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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风住尘香(四)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国庆

护士怕担责任,忙说:“您说吧,我用手机给您拍下来。”

……

天蒙蒙亮,窗外麻雀的叽喳声唤醒了趴在床边儿的老二。老二一抬头,感觉老人症状不对,忙喊来护士。老人已经归天……

一个小时后,一群男女“呼啦”冲进病房。从他们吵闹的过程,老二知道有老人的儿子、孙子、儿媳,还有公证处的律师。前后就差一个小时,人没气儿了,钱和房子都飞了。

一个儿子抓住护士问:“你们是怎么把我爸治死的?”

一个孙子揪住老二的衣领,把他塞到墙角问:“你他妈是怎么看护的?”接着就是一拳。老二鼻子被打出了血。

属地派出所接到110报警。民警们赶来询问情况,幸亏护士手机里一段几分钟的录像,让他们逃避了一场撕扯不清的家庭遗产纠纷。几个儿子和孙子说绝对不相信,说录像时老爷子糊涂着,这是瞎说的。是谁让你们录的?

吵闹一直临近到中午。最后,在110民警的调解下,老二用受伤的鼻子勉强讨回了两百元的看护费。

如果没有属地派出所110出警记录为证,恐怕没人相信叶老二说的这段经历是真实的。

这可能是我当警察以来见过最任性的人。多年以后,每次我看见有遛狗的人迎面走来,我常会想起这个叫叶老二的安徽农民,想起他的七十二小时。

七十二小时,赚一千块钱,就是为了让一条“嫌疑狗”拥有合法的身份。信守为老潘看护好狗的承诺,我相信,这是老二在七十二小时拼命赚回一千块钱的最大动力。

我们回忆,按老二离开派出所的时间算,截止七十二小时,应该是4月30号的下午三点。而老二是下午一点进的派出所。

“七十二小时可以赎回狗,这可是你们说的啊!”老二举着钱,蹦着高儿,近似于疯狂地吼着。

就在我们跟老二解释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坏消息。

上午去参加体能补测的小石和三个民警,中午返程途中,司机着急回来吃饭,在高速公路超车时遭遇了车祸,一个民警当场死亡,司机、小石和另一民警均为重伤。

老庄带着我和副所长老孟马上赶赴医院。小石的脑部受伤严重,医生给他做了开颅手术。小石的母亲带着一帮亲属坐在病房外大放悲声……小石母亲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教导啊,我儿子最近压力太大了,半夜说梦话都在追狗啊!”

分局几位领导也都赶来,研究抢救和善后事宜。大家一直守候到后半夜,看着小石暂时脱离了危险,被推进重症监护室,我们稍微放下心来。

……

五一的早晨,下了一场小雨,整个城市空气清新而湿润。后半夜从医院回来,我迷迷糊糊睡了三个小时,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

早晨,我正打算与副所长老孟交接班,有人打来110报警,说先锋里楼顶有人要跳楼自杀。

正在屋里睡觉的老庄闻听,忙跑出来,带着我们直奔现场。一看楼顶上的人,竟是昨天要赎狗的叶老二。

老二坐在五楼楼顶,头戴黄色棒球帽,双腿搭在楼顶外沿,斜背着一个收废品的电喇叭,一言不发。

大批的警车和消防车拉着警笛赶来。消防战士还在地上拉起一个大大的安全气垫。老庄仰着头,举着喇叭,耐心劝老二先下来,有事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

老二慢慢站起来,举起收废品的电喇叭回应道:“我给你们七十二小时,把狗给我牵来,我交钱办证,我就要大黄合法!”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有举手机拍的,有静听老二讲述自己七十二小时赚钱经过的。围观者听明白了,一条条短信也从手机里发出去了。

很快,正在处理车祸事故的分局皮副局长也带人赶来,指示划出警戒线,把围观者拦在三十米之外,尽量做说服工作。

听清了老二的诉求,皮局问:“什么七十二小时赎狗,胡扯淡,这是谁说的?”之后,他低声对老庄说,“给留检站打电话。派人赶紧把那条狗弄回来。不能因为一条赖狗坏了我们区稳定大局。”皮局脸色铁青。

人群仍在聚集着。连附近的居民也都打开窗户探头观望。

“大哥,我是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我们支持你!”

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位姑娘,仰着脸冲楼上喊,随后又举着钱包说:“钱不够我来出。”身后无数人鼓掌起哄,跟着喊:“好!我们支持你!”

“要崴泥!”老庄急得血压升高,回望身后的人群,脸色开始发白。

天空再次飘来老二的声音:“谁上来,我就跳下去!今天,我就要这条狗合法。”

根据老庄的安排,我带着老高和老谢开车直奔留检站。

出市区朝东前行四十公里,警车拐上一条很窄的柏油路。穿过一大片枯黄的芦苇地,我们找到了市犬类留检所。

这是一个几百平方米的大院子,里面几十个铁笼子里犬吠鼎沸。与值班员说明了情况,办理了简单的手续,值班员领着我们在几十个大铁笼子里踅摸(天津方言:寻找)。转了半天,也没发现老二那条黄狗。

老高央求道:“您了受累,再好好找找。这狗今天可关系着节日的稳定!”

结果还是没找到。再细问,昨天的值班员回家过节了。老高打去电话,对方吞吞吐吐说:“昨天下午开笼子喂水的时候,有条黄狗突然从笼子里蹿出来,大门没关严,那家伙从门缝儿挤出去溜了。”

“狗跑了!”老高一拍脑门,险些晕倒。老谢的脸惨白如纸。

五一的鼓楼西街,各商铺门前的国旗迎风招展,人流车海,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在商贸区聚散着。老二依然呆坐在楼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处的繁华街景。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市局副局长也带人赶来,指示立刻启动突发事件处置方案,还调来了分局防暴队在外围维持现场秩序。为防止意外,又把围观的人群朝外推出了十米。

后来,我们才知道,近百位围观者除看热闹的之外,还有一些人是通过短信和互联网闻讯赶来的民间爱犬协会的志愿者。

站在楼顶的老二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几拨儿人上去都失望而归——包括专门请来的反恐心理咨询专家。

楼顶上的老二并不寂寞,不时按下喇叭开关,天空时常传来一个外地女人收废品的吆喝声:高价收购旧电视,洗衣机,电冰箱,微波炉……惹来下面一片哄笑和掌声。

我们返回时天近黄昏。狗丢了,失去了一个化解危机的绝好机会——这让在场的几位领导很恼火。

老庄建议,让老高上楼顶,他调解平事比较有经验。

此刻的老二样子很虚弱,面容憔悴,可能是一天汤水未进,见老高从天窗爬上来,他摇晃着站起来。老高举着一瓶矿泉水说:“兄弟,干嘛生那么大气,先喝点儿水。”

老二说:“水扔过来,你别过来!”

老高随手把矿泉水滚给了他,而后环顾四周,心里开始盘算:老二爬上去的先锋里是一幢苏式结构的坡顶老楼,建于20世纪50年代。他并不知道,林主任家就在他屁股下面。坡顶两侧,铺满深红色的瓦片,陡如滑梯,想站到楼檐儿上,人得像打滑梯一样蹲下,慢慢出溜,扑过去救人的可能性很小。

叶老二怎么会选中了这幢楼呢?

老高坐在坡顶的红瓦上说:“我可不是劝你来的,就是陪你坐会儿,聊聊天。”说完,掏出烟点上,又把烟和打火机滑下去。老二捡起来,自己点了一根,问:“我的狗呢?”

老高抽着烟说:“我们领导已经派人找去了,刚听说,那里面有好几百条狗呢,得挨个看,也得找会子!实话告诉你,兄弟,我也喜欢养狗。”

老二扭头问:“你们警察养狗办证吗?”

老高说:“我要说办证了,你信吗?”

老二哼了一声:“警察养狗要是办证了,我马上就跳下去!”

老高说:“跳不跳先搁一边儿,你为嘛把警察想得这么坏?”

老二说:“因为你们说话不算数!”

……

我站在楼下,仰头看着楼顶的老高和老二,脑子里预测了老二从楼上下来的N种方式。但许多离奇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老二依然站在楼沿上,抽着老高的烟,固执地等待着那条已经逃亡的黄狗。

夕阳渐隐,天色暗下来。分局那边反馈过来消息说,有人开始在网上鼓动更多的人,来现场声援这个爱犬勇士。现场围观者的情绪开始焦躁而膨胀……

天黑了。有人开始举着打火机,在黑暗中不停摆动着火苗。很多人开始在互联网上留言:今夜,我们和你一起度过,今夜我们都是老二!

混乱中,还是老谢的点子高——解铃还得系铃人。

时间不长,一辆警用囚车闪着警灯从远处驶来。车门拉开,看守所两个民警带着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男人走下来。我们一瞧,原来是老潘。

“兄弟,赶紧下来吧!命值钱啊,狗咱不要了!”老潘仰着秃脑袋喊着。

听到老潘的声音,老二激动地站起来,举着喇叭哭道:“三哥,兄弟对不住你啊!钱刚从银行取出来就被骗了;家没看好,连你的狗都没看住啊!”

“兄弟,那狗咱不要了,只要人活着,啥都有了!赶紧下来吧!咱不能给政府找麻烦啊!”老潘继续喊。

“三哥,警察说了七十二小时,拿一千块钱就能赎回狗。我挣了一千,可是狗被他们送走了。是他们说话不算话!欺负我我就忍了,连他妈狗都欺负,还让人活不!”老二连哭带喊地嚷着。

闪烁的警灯下,老潘也哭了,突然跪在地上:

“老二,你这样是他妈害我啊,你要是出事了,我还怎么回村里去?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我求求你了!三哥给你跪下啦!”

见到老潘突然跪到地上,老二情绪激动地喊:“三哥,你是为我进的监狱。实话告诉你们,那玩意儿是我扔外边去的,不是我三哥扔的!进监狱的应该是我啊!可我在外边,连你的狗都保不住,我还他妈是人吗?”

说着,老二身子突然摇晃起来。此时,老高已悄悄溜到他身后,一把从身后猛地抱住了他。谁想楼檐太狭窄,老二身子已失去重心。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中,老二带着老高一头跌入黑暗中……

滚落在安全气囊上之后,老二昏了过去;老高也摔晕了,几分钟才醒过来。坠落的瞬间,他的上嘴唇被老二的电喇叭磕了一个大口子,满脸都是血,送到医院缝合了六针。老二的脑袋和手臂多是轻微外伤,昏睡了十几个小时才醒过来,在病床上等待处理。

鼓楼西街的人们继续过节。但网络上对这件事的关注仍在升温。救助小动物协会志愿者和一些网民不停发问:老二的狗到底哪去了?七十二小时是怎么回事?老二坠楼的真相?各种猜测和议论在网上开始热炒。

老二一时间成了这个城市爱宠的关键词,而搭救他的警察老高却无人问起。更有无良之人在网上发帖,说老二是受老高威胁自己跳下去的;还有离奇的,说老二是被老高一脚踹下去的……

给你七十二小时——成了引发这个事件的导火索。

节后一上班,局领导拍了桌子:节日戒备期间,一条狗差点儿引发一场群体骚乱事件,搞得满城风雨,谣言四起,几乎毁了我们区保持多年的安全稳定大局,你们所要查清事实,相关责任人要严肃处理。

我暗地咨询和查阅了城市规范犬类管理规定,并没有七十二小时的说法,但这个叫叶老二的农民却坚信不疑。

一条狗把一个派出所拖进了一片沼泽,且深陷其中,进退两难。老庄私下说:“不是不敢拔脚丫子,是担心带出一腿泥来。”

老庄在全所会上说:“这个事影响很恶劣,不仅在社会上,而且在网络上已经成了少数人恶炒的话题,直接影响了全所的年底考评。这个事我有一定责任。一警组和有关民警要自查自纠,尽快把事情的真相找出来,给上级领导一个交代,给社会一个交代;怎么交代这个事,你们仔细研究。”

第一警组整顿一天,在会议室开始自查。每个人都回忆事情的前后经过和细节,关键就是这个七十二小时。小石住院了,神志不清,问他事情经过不可能,最接近事情真相的只有民警老谢。

民警老谢与老高同龄,虽然脑袋过早谢顶,但绝顶聪明。老谢年轻时是高中数学教师,20世纪80年代,教育系统充实公安队伍那阵子转进派出所当民警。此人做事谨慎,人脉关系甚广,脑筋灵活,老高称呼他“老算盘”。

老谢一直没说话,听大家回忆完了,慢慢呷了一口花茶说:“那天晚上叶老二把狗牵来,我在值班室还他身份证,我记得身边只有小石,我没听小石说过什么七十二小时啊!压根儿就没有的事儿!我们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啊,会不会是这个叶老二精神压力过大,抑郁出现的幻觉呢?”

安静极了。没有人说话。似乎是老谢的手将眼前的浓雾轻轻抹去一样,让所有的人眼前一亮。我们突然感到,事情的结局可能不会太糟——也包括当时站在值班室里的我。

……

第三天上午,皮局陪同主管政法的徐副区长和新闻媒体的记者们突然出现在老高的病房。面对几捧鲜花、“哗啦哗啦”的快门声和刺眼的闪光灯,还有装五千元慰问金的大信封,老高坐在病床上茫然不知所措。

儒雅白净的徐副区长双手拢在肚子前,首先询问了老高的伤情,然后代表区领导对光荣负伤的民警老高表示亲切慰问,同时高度赞扬了他在关键时刻临危不惧,舍身救助一个因精神抑郁要自寻短见的外地务工人员。这种精神值得全区政法系统全体干警去学习,值得在全社会去宣传和弘扬。

老高的嘴肿着,想说什么,可被纱布粘着张不开嘴,只得一个劲儿地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第二天,我在当天报纸上看到这样一条社会新闻:“一外来务工者抑郁欲轻生,好民警楼顶救人光荣负伤”。随后各主流媒体及网络相继转载和报道,网络上的各种火星四溅的议论和谣传,随即被这条以正视听的新闻浇灭了。

内部调查处理结果:民警清理违规养犬属正常执行公务;叶老二的所谓七十二小时赎狗,属无理取闹和干扰民警执行正常公务。鼓楼西街派出所在此次清理犬类管理专项工作中,调研工作不足,调解处理矛盾方法过于简单,要深刻吸取教训。之后,我帮着所长老庄代表所里写了深刻的检查和今后的整改方案。

分局治安科联合派出所调查取证,把老二出院后,直接送进了拘留所——治安拘留五天。

此后几天,我发现所里很少有人再议论与狗有关的话题;我还发现,鼓楼西街的狗们似乎回归了自由状态,白天开始懒散地陪着主人在楼群里散步,繁华地区的流浪犬们自觉排成队,从容地尾随行人穿越斑马线。

一天晚上,在前台值班的老谢接到停车场老曹的举报电话,说叶老二那条黄狗跑回来了,冲他值班室大门撒了一泡尿扭身走了,要抓你们就赶紧来人。

老谢用手指搔着谢顶说:“老曹啊,还是看好你的车吧,狗的事以后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一周后,那天我们正早点名,叶老二突然牵着那条黄狗,表情庄重地走进了值班室,身后还有七八个年轻的志愿者。

老二把钱和身份证复印件放在桌上说:“我要办个狗证。”

一切出乎我们的意料,就像东北人常说的——啥也别说啦!赶紧受理吧!

这个过程是尴尬而紧张的。谁都没有说一句多余的或正确的废话。包括那只胜利大逃亡的黄狗,也安静地趴在地上,等待着命运的扭转。

填表、缴费、给狗拍正面全身照片,一切按流程规范进行着;只是有人拿着手机偷拍办证过程,被办证的老谢发现后,低声制止……

办狗证要报市局治安处,逐级审批后《养犬登记证》才能下来。举着那张一千元的收据,叶老二微笑着被这些志愿者们簇拥出派出所,出门后顿时一片喝彩声。

当天晚上,一家爱犬网的论坛上,老二和那条黄狗成了“城市流浪犬——你该有怎样的身份”的头条话题。网站还配发了老二和几个志愿者在派出所门前的合影。网友的评论铺天盖地,无数网站转发和参与评论,热情空前。

之后,有民警偶然从电视上看到,老二加入了这个城市小动物保护协会,时常跟着一帮爱犬人士在公路上拦截外地贩狗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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