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一个周末,皮一修专门去县城看望安山。问及“耳光案”的进展,安山告诉皮一修:“曾乡长对你很照顾,你不必考虑我的感受,我建议放弃吧。”
皮一修说:“小安,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安山说:“老所长请不要误会,我是说的真心话。局长已经暗示我,‘耳光案’如果不就此止步,我恐怕连这个教导员的位子都保不住。”
皮一修直冒火:“妈的,这事情真是邪门了——我不怕!我来当恶人。”
安山理解皮一修的话:“我也不是怕谁。老所长,你快退休的人了,曾乡长在那儿扶正后,好歹还得干几年。你的事情如果被卡主,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等你一退休,黄花菜就凉了,能够在曾乡长任上解决问题,也算过得去。我不想坏你的好事。人争闲气一场空啊。”
皮一修和安山握别,两双手握得铁紧、很长久,直到双方的手心都握出汗来。
回到乡里没多久,调查组真的下来找皮一修谈话。过程特简单。皮一修彻底翻供,说曾乡长根本没有打自己的耳光。调查人员问皮一修为什么在县局督察大队的材料上言之凿凿,皮一修说自己那天喝多了酒,说了些什么全不知道……
调查组回去没多久,曾乡长的任命下来,他顺理成章当上了书记!马秘书鸡犬得道一荣俱荣,也升任办公室主任。
十
年底,皮一修一连三间三层的小楼房竣工,框架式结构,耸立在戴老板的欧式小洋楼旁边。虽说两栋楼房摆放一起,好比一只凤凰一只鸡,在气派上不可同日而语,但皮一修和“穆桂英”都很知足。如果不是作风建设抓得紧,乔迁之喜他完全可以摆酒庆贺。还过一年,皮一修就要退休,到时候他就和老婆呆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新房子内消费晚年大把的日子,一心一意送孙子读书,见空喂养牲口,伺候菜园。修房子的时机把握得真好。常言道人走茶凉,如果不是在退休前解决安居工程,他最终只能回到岩巴山里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还真得感谢曾书记那一耳光。
有一天,皮一修和“穆桂英”一起上街买东西时,在乡政府门口碰到了曾书记,也就是原来的曾乡长。曾书记的发型变了,由原来向右“一边倒”的自然型改成翻批,还喷了定型发胶,人的精气神看上去也比原先高许多。
“呵呵,老皮呀,你的新房子盖起了,我路过时欣赏过,不错嘛。要不是现在抓作风建设,我还想讨你一杯喜酒喝呢。”曾书记热情地打着招呼。
“曾乡长,”“穆桂英”有些紧张,把曾书记习惯性地喊成了“曾乡长”:“你是我家的大恩人,不管作风不作风,我们要请你喝酒——老皮,你说对不对?”
皮一修说:“那是当然。”
曾书记指着皮一修:“你真敢和我喝酒?你不是说——”
“穆桂英”替皮一修说:“再大的约定都算了,曾乡长,哦,不,曾书记——你看我这记性。你约个时间,我和老皮请你喝一顿酒,不醉不算,我要让他犯一次规。”
“那好吧。老皮提前说,我就做安排,有些话我还得和老皮单独沟通沟通。”
喝酒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皮一修找出家里唯一的一瓶茅台酒,二十年窖藏。这瓶酒他一直舍不得喝,放在家里好长时间了,长久得已经想不起它的来历。
还是上次喝酒的餐馆,还是那个甩耳光的包间,还是戴老板带女秘书,曾书记带马主任,唯一多出的一个人是“穆桂英”。这都是皮一修征求意见时,曾书记亲自定下的。他这么决定似乎用意深刻,是要有意戳一戳皮一修的痛处。皮一修不敢违逆,咬牙一概应承下来。
一瓶酒显然不够喝。坐定后,皮一修问服务员,餐馆里有没有茅台酒。
服务员很为难:“我们这种小店,不备高档酒,备了也很少有客人喝。”
马主任说:“皮所长,我们曾书记带来两瓶,够了。”
“我们请客,喝曾书记的酒像什么话,餐馆里没有我就上街去买。”皮一修说完要起身。
坐上席的曾书记伸出鸭蹼一样的手向下扇扇,制止了皮一修:“老皮,如果不是这样的敏感时期,我应该送你一个大红包才合情理。既然上面有规定,我们都不能乱来。但是,我拿出 两瓶酒一块吃顿饭总可以吧?你放心,酒是我私人的,我绝对不动公款。”
是、是、是。曾书记的话任何时候都一言九鼎。大家随声附和。
第一杯酒是皮一修夫妇一起敬大家。
酒水落肚,马主任说:“曾书记,我听说皮所长在喝酒的问题上可是发过毒誓的,今天为了答谢您破例喝酒,诚意可鉴啊。”
曾书记说:“老皮,如果为难就少喝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穆桂英”说:“曾书记,今天这顿酒,我让老皮陪您喝够喝足。”
书记开玩笑:“那可不行啊。地府那边的老母亲怎么交代?”
“穆桂英”说:“喝完酒,我就和老皮去老娘的坟上请罪。相信老人会原谅他这一次。”
说话间,皮一修已经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他端起来,拉着“穆桂英”,欠着身子走近曾书记说:“曾书记,大恩不言谢。这杯酒我们两口子敬您。”
曾书记见“穆桂英”只端着茶杯,说:“怎么?又弄虚作假?”
皮一修不自然地嘿嘿笑:“她真不能喝酒。”
曾书记不喜欢别人以茶代酒敬他,上次的耳光就是这么引出来的。众人都替“穆桂英”捏着一把汗,场面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曾书记从桌面上抄过一只杯子说:“这样吧,老皮,你把你杯子内的酒给嫂子匀一点,哪怕一滴都行。这总可以吧?”
众人绷紧的心松弛下来,气氛趋于缓和。
想不到“穆桂英”居然来横的。她抓过酒瓶,把自己杯子内的茶水泼掉,然后倒满酒,举杯道:“曾书记的酒风我听说过。今天我是请客人,不用您照顾,就算是甲胺磷农药,我也喝下去,而且单独敬您。”
“穆桂英”这番话很给力。曾书记当然不想输给“穆桂英”,潇洒地喝下了敬酒。接着,皮一修又上。这样一来,曾书记接连喝下三杯。其他人都不会袖手,他们争先恐后,人人向曾书记表达“敬意”。有祝贺他升迁的,有感谢他关照的,有工作没干好或冒犯过领导赔礼请罪的,理由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总之,酒桌上只有一个主宾。这个主宾毫无疑问就是曾书记,大家没道理不敬他!可是,曾书记酒量再大也经不住这样的轮番攻击,没多久就表现出朦胧的醉意。
皮一修开始了第二轮敬酒。他一次摆开两只杯子,都斟满酒。
马主任见阵势不对,问:“皮所长,你要干嘛?”
皮一修端起第一杯酒说:“上次在这里,曾书记给我敬酒我没喝,惹得书记不高兴,今天这杯酒先补上。”喝完,他又举起第二杯:“这杯酒是我自罚的,上次得罪曾书记,请领导大人不记小人过。”
曾书记拍着胸脯,把外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然后吩咐服务员也斟满两杯酒,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老兄既然慷慨,我也不能含糊,是不是?”话音甫落,杯干酒尽。
“好酒量!”戴老板鼓掌赞叹。
曾书记大着舌头说:“老皮,我记得上次你拼死抵抗滴酒不喝,你这个家伙深藏不露啊。可惜呀,今天这酒桌上少了一个人。”
大家都明白曾书记指谁。
曾书记说:“要是安山那小子不调走,今天是不是更热闹?”
皮一修明白,曾书记不是替安山惋惜,而是在拿他说事,显示自己的权威。他一语双关地说:“曾书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警察在一个地方时间干长了不利于工作。安所长能调进县局,还得感谢您的关照。”
“关照?”曾书记瞪大眼睛,喷出满嘴的酒气说:“我实话实说吧,安所长一直和我过不去,他拉拢一些人暗地里搞我的名堂,结果落得怎样的下场?我得让他领教领教,一个敢和上司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戴老板见曾书记话不投机,马上给女秘书递眼色。女秘书一直在等机会。她走到曾书记身边,鼓凸的胸差不多都抵着书记了。女秘书摇动腰肢,嗲声发出邀请,要和曾书记喝交杯酒。曾书记一本正经说:“我和谁都没喝交杯酒,只和你喝,影响不好吧?怕人家有看法。”
女秘书说:“这里除了穆大姐,就我一个单身异性,要喝交杯酒,再没别人呀。他们谁有意见谁来喝,本小姐来者不拒,奉陪到底。”
那是那是!众人都表示赞同。
曾书记这杯酒喝下去,身子就歪歪斜斜没有了站相。女秘书顺势扶着曾书记让他落座。曾书记一只手搭在女秘书肩上,不肯坐下去。他突然向皮一修发问:“老皮,你心里对我没意见吧?”
皮一修说:“曾书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全家感谢你都来不及,哪会对你有意见?”
书记连连摆手:“不、不、不,你没有说真心话。你心里其实蛮恨我,我知道。”
马主任说:“曾书记,皮所长他对您真没意见。”
“你晓得个卵!”曾书记说:“我在这里因为醉酒打过老皮一耳光,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他能不记恨我?”
“曾书记,你是性情中人。那件事我给皮所长做过解释,他表示理解。”马主任说:“这叫不打不相识嘛!”
曾书记截断马主任的话:“你不要插言,让老皮自己说。”
皮一修说:“曾书记,马主任说的是实话。我也实不相瞒,原来心里是有点过不去,但现在没有了,真的没想法。”
“那好!”曾书记想站起来,他努了一把力却没成功,磕巴说:“你要是真没想法,我们哥俩单独再走一个,如何?”
皮一修欣然接受挑战,把酒满上。这一杯下去,书记就像一堆烂泥,上半截身子萎顿在桌面上。后来,他勉强用一只手肘撑起脑袋,直勾勾地盯住皮一修,吐字艰难地说:“老皮,我欠你一样东西。”
大家都不明白曾书记在说什么。突然,曾书记抓过皮一修的手,把脸伸给皮一修说:“你、你打吧!我、还、欠你一耳光。”
皮一修的手竭力往回拽,好不容易才挣脱。他说:“曾书记,话都说开了,何必呢。”
“你、不、打,是不是?”曾书记扬起巴掌:“你、不、打,我自己来。你看、清、楚……”说完,曾书记狠命地往自己脸上扇耳光,啪啪啪,一下、两下、三下……等马主任反应过来将他拥住的时候,那些清脆的耳光声响了一连串。
众人皆惊,不知所措。马主任很淡定地挥挥手:“曾书记真的醉了……”
作者简介: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大学文化,湖南作协会员,2015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现供职于湖南省石门县公安局。2013年底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数十万字,有作品散见于《当代》、《民族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等刊物,多部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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