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的履云
6、
中学时的好友蔚蔚来信说：你要是不想我，那定是我的错，我要是不想你，假期找到你一定揍。这杜撰“文可文，非常文”的老夫子问罪来了。榛榛回信说：观“广林”二字，可知处境。接着，中学同学婷婷不知听了谁的忠告，诉苦来了，她说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关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落。
可笑。人大了都忙了，哪象中学时代那么热热乎乎。这些女孩子啊，以为来到世上就要人疼人爱，似乎她们活着就没有责任感似的，想和谁好谁就必须和她好。他没有理她，但信却不断飞来，榛榛忍不可忍，婉言回信劝慰，谁曾想越劝越无法收拾，劝慰成了交流的话题，并交流来照片和春光明媚的话语，令人心花怒放。不觉春天将逝，他始感到落入了女孩设置的圈套，烦躁时节必然有故事发生，新来的一封信第一名话就是：“你说你爱不爱我？”糟糕。
403室的哥儿们抢着看信，他没有给。他们猜到一些内容，经添油加醋地一渲染，与本身相去甚远。榛榛烦透顶了，也变得郁郁寡欢。他才明白以前把来信公之于众是多么幼稚，悔之晚矣。他闷闷地出去，开始重新认识婷婷。桦桦和磊磊找他到了教室，问他怎么回事，他重重地叹息：“爱情这玩艺儿，太莫名其妙了——爱上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爱上，桃色新闻都有了，什么是爱？什么又是爱情？”桦桦说：“在女孩需要关照时，关心一下是应该的，谁知道竟然关心出了爱情，男女之间，友情难道是真空区？许多时候我想，二者的差别仅在美好感情之外是否要彼此承担生命相托的责任。榛榛之所以苦恼，主要是闲人的无聊，至于婷婷的爱，从她的角度看也不容亵渎、也很高尚。谁不愿被人爱，被人爱是一种骄傲，但不负责任地拖拍，只怕是图了一时快活，最终误人误己！”
磊磊顽皮地说：爱得太严肃了，看样子也很痛苦，不妨轻松一点，到年龄了真实地爱一把，轻松地玩一把，有什么不好？太多地把女孩子需要游戏式地轻松的爱了，爱就是一种让人身心愉悦的情感和行动，不是什么都能装的大筐，装上太多的责任把彼此都吓住了。所以啊，要开心做游戏，谁说这不是爱，这种爱催化她们成熟。
榛榛苦笑着说：新论新论，颇有见地，但我不想那样地潇洒。当爱情没有归宿时，爱飞翔在整体概念的女孩子上空，而不是每个女孩子代表的个体中间，否则就是有了归宿。诗歌中的“我爱每一片绿叶”要针对爱情，那是误解；那富有人情味的爱心，是做为一个人应有的正常情感。谁也不会这样想：我们做为人民警察，热爱人民就是把每一个人民都保护到自己的双翼下、局子里，那国家靠谁建设？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对于警察来说就是保一方平安，保一方人民安居乐业，心中有个整体，奉献只做力所能及的那份，奉献了、敬业了、务实了，大家都做了属于自己份内的，辐合上升才能构成热爱的氛围。同理，爱情一旦落实到某个人头上，就不可能象你说的那样，见一个爱一个了。
磊磊大笑道：“原来你的潜意识中也是要见一个好一个，好够了再爱，只怕就玩完了。简捷地说，怎么处理这事？”榛榛说：“人都提不起兴致来了，你倒胡乱联系。要不把信烧了，寄去一句话：一种高尚的误解？”“不妥，不妥。”桦桦立即反对： “要是不爱，则没有这种痛苦。有一段不是爱情的历程对人有好处，至少可以使人保持清醒头脑。烧毁情书烧不掉存在的感情，倒把信寄给了心中，成了负担。时间会磨去一切。留一份真情，但不是为了爱。”
三人说着下楼来，周末的宿舍里乱哄哄的，队长指导员回家去了，警生们难得放松，麻将、扑克、烟酒都粉墨登场，猜拳行令、高谈阔论、喝酒唱歌不一而足，没有一个房间安静，走廊里有人喝大了，叫喊着“妈妈啊，我想你”，引来哄堂大笑。楼下有人质问李明为何跟他过不去，李明说事情这玩艺儿还有什么究竟不究竟？灌你的酒精去吧。如果说有，拳头就是。立即听到唏哩哗啦一阵混响，有人带着哭腔质问：你为什么打我；李明说看不惯就打。唉，山路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受了两年的“人民警察做什么都要注意形象、考虑影响”教育失灵。李明看着对方血流出来的样子，哈哈大笑： “气上心头，酒壮胆气，什么影响不影响的。”他们感到一种身在闹市而格格不入的孤独，连蓓蓓、珊珊她们也崇尚武力和武力后的阴谋，公然推举李明替换了原来的队委会主任。完了，这帮人完了，送进来时是半成品，锻炼了两年一些人却变成废品了。他们一拍即合：还不如出去放钱老板的血去。
三人叫嚷着进了饭馆，说着“灌翻放翻”的趣话，放翻一个又不是放翻世界，灌翻一个又不是醉倒八仙，有什么意义？他们举杯为消除烦恼干杯，咚咚咚几声，杯底儿朝天。有人说这三个小子简直是在喝水，他们一齐逗他过来喝水，那人吓得赶快开溜。他们嚷嚷着让钱掌柜把辣水再拿两瓶试试。几杯酒下肚，猜拳声和酒话相应而起：
一条文化路五公里，学校只有十来所，可大小酒家百余家，这说明人类文明是由酒推动的。上下五千年，弹指一挥间，汇萃了吃文化、酒文明。
酒推动激情，不推动文明，激情、理性都创造历史，而这些历史是由狗推动的。是狗叫喊着我文明，我人道主义，是狗叫过后又扑上来咬你，你被吵急咬急逼急，急中生智，痛打落水狗推动了历史，但诱因就是狗，伟大的狗，在全世界狂吠的美丽漂亮富有的狗。
关于狗的高谈阔论引来哄堂大笑。钱老板拎着四瓶酒出场了。兴奋地嚷嚷：对对对，狗推动了历史，连我这家当，都是卖狗肉来的，都是因狗狂咬逼出来的繁荣。今天我请客，我的馆子今天来了有文化的人了，这等海量此等见识在多年的开店生涯中实所仅见，我的这四瓶宁河粮液给你们祝兴了。
我说钱老板，我怎么听你说这话时舌头打弯儿了？磊磊打趣道，并低声问：是不是酒里掺水了，我怎么喝得不对味？钱老板脸红了一红大声说：是啊是啊，君子之交淡如水，酒上见分晓，杯中知情谊。桦桦一看这家伙有酒了，激将道：今天的酒菜钱你给我们全免了？钱老板打了一个激灵，满脸陪着笑：见笑，见笑，店小利薄，不好意思，来，喝酒喝酒。他与大家干了一下，看到店里吃饭的人全在笑他，狠了狠心说：难得今天这么有缘，这样吧，只要你们哥仨能在两点前喝完而不爬下、不吐酒，酒钱全免。店里的人拍手叫好。
这钱老板，人称他为“五大三粗钱虫子”，浑号源于他见钱眼睛大，喜酒鼻子大，贪色肚皮大，精算势力大，爱吼脾气大，脸红脖子粗，精明财气粗，体壮腰身粗，又因炒得一手好菜，加工时会做手脚，进货时会拉关系，要价便宜，善于招徕，生意很红火，别人眼红，叫他会钻的钱虫子。慢慢地，在狗咬狗的竞争中他开始了宰客，还宰得滴水不露。他又叫了两道菜，劝酒劝菜，气氛倒也活跃，榛榛祝酒道：钱老板豪爽粗犷、猜拳术高明、酒量海猛，非北方男子汉莫属。他一边说一边调换了口杯，并将其递到钱老板的手里，而钱老板心里正洋洋自得：这几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今天栽定了，猜拳行令不行还要猛灌。他笑咪咪地接过口杯，看也没看，一饮未尽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桦桦激将道：不行就别喝了，你不要勉强。他登时不干了，要划拳要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数味，吃饭的人已走光了，只有他们四个在那里海吃猛喝，店小二也在里面打盹，钱老板眼神乱飞，直瞪着挂钟。桦桦给他们合了一个眼色，他们顿时觉悟，立即推说方便一下，之后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装作扶墙拉断了灯开关，顺手拿了柜子上的两瓶酒，放到门外的空瓶堆上，拿了两个空瓶灌满了水又进了酒店，里面乱作一团。桦桦在劝老板不要着急，将钱老板缠在酒桌边，磊磊早就摸到里面，借着外面折射的微弱灯光，将挂钟倒拨了几下，等店小二接好灯绳，饭馆恢复光明时，他们已各就各位了。榛榛一个劲地向老板解释不是故意的，老板一个劲地夸他们够朋友。
他们又说起了文化路上的狗咬狗推动历史的话题。他们夸钱老板是狗王，可以推动历史的车轱辘了。碰杯，猜拳，碰杯，眼看时针指向凌晨一点，钱老板伸着懒腰：抱歉，小哥们，实在困了，该休息了。磊磊装作为难的样子求他宽限宽限。他登时不干了：我们有约在先，栽了，乖乖地拿出钱来。桦桦火了：要是我们处理完这两瓶，是否就可一拍屁股走人。他痛快地答应：只要五十分钟喝完，十分钟不爬下，在店外也没事就中。磊磊立即递上钱老板的帐本：空口无据，立此存照。钱老板狡诘地一笑，挥笔写道：我钱记酒店老板，站岗自愿和三食客打赌，共喝六瓶宋河不爬下者，本老板分文不收，若有一人醉酒，按双倍结帐。
他们三人来劲了，桦桦取过剩余的两瓶酒，倒满三个口杯，在钱老板的监督下，举起杯子，一阵“咚咚咚”的声音伴着钱老板越瞪越大的眼睛，杯底朝天了，三人无力了，酒嗝声不断，钱老板得意的笑不断：倒也倒也。可这三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扬长而去。钱老板软蛋了，追上去求他们多少给点，做生意不容易啊。他们哈哈大笑，反问他怎么硬不起来了，坑人得付出代价，告诉你，我们是警大有名的三剑客，今天你栽了，你的聪明和这条儿分开给你留着。桦桦早就叫了一辆出租车，钱老板一屁股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大江大河都过来了，谁知道会被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宰了。
7、
李明认为榛榛晚上老在教室看书破坏了队上的纪律，要是他能像别人一样服从命令，不出一个月本队面貌就会大变。队长嗯了一声，让他去叫榛榛。榛榛来了就说: “干警察就是要敢于和不良现象做斗争。公安队伍里也有一些不良现象，我们每个人应该明辨是非，明确态度，不然也入会陷入歧途。”榛榛看队长的脸色好多了，就接着说：队长你也很难为的，只因你把这群预备警察想得太简单了。你应该放宽心以解除苦恼，考虑周到点以补漏洞，听得广一点以资你用，战略上要简单明了、战术上要细致入微。我的毛病在看书太久不遵守作息时间，我建议学校在图书馆设夜间图书处，让警生自己来管理，以培养其学习精神和自我约束能力、自我管理能力，我觉得我们不能成为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知识贫乏的国家机器分子。榛榛宣扬强国须先强己，这代人的历史责任是探索、是开拓创新，榛榛说首先我必须寻求与队长的心灵碰撞，率先用知识武装自己头脑。
两个人说着谈着，慢慢地队长把话引入正题：作息时间就是纪律，遵守纪律做为人民警察起码的职业要求，上令下从是基本的职业纪律和职业道德。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改变的，学习么，最好利用早晨到晚上十点之间的时间。榛榛笑了笑说：你说得对极了，但我不信“道德”这类破玩艺儿，许多时候，“道德”是个势力的家伙，要求于常人的甚多，给予人的甚少，恩格斯就批判过旧道德。“上令下从”应该作为公安道德规范而存在，而应上升为法律规范并对其做出限制———我们不能服从上司让我们犯罪的命令。我们首先是一个守法的公民，之后是人民的警卫员，是执法的力量，最后是领导的下司，这三重身份要求我们要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那些在队长面前说三道四搬弄是非的人缺乏起码的道德观，队长应率先向这种不良倾向做斗争，奉劝他们不要表现自己的无知。
队长他没有想到他先教育了榛榛，榛榛反过来又还给了他，不仅怒从心起，他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气咻咻地站起来命令道：“你给我出去。”榛榛一下子楞到了那里，他不明白自己在这样好的气氛中怎么把队长惹火了，他听到队长厉声斥责：“不遵守纪律，还一个劲的找借口，找到我头上来了。”一丝苦笑和几点怒红爬上榛榛的脸颊眉梢，他调侃道：你是不是气大了一些，气死人可不偿命；再说，人要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要是为警生的利益而死，你的警生永远怀念你；而你连最推心置腹的合情合理的忠告也听不进，只为维护你做为队长的虚荣似的威严而不惜翻脸，你的脸面大于你的精神，你不能为你的警生提供有效的导向，活着重于泰山——是地球的重负，人民的负担，死了轻于鸿毛，无声地飘零于天宇，魂归何处？榛榛仍下一串炸弹后扬长而去，留下队长一个人在屋里团团转。
桦桦问他是不是和队长谈岔了。榛榛说整个是个年轻的死脑筋，无法和他沟通。桦桦说：肯定是你说话触动了他某一根敏感神经。榛榛说只对他做了凡道德和生死的学理解释，没有法律效力，在那里连参考价值也丧失。桦桦严肃地说你别制造黑色幽默了，你会吃亏的。榛榛说那也要看他胸襟如何？看问题的观念如何?在汉族人看来乱伦的问题，在四川东部的少数民族地区却是风俗，老大不在老二妻；队长现在只剩下一条生气的功能，气不通则不开窍。桦桦看劝也不会有结果，就岔开话题问蓓蓓如何。榛榛越发不平地说：她？在指导员那儿给我施加压力呢，这种人能爱么？桦桦笑着说：恨是爱的起源。榛榛不屑地说：贫困和愚昧是相连的，如果我们的爱人也愚昧，在原则上也糊涂，那我们公安队伍必然贫血，必然困窘，我那样还不如不干公安而去做强盗。桦桦哈哈大笑道：你这人，看，又激动了不是？许多事情不能不认真，可也不能太认真。榛榛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桦桦，许久许久，长叹道：你比我成熟。
天热，又集训。队长盯着榛榛，见他连汗都不抹，动作极规范，他会心地笑了。空气传染着燥热的情绪，肚子已开始抗议，榛榛的思想开始跑毛，盼望着开饭号响起。一楞神就慢了半拍，队长强调要集中警力。如同吃饭从菜盆里吃出苍蝇，登时倒了胃口。他想起炊事员理直气壮地说：高蛋白啊。警生们立即群起抗议，有几人拍了几十只苍蝇，要让炊事员加工加工，吃吃高蛋白。炊事员一看众怒难犯，赶快溜之大吉。
天气燥热，谁都有难以控制的地方，他想不通怎么无法跟蓓蓓沟通，她骂她是个暴君，他虎着脸威胁她：你这小绵羊，小心我吃了你。她示威似地蹭上前来：给你，给你，量你也没有这个胆量，嘴滑皮松。他只好后退：我今天没心情，听说苹果味儿不错，我恨不得咬你几口。他从路边的苹果摊上拿起苹果抛给她一个，自己拿起一个就吃，顺手放下二元钱。蓓蓓挖苦他：一个大男孩居然没有吃过“苹果”，真是迂腐穷酸，倒会抛绣球，男女颠倒。榛榛质问似地说：爱情苹果你吃过？——这不正吃着吗？！——他心中一个激灵。
有人从后面捣了他一下，他发现他们那一列队伍已走出队列，只有他一人留在原地。队列中少了一人，如同整齐的牙齿少了一颗，缺陷尽现，操场空气猛然紧张了几分。队长过来了，他准备挨训。但他却轻描淡写地走过他身旁，只留下一句话：发展你的爱好，发挥你的特长。一种温暖的感觉油然而升。他默默地走到队部，向队长承认自己的偏激，说话尖刻，请他原谅。队长对这个盛气凌人的警生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感到高兴，他想有时候一句暖话也比一百句责备管用——不然毛泽东的话怎么能“一句顶万句”呢。
第二天训练时，榛榛看着队长指挥操练，如同他挥毫写意，奔放中有规矩，潇洒中有节制，这一个个警生已被他写出了共性和个性。他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为了培养一批有作为的预备警官，你付出了责任和劳动，风华正茂的你，刚刚从大学毕业要干一番事业的你，能够从这么平凡的工作干起，你不乏伟大。正在楞神当口，动作慢了半拍，队长的口令中饱含怒气：榛榛，出列！——天！月亮掉到井里了，赶快把它捞出来。
后半夜细雨霖霖，他再也不能安心于书本和床铺，他听着细雨润物的声音，听着室友们的窃窃私语，很晚很晚了，不觉沉沉睡去。早晨头重脚轻——感冒了，要点药去。校医院开了感冒通和肤轻松软膏，医生开玩笑说：小伙子，给你点肤轻松除除你的口火，先轻松一阵子，再留点黑斑，让你找对象费点劲。他笑了一下，回应道：笑话，爱我的姑娘我不爱，我爱的姑娘不爱我，我都沉重了，轻松不起来了；索性感谢你的帮助，让皮肤更黑一点，再丑一点，找个丑点的算了；谁都爱漂亮，那让我们的丑小鸭浪费青春吗？人很丑，但是一般很温柔。
医生乍惊乍讽地说：“哟，这不来了救世主，这才是姑娘们的白马王子呢！”里面的人登时大笑。他觉得今天真是莫名其妙，碰到一个老活宝，把我的心病也治好了，他做了谦虚状：哪里哪里，情人眼里出西施，哪个姑娘都是爱她的的小伙子的美神，那心灵时时会感叹：她的心真美啊，她很丑但是他很温柔。那口气，逗得大家很开心。
但一个声音很特别很熟悉：你恋爱了？他循声望去，是蓓蓓，宛若云中君的蓓蓓，正从不远处走来，步态珊珊，神采奕奕，他顿时感到心中不是滋味。自从那雪夜的神话后，他早已把在校医院照顾蓓蓓的事埋于心底，而机缘又使它从另一头冒出来了。他故作镇定地说：是蓓蓓小妹啊，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王子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有了心上人，也不给我咳嗽一声，害得人家朝思暮想的！——早有了，但不告诉你，这些年来，她是我心中的一盏明灯，照出一条康庄大道……他还没有说完，她的神色大变，向校医院外面跑去。他想，坏了。思绪随着追赶的脚步——昨夜荷塘连天雨，蛙鼓如潮不眠人。
8、
毕业分配的事其实在拿到入学通知书时已在酝酿。好不容易进来了，而进来的目的主要是为改头换面，当脸面一变时，最想的就是出去工作。而榛榛觉得多想也没用，索性顺其自然，可蓓蓓怎么办？晓剑建议他们留校任教，榛榛的呆气上来了，汉高祖刘邦说：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归故乡，安得壮士守四方；那西北故乡等待开发和保卫的热土啊，梦牵魂萦地召唤着浪迹天涯的游子。
最无奈的莫过于无法安排爱情的归宿。他试着问蓓蓓愿不愿意与他支援西北，她的回答令他感动得要死——真想和你和沙漠蓝天旷野祁连山、和高山牧场草原戈壁滩、和骏马追风日月山河在一起，做一次古人，感受醉卧沙场不愿回……
眼看各地的警生都在为打通关节而运动着，榛榛也想去运动，但一有这种想法，心头便增长了一种可耻的欢乐。看样子注定要过牛郎织女的生活了，再不就是只爱个精神吧？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情，我也可安心，但对人的心灵而言，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大的伤害么？工作可分开干，爱情可异地共，但生活总不能这样共下去吧？他陷入二难境地。
真要是为了她的幸福，应该做出牺牲。南下的列车上，榛榛下着决心，想着想着，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蓓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往事如潮涌动。他想到了晓剑和刘正的爱情，两人二地相悬四年仍旧相爱的理由，竟是刘正面对晓剑丧妻之痛劝他的一句话：逝去的美好毕竟是过去，再建的美好才是现实的意义；你忘不了，你可以没有妻子，但孩子不能没有妈妈，我等你接受我的那一天。
现实是无情的，榛榛实习的昌盛公安所，有一个民警说了一则关于领导的段子，就被领导从关键岗位上拿下，听来也没什么，就是说：领导都是茶杯一端，大话无边，香烟一点，尽说人短的势力眼。生活真是目不瑕接，工作本身杂乱有序，但不可胡言乱语，只能悄悄地干，有眼色地干。当时在学校受到的教育，通过实践检验，许多都是不现实的。学校时，吴教官主张对学生“放水”，她认为老式教育模式埋没了思维活跃学生的才华，使意识落后的学生认为没有挑战性。他当时是这一观点最坚定的拥护者。磊磊的例证就很有说服力：鲧阻水，禹放水，疏导治理了洪水。但现实告诉我们，不能胡放，放水也要会放。
吴教官是警生当时谈论的不倦主题，一头秀发满腹经纶，女着男装通体不凡，挽起袖口挥洒课堂，尤其是那一手好字，结构合理，布局得当，刚柔相济，宛如不凡气质。警生们为她曾展开辩论，结论是：她是一个刑法专家兼教唆犯。吴教官口大可吞天，无话不讲无题不论。说到人的现代化，警生们认为他们是现代化武装起来的古人；说到人的劣根性，警生们认为：共产主义大公无私，社会主义五爱先锋，个人主义损公肥私，极端利己主义者腐化堕落。吴教官叹道：新时期的人民警察，干什么都闪耀着中国特色理论的火花。
口舌大战的日子，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警生们笑话吴教官强奸案例死不休，有暴力倾向。吴教官笑他们这帮封建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她硬是把这一级学生教活了，她联合法学、哲学、社会学、公安管理学等几门课程进行并课大演讲，极富雄辩地对校领导说：我们不应把他们的思想局限在某一个框子中，公安工作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法律理论仅是教育的一方面，要灌输给他们警察意识和会思考会解决问题的方法才是最重要的。
男教师自叹不如，说女老师上课就有这种艺术效果，有人反问，是不是性的效果？对方张口结舌，说你这人怎么没有一点师道尊严？正巧榛榛路过门口，他叫嚷了一句：老师的威信来自知识与耐心，教师的魅力源于灵活和渊博。男教官们登时楞场。
——榛榛躺在南下列车的卧铺上想得出神——
他想起吴教官常制造一种气氛：强奸过程中常常出现一类情况，如被人发现制止，犯罪实行终了而强奸没有得逞，这就是未遂；纵火焚房，忽然天降大雨而灭火，也是未遂；小偷刚把手伸进衣袋，钱包还未拿出，那只手猛然被夹住，也是未遂。行为完成，结果出现，这是后果条件，但是后果受主客观因素影响，没有继续发生是犯罪中止；男人对颜老珠黄的妻子厌倦，另寻新欢，想要害她而另娶，想什么办法呢？或开枪技术不过关，没有击中，刚要开第二枪就放弃了杀妻的念头，这是犯罪中止。
吴教官的四兜男装照样昂首挺胸，讲课讲得旁若无人，意味横生。榛榛还没有从大一统和样板戏的古装历史中挣脱出来，书被拿走了，吴教官笑咪咪地说：书呆子，该去填肚子了，文学也得为生活服务么。他小心翼翼地和吴教官走出教室，蓓蓓的影子晃过，他看见她抛过一丝怨恨的目光。吴教官对心不在焉的榛榛说：如果鄙人讲得有不到之处，请多多指教。不对的按对的来，观念应更新，思想应解放，不要迷信要创新。榛榛被这种旁敲侧击敲得很不自在，吴教官淳淳善诱的教导极富动人地展开：任何事物和观点都不是十全十美的，都包含有其片面性，做为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不但要精通公安业务和法律知识，而且还应认真研究中国国情、研究振奋民族精神、抑制犯罪的方法，研究人的思想和行为及人际关系学。中国落后于世界，做为开拓的一代，还要任其下去么？不，发展的前奏是一段低徊和混沌未开的境地，我们应打破混沌，警示民众，保卫经济从无序走向有序。榛榛边听边想：所谓警察意识，就是要树立一种为正义为真理敢作敢为的护卫精神。
他无不自豪地想着，他生来就是个警察的料。当年招生面试，一个老公安问他想不想干公安，他说梦里都在想；干公安可苦着呢，他说苦受得闲受不得；干公安险着哩，他说我大难不死，死里逃生闹革命。那天下着雨，老公安说，弄不好这种天气也得跑上十天半月不着家，他说就从今天开始起，我时刻准备面对风里来雨里往的生活，再说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在摇篮里晃荡，年轻人应当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老公安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就是你了。从此，他进入了全国铁路公安机关最高学府，走上了革命道路。
警营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的军号声，令人自豪了好一阵子，晚上来不及盘算明天会有什么新花样就安然入梦。梦里的故乡美啊，那山那树那人那水都在呼唤，都很亲切，醒后始知梦里已把故乡建成了花园般的校园。又是早晨，晨曦中一队队橄榄绿向着太阳奔去，敬礼于国旗旭日。队列中用眼生传递信息，休息时方言大会餐，训练时热了也不让脱衣服还要扣风纪扣，间息时说上俩句立即有口令传来：“立正”！团结活泼，紧张有趣。到临近毕业情浓了，始信校史录像中老校友抱头痛哭的镜头不是辣椒面作怪，也不是肥皂戏悲欢离合，以母校为爱，不洒泪，别逞强。
他想起他对蓓蓓心动就源于校庆二十周年的阅兵训练时。正在操场的他不知什么原因，分组赛中谁都往他身上瞅，特别的一双眼随着他来来回回，他心好慌，向后转时快半拍回头，一对深邃的泉水在短暂的对视中流到他的心海。那是处子凝碧的一瞬，心花儿直往跳，象是蓄不住满腔的温柔，目光相撞，火花闪现，谁都以最快的速度收回眼光，起步时他不觉又慢了半拍，队长的斥责传来，而他心里甜丝丝地充耳不闻，他看见有只小脚不安地蹭着地皮儿，相互的秘密关注就使他在那一瞬间爱上了蓓蓓，晓剑老师就曾说：不知咋搞的，爱上一个女孩咱男人反而像含羞草，这书生把爱看得那么神圣，以至老在她的集合外缘打圈圈，什么男子汉大豆腐，提都提不起来。榛榛不好意思地说：要是她没那意思，她知道了这份心，那会使人多么难为情啊！
最后的晚餐准备了近一个月。三四百警生垂头丧气地进了餐厅，像是一队打了败仗的大兵。榛榛的情绪渐被同化，回首看到蓓蓓已是眼泪汪汪的，她定定地看着他，不远处，摄影师正把镜头对了过来，他心想要是被摄进去，可能还要加上动人的演说词：相互跌打中产生的爱情，默默度过了三个春秋，临别时分彼此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可他们严守校规，把爱的萌芽深深地埋在超人的理智中。弄不好在校庆的摄影展上，题名为《离别》的照片上还配词：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首，用我的泪把你凝望，你一次又一次地举步，用你的深沉把我感动；两海之间，我们渐渐朦胧，如雨中你远去的身影——难道干公安仅留一种对犯罪的刻骨之恨，仅留一种对人民的高尚之爱，而不应有属于自己的爱和恨？！
黄昏来临，他一个人在校园里走了一圈，之后到黑洞洞的教学楼，明天就要起程，还是让我避开纷扰，结束该结束的，最后一次拥有三年孤灯相伴的教室吧。杜康的气息发作了，在这三年的座位上，凄凉之感袭上心头。晚风洒洒地吹着窗外的梧桐树，听来全是告别的声音，吹开半掩的门扉，楼外的路灯衬出楼内的黑暗，他长叹一声，习惯性地往后一靠。一双颤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榛榛……”是蓓蓓那熟悉的声音，他又惊又喜，感到自己热血澎湃，把她紧紧地拥入怀抱，用颤抖的双唇吻干她的泪花，两颗沉默而向往的身心在深沉地交流，说不尽悲欢离合、山誓海盟、相约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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