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声匿迹
一
清晨五点半,东方发白。
沿着雄楚大街往北,再经过江夏藏龙岛,是一条出市区的国道。道路的两旁已经是与市区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没有熙攘车流的尾烟弥漫,没有成群发动机的集体轰鸣,没有高楼大厦的参差林立,没有玻璃幕墙的夺目刺眼。汤逊湖四周的平原上,一点点的田间点翠,一点点的山峦起伏。
第一缕朝阳投射下来,不经意间映照出了这个城市秀气的另一面。
看着导航上那条从刑侦支队出发已经驶过的漫长轨迹,罗熙就不明白,有钱人为什么非要住这么远的地方。如此刻意远离都市的繁华,钱还能有多少用处?
感叹间,他眼前突然一亮,终于看到了第一个指向梧桐山庄的路牌。
从国道上往右转,在一条仅有两车道的林荫小路上还要再开上8分钟,才能看见稍远的前方,茂密小森林中隐约现出了一扇黑漆的铁栅大门。门侧的半透明岗亭里,社区民警带着一名保安久候多时。几句对接后,他们便开上一辆电瓶游览车在前方给罗熙带路。
“平常机动车不让进?高档地方啊!”搭档老董叹道。
“这么大一个小区,有必要藏的这么隐蔽吗?旁边用地也不算紧张,干嘛修出一条这么窄的路来?我险些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道,开到哪个荒郊野岭去了。”罗熙接话调侃道。
“不懂了吧?有钱人的想法,跟你我可不一样。这里面是清一色的别墅,森林围着山,山下聚着湖,别墅倚湖而建。”
跟着前面的车继续深入,看着四周美丽奢华的建筑和世外桃源般的风景,罗熙的内心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想起那具马上就要相见的湖中女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众人在一个小树林的路口下车,步行5分钟到达了湖边,这里已经用警戒线隔离,技术队的人已经在勘查现场。一旁用白布蒙着的,就是刚从湖心捞上来的女尸。
罗熙走到跟前,撩起白布一看,却不曾想首先被刺激到的居然是嗅觉。他条件反射地向后一仰,却被老董一把扶住。
“别细想也别琢磨,就当是看块木头。”
罗熙“嗯”了一声,却也听见了一旁的同行们的窃窃私语。
“这么年轻就当了刑警队长?”
“肯定是关系户了,命好!”
“这行靠关系户可不行,你没看刚才...”
罗熙故意侧了侧头,促使这段谈话自然地中止。
老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多想!安心做事!”
罗熙努力冲老董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这才蹲下身子审视尸体。
时值8月份,江城的盛夏季节。
这具女尸也许是在水里泡了太长时间,面部已经肿胀发绀,头发几乎完全脱落,表皮也已斑驳。完全无法辨识出死者之前的容貌,仅从身上破烂的白色长裙和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勉强能推断出死者生前的生活品质。
“死因是什么?”罗熙问道。
“初步判断应该是溺弊。”法医回答。
“有其他外力伤吗?”
“目前没有发现,详细结果要等回去后进一步检查。”
“这看上去,在水里得有三天以上了吧?”罗熙问道。
“结合水温和季节因素,确实是在三天以上。”一旁的法医回答。
“尸体上浮最快也需要两天时间,凌晨四点巡视周边的保安发现了尸体...嗯!时间也对得上。”老董点点头。
“死者尸体在湖中间而不是湖边浮起,证明入水点不在岸边而是湖中间。她是怎么过去的?”罗熙转头问社区民警。
“你看!”社区民警指了指湖中间的那条小木船,“应该是岸边坐船到了湖中间,然后落的水。怕破坏现场,只捞了尸体,没动船。”
“把船拉过来看看吧!”罗熙回头向其他人交待后,继续询问社区民警,“死者是梧桐山庄的业主吗?”
“尸体现在的状况,仅凭样貌是无法确定的。派出所会立刻联合物业的人去挨家挨户核实。”
“这个小区的进出制度这么严格,外来的可能性不大...”罗熙陷入沉思。不久,只见身后的老董和另一名警察交接了一件装在塑料袋中的证物,于是站起身来。
“有新发现?”
“有!船上找到了死者的遗书。”老董把那隽秀笔迹的黄色扉页递到了罗熙的面前。
——“既然命运无法挣脱,那我选择自我解脱。”
一个多小时以后,工作有了结果——A区12号的女主人已经有三天不见踪影,并且曾于推测死亡日的凌晨3点出现在视频监控下,穿的正是这件白色长裙,走的正是一条通往湖边的小路。
“沈珺珩?”罗熙看着业主登记簿,很难把这个罗曼蒂克的名字和那具惨不忍睹的女尸联系在一起。
整齐排列在A区12号的门前两侧,那本应鲜活的花圃,却在失去主人的照料之后,变得萎靡不振。
从外部看,别墅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拉得紧紧的。物业主管在同步录像的情况下,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随着屋外的第一股新鲜气流涌入,冲散了空气中的凝滞。但随之扑面而来的,却是清新剂隔夜后的诡异芬芳。
一方面,这里的装修非常豪华,家具摆设上都一尘不染,显示出女主人沈珺珩生前的近乎洁癖;另一方面,这里作为一个家,却如同安置金丝雀的美丽鸟笼,闪闪发亮、精巧炫目,却唯独缺乏理所当然的生气。
警察进入卧室,墙上那幅女主人用木框镶起的巨大海报第一眼就吸引了罗熙。一个美丽高贵的舞台歌姬,在梦幻灯光的映照下,双肩挺拔,眉眼低垂,朱唇微启。海报里仿佛正传出她对着老式麦克风的声声吟唱。
罗熙看得入神,但也正如同他进入这别墅的第一观感那样。
这个女人,缺了生气。
有那精美的木框将她框在中间,再美丽的气息也无法蔓延开来。
技术人员都紧也张地忙碌着,在床上、洗手间、衣物、家具上提取着不易察觉的毛发和指纹。
一旁的社区民警正向罗熙介绍着已掌握的信息,“这里的女主人,叫做沈珺珩,是歌舞剧院的独唱演员。据物业反映,平常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她都几乎待在这里,足不出户。偶尔出门,也是有车来接。”
“登记的产权业主是她吗?”
“那倒不是!是一个叫郑锐的男人,有时候一周来一次,有时候要一个月才来一次。”
“夫妻?”
“好像不是。”
罗熙和老董交换一个眼神,老董撇嘴一笑,似乎明白了女主人的特殊身份。
“还有一点很奇怪。”社区民警的话还没有完,“沈珺珩有一个叫做何娟的保姆,这个人现在也不见了。”
罗熙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有联系方式吗?”
“大概也就是这两三天。刚才打过电话,无人接听。”社区民警回答道。
罗熙“哦”了一声,心中暗忖:到目前为止,此案的证据和信息都符合自杀的要件,但如果这个保姆真的莫名消失,那也不能视而不见。
罗希立刻走进别墅最里面的那间小屋,从格局看确实像是间保姆房。房里一样有股空气不流通的气味儿,也是几天无人居住了。他四周打量一翻,房间装修摆设虽没有那么豪华,却也干净整洁,物品堆放得有条有理,颇为舒适惬意。随手一翻,竟发现枕下意外地放着几本书,而且还是侦探推理小说。
罗熙拿起其中一本书正纳闷,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突然间冲进别墅,被现场警员拦阻。
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从手提箱里取出一份法律文件,大声道:“我们是律师,有这里业主的授权书,受他委托,希望和现场负责人说话。”
“有事吗?”罗熙冷冷地问道。
“我们希望你们能暂时中止搜查。”
“你在开玩笑吗?”罗熙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两个架势十足的人。
“我们是代替业主来的,要确认家里一些财物的情况,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你们破案不也需要这些信息吗?”
本来,罗熙想回答“合不合理要由我们来判断”,但却被另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给压了下去。此时此刻,他们出现在这里,不惜向警察表明中止搜查的来意。究竟什么事情这么急切?
罗熙微微一笑道:“如果真这么紧急,我可以同意,但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在警察的监视下进行。而且,你们也不能从现场拿走任何东西。”
律师略微犹豫了一下,走到角落里,毕恭毕敬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随后回复了罗熙,“可以,但涉及到隐私,希望你们能保持一定的距离。”
罗熙点点头,示意将他们放了进来,收下了那张授权书。授权书落款用漂亮的钢笔书法写着“郑锐”二字,上面还盖着业主私章和律师事务所公章。
两名律师按要求戴上了鞋套和手套后,走进了卧室。年长律师揭起那幅海报,露出里面的崁入式保险柜,年轻律师则背对他站着,盯着对面的警察们。
罗熙在门外盯着,亲眼目睹了年长律师打开保险柜之后手足无措的慌张,印证了他心里的那个猜测——那个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的财物,丢了。然而,两名律师回到他面前时,却是另一番说法。
“已经确认过了,东西还在。你们搜查完毕后,我们再来取走!”
罗熙听到这样的回告,也只是不置可否且轻描淡写地点头,再目送二人离开。又和他想的一样,年长律师出门后就掏出了手机。
二
罗熙和老董来到了歌舞剧院,见到了沈珺珩的领导和同事。据他们反映,平常不怎么在院里出现的沈珺珩,前段日子反而来得特别勤,还经常找同事聊天。大家虽不记得那些东拉西扯的聊天内容,却都反应她言谈间有些负能量。他们对于这个“自杀”结果吃惊却不意外。
这种情况下,也自然没有人会提及过往的那些是非恩怨,毕竟谁还会和一个死人过不去呢?然而,言语可以修饰,态度却无法隐藏。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死者为大”的表情,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在隐瞒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于是,罗熙和老董问了一圈,得到的对沈珺珩的评价都是,“业务精通,待人和善”。
“场合不对啊!”老董在歌舞剧院的走道里检讨道。
“你是说,我们不应该来单位问这件事?”
“沈珺珩死了,这本身就是个麻烦事。试想,他们谁还愿意多话,万一惹事上身呢?”
“也许,不是场合不对,而是问题不对。我们不应该让他们来评价沈珺珩的近期表现和一贯人品。他们清楚,回答这种问题是需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的。”罗熙驻足,瞬间明白了过来。“走!院长办公室。”
院长看到两名警察再度回来,迅速用微笑来掩盖晦气的皱眉,“罗队长,怎么了?还有事儿吗?”
“周院,我能换一个问题吗?”
“请说。”
“郑锐是什么人?”
院长的脸果然僵住,欲言又止地坐了下来,“演员的私生活,我真的不方便谈论。”
“现在沈珺珩的死因还没有办法确认,或许是自杀,也或许是谋杀。您告诉我们的每一句话,都有助于找出事实真相。就当是死者为大,为她尽份责吧!”罗熙一个眼神,老董自然将女尸的照片按在茶几上推到院长面前。
院长的目光如触电一般弹了回来,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住视线,随后跟着重声叹息。
老董收回照片,反客为主地给院长倒了一杯水。
“郑锐是江河集团的董事长,沈珺珩是他的情人。”院长缓缓道出这个不出罗熙意料的答案。
“江河集团?那个本地有名的房地产公司?”罗熙吃了一惊。
“对,就是它。沈珺珩从音乐学院毕业,就分配到了我们院,据说这个时候她就已经和郑锐在一起了。”院长谈了口气,此时的表情里没有厌恶,却透着一丝惋惜。“珺珩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对专业非常钻研,也取得了相当多的成绩。可是呢,这个圈子你可能也有些耳闻,是非多。无论她取得了多少成绩,都会有人说,靠的是有老板捧。”
院长的几句话,不经意间触动了罗熙的思绪。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假装一旁的老董没有偷偷递来那个关切的眼神,继续问道:“沈珺珩跟郑锐有多长时间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吗?”
“有七八年了吧!谁都知道,可明里谁也都不说。她本人倒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尽力和每个人处理好关系。但大家也因为某些原因,只能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毕竟...她每次来排练都是车接车送。”说最后一句话之前,院长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罗熙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笼中的金丝雀,回忆起A区12号里那种弥漫着的窒息感。设身处地,如果自己是沈珺珩,会由于什么样的原因而选择自杀呢?
离开歌舞剧院的路上,罗熙抽空去瞟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舞台。此刻与破案无关,他只是想尝试着解读死者生前的内心世界。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在台上淌着汗水,却承受着台下异样目光的女人。
那种心情,他可以领会。
两天以后,湖心女尸案的法医报告和文检报告出炉:
一,由于没有家属,女尸DNA只能与在沈珺珩卧室中提取的毛发对比,结果99.99%吻合,初步确定为同一人,溺弊是唯一的致死原因。
二、小木船上遗书的笔迹经与死者生前笔迹比对鉴定也确系沈珺珩本人。
罗熙长叹一口气,将材料扔到了桌上,无论如何也难以说服自己。
难道,这么一个处处透着诡异的案子,真的只是单纯的自杀?至今失联的保姆何娟去哪儿了?那迟迟不露面的神秘大佬郑锐派律师来找的又是什么东西?
也许,沈珺珩是被人扔到湖里的;也许,遗书是在被人逼迫的情况下写的;也许,她死亡的理由正与郑锐着急找寻的那件东西有关。
这些问题没搞清楚之前,能够轻易得出沈珺珩自杀的结论吗?
显然不能。
可是,科学鉴定是客观的,仅凭他的主观疑惑想推翻这个结论,更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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