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声匿迹
按照法律，郑锐与沈珺珩并无法定关系，他可以用来推脱此事的理由多如牛毛。但罗熙仍然尝试过去找郑锐，只是每次都被那名礼貌的年长律师拒之门外。
郑锐已经选择要忘记沈珺珩这个生命中的过客了吗？哪怕她的死，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原因？
沈珺珩火化下葬的当天，罗熙偷偷地去了。葬礼比想象中风光气派，但却谈不上热闹。现场主持局面的人中又看到了那名律师，也理所当然仍不见郑锐。
歌舞剧院的同事只来了寥寥十数人，院长领头。而老同学那条队列，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罗熙心里泛起一阵悲凉，似乎已经能够触到死者生前就已经冰冷的指尖。他忽然替她庆幸起来，对这个女人而言，这个世界实在太过于残酷了；但对这个世界而言，却没办法还她一个中肯。
罗熙目送尸体送进焚化炉，便没有继续看下去，向火焰的方向微微一躬，转头离去。
湖边，一名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子向前缓缓而行，倏地回过头来，竟是泪眼中投射出求生的渴望。
“继续走！”一名男子的声音命令道。
女子无法反抗，只能一步步走向走上了小木船，男子跟了上去。船划到湖中央时，男子弯腰将一张黄色扉页放到船上，随后下了命令：“跳下去！”
女子疯似地摇头，声声乞求，却丝毫打动不了男子。他伸手猛地一推，女子“啊”的一声坠入水中。
一朵乌云遮住了月光。
女子落水后所泛起的涟漪并未形成以往那般的波光粼粼。
罗熙猛然睁眼，视线里是划成光弧的两旁路灯，自己惊醒在汽车的副驾上。
“醒了？”老董开着车，瞟了他一眼。
罗熙瞬间回到现实，揉揉眼睛，记起这是办完案子从外地回江城的路上，“还有多久到？”
“一个多小时吧！”老董答着话时，车又正好从梧桐山庄的那个路口经过，罗熙盯着指示牌上的“梧桐山庄”那四个字，直到扭过脖子。
“还记着那案子呢？”
罗熙笑笑，也不答话。
“两个多月了，该做的也做了，该查的也查了。去平县找那个保姆何娟都找了两次了，找不到那也是老天爷不帮忙，别跟自己过不去。总不能为了这案子，别的活儿都不干了吧？”老董开导着罗熙。
罗熙明白老董的好意，笑道：“我管得住自己，还管得了周公啊？”
“哈哈，和我年轻时一个样，钻牛角尖，盯着一个案子死磕。”老董哈哈一笑，继续开车。
罗熙摇下车窗，嗅着窗外的景色，江城已由夏入秋，空气里的燥闷已被清冷所取代。
自然界的一年四季、春去秋来，万物应时更新，自己是不是也该顺应天时，该翻页就翻页呢？
就当他好不容易有了放下这案子的觉悟时，故事却才刚刚开始。
三
10月11日上午，国内知名的“西山网”论坛发布了一条惊人的消息，中纪委已经对冬湖填湖改造工程中所涉及到的贪腐问题展开调查，开放商圣元国际首当其冲，而据说真正掌握着各种权钱交易人际关系的，是本地地产巨鳄江河集团主席兼董事长郑锐才是核心人物。文中甚至半点名的提到了郑锐与某歌舞剧院歌唱演员沈珺珩的不正当男女关系，传闻她是郑锐在很多场合不可或缺的社交利器。
罗熙看着电脑上的网页，全身寒毛直竖。这里面所涉及的信息，是他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的，但有了这个支撑点，他那番没人相信的“自杀”推论才终于能够串联起来。
罗熙起身准备出门，刚举手想叫上老董，却一番思量下放了下来，独自静悄悄出了门。老董和自己不同，他没有任何孤注一掷来证明什么的必要，何必无谓地拖累他？
罗熙已经不记得这是案发后第几次来到江河集团位于香港路的总部江河大厦，每次都是在一楼咖啡厅被代表律师一番应付。而今天的一楼咖啡厅，却坐满了人。警察的直觉告诉他情况有异，于是他在最外围的沙发上脸冲着电梯方向坐下，点了一杯清咖啡，掏出手机翻看，余光静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电梯门每开一次，他就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一次，看着几波人上下进出。人虽然多，但却都是没曾在江河集团见过的生面孔。
眼看一杯咖啡就要喝光，仍然没见到一个期待中的人物。
这时，一名脖子上挂着工作证的美女从大门方向走来，大咧咧坐到了他的对面，跟他猝不及防地打招呼，“你好！罗队！”
罗熙心中大吃一惊，尽量不动声色，眼珠围着四周转了一圈，“我认识你吗？”
美女答道：“你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
“那你也得自报家门吧？”罗熙将咖啡送到嘴边，端起来喝了一口。同一杯咖啡，此刻却将他苦得皱了眉。
美女挂着甜美微笑递出了名片，“我是西山网的记者，言雨菲。”
罗熙礼貌地接了，看上一眼，“西山网？那你们网站现在算是大名鼎鼎了。”
言雨菲骄傲地扬起下巴，“可惜，我们离事件的真相依然还太远。不得不需要你的协助。”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从你接手沈珺珩的案子开始，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今时今日，对她的死还存有疑虑的恐怕已经不多了，正好这里还有两个。”言雨菲这句话点到了罗熙的关键。
“这话怎么说？”罗熙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罗队长，我开诚布公，你也别遮遮掩掩。两个月前沈珺珩死后，警察和郑锐都在发疯似地找寻保姆何娟的下落；两个月后，郑锐遇到了这么大的难题，又多少连带上了沈珺珩...难道，你真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言雨菲瞪着点漆般的大眼睛，期盼着罗熙的答案。
罗熙动摇了，但他再次环顾一圈，心知周围现在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物，纪委、检察院、媒体，甚至其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各方利益的“钉子”。总之，这里绝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罗熙笑了笑，“这案子已经结案了，我只是来做一些最后的传达。不管你要什么，我都没办法帮到你，祝你好运！”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言雨菲还在诧异之间，便看到桌面上，罗熙并未取走她的名片。
解放公园的纪念碑下，有一排临湖的长椅。其中的一张长椅上，罗熙翘着愿者上钩式的二郎腿。
“有必要这么谨慎小心吗？我险些就看不到你用咖啡在名片上留下的字。”言雨菲坐到了罗熙身旁，将带棕色污渍的名片展示了一下，又插回自己兜里。
“那也就证明，我没必要听你说些什么了。”
言雨菲撇着嘴，一副够了的表情，“好了！别兜圈子了。老实说，今天在江河大厦的一楼见到你，我还是有点吃惊的。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没错，我本来确实已经决定放弃。但你们网站今天发布的消息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你也认为有问题，对不对？”言雨菲见罗熙不再遮掩，兴奋了起来。“所以说，我看到你的时候，宁愿冒点风险也要和你搭上话。”
“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你又能告诉我些什么？”罗熙单刀直入。
“沈珺珩手里，有能够彻底摧毁郑锐的武器。”言雨菲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东西？”罗熙心中暗喜。
“沈珺珩有写日记的习惯，她每一次参加郑锐那些高端应酬，所听到内幕交易的情况，都在日记里写得清清楚楚。”
罗熙眼睛一亮，“有了这本日记，郑锐这条利益链上都牵涉到哪些人，就一清二楚了！”
“所以你说，郑锐怕不怕？”言雨菲问道。
罗熙刚准备点头，却又思量之下变成了摇头，“不对！沈珺珩有这么关键的东西，怎么会让郑锐知道？郑锐又怎么会知道沈珺珩保险柜的密码？还有...”罗熙怀疑地看着言雨菲，“这么机密的情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言雨菲解释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记者，说句自嘲的话，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沈珺珩自以为保密工作做得好，但却不知道，她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郑锐的眼线。而这个人并不是个口风紧的人。”
“何娟？”罗熙着实吃了一惊。
“很难想到吗？”
“不难想到，但我确实又没有想到。我在梧桐山庄里走访过很久，所有和她们打过交道的人，都用了‘情同姐妹’四个字。”
“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真的了解谁？”言雨菲冷冷一笑。
“假使这个推测是真的，郑锐如果知道沈珺珩手里有这么一个致命的东西，怎么会允许她继续留着？”
“他当然不允许！所以当他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不是已经第一时间派人去找了吗？”
“你是说发现尸体的当天早上？郑锐到这个时候才知道？”罗熙吃了一惊。
“准确来讲，是何娟在这个时候才告诉他！”言雨菲不顾罗熙尚未从爆炸信息中缓冲出来，转问道：“你看，我都亮底牌了，你总该也透露点什么吧？”
罗熙晃下脑袋，调整后一脸正色道：“我首先得声明，我的分析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仅仅只是一种推测。如果你需要报道的素材，恐怕我不能给你授权登出我的话。”
“这个我懂，不到最后水落石出，我不会再轻易动笔。”
罗熙点点头，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沈珺珩不是自杀，而是被郑锐灭口的。”
言雨菲一惊，问道：“警方不是说沈珺珩身上没有其他致命伤吗？”
“这话没错，但是自杀也分为自愿和不自愿两种，不能排除沈珺珩被逼着跳湖的可能性。”
“可我去过她所在的歌舞剧院，同事们都表示，她死前那段日子情绪非常低落。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并没有人吃惊。”
罗熙淡淡一笑，解释道：“先有了自杀的结果，再去向他们求证过程，他们还能怎么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是先入为主的将沈珺珩的一贯表现当做了自杀前的特殊表现？”言雨菲似乎懂了。
“就是这个意思。”罗熙点燃一支烟，“无论如何，案发后何娟的消失，都是一个绝对的疑点。只是在听到你的情报以前，我还不知道确切的动机。”看见言雨菲点头，罗熙抛出了第二个判断，“再有，如果同床共枕的沈珺珩都能被灭口，郑锐又凭什么放任何娟活在世上呢？”
言雨菲惊诧得合不拢嘴，追问道：“何娟也知道秘密，郑锐确实不会放过她。但是，他的人为什么还在拼命找何娟呢？”
“我们只是知道他们在找，并不知道他们是在找东西还是找人，和何娟一起消失的东西一定就是沈珺珩日记！一个保姆，集合警方和郑锐两边的力量都没有找到她，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销声匿迹，那这个女人可就太厉害了!”罗熙言下之意，他不相信何娟有这样的能耐。
言雨菲明显不感冒这句话，她不打招呼地从罗熙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为自己点燃，“难道因为她只是一个保姆，就能低估她吗？或者警察只是在一贯的低估女性对手？”还不等罗熙接这句话，她又笑着叹口气，转向另一个话题，“算了，反正我们现在都卡在了同一个节点上。见不到郑锐本人，剩下的都无从谈起。”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线索都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总不能...”罗熙的话还没说完，手机被一部陌生的移动号码打响。
他刚对着手机“喂”了一声，就听到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声音，一个威严却又冰冷的声音。
“罗队长吗？我是郑锐。”
四
郑锐在电话里特别指明了只见罗熙一个人，他只得将兴奋不已的言雨菲留在江河大厦外。自己则一进大厦就被律师与另外两个黑衣人迎住，一起登上刷卡才能通往的64楼。
在通往64楼的漫长旅途中，罗熙表面一派镇定，极力掩盖内心的毫无头绪。他想不出郑锐有任何非要见自己的理由。自己调查所掌握的情报，远不足以能够触碰到他的痛点。别多想，立刻就会有答案！——罗熙努力缓和自己的心跳，脑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郑锐的各种旧闻旧照。
走进那间豪华气派的董事长办公室，他也顾不上去惊叹这生平仅见的奢华，第一时间用目光锁定了自己的目标。
快五十岁的郑锐，五官和杂志照片上一模一样，但真人此刻却没有任何成功人士光环的加持，鹰钩鼻与狭长眼睛本该搭配出的精明狠辣，却被一股显而易见的眉间愁云所掩盖。他见到罗熙进门，也不起身，只是用一个最简单的眼神传递，示意罗熙在他对面坐下。
面对郑锐的倨傲，罗熙不打算用节外生枝的对抗来回应，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对方挑明用意。
“两个多月了，你还在调查我？”郑锐直视着罗熙。
“你就姑且理解成我有强迫症吧！查不出真相，我寝食难安。”罗熙坚定回应郑锐的目光。
“哦？那你查出了什么？”郑锐语带讥讽，却不见嘴角变化。
“沈珺珩的死另有隐情。”罗熙目不转睛地看着郑锐。
“理由呢？”
“缺少激励事件。通俗点讲，就是沈珺珩在个人境况并无变化的情况下，缺少一个具体事件导致她萌生寻死的想法。”
郑锐淡淡回应道，“她19岁那年上大学就跟了我。”
“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她对生活有任何的不满，不该等到现在才绝望。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态，要么...她就不是自杀。”罗熙语带试探。
“据我所知，没有这样的事。”郑锐的回答让罗熙吃了一惊。
罗熙心下揣测，郑锐难道不是应该替沈珺珩找出一个恰当的自杀理由来说服自己吗？现在的回答又算什么？他此刻的态度，反倒让自己无言以对了。
“她跟了我10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绝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郑锐的这句补充顿时让罗熙更加迷失方向。
罗熙沉默了片刻，坦言道：“老实说，你的话让我有点吃惊。如果你断言沈珺珩不是自杀，那究竟是谁杀了她？谁又有动机杀她？”
郑锐冷冷一笑，似乎对罗熙话中所指一清二楚，“相信我，她的死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跟了我那么久，我就算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是下不了手的！”
“是吗？”罗熙低头偷笑，不以为然。
“你查证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何娟？”郑锐将一张何娟的照片扔在桌上，上面的女人，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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