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蛇（上）
马玉明顺从地随刘老师走到小庙旁边的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坐下。她偷眼打量着这个比他大几岁的身量瘦小的体育老师，这个小老师身上有说不出来的一种和他年龄不相衬的镇定，他眼里含有另样深遂的光彩，他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马玉明这样想。
刘老师看到马玉明在审视自己，笑笑，对马玉明说：“你看上去不像个女孩子！倒是一身的假小子劲儿！”
“我吗？”马玉明被这句话说到心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种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儿的劲头是跟谁学的。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觉得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些发烫。
“我总觉得这座小庙盖的有些怪怪的！”刘老师把脸转到旁边的小庙上，“听说这是一个私人捐款建的庙？”
“是毛头他爸捐的款！小庙里他家占一间当祠堂，他要是不捐款建庙人家谁会让他占这块地给他家祖先用？”
“我见过他，就是爱开车来运走石头的那个人吧？”刘老师想起什么似的。
“他运的不是石头！”马玉明爽直地告诉对方。
“不是石头？那是什么？明明就是石头嘛！”刘老师皱起眉头。
“是假石头！是做得很像石头形状的提包！”马玉明把自己在毛头家看到的事情都说出来。
“原来这样！真是怪事情！”刘老师听到这些并没显出惊讶。
“也许是有什么东西藏在这里吧？”马玉明猜测道。
一股担心的表情像阴云罩住对方的脸，“是吗？也许是会有什么东西藏在这小庙里面，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一下，说不定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你怕吗？你要是怕就算了！我一个人去探险！”
“我为什么要怕？”马玉明被对方的话激怒，站起身就跟着刘老师走进这座小庙。
这座山神庙很是简陋，砖木结构，地面上铺的是粗糙的水泥石板，正面除去一个佛龛香炉供在一张大石头桌上面其他什么都没有。他们两个人在这个占地几十平方的小庙里转悠好半天什么也没发现，旁边的那个毛头家的供屋里面没有什么神像，一张大粗木方桌上摆着写有毛头家祖先的几个牌位，粗粗看上去，这个供屋里也看不出异样。
“没有什么呀？”刘老师松口气，“看来你对那些假石头包的推测有问题！有些事情可不能瞎推测！我们到外面去吧？”
马玉明对他的建议没有反应，因为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这股味道是那种没有被吸过的烟草的味道，淡淡的，但很新鲜。
“等等！老师！你看这里！”马玉明忽然发现在那张小供桌右侧的地方，那个桌角处要比别的地方光滑，好像是有人经常抚摸似的。
“是吗？这里，有什么问题？”刘老师话音有些紧，马玉明没有留意这些细微变化，她闪开身子，让刘老师走到前面。
“这里没什么呀！”刘老师拽桌角，用力往两边都试着使劲去搬，没有动静，那张大木桌好似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马玉明开始也以为那个粗木桌真的是搬不动，但是她发觉刘老师在搬动木桌时朝她撇来的那种做作的目光，马玉明的心紧缩一下，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是他在试探我对他搬桌子动作的反应吗？是想看我是不是知道他不是在真的用力吧？他用力的方向对吗？看上去他在使劲，但是能明显感到他是在极力控制他发力的方向。
“也许真的没什么！”马玉明转身出去，但是她记住在那张大供桌和墙壁挨着的地方有道细缝。如果那张桌子是能活动的，又会怎样呢？
马玉明怏怏地跨上自行车朝家里奔去。
在她背后是一张深思莫测而又担心的面孔。
马玉明走出一段路，脸肿胀感消失不少。刘老师的药水真好使呀！这样家里人就不会担心了。前面再有五里地就到家了，看着路边的景色，马玉明高兴地唱起一支歌，她正哼的带劲，忽然看到刚才那个背柴筐的人正盯着她，这个人走路速度可真够快呀，他腿脚不简单哩，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走到这地方了。
马玉明继续向前，不料那个人却喊她：“玉明！等等我！”
马玉明迟疑地停住车。
“您是叫我吗？”
“哎！这是怎么啦？连我你都认不出啦？”那个人把手中的柴草筐放下，掏出一支烟点上抽着。
“您是？”马玉明有些发懵，这个小脸盘小眼睛的人是谁呀？他这双小眼睛好像是和谁有些像？他像谁呢？好像是，噢？马玉明想起来了，哦！二胖！这个人是二胖他爸。
马玉明看二胖爸背着柴筐的样子？想平时挺威风的李叔今天怎么这副打扮呀？他身上穿的比要饭的乞丐还老土呢。
“李叔！您这是？”马玉明笑着问。
“没啥事！出来散散心！”李叔笑呵呵地把头上戴的草帽摘下来当扇子赶走围他脑袋打转儿的几只蚊子。
“那您也不用穿得这么寒酸呀？我还真的没认出您来呢！”马玉明不好意思，李叔和玉明爸爸是好朋友，年轻时经常到马家串门，后来马玉明的爸爸去世，两家人的走动就少了。
“西服革履的不能老穿在身上，要是穿着它出来手里再拎个柴筐，你说那是什么样子？”
“你尽说大实话！”马玉明笑起来，“二胖在家干什么呢？”
“他有什么事？写完作业就是训狗！他比你差得远！这孩子不知他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丁丁让他训得会干什么啦？”马玉明想起叫丁丁的那只狼犬。丁丁原先是县城公安局的一条警犬，因为在一次训练任务中伤了一条前腿，退了役被李家收养了，二胖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丁丁的监护人。马玉明班里的同学们都非常喜欢这只狗，它聪明伶俐，虽说只剩下三条半腿，可是论跑比那些四条腿的狗一点也不慢，马玉明对这条狗情有独衷，可今天她到镇上来却没顾得上去看丁丁。
“你妈身体还好吧？”李叔关切地问。
“前些日伤了腰现在见好！”马玉明很感激李叔惦记着自己的家人。她希望接下来李叔会问到哥哥马玉天，可是李叔却没有提他。这叫马玉明很意外。
“您到我家喝杯茶吧，没多远了！”马玉明热情邀请到。
“不啦！我还有点事情！”李叔摇摇头，他嘴上虽说有事情，但也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马玉明看出李叔心里有事，她才不信李叔刚才说的什么出来散散心的那些话呢，一个生意人打扮成这付模样出来是没事散心的吗？
李叔又点上一支烟抽着，慢悠悠地看着前面若隐若现的笼罩在雾气中的海岸。玉峰山的山形就是奇怪，它横卧在那里像一张拉满的弓，中间突入海的部分就是弓背，整个海岸成个半月状，可是这个弓背又是宽窄不一，离海岸最近的地方窄到几百米，玉峰镇就在这个弓背的中心地带，但是要想从玉峰镇到海边来，没有什么近路可走，还得顺着半月形的山地溜边走，这样从镇上到海边的路就显得远些了。
“我那天听二胖说，你前两天自己去过玉峰山？是给你妈弄草药吗？”
马玉明听到李叔这么问，就把那天在山神庙附近听到橹桨声的事说给他听。
“什么？听到在山脚下那个小庙附近有划桨声音？这是真的吗？”李叔神色凝重起来。
“也许是我听岔了！我开始也认为自己没听错，可是后来一想，那怎么可能呢？许多人都这么说，所以我怕是听走耳了！”马玉明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觉得那件事早过去几百年似的。
“要说到是这个理！山脚下怎会听到划橹桨的声音，就是听错了！我也是经常听错声音的！可是……”李叔收住下面要说的话，转脸凝望着远处玉峰山上的黑蛇崖。
马玉明也顺着他的目光朝那边望去，现在的玉峰山是一派绿茵葱葱，山草树木茂盛繁杂，只要是有一丝生机的地方都会被绿色占据。马玉明看到李叔紧皱眉头，不知道李叔心里在想什么，也许刚才自己说的话引起李叔注意了。
马玉明现在的位置也能看到玉峰山下的山神庙，它位置距离海岸并不远，因为它正好处在弓背的顶点，陆地与海最窄的地方，要是有人能从黑蛇崖上直接过来，那条直线不过千百米。她觉得李叔现在想的也是这件事情。
“你哥现在给毛头家干活？”李叔话锋一转提到她哥哥。
“是！听妈说是给毛头家运货什么的。”马玉明点点头。
“用船？就用你家的那条小划子？”李叔有些惊奇地扬下眉毛。“那能运些什么呢？那么小的东西？”李叔轻轻摇摇头。“你知道你哥给毛头家跑哪个码头吗？每天都有活干吗？”
“好像是跑怀口！是哥对妈妈说的！毛头家用船的时候不多，每月也就是几次，但不定时，随叫随到，说起来也很辛苦，没活干时就帮人家修修船。”马玉明说的这个怀口是地级市，和玉峰镇相临七十多里地，也是海边一个小城镇，改革开放以来发展很快，现在已是繁荣的中等规模的县级城市。怀口和玉峰镇虽然相临不远，但中间横亘十几座大山，陆路交通运输不方便，所以有些货物运输要靠海路周转。
“啊！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是不是？你哥倔性，他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扯不回。好啦！不耽误你了！你快回去吧，见了你妈替我问她好，告诉她，等哪天方便我去看她！”李叔朝马玉明摆摆手，拎起那只柴筐向玉峰镇方向走去，走出几步又转回身，“二胖说你们学校新来个体育老师？你知道么？”
“看见过两回！还说过几句话！我看他不像体育老师，瘦了巴叽的，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马玉明想起那个干巴巴的刘老师。
“你这丫头嘴真像把刀子，以后看有谁敢娶你当媳妇，那他家就是玉皇大帝亲戚，要不说二胖和毛头他们都怕你呢！好啦！回头见吧！”李叔笑着走远了。
“他好像是有意在这里等我！”马玉明望着二胖爸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这样想。
马玉明老远就看到站在村口的妈妈，妈妈一定是见自己去镇上回来晚不放心。不出她所料，妈果然埋怨道，“你个死丫头！看把你疯的，到镇上就忘家，玩疯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妈妈！看您说的，人家不是到镇上买东西吗？”马玉明笑着跳下自行车，把买的东西拎在手里。
“买东西！买东西！这些东西其实咱村里小店就有，何必跑十多里地到镇上去买？”
“您不是也同意我去买的吗？”马玉明辩解道。
“我不让你去可行呀？妈知道你心里想去呀，你像个假小子那么倔，就随你爹的脾性，我猜这些东西一准是在毛头家店里买的！”
“就是呀！妈妈您脑筋真好使！”马玉明搀着她妈妈走进小院。
“我要是不让你跑一趟能行吗？妈看得出来，你这个丫头这次回家心里装着事情呢？”玉明妈脸上说不出是一种什么表情。
“我心里有事情？我看您心里也有事情才对！”马玉明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我能有什么心事？”她妈妈惊奇地扬起眉毛。
“您心里有事我能看不出来吗？妈！我猜得出您一准就是为我哥给毛头家打工不高兴哩！”
马玉明看到她妈妈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下来。她看马玉明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拿起发暗黑的铝质水舀往锅里添上水。她沉了一会儿，才对马玉明说到：“我是有点生你哥的气，咱和他两家在早就不是一路人，他毛头爸算是什么东西，三只手的家伙，咱家是什么，你爸是村长，你哥是联防队长，早先咱家是管着他家的人呢！可是现在，你哥反倒给他家打起短工，一出去还都是在夜晚，你说我这心里能不气吗？我说你哥，你哥又不听话，他眼里就只有那些钞票了！”
“哥也是为家里好！”马玉明劝母亲。
“要说呢，现在的钱是不好挣，近海处打不到什么，去远了咱家没船，再说跟大船出远海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的，我也是揪心！我就怕毛头他爸把你哥给带坏了！”
“妈！您别担心太多，哥又不是个小孩儿，好坏他能分不出吗？”
“要说是这样，可是在钱眼儿里打转悠的人恐怕是看不清黑白的！有机会你要劝劝你哥！”妈妈望着马玉明。
是呀！妈妈的话有道理！马玉明想起那天夜里她哥哥出海去的情形，不论妈妈的担心是不是有些过头，哥哥行为的确有些不对劲，有些怪异，要是像哥哥说的那样给毛头家运货就只有跑怀口这个点，那为什么那天夜里他是往公海方向去的？那茫茫大海能有什么货可运呢？真搞不明白他在干啥？马玉明抬头看看墙上的挂历，再过几天就是大潮日，到时哥哥是不是还会出海去呢，这次我一定要盯住他，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几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马玉明这天心里说不上为什么有些慌乱。也许是过多的注意哥哥马玉天的举动，马玉明把自己弄得很不自在。
下午，马玉天到海边去一趟，他手里带个装黄油的罐子，不用问，他是去给桨环上油去了，那个地方抹上黄油，那种吱吱呀呀的摩擦声就会小很多。
晚饭时，马玉天接个电话。他对着电话“嗯嗯”几声，若无其事把手机放下。
“要出去？”玉明妈小声问道。
“是！”马玉天简短地答一声，闷头把一杯酒全灌进嘴里。
“总是在晚上吗？”马玉明问道。
“是！没关系的！这周边也就是你哥哥晚上能驾小划子出去，旁人哪有这个胆量！”也许是喝酒的缘故，马玉天说话大咧咧的。
“哥！你少喝点酒吧，晚上出去你可要小心点！大黑的天，多不安全！”
“哎！我能不知道夜里的海是什么样吗？可是想挣钱，就不能顾那么多！是不是，你再有两年就上高中，高中要到县城去上，三年也是不小的挑费，你哥心里有数，你放心吧，就凭你哥这身板，一定得把你供到上研究生！旁的事你不用操心，你把功课弄好就成！我一定要让咱马家出个女状元，荣宗耀祖！”马玉天放开嗓门道。
“阿明是担心你！”玉明妈妈神情有些忧虑。
“放心吧！再说，到那地方又不是我一个人！”
“我从没听你说过咱村还有旁人跟你一块呢？”
“咱村的人？妈，叫您说咱村还有多少敢独自出海的年轻人，我说的是人家那条大船上的人！”
“大船？什么大船？”马玉明追问。
“啊！大船？是呀？那里能会有什么大船吗？你哥哥我是喝多了，说胡话呢！”马玉天意识到自己说走嘴，赶紧掩饰地拍拍自己脑门儿。
马玉明的心差点一下子蹦出喉咙，大船？什么大船？他说出有大船那肯定就是有大船。大船在黑夜里能干什么？马玉明不敢再往下想！她脑子很乱，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哥哥说出又否定的大船肯定和毛头爸让他哥哥干的事情有关系。马玉明镇定一下自己，默默打定主意，今晚绝不合眼睡觉。
大约夜里十一点钟的时候，马玉明听到哥哥那间房里有轻微的响动，马玉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佯装睡得很熟的样子。果不其然，哥哥马玉天在出去之前又溜到她的屋门听了一会儿动静，然后才拉开堂屋门蹑手蹑脚地闪出去。
马玉明一骨碌爬起来，扒开窗帘往外看。那情景大致和十多天前差不多，马玉天偏身出院门，肩扛着桨，快步地朝海边小码头走去。马玉明跳下床，登上那双软底的运动鞋，套上那件深色上衣，尾随在她哥哥身后二十几米的地方。
马玉天到海边后回头四下看看，没有发现就藏在自己对面的那块缆桩后面的妹妹。马玉天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两口，然后跳上小船，扣上桨，奋力向黑漆漆的大海划去。马玉明听声音就能确定马玉天使船的去向，尽管马玉天下午给桨环上抹了黄油，但是那轻微的咯吱声还是有，没错，他哥哥去的地方不是西面的怀口，而是径直奔向公海。那里会有什么在等待哥哥？会不会就是哥哥在吃饭时不慎说出的那条大船吧？要是真有那条大船在那里等着他，那他们会干什么事情呢？啊！马玉明几乎要喊出声，哥哥是不是帮毛头他爸走私呀？要真是那样，存留在马玉明心里的那几个谜就有了答案，还有那几张被撕碎的纸条上写的数字，出一次海500元！是呀，哥哥是冒着生死违法去挣这些钱呀。哥哥！你好糊涂呀！马玉明从藏身的缆桩后面跑出来，蹚着海水向小船消失的方向追过去，她想叫住哥哥，把那个只为钱不顾法纪的糊涂哥哥喊回来，但是迎面吹来的呼呼海风吹散了她的喊声。
作者简介：宋振宇，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 至今在省市地级报刊发表中短篇及小小说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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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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