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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风住尘香(四)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国庆

一个周六的晚上,八点刚过,警情升至高峰。警情翻着跟头来,十一个民警没有分身术,只得处理完一个,再奔下一个。最后,连前边值班的老谢都派出去了。整个派出所,最后留下我在值班室镇守。

晚上九点多,老高打来电话请示,说和小乔在浮华商厦门口处理一起存车纠纷,又接到教堂后街一个饭馆儿的报警,说有人喝多了,砸了饭馆几个碟子。他留下小乔处理存车纠纷,自己要去饭馆处理一下。

按规定,110出警必须是两名民警,但情况特殊,警力紧张,又是摔个碟子的小纠纷,想到老高很有经验,我就同意了。

不到二十分钟,分局指挥中心就转来一个110,有人举报,说鼓楼西街派出所民警在教堂后街饭馆里暴力执法,不仅打人还要开枪。我一听就蒙了,赶紧用电台招呼人去支援。

举报人叫林文明,自称是受害者,而“暴力执法”的民警正是老高。

回到派出所,我发现老高又受伤了——愈合不久的嘴唇被打破了,警服上还沾着不少血迹。

一问才知道,三十多岁的林文明,并非混迹市井的泼皮,而是区城管办的干部。他说鼻子被民警打破了,衣服上也沾满了血。

坐在值班室长椅上,他酒气熏天地嚷着:“警号是4786(老高的警号)的警察可打我了,一会儿督察队和报社记者就到。”

时间不长,市局督察队李队长的电话就到了,说有人打了市局监督电话,投诉鼓楼西街派出所民警暴力执法,滥用枪械。李队长问是怎么回事?我说正在调查。

老谢和小乔去现场取证了。我开始询问老高事情的经过。

老高开警车绕了半天才找到那家饭馆。小饭馆不足三十平方米,地点本来就偏,再有闹砸儿的,吃饭的人都跑了。老高进门时,两个男人正骂骂咧咧朝外走,一个是林文明,另一个姓丁。饭店小老板见老高进来,指着一地的碎瓷片和酒瓶子说:“警官,东西是他们砸的!”

起因很简单:晚上,小饭店老板的老婆打来电话,说孩子病了,他要提前打烊回家,带孩子去医院。见对方不理睬,就开始扫地擦桌子,喝酒的不干了,开始朝地上摔碟子和酒瓶……

老高问:“地上的东西是你们砸的?”

姓丁的歪头看看老高说:“谁证明是我们砸的?他这是诬陷,没人砸他东西。”说完一摆手,两人继续朝外走。

老高伸手拦住他们,指着满地的碎片说:“事儿还没说清,怎么走呢?”

姓丁的显然喝大了,晃着身子说:“你让说嘛啊?谁砸的你找谁去,跟我没关系!”

说完,一膀子撞开老高,朝门外就闯。

鼓楼西街这一片,打群架、耍无赖的,老高见得多了,这帮人打架,玩儿刀子可以不要命,但见了民警都规规矩矩。但这两人,不买老高的账就罢了,还用身子故意撞他,这还是第一次!

老高压住火儿,一把抓住他胳膊说:“你懂规矩吗?事儿没解决,你上哪走!”

姓丁的突然反手揪住老高衣领说:“把你爪子拿开!”

随后,他瞥了一眼老高的警号,对林文明说:“记住他的警号4786,给市局督察队打电话,扒了这小子的狗皮。”

二十多年前,一个小子指着老高骂,警察就是一群狗,被他抽了好几个耳光。最后老高赔钱作检查,差点儿背个记过处分。

今天,对方揪住他的“皮”,指着鼻子要扒了他“皮”,老高感觉血灌头顶,手止不住地哆嗦,想:抽他几个耳光应该是最轻的。可老高在警界属于有“前科”的,气得双手只能哆嗦。

老高只得给自己来个台阶,说:“是吗?那我今天就见识一下!”

说完,他摘下腰里的手台,想招呼附近的民警过来增援。这时,林文明突然从侧面一把打掉了他的手台……接着,他又从侧面抱住老高的双臂,姓丁的伸手卡住老高脖子用力一搡,老高的警帽瞬间落地。让老高无法再忍的是,林文明竟伸手抓住了他腰上的六四手枪。

老高不能再忍了。一抬脚先把姓丁的踹出去两米多远,右肘朝侧面猛地一击,林文明“哎哟”一声,低头捂住了流血的鼻子。老高刚扭过脸,姓丁的飞来一个酒杯,正中老高的嘴角儿。

老高掏出枪,“咔嚓”一声推弹上膛。见警察动真格的了,姓丁的推门就跑。老高回忆说:“我与他距离不过四五米,即使枪法再操蛋,也可以撂倒砸伤我的人……”

但老高握枪的手始终发软,枪口一直高高指着屋顶,大声警告:“再动我就开枪了!”

林文明也被枪吓住了,就势“咕咚”一声躺在地上,一边往身上抹着血,一边掏出手机报警……

我们组织警力开始查找那个姓丁的,后半夜,他竟自己找上门儿来了。他进派出所就说要控告老高,暴力执法,滥用枪支,不是自己跑得快,差一点儿做了他枪下鬼。

说心里话,作为老高的同行,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但林文明和姓丁的口供显然与老高说的相差甚远。说老高暴力执法,拔枪威胁,唯一能证实当时情况的只有饭馆儿小老板了。

现场取证非常不顺。那个小老板可能是怕事儿,锁了门儿还关了手机。小饭馆儿和附近的马路上没有摄像探头。饭馆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证据或目击证人,除了双方差距悬殊的描述之外,只有老高嘴角儿被砸伤、林文明鼻骨骨折的诊断证明。

林文明的鼻骨骨折,显然让老高陷入了被动。尽管老高声明,对方袭警在先,并抓住他的配枪,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来证实老高说的一切。

半夜,老庄突然从家里赶到派出所,说这个事已经惊动区里和分局领导了,要我们马上研究处理办法。我的意见是继续走访取证,按妨碍执行公务处理。但老庄始终若有所思地抽烟,没有明确地表态。

老高从医院回来了。这次伤得不重,主要是口腔里的内伤。

老庄说:“现在的麻烦是,林文明的鼻骨骨折了,要是按司法鉴定标准就是轻伤害,按妨碍执行公务又没有任何旁证。凭眼前的这点儿材料,肯定是站不住脚,处理不好又成信访了,但这事儿我们绝不能让你老高吃亏……”

我隐约感觉,对查找证人的主张,老庄的态度不是很积极,甚至有一股和稀泥的味道,总把老高和林文明、姓丁的捏成调解的双方当事人。

老高是治安民警,熟悉办案的每个程序和细节。

转天,老高给我打来电话说,饭馆小老板的家庭住址他已经摸清了。下午,我喊上小乔,按着地址,找到了福建小老板的家。

福建人租的房子远离市中心,老婆孩子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里,房子狭窄昏暗,气味呛人。见警察找上门儿,小老板很紧张,坐在那儿不停地抽烟。他说酒鬼与警察动手之前,自己到厨房收拾碗筷了,就听见外面一直在吵闹……

小乔有些生气,说:“把你饭馆砸了,知道打110找警察。就为你那几个破碟子破碗儿,酒鬼把民警都砸伤了!先摸摸你的良心,再跟我们说!”

福建小老板想了想,就把老婆孩子轰到了外边,拼命抽了半根烟,说:“警官,对不起,不是我不说啊,是真不敢惹这些人……”

小老板的证词与老高说得完全一致,只是老高掏出枪的瞬间,小老板怕伤了自己,掉屁股钻进了厨房。

这个证据至关重要。回到所里,我问老高是怎么找到小老板的。老高说:“没这点儿本事,在鼓楼西就白混了。”

处理这两个人,似乎是板上钉钉,手拿儿把攥了。小乔正忙着要整卷,老庄却让先放一放。

下午,老庄跟老高谈了一次话。从所长办公室出来,老高就突然变卦了。

老高同意所长老庄的“调解意见”:林、丁每人各罚款五百元,给民警老高赔礼道歉,一次性赔偿老高医药费和营养费三万。

很多民警最初都惊讶这个处理结果,之后就不惊讶了,因为这个林文明是区人大副主任老林的侄子。

三万——对老高这样正科级的民警来说,等同于多半年的工资。而对林文明来说,保住了饭碗,免了牢狱之灾。

在所长老庄的调解下,这件事就被如此快刀斩乱麻了。

其实,让老高同意签下这个“条约”的真正原因,还是老庄暗示给他了那个副处指标。

事后我听老高说,那天,老庄进屋就帮他分析:从林文明的鼻子分析到可能引发的逐级信访甚至反讼,给老高和派出所会带来一系列负面影响,还会直接影响到派出所与区里的关系;又分析说,吃亏就是福,一切朝前看,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呢?

而最勾老高腮帮子的是——分局领导也希望老高要有大局意识和担当意识,尽快把这件事平息;在有些个人问题上,领导绝不会让老实人吃亏的!何况你三万块钱拿回家,换家电或存银行里,何乐而不为呢?

老庄鞭辟入里的分析,让老高突然感觉,分局领导说的那个老实人就是自己啊,“有些个人问题”不就是指副处指标吗?

大局似乎已定,击鼓传花将到尾声。

那些日子,老高的状态出奇地高涨,带伤坚守岗位,警组里的各项指标都超额完成。有些民警干脆不喊“高爷”,直接称他“高处”了。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老高突然被人举报了。

十五

分局监察室收到一封举报民警老高的匿名信,说他长期与界内社会人吃喝不分,称兄道弟。今年七月,曾纵容一帮社会闲杂人等,敲诈辖区某网吧老板六千元。虽然是匿名的,但说的时间地点都很翔实。

同样的举报信,还投给了市、区政府的相关纪检部门。

匿名信也转到老庄手里,看完后,他把信交给我说:“教导,这是您的本行,配合分局监察室调查一下,抽空再跟老高聊聊。”

我在督察干了多年,收到很多类似举报警察的匿名信,除少数属实外,大部分匿名者皆怀有各种各样的目的。我们查了一通后,无外乎是添枝加叶或凭空捏造甚至诬陷诽谤。但就这封匿名信而言,涉及的当事人和地点都有证可查,我不免有了疑虑。

我感觉,这事儿一定要认真调查、要澄清,对上级要有交代,对老高更要有个交代,尤其在要晋升副处的节骨眼儿上。

我喊来老高,代表组织跟他谈网吧的事。听到有人举报他敲诈,老高急了:“我操‘老算盘’他妈,这是故意陷害我……”

我说:“老高,你不要乱讲啊!这事要有根据的!”

老高拍着桌子说:“教导,那个叫‘嘟噜屁’的老婆的麻将馆就在老谢管界,就是他幕后指使的,害人真会找节骨眼儿啊!”

这时,我突然想起,春天来派出所找老谢办狗证的那个爆炸头女老板……

但这毕竟是一种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能妄下结论的。

那些日子,老高和老谢见面如陌生人,彼此的表情就像两个拎着兵器,随时要大战三百回合的响马。

一天出警回来,老谢气呼呼地找我说:“我怎么得罪姓高的了,四处给我造谣,说举报信是我写的,谁写谁他妈是王八蛋!”

民警间的闲言碎语和各种猜疑,也是甚嚣尘上……

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队伍的士气和内部团结。与老庄研究后,我马上与分局监察室的小陈着手调查此事。

这件事,还要从鼓楼西街浮华商厦搞家电促销的那场“接吻大赛”说起。

七月的一个周六,浮华商厦门前上午就搭起了台子,背景是一道彩虹般的充气门拱和各色气球——几条广告飘带被气球带上空中,上面写着“吻在七月爱在浮华”。

这个另类的促销方式确实引来无数小情侣。参赛规则是:根据时间和动作创意难度,决出前六名,依次奖励彩电、冰箱、手机等。上午十点鸣锣,十几对小情侣登台开亲,扛着的、盘着的,各种高难动作精彩纷呈,引来上百人的围观。

亲上才知道,评委要求的姿势和难度实在太高了,想拿走奖品试比登天,有的开始败阵而走。

一对儿小情侣站着亲半小时,觉着枯燥无味,决定下台离场。不想台下看亲嘴的人堆里,有个外号叫“嘟噜屁”的小子嘴欠,说:“我操,瞧这对儿,嘴都亲成拔火罐儿了!”

人群一片哄笑声,亲嘴男挂不住脸儿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嘟噜屁”在鼓楼西街开网吧多年,出来进去也是个耍儿,身边再站着几个小兄弟,看对方一脸不服,瞪眼问:“看你妈嘛?”

对方说:“我就想认识认识你。”

“嘟噜屁”没说话,扒拉开前边的人,上去给对方来了一个脖溜儿,接着又来一脚说:“我让你再认识认识我。”

转天下午,几辆车突然停在“嘟噜屁”的网吧门前,十几个青皮小子拿着棍棒呼啦闯进了网吧,为首者是一个光头,领着满脸怒气的亲嘴男。

亲嘴男上来先给“嘟噜屁”来了俩脖溜儿,外加两脚。“嘟噜屁”顿时傻了一半儿,昨天的牛逼状态烟消云散,作揖道歉都不好使,对方开价:医药费一万。

正剑拔弩张,给网吧送“有困难找民警”提示牌的老高推门走进来。见社区民警来了,“嘟噜屁”如见天神降临,双手接过牌子说:“高爷,您了可来了!”

这帮人一见警察来了,以为他报110了。光头解开红衬衫,露出前胸一身刺青说:“你他妈是出来耍儿的吗?警察是你爸爸啊?”

遇到这阵势儿,老高心跳也在加速。对方都带着家伙,自己身上除了一串钥匙和半盒烟,嘛硬家伙也没有啊!

待坐稳了,老高对光头说:“我是这儿的片警,先把人都给我撤出去。有事跟我说!”

问清了缘由,光头说:“今儿来就是替我侄子出气的。”

老高说:“出气没毛病啊,谁让这小子嘴欠手欠呢?砸了这儿很简单,告我完事谁给兜着?”

光头四十多岁,前胸后背文了条猛龙出海,脖子上挂着筷子粗的金链子,一脸凶相。他说自己从小在鼓楼西长大,家住教堂后街,诨号“小地主”,侄子受此大辱,当叔的不能在鼓楼西栽这个跟头。

老高抽烟看他想了半天:当年鼓楼西附近绰号叫“地主”的有好几个,只是没抓过这个“地主”。

老高继续与光头盘道(天津方言:相互探寻)。忽然听光头说83年严打和“老臭虫”在劳教队一起睡过大炕、吃过窝头、喝过菜汤,且是他拜把子大哥。

老高没说话,掏出手机,拨通了说:“董文学(老臭虫学名),我在教堂前的网吧,有个熟人要见你,给我跑步赶过来。”

很快,一身名牌的“老臭虫”头发油亮,胳肢窝夹着一手包推门进来,摘下墨镜问:“高爷,嘛事儿?”

听罢事情经过,“老臭虫”扭头冲光头骂道:“你不认识派出所高爷是吗?今天吃亏算我的了,领你的人赶紧给我玩儿蛋去!”

“嘟噜屁”也是面儿上混的人,赶紧来个顺坡下驴,谢了老高再谢“老臭虫”,掏出一千块钱和两条高级烟给光头和亲嘴男赔礼道歉。老高说:“都家门口子,谁都别找麻烦,这事就结了。”

光头说:“就听高爷的。”一场报复殴斗就这么化解了。

这样的调解方式,恐怕只有资深警察老高才能做到。

……

我分别找了当事人调查取证(包括在海南做生意的光头,也打电话询问了),事情过程与老高说的完全一致。如果要挑毛病,就是赔对方的一千块钱和两条香烟,双方没有书面的签字画押,只是按简单的口头调解方式处理。

在这些人面前,我们尽量回避匿名信的事,但这几个人心知肚明,给老高写匿名信的事儿早已传出去了。

“老臭虫”说:“谁给高爷写这封信了,谁不是人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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