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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

来源:本网 作者:少一

    啊——

    皮一修在医生引导下,迎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张开乌洞大嘴。

    医生的手电摁开,光柱像条白蛇“哧溜”钻进皮一修臭气熏天的嘴里。于是,内面桃红色的口腔、绛紫色的舌苔和藏满烟垢的槽牙毕现无余。皮一修紧闭双眼,任由镊子在他的烟嘴内拨弄。镊子碰到牙齿,他听到了坚硬的声响,带着金属撞击石头的质感。医生说:“咦,找到了,这儿。”然后,他感到左上腭被挑开,镊子的尖刺用力戳破某个软溜的东西,随后有腥咸的液体流出来,伴随而来的疼痛让他的脸部肌肉痉挛几下,整张脸变形得有些夸张。直到医生用酒精棉球蘸出口腔内的全部淤血,皮一修绷紧的脸才松垮下来。他吐出积在嘴里的一泡涎水,绵长地吁出一口气。

    “怎么会在这个位置?吃饭不至于这样嘛。”医生清创完毕,从职业角度提出疑问。

    皮一修没做理会。这时候,他的痛苦尚未解除,左手托住半边肿脸,呲开的两片厚嘴唇正  “嗞嗞”吸气。对医生的提问,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谁干的?下手这么重。”医生的问话直逼事实真相。医生和皮一修彼此认识。警察皮一修的伤害让医生感到不可思议。

    “进门时我就说过,吃饭咬的。嘎嘣,一粒砂子磕出个血泡。”皮一修话语含混,夹带着不耐烦的情绪。

    医生再未穷究,开出几种消炎丸子,如是这般叮嘱一番,就让皮一修去拿药。

    走出卫生院大门,皮一修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状态整理一下。如果搁平时着便装出门也就罢了,可今天他是穿着春秋装制服。肩章上的两杠一星白光闪闪,两边的领花衬托出蓝色领带,左边的警号对应着右边的胸花,看上去甚是威严。只可惜皮一修离告别这种威严的日子不远了——他退休只差两年半。皮一修不想在自己脱下警服的最后时光里弄出什么洋相,败坏警察名声。他已经有过一次教训,再不敢摔第二跤了。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做人是这样,办案子亦是这样。因此,就算有再大的委屈,都要忍一忍。他检查完制服上的所有佩饰,佩饰一样没少,然后去摸自己的脸颊。连续三天没刮,皱褶的脸上毛茬茬的,有些倒手。而且,左边的脸明显比右边“胖”了一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别人如果问及,他完全可以支应过去,只说虚火上来,牙龈发炎。他想,谁没个头痛脑热?没人会在乎一个老警察的牙痛。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把这件事情抖搂出去,那些陪吃的人谁都不敢说三道四。他们都是曾乡长的手下,得罪曾乡长等于是自己找抽!再就是戴老板和他的女秘书。戴老板和女秘书的嘴巴自然会有人想办法塞紧,除非他姓戴的不想在曾乡长的地盘上混下去!皮一修最担心的是自家的“穆桂英”——他老婆姓穆,独揽大权的一家之长,平时在皮一修面前颇有几分霸气,大家暗地里都把她叫成古代英雄人物。皮一修大小的阴谋在“穆桂英”面前从没得逞过。他不敢想象,自己这次撒谎能不能蒙混过关。

    皮一修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左右被曾乡长叫去的——曾乡长要去戴老板的工地上看看——戴老板的工程是乡里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原来由书记亲自联系。前不久,书记调走了,联系人顺理成章变成曾乡长。书记在任时,和曾乡长有些不睦。好在两虎相斗只限于暗里较劲,面子上还没撕破。那时候,戴老板有书记在背后撑腰,眼睛长额头上,压根不把曾乡长放眼里,从没正眼看过曾乡长。曾乡长是组织部出身,暂时虽说只是乡长,可挤跑书记后,位子腾出来,乡里的工作暂时由他全权负责,实际上就是书记、乡长一肩挑。曾乡长的半边屁股已经挪到书记位子上去了,只等着上面一纸文件下来就扶正。据说,曾乡长的堂舅在市里当副市长。靠山这么大,曾乡长升任书记的事情只需假以时日,应该没有悬念。所以,曾乡长要去看看戴老板的工地自有深意。问题是要去视察“重点工程”,你去去也就得了,何必拉上警察?又不是去打仗!可是,谁都知道,曾乡长是有个性的人。这话是他开会时自己说的。他说他想干的事情没人挡得住,“我就这么个贱脾气,把本乡长搞毛了,操你外婆,滚一边去!”这是他的原话。当场听会的人都纳闷,堂堂曾乡长也是重口味,他想操谁不行,怎么偏要操人家外婆?

当时,所里几个兄弟都下乡办案子,只剩所长安山和值班的皮一修。皮一修快“毕业”的人,安所长一般不安排他出外勤,只呆在所里听电话、搞接待。接到曾乡长指令,安所长很为难。安所长说:“这个年轻人太那个,我还是和他保持点距离为好。”皮一修听出安所长的意思是不愿去,只好整整衣冠出门——皮一修总是在关键时刻替上司排忧解难,他的情商和他的年龄一样高——这一点让所长安山很是感念。

    现在,见皮一修又要主动替自己去躺枪,安山把他叫住:“皮所长,曾乡长就是想摆摆威风,你让他耍。不要瞎掺合,别把什么鸟事情惹到派出所来。再就是你把自己那件事情当面向他说说,这是个机会。另外——”安所长想了一下,最后摆摆手:“算了,你去吧。”

 

 

    三年前,这个派出所还是皮一修当所长。现在的安所长在他手下当副所长。

    皮一修喜欢喝点酒,酒风好爽,人也仗义,许多时候,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样一来,他醉酒是必然的。

    醉酒后,皮一修就成了话痨,说话却不着调,逮住什么说什么,一件事、一句话可以啰唆一百遍,说话时偏不利索,舌苔好像被剪掉一截,喉咙让什么东西卡住,呼隆呼隆,发出的气流并不顺畅。皮一修善于总结,清醒的时候,他把醉酒的状态分为“文醉”和“武醉”。他所说的“武醉”是指醉酒后呕得一塌糊涂,不知今夕何夕。有的人甚至发酒癫,破口谩骂,摔东西,动手动脚打人。皮一修最多只是借着酒精的烧劲把憋在肚子内的话和怨气一股脑儿吐出来。他把自己醉酒的状态归类为“文醉”。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皮一修一不小心又喝出状态来了。所里几个兄弟担心被所长逮住陪聊,都找借口躲得远远的,有的干脆早早关上房门装睡。皮一修一扇门也没敲开,连找个“说酒话”的人都没逮着。下半夜,他实在憋得不行,便独自上街溜达。斯时夜凉如水,清风拂面,对解酒大有裨益。西街头恰好走来一对可疑男女,杂沓的脚步踩得岑寂的街面一惊一乍,唧唧咕咕的说话声激起皮一修的兴头。

    “站、站住!”这是皮一修平时对某些人习惯性的命令口气。

    “嘿嘿,你这是干什么?”打头的男人走上前来搭话。派出所的皮所长,大小是个人物,他是认得的。他们两口子临时要赶去亲戚家奔丧。他想这是说得清楚的事情,皮所长哪怕查夜维护治安,总要讲道理。他哪知道,皮一修当时醉态已现,正处在理性的盲区,恰是横不讲理的时候,这会儿跟他讲道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皮一修说:“这话——我——正要问你呢,跟、跟我到派出所走、走一趟。”

    男人见门子不对,忙紧解释:“皮所长,亲戚家里死了人,我们去帮忙。你是不是有点醉?”

    嗤!皮一修打出一个饱满的酒嗝:“咦,你还猜、猜对了,我这叫文、文醉。”

    女人说:“皮所长,我们赶急,今天不得闲,改天请你到我们家喝正宗苞谷酒。”

皮一修嘿嘿笑:“有话,我们去、去所里说。说、说清楚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口气像是发出友好邀请。

    两口子无奈,跟皮一修走——警察的话必须得听。

    “孤男寡女,你们两、两个什么关系?”

    “俺两口子。”男人用两大拇指比对着说明。

    皮一修不相信:“是亲、亲两口子?”

    “我们扯了结婚证的。”

    “这就日、日怪了。”皮一修又喷出一个酒嗝,“两亲口子——夜晴不是好晴,走夜路不是好人——鬼鬼祟祟的,什么意思哈?”

    “不是说了嘛,亲戚家死人了。”

    “他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夜里死?”

    这话应该去问阎王爷。两口子哑口无言。

    问题卡在这里。颠来倒去就这么一句台词,皮一修纠缠了将近四小时,天就热热闹闹地亮了,最后是安副所长出面解了围。问题是等人家两口子赶到亲戚家吊唁时,亡者都出殡了。

    这件事有人不服,后来被人家一状告上去,大领导签字要求严查。据说,皮一修面对调查态度很好,交代问题彻底,只可惜坦白不能从宽,违纪必须从严。他正好撞在公安部“禁酒令”的枪口上,而且牵涉到警民关系,影响坏得不能再坏。这样的反面典型,上面正愁找不着哩。皮一修成了活靶子,谁也不敢保他。结果,他的所长帽子被提前撸掉不算,还降下一级工资,记大过。

    本来,皮一修是全局资格最老、最牛逼的所长,按规定他可以干满五十五岁,然后功德圆满,顺利“下课”,没想到天亮时撒泡尿在床上,教训惨痛。他开始戒酒,且赌咒发誓:往后再若喝酒就是婊子养的!

    体检,皮一修血压有点偏高,医生早就建议他戒酒。皮一修亡羊补牢做出这样的决定,意义非同小可,不亚于十一届三中全会。“穆桂英”很支持,还将了男人一军:“说话可要算数啊,不要让你老娘在地府那边背骂名。”

    皮一修揭了所长帽子,当时的副所长安山就成了现在的所长。

    曾乡长见前来报到的是皮一修,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像水泥一样凝住。他不冷不热地问一句:“你们安所长怎么没来?他眼里是不是没我这个乡长?”

    皮一修想到安所长最后摆手没说完的话,解释说:“报告曾乡长,所长到局里开会去了。”

    “是吗?”曾乡长沉下脸将信将疑,最后做了个挥手招呼的动作,一干人紧随其后,逶迤而行。

    戴老板的工地离乡政府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戴老板已经接到乡办公室马秘书的电话,早就等在门口迎候曾乡长的大驾。他身子前倾,脸上的笑堆得快要掉下来,一双手早早伸出,嘴里道着辛苦,趋步前来。曾乡长本来是迎面去的,突然摆动脑袋,目光扭向别处,装作没看见。皮一修发现,有那么几秒钟,戴老板的一双肥而白的手僵在胸前,像是要去抓住一条泥鳅而失败一样,弄得他伸不是缩也不是。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曾乡长的右手勉强递过去,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戴老板的手,接着就触电似的缩回来,叉在腰上。

    戴老板很无趣,邀请曾乡长先去办公室休息。曾乡长挥手说:“休息个卵,本乡长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旅游的。走,先去工地上转转。”

    戴老板正在建一个柑橘市场,收购、选果、保鲜、包装、配货一条龙。曾乡长一圈转下来,对工程进展颇不满意,指出了这样那样一堆问题。曾乡长说:“再过两个月,早熟橘子就要下果。按你现在这个进度,是要误事的。耽误橘农的事,我丑话撂前头,扣你的工程款。”

曾乡长的话硬得像生铁,一句句砸得戴老板晕头转向。他除了搓手,再就是使劲赔笑脸。

    扭过头来,曾乡长发现身后跟着的皮一修。他把皮一修扒拉一下,扯到和自己平行的位置,对戴老板说:“这是派出所老皮,以前当过所长。治安上没什么问题吧?有问题找他,警企一家,要多联系。”

    “那是那是。”戴老板点头如栽葱。

    曾乡长转过头来再问马秘书:“下一步怎么安排?”

    马秘书看看手机,说:“听戴老板的。”

    戴老板说:“到了饭点,我安排了工作餐,请曾乡长指导一下。”

    戴老板哈腰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曾乡长前面开路。看样子,曾乡长乐于接受这种“指导”。

    哪想到,事情最后坏在“指导”上——这是后话。

 

 

    皮一修从卫生院出来,把心情和仪表整理一番,然后又犯起犹豫,不知道该往派出所去还是回家。

    年轻的安所长很精明,什么事情休想瞒过他。他最看不惯别人气指颐使,还有些护犊子。以他的脾气,要是知道自己的手下在外受了欺侮,他一定不会选择沉默。皮一修想,年轻人的进步是大事,自己的委屈是屁事。安所长和曾乡长早就不对付,明知道姓曾的不是善茬,他才选择敬而远之。这时候如果因为自己让两个年轻人掐上,安所长的前程就毁了。况且,这件事情说出去,皮一修觉得自己面子上也不太好看,赢了又怎样?想到这里,皮一修就给安所长打电话请假,说中午在戴老板那里吃饭后肚子闹得厉害,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

    皮一修扛着半边肿脸回到家里,吓得“穆桂英”啧啧连声。“穆桂英”踮脚把嘴鼻碰上去嗅一阵,没闻出酒气,问:“哪摔的?”

    皮一修说:“没哪摔。”

    “打的?”“穆桂英”追着问。

    皮一修有过两套“谎”案。一是说牙龈上火。这说法显然站不住脚。早上出门好好的,再大的火气升得也没这么快。再就是忽悠医生的那个说法。可事到临头,皮一修心烦意乱,不想无中生有地嫁祸一粒无辜的砂子。

皮一修说:“狗咬的。”

    “穆桂英”捣一拳过去:“放你的狗屁!没见着狗跳高咬人的,老实点!”

    皮一修说漏了嘴:“曾乡长就是一条狗。”

    “穆桂英”听出蹊跷,撒脚丫子就往外跑。皮一修没拦住,对着背影子喊:“你别给我添乱——”

    主宾席上坐着曾乡长。两边都是秘书。乡政府男秘书坐左边,右边是戴老板的女秘书。秘书对秘书,体现公平,男女搭配,阴阳协调。戴老板这样安排座次,可谓费尽心思。

    服务员给皮一修的杯子里斟酒时遇到阻力。皮一修用巴掌将杯口罩住,理由是戒酒了。

    见服务员壶里的酒斟不下去,曾乡长发话:“今天一视同仁,第一杯先把每人的杯子斟满。”

    一旁的女秘书跟着起哄:“酒杯都不端,哪里像公安?”

    皮一修解释说:“曾乡长,我有个特殊情况……”

    不等皮一修说完,曾乡长马上驳回:“老皮,你的酒量我是晓得的。你原来不叫皮一修,叫皮一壶。你莫跟我讲价钱。人家在座的女同志都没有特殊情况,你哪有特殊可言?”曾乡长的话惹出一片笑声。

    皮一修嗫嚅道:“曾乡长,不瞒你说,我以前是能喝点,但现在戒了。嗯——情况你是知道的。”皮一修的话点到为止,对过去的伤痛他不想过多提及。

    “平时,警察们的工作很辛苦。今天,我要借花献佛,敬派出所兄弟一杯。所长没来,你是唯一代表。你看着办吧。”曾乡长不让步,还说:“是啊,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再提它。你现在又不当所长,怕个毬!”

    曾乡长的话像一针毒药打进皮一修心里。皮一修拒酒的想法更加坚定。他捂住杯口的手坚持不肯松开,弄得服务员左右为难。戴老板到底是场面上混的,见机行事走到皮一修身边,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酒壶,搞折中方案:“这样,皮所长,我们遵照曾乡长指示,先还是把酒满上。至于怎么喝,我看可以因人而异。不然,下面的节目不好开展。”戴老板的话只差挑明,无非就是要皮一修给曾乡长面子。

    “戴老板言之有理。喝多喝少是水平问题,喝与不喝则是态度问题。”曾乡长的话上升到高度。

    皮一修想到自己兜内还揣着块挡箭牌,就勉强把手松开了。

    曾乡长很满意,指着戴老板:“你是地主,你发球。”

    戴老板举杯走到曾乡长身边:“我先敬领导,然后挨个敬。欢迎曾乡长往后常来指导。”说完脖子一仰,喉结滚动,满杯酒咕噜灌下去。

    “你好像是第一次请我喝酒吧?”曾乡长起身拍拍戴老板,话里暗藏机锋。

    “是的。曾乡长,戴某以前给你汇报不够,今后加以改正,还请原谅。”

    曾乡长吧嗒一声喝完杯中酒,然后酒杯倒竖,敲打戴老板说:“不是汇报少,你是走错了门。此一时彼一时也,你这家伙蛮狡猾的,我理解。”

    女秘书很会来事。见戴老板尴尬难堪,马上举杯圆场:“曾乡长,戴总是冤枉的。他多次让我请您来指导工作,我去乡政府请过您几次,可机会不巧,您日理万机,比国务院总理还忙,每次都不在家。是我的工作没落实好,不能怪戴总。这样吧,小女子这杯酒算是领罪了。”

    “听秘书这话,是我错怪了戴老板。这样吧,你说这酒怎么喝?”曾乡长放过戴老板,注意力转了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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