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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风住尘香(四)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国庆
“嘟噜屁”说:“我要是写黑信了,出门让车轧死我……”

匿名信是打印的,没有邮寄地址,追查来源难度很大。我协助小陈将调查报告写好,上报给了分局监察室。

调查结果与匿名信显然出入很大,基本上还了老高一个清白,但老高心里依旧郁闷。他几次找我谈,说这是有人故意的,要求分局领导主持公道,查出背后诬陷他的人。

只是,分局没有如老高所希望的那样为那封信去立案调查。

因为,在不久前一次全区维稳大会上,区政法委某领导谈到严格执法、规范办案程序时,不点名说到某个派出所的“网吧事件”时说:“我们的公安工作应该依靠那些最广大的人民群众,这是我们的传统。化解处理矛盾绝对不能搞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怎么可以依靠那些社会闲杂人员,甚至是有前科的‘两劳’人员呢……”

“网吧事件”就这样成了全区执法不规范的典型。

立秋那天,老庄让我作陪,请老高在一家饭店喝了顿酒。酒还是老庄带的精品茅台,但我看老高喝酒的表情像咽中药。

老庄那天也喝了不少,劝老高说:“听我说哥哥,人就得朝远处看,风物长,放眼量嘛。有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一闭眼一踹腿,嘛也带不走。”

然后,老庄再三肯定老高这半年多的工作成绩,许诺说,年底必须给老高报请个人三等功。

面对这样一盘残局,“老实人”和“好民警”老高只得认赌服输。

一个月后,民警老谢成了真正的“谢处”。

十六

八月十五前,我们三位所领导都收到民警小乔送来的婚礼请柬。老庄和我,还被特邀为新人的证婚人。

老高的精神状态一直不佳,如一艘顺风破浪的帆船,突然断桅崩缆沉入了海底。话少,人也瘦了许多。

老高写了请调报告,理由是因家庭与身体状况,请求调离鼓楼西街派出所。分局党委研究批准,国庆节后,同意老高调入分局法制办,警长的职务暂由“谢处”接替。

匿名信事件后,老高与老谢已形同陌路,虽然还有半个多月就要离开鼓楼西了,但老高坚决不同意与“谢处”握手言和。

八月十五,鼓楼西街又陷入节日的狂欢状态。

这天是我带班,因为节日戒备,副所长老孟也来所备班。已经请假回家布置新房的小乔也被老高喊回来,因为一警组人少,他不想和“老算盘”一起出警。

老高是小乔的师傅,师傅既然发话了,小乔二话不说,从新房开车赶回了派出所。

那天上午的警情基本平稳。临近中午,我正在派出所小餐厅与做饭的阿姨商量晚餐多加几个菜,这时警情来了——辖区市第一妇产科医院保卫处打来110,说医院手术室发生一起医疗事故,一位产妇死在手术台上,婴儿平安。死者家属把手术室围住了,还打伤了两名产科医生。

鼓楼西街这家妇产科医院,七十年前是家教会医院,名医聚集,医术精湛。1948年,刚晋升副处的民警老谢就是从这家医院出生的。

虽然是名医名院,也挡不住医生和患者间的扯皮和医疗事故,都是人命关天的事,处理起来非常棘手。对医患纠纷,民警们基本是“三步”:灭火、调解、上法院。

来鼓楼西街派出所快一年了,我还未真正处理过医患纠纷的警情。我突然预感,这个八月十五,我们要面对的,肯定是一堆撕扯不开的乱麻。

与分局指挥中心汇报后,我赶紧调集警力赶赴医院。

医院离派出所步行不过十分钟。我带人赶到妇产科二楼手术室时,见手术室楼道外站了二三十个男女,从哭声和骂的内容,确认都是死者的亲属。

做调解工作的医院保卫处长老冯,被几个家属当成了人质,衣衫不整,一脸无辜地站在人堆里,被反复推搡着——老冯不停地用吴语普通话解释着什么……

我们扒开人群,把老冯拉了出来。死者的丈夫来子见我们把老冯拉出来,带着几个壮汉呼啦围上来。

来子也是鼓楼西的小耍儿,几年前,因为和几个人在街上“碰瓷儿”被老高和老谢拘过,平时身边也是一帮子社会人。

“你们这是嘛意思?把他拉走,你们能解决问题吗?”来子上前一把将老冯拽了回去。

一位民警伸手想把老冯扯回来。来子忙揪住老冯死命往回拖,几个家属上来助力,一用力又把老冯抢了回去……

这时,我发现老高和小乔也被家属围在中央,老高低头正和一个脸色煞白的瘦老头说着什么。我挤了过去,小乔告诉我,他就是死者的父亲。我仔细一瞅,这老头儿原来是裸跑的老蒋。

老蒋的女儿小菊死了,遗体遮着白布单,静静躺在手术台上。她死于羊水栓塞。女婴平安出生,只是刚出生就永远失去了母亲。几个家属哭着死守遗体,不准任何人靠近。

现场局面一片混乱。医院副院长老焦见我来了,忙把我拉到一边儿介绍说:“二楼有六间手术室,一天二三十台手术都在这儿。死者尸体不弄走,时间长了会污染手术室的环境。另外,外边还有很多等待手术的孕妇和患者!”

事态非常严重,七八个民警显然是控制不了眼前的局面。我马上与老庄联系,向分局汇报,快速调警力来增援。

很快,在家过节的副局长老皮、区卫生局局长、分局督察队队长、所长老庄都先后赶到医院。分局防暴队还派了二十名特警前来增援。

各方领导坐定开始商量对策,参考院方的建议,我们的解决方案是:先把死者的遗体挪至太平间;手术室全部消毒后,恢复正常手术;死者家属再与院方坐下来,商量事故鉴定和赔偿问题。

首轮谈判彻底失败。来子举着结婚证,牙口儿咬得很死,说:“我们是合法的夫妻,不签字赔偿,嘛也别谈。不答应条件,我看谁敢动我老婆。今天我也不打算活了……”

找老蒋谈更没希望。刚看到生活的光亮,期待天伦之乐的老蒋此刻大脑陷入一片混乱,所答非所问,时哭时笑,拍着双腿,嘴里不停叨咕:“为嘛呢?究竟为嘛呢?”

转眼到了下午,一直等待剖宫产和妇科手术的家属们不干了。一堆家属堵在手术室大门口,破口大骂:“妈了逼的,生孩子还得憋着是吗?”

面对外面再起的波澜,皮副局长说:“我的意见是,先让副院长老焦出面解释一下原因,平息一下那拨儿家属的情绪。”

副院长老焦接令赶紧出去,站在门口,向众人解释手术室目前不能使用的原因。这帮人听明白后,枪口开始转向,火力对准了占据手术室的来子及家属们。

双方家属开始接火儿对骂,且逐步升级。开始是隔着民警对骂,然后是唾沫喷射,最后是拳头和飞踹交织。民警们赶紧拼命撕扯开双方,之后拉起人墙,用身子隔开双方情绪激动的家属。

矛盾非但没解决,包括副所长老孟、民警老高、小乔在内的十几个民警的脸和身上都被抓伤了。

“外面五六个待产的进不来,这不得了,要出人命的啦!”趁乱冲出包围的保卫处长老冯,跌跌撞撞地跑进临时指挥部,一边喘一边说。

这句话让所有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

皮副局长请示局长后,拍板儿定调——再次与患者家属讲明道理,任何事都可以坐下谈,影响医院秩序不行。再说不服,就组织警力强行把尸体拉走,尽快恢复医院正常秩序。

用道理去说服来子他们,显然是瞎耽误工夫。只有强行。怎么强行?派民警直接上去抢,肯定是一场警民之间的肉搏。接了任务的老庄和防爆队长抖了手儿。

思来想去,还是副所长老孟点醒道:“听听老高的主意。”

民警老高又成了“香饽饽”。

最近一段时间,老高始终在低调等待着离开的时间,警组的工作基本由老谢主持了。除去和徒弟小乔闲聊几句之外,基本上保持沉默。到现场后,我发现老高一直坐在长椅上,低声劝着快要崩溃的老蒋。

老高被老庄招呼进来,意识到突然升级为领导们的智囊,不免有些紧张和意外。

“强行”还要稳妥——这是一道难题,这道题,老高本心不想解答:快要调走的人,没必要再去得罪那些人。可听到外面还有五六个等待剖宫产的孕妇,老高最终改了主意。

他建议说:“首先要把老蒋和来子分别调开,因为闹事的多是来子的亲戚朋友。主家撤走了,我们再去强行,就好办多了。”

皮副局长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着老高,说:“我看你很眼熟啊?”

老庄忙介绍:“皮局,老高就是五一那天楼顶救人的好民警,节后就要调分局治安科了!”

皮局长点点头,感慨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强调这个观点,关键时刻,还得看咱们这些有经验的老民警!”

老高笑了笑,心里说:“去你妈的吧,再有经验的也玩儿不过你啊!”

接下来,大家又仔细研究了警力之间的配合。突击组、掩护组、疏导组、法制组、督察组的责任分工明确后,皮局握着老高的手说:“老高,一切都看你的了。”

十七

老高的第一步是先钓老蒋。

即将出卖与这个可怜男人之间最后的一丝信任,让老高心里萌生出一种罪恶感,但事已至此,老高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老高递给老蒋一瓶矿泉水,压低声音说:“刚听主治医生说,孩子可能也有些问题,老蒋你是什么血型啊?”

老蒋一听,突然睁圆了眼睛说:“孩子又怎么了?需要抽血吗?我是A型的!”

老高叹口气说:“可能有点儿小问题,老蒋你别着急,我刚联系了一位儿科专家。你先跟我上楼,验一下血吧,孩子更要紧!”

老蒋身边的几个亲戚耳朵挺尖,一听孩子有问题,脸色也跟着变了,都围拢过来问。

老高说:“你们先都稳住了,别乱嚷嚷,都跟我上楼去验验血。老蒋岁数大了,尽量抽你们年轻的。”

老蒋带着身边五六个亲戚,悄悄跟老高上了三楼。进了一间办公室,老高说:“坐下先等会儿,护士挨个给你们抽血,我先跟专家沟通一下。”

见几个特警把门堵上,老高接着下楼开始钓来子。

来子对老高始终是尊敬的。老高业余时间喜欢养热带鱼,休息时常来宠物市场转。虽然多年前老高拘过来子,但来子不记恨,因为“高爷”做事比较讲义气,说话直来直去,加上鼓楼西街这帮耍儿们对高爷的打分都很高。每次在市场一见老高,老远就招呼:“高爷,进屋抽根儿烟吧!”

在来子身边坐下,老高低声说:“卫生局的人有点儿松口儿了。”

来子看看老高说:“差他妈一分也不行。”接着说,“高爷,我可不是冲你们警察,我就是讨个公道。生个孩子把大人治死了,什么破医院!”

老高点点头,说:“来子,我要调分局去了,有些话,我不怕瞒着盖着。不就是多闹俩钱儿吗?钱,医院肯定会赔你,可你想过你老丈人吗?人家闺女没了,没人养老,日后依靠谁?”

来子转过脸,说:“我还得养活孩子呢。听您这意思,老头儿有想法儿是吗?”

老高说:“我不是多嘴,你老丈人去哪了?”

来子站起来,环视一圈儿,看不见老丈人的影儿了,忙问老高:“老头儿哪去了?”

老高低声说:“早上三楼了,正跟卫生局的人谈事儿!”

来子听罢,“噌”地站起身,对身边两个男人说:“你俩跟我上楼,其他人都守在这儿……”

楼上一切准备就绪。

仨人进了屋,只有焦副院长和保卫处长老冯,压根儿没见老丈人人影儿,来子刚想转身出来,却见五六个特警堵住了门。随后,二楼突然传来一阵厮打、怒骂和撞墙的动静。

来子醒悟,猛地冲向门口,两个强壮的特警都没拉住他。刚跑到楼道,见老高和小乔正往楼下跑,来子疯了似的直扑老高。但没跑几步,就被副所长老孟和一个特警死死扭住。

“姓高的,你他妈可真够高的……”来子跳着脚骂着警察老高。随后,拼命挣脱开他们,一脑袋撞向附近的一扇玻璃窗。“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来子当场头破血流,倒地不省人事。

“强行”带离方案完成得基本顺利,加上后来增援的五十多个民警才把事态控制住。市局督察队还把几位人大代表请到现场监督,拍照录像整个执法过程。最后,才把小菊的尸体挪进太平间。被占据了近七个小时的二楼手术室消毒后恢复正常手术。

在此过程中,三十多位民警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最严重的一位特警右手手腕骨折,三名参与故意打砸的死者亲属被治安拘留五天。善后工作由副所长老孟牵头,成立调解小组,与院方和死者家属研究医疗事故鉴定及赔偿问题。

来子的脸缝合二十几针,头部脑震荡,被送到病房救治。

家属们的情绪也逐渐平稳,朋友和远亲们被陆续劝走。最后只留下几位直系亲属。等亲属们集中起来,人们才发现,死者小菊的父亲老蒋不知去哪儿了。问了几个亲属,都说当时乱套了,谁都没看见他。手机也处于关闭状态。在场的人都有些慌乱,唯恐精神重压下的老蒋再出什么状况。

十八

小乔的脸被抓了个血道子,快当新郎官儿了,脸上突然挂了彩,让平时很讲究形象的小乔很郁闷。回到宿舍,他一边照镜子一边骂抓他的那个泼妇。老高在楼下喊他出警。小乔放下镜子,下楼跟老高上了警车。

就在几分钟前,有人打110,说老蒋独自一人跑回了家,把自己和那条狗反锁在屋里,还拧开了煤气。

老蒋家住三贤里。这是老高辖区唯一的平房区。

地形熟悉,警车五分钟就到了三贤里。胡同口路灯下,站着十几个不知所措的邻居。

老蒋家是独门独院,属于那种狭窄潮湿的老旧平房。老高小乔刚摸到小院门前,就闻见了煤气味儿,接着是一阵狗叫。

小乔问邻居:“煤气总阀门在哪?”

邻居说:“他们家做饭一直用煤气罐。”

小乔让邻居赶紧切断电源,邻居说:“总闸我们已经拉了。”

屋里突然传来老蒋撕心裂肺的哭号,接着又开始砸东西,屋里不时传来东西粉碎的声音。

邻居搬来梯子,小乔踩着翻墙而入,打开了院门。

老高和小乔让邻居们撤到远处,他们悄悄走进去。老蒋家院子很狭窄,两间住房,其中一间连着厨房。屋里漆黑,由于出警来得匆忙,俩人都忘了带手电。

小乔说:“只能从厨房窗户摸进卧室,再关煤气。”

老高说:“我进去开门。”

小乔说:“我来吧。”说完搬过梯子,灵巧地站上了窗台。

小狗在屋里狂叫着。老蒋带着哭腔问:“外面是谁啊?”

窗户从里面反锁着。小乔用警棍猛地敲碎了一块玻璃。屋里传来老蒋喊声:“你们要偷要抢就都拿去吧!我闺女没了。我没脸活着啊!”

说话间,小乔伸手扒开了窗户插销。刚打开一扇,一股让人窒息的煤气扑面而来。

老高冲着屋里说:“老蒋,我就劝你一句,你家小狗陪着你这么长时间,你还是把它放出来吧。”

此时的小乔已经进了厨房,开始摸黑进了卧室,煤气呛得小乔不住地咳嗽。老蒋身边的小博美在黑暗中大声狂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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