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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下)

来源:网投 作者:张军
七上八下,进入七月,潞城进入了主汛期。暴雨、雷电、冰雹、大风黄色、橙色预警频繁出现在人们的生活资讯中。市民已经习惯在各类预警中生活和工作。夏日阴晴不定,午后整个潞城半边天像被皴染了一层层的淡墨。楼群、桥梁、村庄和田野都沉入到雾霾般浓重的色调中,一场大雨正在酝酿,急先锋已经箭镞一样噼啪落地。这场雨来势汹汹,之后放缓了节奏,不紧不慢下了一天,总雨量将近二百毫米。

一个土场的边缘,几个“铲子”一个夏季已经悄悄挖出了十几米深、横截面达几十米的一条探沟。雨后,趁着大地短时间退去暑气,他们挥镐扬掀激战正酣。从已经挖到的汉代土层中发现了五铢钱、瓦当、陶罐等丰富遗存,他们期待发现更多的灰坑瓷。长时间降雨拿松了大地的筋骨,巨大的土块突然分崩离析垮塌下来。探沟底下的“铲子”闻声四散奔逃,不幸的是,一个“铲子”被压在了下面。垮下的土方体量巨大,劫后余生的“铲子”试图营救无望后报警求助。

我们调用几台施工机械才找到了“铲子”的遗体,他四肢挣扎匍匐于地,最终被大地紧紧攫住了身躯。999医护人员经过象征性的程序确认此人已无生命体征,刑警排除刑事犯罪嫌疑后,那具遗体被抬到运尸车上。身体被翻过来的刹那,我看到了那张在老胡面前眉飞色舞的脸,看到了一件件向外给我拿东西时期盼的表情。那张脸在我面前鲜活着,又毫无生气地凝固了。随着运尸车的车门咣当一声响,关闭了他所有的梦想。

车轮摇摆不定碾压开一道道泥泞,打着滑驶离了土场。一直阴沉的天空在头顶又攒了一层黑云,在我们结束了所有工作的时候,噼啪掉下了雨点。雨点越来越密集,几个“铲子”泥人一样,脚下瞬时汇聚成河,他们在雨中岿然不动,目送载着他们同伴的运尸车渐渐远去。雨点拧成了鞭子,一股一股奋力抽打在土场上,土场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不仅吞噬了一个“铲子”的生命,还吞噬了外界所有的声音。我在现场给老胡打电话,想告诉他小发子的死讯,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非正常死亡遗体处理等后续工作还要派出所配合。一天后,我见到了他的家属,一个瘦小枯干的女人。在小发子的宿舍,面对丈夫一堆破旧的遗物,她将拳头塞进嘴里无声饮泣。之后,带着香烛纸钱、烟酒祭品去了小发子出事的那个土场。大雨洗濯后的土场经太阳一晃又是一片焦土。點燃的纸钱上下翻飞,洒下的酒嘶嘶入地。是不是小发子知道妻子来了?

她抢地嚎哭,一直跟随的几个“铲子”挽着她的手臂,那个娇小的身躯用力坠地,双脚急促地拍打着地面,像在一下一下叩问夺去她丈夫生命的这块土地,委屈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丈夫身后给她留下三个孩子,她终将委屈和无助。在殡仪馆,待小发子化为一缕青烟,我将三千元现金交到她的手上。为了让她心安理得,我隐瞒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对她说,以前买过他的东西,这是欠的钱,拿着吧。女人将钱攥在手里,拈着重物一般不停地抖动。小发子的死扯不上安全生产事故,只是个意外,没有人为他的死负责。他的命丢了,妻子却拿不到一点儿补偿。我能做的,夸大传销案件的案情,提升线索奖励申报等级。这点儿钱不够买下一个廉价骨灰盒。

十五

老胡可能还不知道小发子的消息。他应该露一面,至少对老乡进行力所能及的安慰。电话不通,只能去摇不动村找他。全村棚改工作已经取得重大进展,街里动迁的标语都换了新的内容:热烈庆祝村民签约率达到98%。

一只喜鹊在一统斋的屋顶喳喳乱叫,歪头探脑,扑棱扑棱飞到洋槐树的枝上。我想起了“家”瓦当上面蹲在门口的那只小鸟。怎么就认定是家燕呢?也有可能是只喜鹊吧,而今一统斋已经庇护不下一只鸟。

一辆轻型货车停在一统斋的外面,高老师跑前跑后指挥几个民工一袋一袋搬瓷片。见到我说,老胡走了,临走前将瓷片全部处理给了我,只要我替他把房租还上。正说着,房东来了,问谁是高老师。高老师立马应声上前,掏钱点给房东。房东脸上生花,昨天我还是剩下的2%,今天就不是了。这里马上就要拆掉。

又一拨人进来找高老师,问了身份,是运河文化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高老师领他们进了老胡的小屋,指着戳在窗下的那个大铁锚说,就是它。

我靠!打头的人戴着眼镜,文化人的模样,却爆出了粗口。把镜框向上推了推,摇着头,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说,运河文化广场那个铁锚的仿制品怎么看怎么觉着别扭,知道吧?就是因为设计者没见过实物。我们找了好久,“运河文化”怎么能没有铁锚呢!我说一定有出土,不错吧!一级文物,一级没问题,镇馆之宝,我建议放在博物馆第一展厅。

不顾上面经年铁锈和附着其上的泥沙,他像抚摸自己孩子一般抚摸着铁锚。一伸手,随行的人员递上一个文物捐献证书,在捐赠者的一栏写着胡云生。我才知道,瓷片胡,胡汉三,胡汉山,他的真名叫胡云生。他说过,我们都是过客,这些东西最终属于历史,属于社会,属于未来。唯有文化能够永恒,他给它们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那人向高老师拱起双手,请转达我们对您朋友的衷心感谢和崇高的敬意,运河文化博物馆随时欢迎他及各位莅临指导!高老师拉着博物馆负责人照相,说要将照片发给老胡,证明他交代的事办妥了。照片发了过去,老胡很快给高老师回过来一个咧开嘴叉子的大笑脸。

他的手机竟然通了。紧接着又给我发来一段语音:牙刷柄已经找到,放在左边抽屉里。拉开了抽屉,一把玲珑剔透的骨质牙刷柄躺在里面,牙刷下面压着一张黄色的医生处方笺。病情诊断一栏是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我用手机百度,竟然是一种罕见病,发病概率约四十万分之一。

胡汉三再次被打倒。

老胡,你个胡汉三还能再回来吗?

微信提示音滴答一响,他发来几张自拍照片,第一张照片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大汗淋淋,腋下倚着一只单拐,对着镜头摆出一个鬼脸。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面对那个俳优俑,我当时好像对他说,他在逗你笑呢。随后几张照片笑容可掬。这就对啦,想在电话里给他宽宽心,提提那件俳优俑。懂啵?生活是面镜子,你哭他就哭,你笑他就笑。想想,算了,谁不比你活得明白!他身后的路向远方延伸,我知道了他的来路,也知道了他的归途。

似乎一夜之间摇不动村就成了一大片空地,按照规划这里将成为新城绿心。村中所有建筑物全部拆除,清运完毕,只留下了榆槐椿枣等姿态非凡的老树。它们以前属于某个院落,现在守望着这片土地,见证了历史,还将见证它的未来。撒眼望去,我想找到老胡一统斋的位置。我找到了那棵洋槐,远远地望去,黧黑苍劲的树干像个筋骨刚健的男子汉,一丛丛墨绿色的叶子舒枝展桠突兀在废墟中,将这片黄色的土地点染得雄浑苍凉。土场上人影憧憧,在里面我看到了老胡,看到了小发子,看到了王老五,看到了众多拾荒者和“铲子”在大地上奔波劳碌。

只要有大地,就会有草木。他们就是人间草木,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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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军,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民警。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曾出版散文集《自然的呼吸》、文化专著《岁月留痕》。中篇小说《风住尘香》等篇在《啄木鸟》等刊物发表。报告文学《马兰歌声》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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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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