀，他自问：是不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情？谁是导演？
梦中，他沉默地坐在喧闹中。四周的空气以沉默包围着他，他身体的各部分以沉默组合为沉默，沉默成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望着宇宙灯，似乎他的思想也旋转在这一个五光十色的宇宙里。但没有人，没有山水，没有草木，没有生机，只有满布鹅卵石的夜戈壁，狂风怒号，闪电划过夜空，大雨就要袭来，一匹孤独的狼走在旷野上：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歌声中有人在独舞）。
我生命就这样在嗥叫吗？（低沉的话外音之后，歌声猛然消失，只有一柱光跟着茫然失措的榛榛。）
我在哪里？（低沉的画外音中显出一双眼睛盯着榛榛。雾起，天空出现蒙着黑布的月亮。黑月下，他踽踽独行。）
为什么天空变得如此忧郁？为什么大地变得如此苍白？（歌声中他转过来，发现了一双眼睛，跑上前去。）
啊——蓓蓓，是你？（唤梦一样的声音。灯大亮，呈现蓝绿色的树、蓝绿色的草，枝繁叶茂的热带丛林。丛林中笑声回荡。镜头追逐着笑声。）
榛榛快来，你看这里的风景多美——（余音渺渺。美的景色忽然变为秃树雪野，一个穿灰色衣服的女孩子低头在蓝色雪野，忧伤的情绪感染着景色。）
你是谁？（画外音。他适应不了这种剧变，睁大发狂的眼睛。）
我是婷婷啊？你认不出我了？（长叹声。）
你怎么来了？（气恼的问声。）
你迷离失所的样子令人好难过……
导演叫停，他质问榛榛怎么连生手也不如，一点都进入不了角色？他还抱怨照明师灯光变换不到位不及时。榛榛质问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喜剧剧本悲剧化，把主人公榛榛和蓓蓓活生生地拆散，太残忍了点。导演自负地引出理论：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看，现实中悲剧令人自强，艺术上悲剧高于喜剧。他又低声问他是否与一个叫蓓蓓的姑娘有瓜葛，他苦笑着说：乱猜。
导演似很随意说：让那个姑娘来试试镜头。你可把剧中的榛榛当作你，你见到她后满怀激情，在灯光迷离的舞场所场中，四周的红男绿女都似狂舞之蛇，你准备和他跳舞，以排谴这种恶劣情绪，但这时灯光消失，你如同行于一个沙砾满布、苍茫热烈的戈壁大滩，狂风怒号，闪电霹雳开辟世界，一只狼在狂风中嗥叫，大雨就要来，这可是戈壁滩千年的亟待，千年大雨中，你在寻找你的蓓蓓。你感到一双眼也在寻觅，你看到了她，激动地迎上前去，猛然间灯光大亮，蓝天绿海中，一声声心的呼唤感人至深。这时单人舞变成了双人舞，灯光变换为灰色，盛夏的景观立即变为隆冬的雪日，你适应不了季节和情感的大起大落，你绝望。蓝雪慢慢消融成水归于小河，你被大自然的这种潜移默化深深打动：冰雪会化为欢畅的小河。新的信念令你与茫茫大地融为一体。双人舞女伴不知不觉中离去，你表现出柔连和惆怅并存的表情，独自与大地共舞，最后掉入大地的胸怀。音乐声轻柔舒缓，如母亲拍着小儿沉睡，忽然远方传来熟悉的歌声，你似慢慢觉醒，心中有一种声音在呼唤：到远方去，到远方去。你整理行装，歌声越来越近，你发现走近的是婷婷，你呵问她来干什么，她说着伤心的话，你感到有某种力量从中作怪，痛苦的你顺着黄河去寻找蓓蓓。
导演一边说戏，一边指挥摄影师抓拍，榛榛不觉被导演引入角色，舞蹈越来越和剧情合拍，导演满意地叫停，与他交换了一下意见后，让他明天再来。这时有人敲门，他看到进来的是蓓蓓，他忘情地迎上去：啊，蓓蓓，我终于找到你了。蓓蓓激动又莫名其妙。摄影的镜头追了上来，榛榛激情澎湃，相拥的恋人向前走着，舞蹈呈现出合谐的美姿。萨克斯管婉约动听，娓娓地诉说着一个深情的故事。红色的生命起舞，投影于大禹治水。大禹奋力地开挖大山，化作棕熊掘洞；送饭的涂山氏被熊的样子吓破了胆，瓦甑落地，转身就跑，棕熊没来得及恢复原形，追了出去；猛然面前大江挡住了道路，涂山氏看到大熊追得很急，又羞又怕，走投无路，化为神女峰。大熊变为大禹，向着神女峰叫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空茫中男高音回荡着，琴声充满哽咽和啜泣，美好的向往失落，蓝天绿海为肃杀之季。突然，一个明丽的乐音小天使般地跳跃而来，这乐声不断扩大，渐渐变强，之后，一股强大的浪潮由天边激荡而来，命运在交响，心灵的旋涡排山倒海而下，灵魂在摆脱煎熬的舞蹈中升华，慢慢地归于沉寂。这时，在黄昏的江岸上，踽踽独行的他听到远处的钟声响起，月光徜徉在平静的秋江上，一种“江枫渔火对愁眠”的诗意流出，月下的秋江水天一色，归来的渔船灯火点点，渔歌悠远地飘来又飘散。夜阑人静，只有一片萧萧之秋和水上琵琶萧声送一切平静……
榛榛和蓓蓓坐在汽车上返校。蓓蓓给他说明了原委。原来是导演派人接她，她以为自己被剧团选中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里。他们刚进校园，迎头碰上队长和指导员，榛榛被叫过去：你们成双入对，公然进出娱乐场所，影响很不好，要注意人民警察的良好形象。榛榛长叹一声：真能成双入对就好了。
梦醒时分，现实与梦幻交汇。榛榛在舞场苦坐，导演的影子在人群中神秘地闪过，他追了出去。蓓蓓在舞池中不时地注意着他的动向，她要给他点颜色看看，狠狠地冷落他一凡，让他也感受被爱冷落有滋味，看他还对她不冷不热的？她一个劲地和别人对舞，不料现在看戏的人却跑了，她抛下舞伴追了出去。雨下大了，导演在雨棚兴奋地叫着：快抢镜头。
蓓蓓也追出舞厅，榛榛感到自己是在冬天的雪夜跑着，雪团儿向他们砸来；似乎又是黄河边跑着，在训练场的雨中狂奔；又似正沿着长城、寻遍千山万水，寻找心中的爱情，寻找《巴蜀神曲》。远方飘摇着歌声：
我有一个美丽的梦
我变成一片悠悠的云……
神女峰祈盼着，嘉陵江在轰鸣。歌声不绝如缕，时隐时现，风格变幻着，似在歌唱一种思想——
我接近你 接近我们青春的梦想……
黄昏啊黄昏 见到使人心骚的黄昏
太阳啊太阳 坠入大地的胸腔
行在冥幽世纪 唱那支粗犷的歌
打破这寂寞 联璧肠谷的梦幻
那神箭 射向笼罩轻纱的太阳
隔着轻纱看你 醉人哟……
东方那颗亮星 是你闪烁的明眸
巴蜀那瓶神曲 醉倒吴刚那个木匠……
一声声心的呼唤跨越时空传播，传播亘古的爱情，呼应中的激情拥抱，却拥出了一怀迷雾。舞者的双手痉挛地伸向天空，接应天上之人。粗犷的歌声中，五力士举起开山大斧，开辟巴蜀神道，为秦蜀联姻，砍出云来砍出雨，拉出龙来拉倒山。（古乐《神人畅》与《祭》同奏）。
10、
导演喊停，说榛榛的配戏已完成，蓓蓓还有戏。未及道别，一辆车把他们分隔开来，导演抢走了她。我一定要找到她，榛榛下定决心要徒步去寻找，车窗里的那双泪眼，令人梦牵魂萦。一个人奔向巴山秋池，翻山越岭去寻梦，长长弯弯的路上，驶来一辆车，多熟悉的车型啊，是剧团的，他心里一喜，挥手拦车，汽车绝尘而去，车窗里面的那双眼，多象蓓蓓的明眸。迷雾笼罩的峨嵋道上，留下他诚心的祈盼。清音阁灯影幢幢，灯下人竟是蓓蓓，他叫着跑着疯狂似地冲上去，苍天不忍目睹这别离的笙箫，但他拥抱的仍是一团迷雾。找啊找啊，悠长的上山索道上，那等待的痴人不正是蓓蓓吗！狭路相逢的爱是那么小心翼翼，只怕一失足顿成千古恨。苍山亲切地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登临，星光之下，石阶之上，踏响他们坚定信念：与峨嵋宝光举秀，与珠峰雪域齐光。悠长的小道中，他们如信徒般地朝着金顶进发，手相连，心相连，每一步都是踏出的诗，每一句都是心底的歌——
行路时你给我小心些，小心女孩的雨水打湿你的梦。
涉水时你给我小心些，小心女孩的柔肠化走你的魂。
观海时你给我小心些，小心女孩的奔放摄取你的神。
千说万说你给我小心些，小心你小心你……
她扑倒在他怀中，泪水奔流，如痴如醉，呢喃着呢喃着。悠长婉转的古歌在山道传来：
喝不完—喝不完—巴蜀神曲夜光杯
领不尽—领不尽—西山淑女葡萄酒……
一条山道展开难以忘怀的人生之旅，随着群壑涌动，看万山俯首——让我们拥有一个热烈的太阳吧！
相拥坐于峰顶，远望东方迷蒙的天际，他象只大鸟一样翼护着她。月儿在云海里出没，月光下大河滔滔，山溪涓涓，庭院幽静，广阔的成都平原有着一种朦胧之美，河畔之野，伊人独立，等待人来。月儿下缓缓地渡过银河，照得山也朦胧、云也朦胧、人也朦胧。在爱人有力的臂弯里，她感到了归宿和安慰，从而香甜地睡去。在他眼里，她如一尊美神，安详中透漏天真，美丽中充满纯情。他拥着自己的圣女，咏呤着爱的诗篇。蓓蓓，我们永远相爱、永久分离，为了你的幸福，我应忍受痛苦。东方的天际开始发白，黎明正驱逐黑暗，蓓蓓慢慢地醒来，她感受了爱情的温暖，看着他背依山石，将衣物全盖在她的身上，她心痛地说：哦，榛榛，冷了？！
怎么会冷呢，我心中温暖如春，我心地纯真地拥有我的爱神，我感动于峨嵋对我神奇的效应。
榛榛，在我心里，你是多么高尚、多么伟大啊！纵使我们天各一方，我也等着你，做一个爱情的守望者。她被自己的感动得泪光点点，他被她话感动得无语凝咽。
啊，蓓蓓，你要是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就会理解我以后的抉择和行动的。没有你，我的世界一片黑暗，而有了我，你的世界却是孤独寂寞的。我想着，爱，如果不能使人伟大，那也应促我高尚，为了爱，我甘愿牺牲一切，为了你的幸福，我甘愿忍受各种痛苦，包括分离……
不——蓓蓓泪流满面，她打断他的话，哽咽着哽咽着。他吻干她的泪花，轻轻地说，当旭日东升时，我们用两双手、两颗爱心托起我们生命的太阳。她定定地望着他，低低地赞叹道：多有诗意的想法啊！他们携手走向太阳。七色的曦光散射天际，天空起初是暗红的。渐渐升起的剧跳的心声，织女正在为君临上界展开云锦，满天朝霞正呼唤生命新页。四瓣儿绽放的光心里，一个橙红的金球跳出来，众生喧哗，灵魂顶礼膜拜。金顶之上，晨风吹起衣衫，长头发飘起来，相机定格了托起太阳的诗意，也把希望的黎明举高了、举高了。
列车摇着梦中的摇蓝进入巴蜀之道，榛榛感受了《蜀道难》的意境。《蓝天的履云》从中原拍到峨眉，还要远奔敦煌。
也许是朦胧境界的引力，或是彼此心中的塑造，他们在对方的心中完美了。他想起那天她从雨中追出舞场而失之交臂，珊珊他们公然向他要人，他追到503室门口听到她对珊珊说的话：“为什么他爱我而不理我，被爱是女孩的骄傲啊？他勤奋孤拨、爱心充沛、知识渊博、坚韧向上、如一匹奔腾浩放的骏马，自知应养精蓄锐练翅膀，他不愿挑明对我的爱，他说要让爱如《火光》一样在他人生历程上发光发热，敦促他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他说他的旅伴不仅要与他共享崇高情怀、博大之爱，而且应享受孤独之美。他说他如同沙漠，他从沙漠看到了人的信念拓展的空白空间，人的创造力体现价值的真正载体。沙漠那雄性的裸露和真诚、热情的期待，那纯朴、粗犷的巨野让人感受了其希望。他热切希望我陪着他攻读，但他却说我们是人民警察，应当以人民警察的标准要求自己。难道人民警察就不是人，就不需要爱？就不需要理解？他怎么不理解我？”
榛榛再也不敢听下去，听别人诉说爱，是享受但也是一种压力，更何况说的是他自己，一个被美化了的自己，但从此，有种莫名的柔情就在心中扎下了根，并在悄悄地发芽、成长。他想起毕业时在郑州站送别时，两列对开的列车上，警生们祝酒的祝酒、拥抱的拥抱、痛哭的痛哭，不也是一种美好的感情的流露。吉它响着、相机响着、忧歌唱着，送了食品送纪念，留了地址留心意，车开之际，车上车下拼命挥手，叫喊奔跑，让南来北往的旅客体会了预备警官那撼动人心的泪流，让人明白现实生活中他们严肃的面孔实际饱含着真挚的爱心。他感到蓓蓓是他心画中最动人的一点，这一点也许会在人生的长卷浸润开去，和他同在。他开始反思他与她间无形的阻力，他自问：这种放眼于虚无的将来，而放弃现实的真实感受难道是正确的？他迷惘，贝多芬的话从悠远中响起：使你父亲感到荣耀的莫过于你以最大的热诚继续你的事业，而努力奋发以成为一个诚实而杰出的男子汉。
我该怎么办？
列车把榛榛摇入梦中。桦桦来信问榛榛过得咋样，他和珊珊的关系已有新进展，榛榛你们能否快点。他的嘴角掠过一丝苦意，磊磊的来信也有此说——他们可是约好的，来年三秋，完成人生第二阶段的序曲，让爱情在广阔的敦煌沙漠中展开彩翼。
峨嵋之行，蓓蓓问他到她家有何感触，榛榛说如同做贼一样。蓓蓓笑了，说他把她父母的宝贝女儿的心偷走了，比小偷高明多了，偷起一个警察的心的是什么类的人呢？榛榛感叹道，受到你爸的夸奖，倒使我感到欠了他老人家一样，我真的没有他说得“博学而无芜杂，精深而不拘泥”的那么好。也许是司空见惯，也许是心情欢畅的缘故，蓓蓓对榛榛说的“我们不可能结合”的话已不太在意，她极富幻想地说：“我的生活应由我自己安排，爸爸妈妈的工作由我来做，我哥不理他，他把我当成往上爬的工具，我恨死他了。”他长叹道：“镜花水月，梦里故乡，你只能在我梦里笑着跑来。”她坚定地说：“不要说再见，我爱你，我要等你，要你，让你娶我，等到海枯石烂，山花烂漫，我们共创生活。”从她的口气中，似乎一切都已成了既成事实，不容辩驳，不需要动人的话语，只要个决心而已。但榛榛仍冷静地说：“愿我们的灵魂一体。”蓓蓓执拗地勾着他的脖子，热烈地亲吻，满脸的温柔。当他们恋恋不舍地在车站月台上告别时，他没有料到，世界在开车的一瞬，在蓓蓓奋力一跃登上列车的时分，成就了爱的永恒。他狠狠地、定定地、惊惊地、幸福地、如痴如醉地盯着她，两个人的眼中，有一种被称做爱情的泪光如透明的水晶，晃动着、晃动着，两只手融在一起，攥着攥着攥得生痛，似乎怕这美好一松手就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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