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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脚步(上)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戴卫民

那年夏天,许道远在一天夜里出盘条厂的警时,在东厂区后围墙的豁口处,抓了两个年岁稍大的男女。旁边的三轮里面没东西,墙豁口内,地上稀稀拉拉散落了很多废铁料。许道远把这两个人连同周围几个蹲在草丛中的嫌疑人带回所里审查。

许道远的脚刚一踏进所门,母亲的电话就跟了过来。母亲说妹妹邢敏跟山虎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已经几天没回家了,她已摸清了山虎的住处。许道远换上便服,骑上车子就往母亲家奔。天上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街边的烧烤摊烤羊肉的膻腥味和着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空气中飘荡。

解放前,许道远的姥姥姥爷从河南到清河,在北城门外柴铺巷撂地儿唱坠子。当姥爷得肺痨死后,北门一个茶庄掌柜收留了他姥姥和他娘,并在城外租房把她娘俩养了起来,清河解放的前一年有了许道远的小姨。解放后,那男人撇下她娘儿仨就不露面了,茶庄也关了门。

邢敏是许道远小姨的独生女儿。要说他小姨的命也够苦的,出生后没两年,爹就抛下她走了。小姨在唐山地震的头一年生了邢敏,转年小姨和姨夫就在大地震中死去。从此,许道远的父母待邢敏如己出。邢敏小的时候,许道远一有空就背着她到处去玩,有一次他背着邢敏顺着清河一直走到了海边。

母亲望着怒气冲冲赶来的儿子,说了邢敏和山虎认识的经过。

“你呀,糊涂啊,迪厅那种地方能让她去吗?”许道远埋怨道。

母亲委屈地哭了。

许道远忽然想起了中风后瘫在床上的父亲,他推门来到小屋,父亲痴痴地望着他,眼里满是焦虑和不安。

父亲从朝鲜回到清河与他母亲相识时,母亲是清河曲艺团的坠子演员,父亲在一家工厂当书记。父亲头顶有一个美国飞机轰炸后留下的伤疤,当时是班长搂着他滚到了路边的沟里,救了他一命。父亲多次说想活着的时候见上班长一面。

家里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父亲在用眼神命令他,必须把邢敏找回来。

他以军人的目光相回应。

天边微微见了光亮,一丝晨风从公交车车窗外吹进来,撩起了许道远额前的头发。他感到了阵阵凉意,心却燥热难耐,眼里充满了怒火。

山虎笼络一帮少管所释放犯,以他把控的蓝房子餐厅为窝点,控制了菜市街地区长短途客运业。硬是挤兑得上河县公交局长小姨子的生意都没法干了,局长只得把他请到上河县当爷供着,吃喝玩乐了三天。他还把地头蛇树猴子绑到郊外挖坑要活埋,硬是逼着树猴子去了南方。

当许道远敲开山虎家的门时,预料中的场景出现了。他疯了一般冲上去,一把将邢敏、山虎从被窝里拉出来,拽到地上:“王八狗操的,你他妈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打人啦!打人啦!”一个中年女人跳着喊。

山虎这小子真是蔫贼,他居然没还手。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母亲和邢敏一路哭哭啼啼的。接待他们的老民警斜了山虎一眼,“你小子欺负人也不挑挑?连警察的妹妹都敢泡?胆子也忒大了!”

在一间屋里,老民警说,以前山虎黏上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的父母宁肯把女孩嫁到老家的山沟里,也不跟他。老民警说这事能不能挽回,就看邢敏了。

“她从小就听话,您好好劝劝她吧!”母亲哀求着。

老民警说:“我去说说看吧!”

当他们双方再一次面对面出现在值班室时,许道远从山虎脸上肆意的笑中感到,自己失败了。

山虎说让邢敏自己选边站,她要是不选他,就扭身走人!

当邢敏朝山虎那边迈出一步时,许道远心碎肠断,眼前一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回家的路上,许道远娘俩像游魂,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飘游。

父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身后,当他把门关上时,父亲就像塌了秧的瓜,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杨美丽对他管邢敏的事一直颇有微词。当儿子问他姑姑怎么了时,杨美丽对儿子瞋目相视:“姑姑学流氓,让派出所抓起来了!”

那天晚上,邢敏回家了。许道远拦住她把地痞混混儿的德性讲给她听,她竟冷冷地说:“我做的事我负责,我今后死活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许道远“啪”的一个耳光打过去:“我是你哥!”

她居然没躲避,决绝地把头昂起来。这颇为悲壮的神色,仿佛一具不朽的圣女雕塑,令人震惊。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我怎么跟你死去的妈交代啊!”母亲在隔壁发出一声悲鸣。

邢敏收拾起包裹决绝地走了。那一刻,时空仿佛静止不动。瞬间,许道远意识到他可能永远失去她了,他疯了一般冲向大街。街上一如往常的样子,饭后无聊的男女依旧悠闲地牵着狗儿散步;路边摊上光着膀子、晾着脚丫子的人在吃着麻辣烫;少心没肺、打情骂俏的少男少女们,依旧让蹿升的荷尔蒙伴着滚沸的油水燃烧。

许道远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走,看一只只小狗环绕在主人的身旁,幸福得让人羡慕,而自己就像一只流浪狗,茫然地在城市每一个角落寻找着栖身的窝。

那年夏天,盘条厂这头蹒跚而行的病牛终于累趴下了。东西两个厂院靠出租厂房才能维持企业运转。工人都下了岗,每天厂办公楼里挤满了一些等待报销医药费的退休职工。一天中午,退休职工侯姐因报销医药费的事,和冯志高呛了起来,冯志高说你管我吃饭花谁的钱,反正没花你的钱。侯姐说你不给我报销医药费,我就从楼上跳下去。冯志高说跳楼那叫自杀,跟我没关系。侯姐一急就要往楼下跳,许道远上去,一把拽住了侯姐。许道远白了冯志高一眼说,你说的是人话吗?

许道远在街上迎面碰上赶来的张建松。张建松得知跳楼的事已化解后,长吁一口气:“如果人真的跳楼了,我们所就放卫星了!”接着他就问了那晚外来人员偷盘条厂废铁的事。许道远如实做了汇报。

“有人写匿名信告我俩私放了盗窃犯!”张建松一上车就说,“我说盘条厂不能沾吧!你知道冯志高一个月给韩二胖多少钱?一万块啊!”

“抓贼抓赃!那天我家里有点儿急事,我请假回家了。”

“在没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传讯嫌疑人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我们放人没毛病!”张建松说,“一会儿见了督察队的人别犯怵,实话实说!”

回到所里,督察队的人果然在,他们取了许道远的笔录就走了。送走了督察队的人,张建松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你我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张建松又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许道远便如实说了妹妹的事。张建松沉默一会儿,突然用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瓷杯盖也被震落下来。

“山虎这小子,我们已掌握他很多违法犯罪的证据了,是跟这小子算账的时候了!”张建松手托着下巴,在屋里踱着步,忽然停下来,“还有丁四!红卫村那个地方我们该清清了,我们不能总是被动!”

许道远望着张建松齐耳根的白发、苍老的面庞,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许道远说:“听吕神经说,山虎、神经六等人承包了盘条厂厂院里废品清理的工程,还在原先堆料的空地找了建筑队盖了几十间平房租卖盈利。建筑材料都是通过韩二胖当房地产老总的表哥从一些建筑拆迁工地敛来的。”

“那个吕神经怎么样啊?”

“昨天他还到所里来闹。厂里商量让他回家长期歇病假,厂里一分钱也不扣。”许道远答道。

“是啊,留在所里吧,可以盯着他,省得他到处上访。”张建松说,“是块烫手的山芋啊!”

许道远说:“这些年吕神经满世界宣传姚建彪行贿受贿那点事。”

“慢慢来吧!”

不久,新街所在防暴队的协助下,对红卫村进行了一次大清理。抓获处罚了一批违法犯罪分子。以寻衅滋事罪对山虎进行了刑拘,后被判刑两年。被砍了胳膊的神经六也老实了许多,乱哄哄的自行车棚也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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