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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下)

来源:网投 作者:张军
“四更说收藏”开讲了。高老师是全能型的,金银器、玉器、陶器、青铜器、木器、书画没有不敢讲的,每周一个专题,穿插讲瓷片,还在线答疑解惑,藏品鉴定。策划方只提供平台,讲座的全部报酬来自网友的打赏。高老师端坐在镜头前容光焕发,端水就喝,拿嘴就说。一个小时从头码到尾,比“观复嘟嘟”还能嘟嘟。不知有多少人在线观看,反正他们微信公号推送的视频点击量少得可怜。据说,直至第三期才获得了一笔五元的赞赏。讲课内容漏洞百出,还经常造成历史时空大错乱,每期节目正式开始前,都极其诚恳地纠正上一期的错误。以后几期纠错的时间越来越长。

见到我,高老师晃着手机说,这个叫胡汉山的藏友真够意思,捧场,给面儿!哎,你说,胡汉山和老胡是不是——我说,你没看头像都没换吗?老胡啊,我说呢。他把滑下来的眼镜向上推了推。从店里出来,老胡在摊儿上和我说了一个高老师的笑话:他没事儿和高老师逗咳嗽,您这个东西老啊!得多少钱?高老师眼没离手机,当然老,我的东西没有不老的,你想要给一百块钱吧。老胡喷了。高老师推上眼镜,见他手里捏着一个干瘪发霉的柠檬扑哧也笑了。可说呢,都长白毛还不老!老白毛,老白毛嘛。他善于给自己圆场。看来他俩的隔阂早已烟消了。

老胡看摊儿很少吆喝,那次他吆喝起来,快来瞧,快来看,美丽,美丽,价格美丽。摊儿上有三块儿瓦当,他整明白了两块儿,一块儿是“关”字瓦当,一块儿是“富贵万岁”瓦当,另一块儿上面有一只小鸟,图案有些古怪。他以每块儿二百元的价格给了我,完了说,一块赔了五十,得借給人家一千块钱,没办法。

要借钱的是他的老乡小发子,和他结交是因为胡大哥的死。胡大哥开农用车拉沙子,起得早,开车睡着钻到了大车底下。装殓时对着一堆红红白白的碎肉没人敢上前。做过油漆匠的小发子来了,四五个小时连拼带凑,攒出个囫囵人形,穿好寿衣,好歹让胡大哥体面又尊严地上了路。那场祸事之后,小发子成了胡家的恩人。他家三个孩子,媳妇骑一辆三轮车跑市场批发蔬菜水果,早出晚归,三十多岁就花白了头发。老家那块地薄,不养人。老胡被老家人传得很神,小发子一个电话投奔老胡而来。他不知道老胡已经失了元气,来了跟着他捡起了瓷片,对机会另找了一个保安的差事。捡瓷片、当保安,尽管干着两个差事,在外也别指着能攒下钱。

这次小发子找老胡,说出来一年了没挣到钱,回家对媳妇没法儿交代,想从老胡手里拆兑一千块钱。老胡火急火燎给他凑够了,却没看出他有要走的意思,见天躺在老胡的床上抱着手机搜索“附近的人”,拉了一个名单让老胡参考,哥,你说哪个更靠谱?上面写着:享受你的体温、求抱抱、花骨朵、客官不可以,还有一个直给的,叫“约吗”。老胡一看,知道又中招儿了。他借过三千,好几年还不上。孩子考学那年又逢獒园倒闭,实在掰不开镊子,就和他提了一嘴。小发子立马拎着一箱奶去看老胡的老妈。老胡听说,心想完了,这钱瞎迷了。每次小发子张嘴,他想到的都是拼接大哥的那点儿恩情,哪怕自己为难,也能办就办。

他知道,小发子所说的靠谱不靠谱,无非就是能不能和这个女孩儿“约炮”。老胡看他很不靠谱,懒得搭理他,拿钢刷低头刷泡在盆里的瓷片。

我去时,他们二人正在吃饭,一张小桌放在院中,大葱蘸酱,小发子把自己刚才的脱险经历说得惊心动魄。

他的微信昵称叫“阿福”。“阿福”很快和“约吗”挂上了。嗲声嗲气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来呗,哥!我等你呢。小发子把手从裤裆里拿出来,从床上噌就坐了起来。按照对方发过来的位置,“阿福”走到了一家保健中心的门口,这个地点按他的说法“有点儿靠谱”。见了小姐,发现不是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美女,头像是盗图,唐代仕女般的一个胖妞倚门待客,文着雾眉,涂着蔻丹,戴着美瞳,两条肥腿掰不开缝儿。但除了胖点儿,眉目撩人,双睛传意,尚可消受。“阿福”身陷按摩椅上,说是让小姐捏捏,反过手就去捏小姐。他一上手,小姐就直给了,来吧,哥,憋死我了。实际上要憋死的不是小姐,是“阿福”。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才发现套套告罄。小姐要穿衣出去买杜蕾斯,真是临渴掘井。不戴吧,他心里又忐忑,怕染上脏病。情急之下看见窗台上有一瓶56度二锅头,想起了医院大夫不都用酒精消毒吗?在手心里倒了一汪酒,身下的小姐笑得肚子上的赘肉乱颤,哥,真有你的。暴风骤雨来之也猛,歇之也快,片刻便鸣金收兵。翻身下马才意识到都没来得及问问价。事儿办完了还不人家说多少是多少,“阿福”和自己底下的家伙一样蔫了。小姐边穿衣服边说,哥,这个点了,请我吃个饭呗?人不能嘴上,“阿福”说行啊。小姐马上改了主意,要不请我喝咖啡吧?“阿福”满口应允。

保健中心的楼下就是一家咖啡店。小姐靠着“阿福”的身子,两人伴侣一样进了门。选一张桌坐下,“阿福”学着电视里的样儿朝吧台打了个响指,跑过来个毕恭毕敬的小男生。两杯咖啡!他说。服务生问,加糖不?“阿福”愣了一下,看了眼小姐,说当然加!袅袅香气扑面,小姐软声细语,“阿福”如漫步云端,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他无意中看到了桌角上摆的一个小小的价签:靠!他想破脑袋也就三四十块钱。“阿福”的汗立马就下来了。endprint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阿福”起身接电话,是老胡打来的。他说了两句坐了回去,坐下又看见了闹心的价签,针扎一般弹起身向外走。这个电话是救命的,他抱住不放,边走边说,你别担心,我就想做一单,做一单就走。小姐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阿福”走出大门,眼角余光扫见她跟了出来。老胡脾气暴闪,你他妈再没钱也不能想歪的,做一单什么?你跟我说,是偷,是骗,还是抢?我告诉你,统!统!不!行!“阿福”压低声音,将事说得真的一样。他靠在门口一辆丰田凯美瑞的车门上,乌黑的车膜能照见人影儿。他抚着车门把手,如同车的主人一般。

他瞥见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背过身去,压低手势,招了一下。车子停在了“阿福”身边,收了电话,拉开车门他一步蹿了上去。电话突然断了,那头儿的老胡还以为这个愣小子已经开始行动了,急得哇哇大叫。上车后“阿福”对司机说,快,快开,他们要绑架我!车开出很长一段距离,通过后视镜“阿福”见那小姐追着车尾巴气急败坏地跳脚。司机看着满头大汗的“阿福”问,你没事吧?用不用报警?

成功逃单的“阿福”此时坐在老胡的对面,哥,你是老天爷给我的三根救命毫毛。平时你隐身不见,关键时刻总能拉兄弟一把。面对他的眉飞色舞,老胡毫无表情,指着我问他,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警察啊!小发子反应过来,顿时语塞,表情讪讪,我瞎说,全是瞎说,你可别当真啊。老胡说,我救不了你了。他摊开手,还钱!小发子将他的手一下打了下去。哥,别急。钱马上到位,我不是不想回家,现在怎么回去?王老五我们正憋宝呢。小发子压低了声音接着说,不瞒你说,我们探到一个灰坑,地层分布明显,地表两米以上是明清,现在已经挖到了元代土层,从带上来的土色看,往下至少还有七八米深,七八米,厉害了我的哥!说不定能探到汉代,您就擎好吧。这事儿整完,赚了钱就还你,然后回家。他眼圈发红,嘎嘣咬口葱,将酒一口闷了下去。

十二

瓦当买到手后,我把图片发给玩篆刻的朋友,他查甲骨文、查金文、查大小篆字谱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终我在一本《细说汉字》的书上查出了结果,原来是一块儿“家”字纹的汉瓦当。再见到老胡,我告诉他那个瓦当的图文是“家”,并向他详细解释了当面的含义。猪作为人类最早驯化的家畜,也是重要的家庭财富,屋内有豕为家。当面的图案屋内不仅有豕,还蹲踞着一只小鸟。我推测这只小鸟很有可能是家燕。“家”不仅要有财富还要有生机、有情趣。老胡说,家啊?他的眼神暗淡,满是忧伤。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办了一件蠢事,他不搞研究,告诉他这个结果有意义吗?家,对他来说是一触即痛的伤痕。十年前,父亲得了脑血栓,他回了家。在家和母亲黑天白日伺候父亲,累得他们娘儿俩站着就能睡着。后来又出一次血,父亲没留住。掰着指头一算,一共陪了老人三十七天。那一年他三十七岁。老胡感慨,老爸养活了我三十七年,就让我还了三十七天。一天顶一年,是不是有意成全我?

给老爸守灵的时候,漫漫长夜,看着照片上父亲慈爱的目光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老妈过上好日子。为了让老妈过上好日子,料理完后事,他打起行囊再次离乡。老妈送他出家门,眼光粘在他身上撒不开,她一直不知道孩子在外干着多大的事体。嘱咐他,儿啊,事业适可而止,多保重身体!保重,应该是孩子对母亲说的。话运到了嘴边,他先听到了母亲对儿的叮嘱,瞬间泪奔,母子洒泪而别。一晃十年,老妈今年已经七十七岁了,在电话里还是说,孩儿,事业适可而止,别惦记家,我没啥事。老胡谨从母命,“事业”早就适可而止了。自责的是在老爸灵前許过的愿没做到,担心的是老妈还能等吗?

摇不动村已经沸沸扬扬了,家家门上、墙垛子上贴满了搬家公司的小广告,一些签约的住户已经开始投亲靠友。各种说法在村中流传,一时谣言四起。维稳成为派出所的重点工作,一段时间我长在了那里。

那天进门,看见老胡依然在他神奇的睡椅里睡着,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玩着手机。见我进来,将翻起的裙子向下捋了捋,盖住了自己匀称的白腿。在这个简陋破旧的小屋我第一次闻到了女人味。她从床上坐起,一巴掌拍在老胡的大腿上,厉声喝道,起来,睡睡睡,就知道睡!老胡起身,彼此招呼过,拿刀开始分割案板上的一条五花肉,说,孩子今天回来,做胡氏红烧肉。夏天炉子没法儿用,他将锅拎到燃气灶上,倒油,葱姜蒜花椒大料黄酱一样不少,顿时香气四溢,家的烟火气息将小屋装得满满当当。

在俄罗斯的时候他就专伺后勤保障,只那切肉的刀法就看出他的厨艺是不错的。白天在外边瞎跑,回到家形单影只的,也没心气起火,晚饭一般在街上小馆解决。天南海北的人把天南海北的美食搬到了一条街上,老胡最爱吃面。面条脾气谦和,可以和各种浇头百搭。吃出了经验,他将面条分出了性别。山西刀削面、兰州拉面、武汉热干面、河南烩面、陕西臊子面,还有拉面里的大宽是男人面;炸酱面、鸡蛋西红柿面、茄丁面是中性面,男女老幼皆宜;杭州片儿川、拉面里的二细以下,是女人面;重庆小面、四川担担面更是女人面,小女人面。他喜欢呼噜呼噜吃一碗男人面,女人面一不解馋二不解饱,他不问。有时回家饭都懒得出去吃,在家也是清水下挂面,葱花炸点儿酱油往面上一泼就开吃。我想,喜欢吃面不仅是他的饮食偏好,可能还和他现在的收入有关,大体得保持收支平衡。那个吃过山珍海味的嘴现在适应着各种面的味道,有面吃的日子他就是满足的。

那个女人还在玩着手机。听他说过,他们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就差去民政局扯一张纸了。这种事实离婚状态已经持续了近十年时间,即使这样,每次回家必去探望岳父母,带去的礼物就跟第一次进门一样。孩子自小姥姥姥爷带大,老胡说,一年能回去几趟?要懂得感恩。老胡的姑娘闻着香味就仙女般飘了回来,孩子长得白白胖胖,打扮得像个大公司的白领。难得的一家团圆,让他尽情享受吧。

此后几天没见老胡,他竟然送上门来。

一天早上交接班,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小姐,头朝外百无聊赖地躺在候问室的长椅上。一张熟脸,此前多次进所,没有一次能够打击处理。另一房间竟然坐着老胡,他还是以在家的姿势,扎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一巴掌拍醒他,什么情况?他睁眼看见我,羞愧难当,只说了句别提了,就将头深深地扎进了裤裆。你不说不妨碍我了解案情,昨晚的供述已经被记录在案。昨晚老胡经过一家足疗店,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战斗持久,伟哥这儿有!还以为是卖性保健品的店,打了个愣,看到窗玻璃后面一个老妹儿朝他挤眼。一股莫名的躁动突然涌动全身,进屋一坐下就后悔了,想起身,被小姐用大咂儿挤在了沙发上。那两坨白花花软绵绵的肉让他心慌气短没有气力起身。大保健做吗?小姐问。除了大保健呢?话从老胡嘴里出来软弱无力。打飞机、口活都行,随你。小姐说。老胡闭上眼,狠了狠说,打飞机吧。小姐就将手伸进了他的裤裆,那东西刚一扒拉出来,正如评书里说的,说时迟那时快,警察突然破门而入。

我笑了,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这社会,别说谁求不着谁,一语成谶,成真的了吧?我答应过照顾你,说到办到。中午我叫了份儿外卖给他送进去,下午忙完手里的事下楼看他,餐盒撇在一边,他一口没吃。我说,老胡你是不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肾功能?你不该犯这个错误啊,老婆不是刚走吗!

你以为她是来团聚的?老胡说,她是来找我签离婚协议的。

那天我见姑娘如同喊着室友的名字一样喊着她妈,两个人像姐儿俩一样热热闹闹地出门去逛街。她们还讨论第二天要去天安门和故宫,之后的计划是颐和园、八达岭和十三陵。谁知在和睦美满的假象下暗中解散了一个家庭。一家人按计划游览完毕,姑娘回单位上班,前妻也回了老家。在老胡嘴里,已经称其为“前妻”。

我问,你不是第一次进号子吧?他那个睡姿是个功夫。正说着,办案民警拿来了一份他的前科记录。

你说对了,以前让警察给蒙进来过。老胡瞥了一眼那张纸。

那次在顺义和朋友吃了顿饭。这顿饭吃得恶心,其中一个小子酒后闹事把饭店砸了。他滴酒未沾,可是在场,也接到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警察说,您方便过来一下吗?那天饭店打架的事,麻烦您取个笔录。老胡想,不就是做个证吗。就去了。做完笔录老胡问,能走了吧?警察说,还不行。他的事儿说完了,说说你的吧?我的什么事?老胡诧异。还用我点你吗?警察目光不那么柔和了,锥子一样盯着他。以前在大兴干过?老胡一下醒了。去俄罗斯之前,他在大兴开过一家叫做“红都”的音乐酒吧。经营的四年中不是被同行举报,就是举报同行。最后急眼了,砸人家场子将老板的腿给打折了。事出后跑了,时间长了没见什么麻烦,把这茬儿给忘了。又在顺义选址,装修,热热闹闹开了个家常菜馆,名字还叫“红都”,期待重返辉煌。谁想生不逢时,饭店一开张就遇到了经济寒流,开张即倒闭。他又跑到河北固安开餐馆,当地消费水平低,挣扎一段时间再次倒闭。这么多年走了很多条路,走走就走不下去了。

老胡嘴里报出了一个名字,说,我就是忘了我爸是谁,也忘不了他。腊月二十八,给我收号子里去了,让我这辈子有幸在看守所里过了一个年。

想不到公安执法对一个人的伤害竟是这样大。这样的执法在基层派出所再正常不过了,你违法犯罪被处理怨得上警察?老胡说,你是警察,我一直不认为你是个警察。是警察而不像警察,你这个警察就干到了一个境界。实际上,我对警察恨得牙麻,是你让我改变了对警察的看法。真是毁誉参半,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那次积极包赔损失,还被判了两年。从看守所出来后,他买了一把尖刀,回到了那个派出所门前。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公示栏民警的照片一排排都笑着。老胡心里说,你们笑吧,一会儿你们就笑不出来啦。揣着刀子,他坐在派出所门前的台阶上。正是正月,大多单位都放了假,街上的人稀稀拉拉。

派出所的人可能知道了他的念头,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人出门。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他的心都被冻上了。想,再等十分鐘,十分钟没人出来,算你们命大。就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个女警察出来了,老胡手攥住了刀柄。她端着一桶泡了热水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放在了老胡面前,歪头问,你怎么不回家?需要救助吗?老胡化了,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方便面桶里。那个姑娘比自己的姑娘大不了多少。她抬起头,对着楼上一扇拉开的窗户摇了摇手。原来楼上早就有一双双眼睛注意他了,他们猜测他的身世,揣测他的意图。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坐着的流浪汉是他们曾经完成的一个指标。是善良救了她,救了她那个单位。老胡最后说,你知道,刀子都是嗜血的,一旦开了杀戒它就要喝饱。我听出了一身冷汗。很多事情都有不确定性,善良和温暖会成为一种力量,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

墙上的电子钟跳出了12这个数字。我说,你可以走了。老胡不动,咱别闹好不好。我说,恭喜你遇到了个老炮儿。她不供,“一对一”没有旁证,传唤的时间到了,我们不能违法办案。这么坚贞不屈,回去看看,要是谈得来给她娶了吧。我憋不住笑了。闹啥闹!他还是似信非信的样子。我说,不信我让办案民警跟你说吧。再去候问室时,不知老胡啥时候走了。没想到这竟然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他说的这件事让我想了很久,怎么能够做到是警不像警呢?我将这件事说给新警小裴,小裴不解,和我掰扯:那也不能因为照顾嫌疑人过年就把人放了吧?我说,当然不能,法不容情。警察不能做到让老百姓以感激的方式记住我们的名字,也不能让人忘记了自己老爹,却还牵挂着我们。他没听懂,我心有不甘。

下楼,看到了院子里一辆三轮车上有一屉冒着热气还在滴答水的豆腐。卖豆腐的因为行车纠纷打了人家。我突然知道该怎么说这个问题了,将小裴喊下楼,比如,现在你就别急着做材料,调查取证时间二十四小时呢,先通知家属将豆腐处理掉,等事儿查清了豆腐就该馊啦。小裴照办。一会儿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妇女将三轮车骑走了,中午见她举着沾着豆腐渣的钞票怯怯地问小裴,同志,在哪儿交罚款?

十三

摇不动村棚户区改造工作进展顺利,全所警力和精力投入到春夏平安行动中,此后一段时间,我没有去老胡的一统斋。

慢哥一不小心给搞成了事主,早上在警区办公室嚷嚷找人给他做笔录。他将一张卡拍在办公桌上,卡的左上角有一行字:车臣洗车真诚为您服务。慢哥说,刚办的一张卡,没用两次店主就跑路了。真他妈倒霉!接着警情就来了,车站路“车臣洗车”门前几十名车主聚集。洗车店人去店空,店门上还贴着小秦夸张的承诺。出现场的民警通知所有办卡车主去派出所登记。没过中午,先后来了一百多人。请示分局,分局意见防止酿成群体性事件,先按诈骗案件受理。经相关审批手续,小秦夫妻被列为“网逃”。

去一统斋次数多了,那儿的东西我几乎都能背下来,就剩下洋槐树下的那堆瓷片没动过。老胡的说法,垃圾片,看不看两可。小发子既然和老胡一起干,手里多少也应该有些东西。一日无事,我打电话问他,家里有没有好货?三说两说,他竟然答应领我去家里看看。在约定的地点,他上了我的车,指引我向摇不动村外的大土场开去,想不到在如山丘一样起伏的土场中埋伏着几个废弃的工厂。

在车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你不是警察吗?跟你反映个情况有没有奖励?我说,那要看有没有价值。那我算不算你们——那叫啥玩意儿?他揪着鼻子,一时语塞。我接过来说,线人吧?对对对,线人。这个名字蛮带劲的。我笑说,没那么神秘,派出所的线人就是提供线索之人。犹豫了一下,他说,那我就告诉你吧,他指着窗外我们正经过的一个高墙大院,这个院子的大铁门老上着锁,到了饭点就有人往里送成袋子的馒头和大盆熬菜,是不是有问题?

我立即想起了近期的一起警情。

一个小伙子到派出所报案,说他的朋友失踪了。以前总见他在微信里推销某种牌子的保健品,怀疑可能被传销组织诱骗。说着拿出手机,上面有朋友发来的最后一条微信。接案的是慢哥,他问,你是他的什么人?小伙子说,朋友。朋友不行,报失踪要他的家属亲自来。他的家属在外地啊,小伙子一脸无奈。慢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也得亲自来。我告诉你为什么朋友不行,有的人打着朋友的幌子报失踪,實际是想借助公安机关的力量查找债务人。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微信?微信能说明什么,你告诉我。小伙子悻悻地走了。

三天后,一对老年夫妻在接案室唉声叹气,边上跟着上次报案的那个小伙子。失踪人员的父母从老家赶了过来。慢哥问,为什么到我们所报案?小伙子说,失联前他发了一条微信,位置信息显示是你们派出所辖区。慢哥歪头问,他要是路过这个地方呢?小伙子已经没词了。慢哥又问,他住哪儿?小伙子说,大兴。失踪人员报案在失踪地或居住地,既然失踪地不能确定,你们应该去大兴分局报案。家属闻听情绪立即激动起来。小伙子气哼哼地说,上次你说让家属来,家属来了你又向外打发。你以为我们没去过吗?你们推来推去,管不管?我在一边接过话来,管,你别急,这个事我们管。

慢哥横了我一眼。开完了接案手续,我告诉了他老胡和王晓午在挡阳的遭遇。最后说,别拿这规定那规定和他们说,老百姓就关心我的事谁管。不能让东关大桥的桥下明天漂出几个王晓午来。慢哥不说话了,引家属进询问室做详细笔录。接案后他向民政救助机构查询,向周边派出所和刑侦、交通支队发出协查通报,又将失联人员信息在各类信息系统进行了查询,还采集了他父母的DNA信息输入无名尸数据库比对,均无线索。

小发子看守着一处废弃的工厂,这块地被开发商竞标买下,等待开发。这个工厂离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大院也就一二百米。他让我看了一个装满瓷片的屋子,然后到他的宿舍,从茶叶罐、饼干盒、牙刷缸子、柜子抽屉里变戏法一样掏出古币、簪环钗钿之类的古物。拣上眼的问了一下价格,高得离谱。一个据他说从沙子堆里捡到的明代铜画押,竟然开价三千五百元。我问,没少头儿了?他不说话,而是把东西收了起来,说,这东西我也不急着卖,给孩子留着吧。搁以前,碰到这种故意拿捏的人,我拍屁股就走人。今天不行,你让他不高兴,他肯定不伺候你。小发子还热情地向外拿着东西,我已经没了兴趣。没有你看上的?他拿一件问一句。

我买了那个铜画押,他笑嘻嘻地将钱塞进屁兜。接下来我将任务向他详细做了交代,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工厂里有一个废弃的冷却塔,爬上塔,厂区内外一览无余。情况很快上来了。刻不容缓,所里报请分局搞了一次突击行动。几辆警车围了那个大院,慢哥砸开院内一间仓库的大铁锁,里面果真藏着被传销组织非法拘禁的百十号人。

十四

网逃,网逃,网尽天下逃犯。网上追逃的好处能让你坐收渔利。邻省一公安局打来电话:工作中发现贵所上网的两名逃犯,一个叫秦海洋,一个叫蒋小菊。派出所派人星夜驰往,将“车臣洗车”的老板和老板娘接回审查。

我亲眼见证了对自己未来满怀憧憬,并为之打拼的小秦怎样沦为了犯罪嫌疑人。在讯问室落座,他抬头看见了我,眼泪流了下来。张哥,我这算不算犯罪?我反问,你说呢?有多少事主你心里应该有一本账吧,他是其一。我指了一下身边的慢哥。小秦站起来朝慢哥深深鞠了一躬。弯下身的那一刻,我见到了他光亮的秃顶。

我根本没想骗人,就想挣钱。办出去几百张卡,收的钱还了前期的装修费。车开来了,你就得给人家洗,每天累得狗一样,这一天天的……别人都以为我们结婚了,其实我们还没领证,本打算挣点儿钱今年结婚。小菊怀了孩子,我想这个孩子应该在我们婚礼后降生,哪怕寒酸一点儿的婚礼,可是……我们的孩子,竟然……他语塞了,不停地摇着头,竟然给他妈的累掉了!

慢哥在一旁听着,我示意他记录,他手指才笨拙地敲打起键盘。做完笔录将小秦送回候问室,我和慢哥交换意见,按他们说的应该定不上诈骗,尽管是事主。他也同意我的看法,说,马上请示法制部门。法制处同志会商后反馈意见,小秦主观上没有虚构事实和隐瞒真相,经营不善导致债务问题,和众多事主属于经济纠纷,建议事主向法院起诉追讨损失。我们欣喜地跑去告诉小秦,递给他我的手机,说,赶紧打电话让亲朋好友筹款,能还一份是一份,能还一分是一分,争取从宽处理。小秦想了半天,把手机还给我,哭丧着脸说,大哥,求您拘了我吧,我还不上这钱。

我和慢哥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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