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一)
我是你的下册
一大早,督导部的打分就出来了。
报社的门厅里,挂着一块本月的业绩榜。不出意外,许力君一栏里新挂了三面红旗,一张笑脸。红旗代表了深度报道,笑脸则是独家稿件的代名词。有人递烟,有人拍我的肩,也有人计算分数,说我全取六百分,今天绝对是“许力君日”。熬了一个通宵,我的脑浆有些锈,但基本的算术题还行。一分三块,这意味着一笔结实的奖金,李苗没不高兴的道理。其实,经济效益还在其次,主要是社会效益和竞争力,这点起码的操守我懂。同城德比,你死我活,我捋了捋快报、晚报、日报和经济报上的相关文字,大多是一锅烩,将“透明公安”首场新闻通报会上的内容糅作一团,主次不明,直接编发成了一条会议消息,龟缩在版面上,黯然无光。最脑残的是导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干脆将那一纸通稿粘贴复制,只填上了两个字,他自己的名字。客观讲,在这个口深耕多年,那些小公鸡小母鸡们想跟我玩,还是太嫩了一些吧。
闹心的是,给李苗发了信息,想跟她分享一下此刻的光荣,她却哑巴了。
毕其功于一役,疲倦不请自来,这就跟性爱之后的睡眠一样,泰山压顶。孰料,恶心和败坏也适时而来。坐在值班老总的桌前,他先是给我泡了一杯普洱,又云山雾罩地谈了一番云南山上的一棵古茶树。他很心灵鸡汤地说,这种茶越酵越香,就像人生一样,刚开始嫌苦,后来一定会回甘良久,令人咂舌。接着,他让我拿出了记者证,查看了各个年头的年检标签。这种防伪的标签,有一种幽幽的荧光,很权威,也很气派。值班老总说,关键时候,还得你这样的骨干挑大梁,知道你昨天一直在连夜赶稿,报纸签字付印之前,你还在改,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他攥着一沓报纸,分量很重地说:“瞧瞧,为了你许力君的深度和独家,昨天还扩了三个版,一纸风行,满城争睹呀。”我心里热乎,但从他的脸上,读到了一种手腕和技巧。他发问说:
“谁说现在是纸媒的黄昏?一派胡言!”
我静等下文。
“哦,越是在这个唱衰纸媒的时候,咱们越要内容为王,独家的、深度的,就像你今天这样霸气外露,让几家同行黯然失色。”值班老总不吝赞美,梳理了一下我从业生涯中的几篇代表作,显然记忆深刻。他又说,“郁闷了很久,今天总算扬眉吐气了。”
我说:“我一直在找这样的手雷。”
“说手雷太谦虚了,应该是炸弹,三个专版,等于三颗炸弹。这不,鸡贼一样的商家嗅见了气味,明天申请广告的电话都快打爆了,刺激的一天呀。”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老虎也会打盹儿,老将偶尔也马失前蹄,你把手头的工作停一下,去督导部配合调查吧。”
“文章失实了?”
“目前只是投诉。”
他打开抽屉,将记者证没收了。
我苦笑说:“这算停职吗?”
“哦,已经启动了内部自查机制,这是惯例,也是纪律。你知道的。”
“阵前宰马,冤杀功臣吧。”我浑身凉了下来。
“一定要相信组织,许力君同志。”
私下里,报社的同事们都说我喜欢舞文弄墨,浪漫,神经质,跟他们不在一个区间里。就像此刻,我站在楼下,抬望了一眼家里的窗口,帘布紧闭,一种深沉的倦意蹿上来,攫取了我。其实,倦意不像一团黑雾,去笼罩你,也不像一本破书,把你合上。我想入非非,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墓碑,布满了青苔、鸟粪和斑斑锈迹,被人从荒郊野外盗掘而来,格格不入。一种逼真的预感,但当时我没料到,因为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年猫的生日。
年猫是李苗的女儿,五岁了。这样说吧,我跟李苗是二婚,年猫是她带来的。
我掉头钻进了华联超市,买了一组芭比娃娃、一盒心形巧克力。又去了菜市,买了鱼虾、青菜和一些熟食。当然,鲜花是不能少的,尤其是生日,但我搞不清给一个小女孩送什么合适。老板娘说,既然是女孩子,那还是玫瑰吧,别一种颜色,多插几样。上一个礼拜,李苗就开始蠢蠢欲动,提前策划这个日子,决定不去外面订餐,就在家里过。我跟李苗结婚后,她经常打趣说,许力君你赚大了,买一送一,我们娘俩儿可亏本了。我喜欢年猫,这建立在我对李苗的感情上,一点儿也不复杂。但我一直反对李苗的另一句话,她说,许力君你没出一丝力,就白得了这么大的女儿,以观后效吧。我从善如流,不会错过这个好日子。即便我被投诉了,如蒙冤屈,我也不能将这种灰败的情绪带回家。
日光狰狞,小区喷泉中的一尊仕女雕塑也奄奄一息,似乎快被烤化了。我拎着大包小包,在凉亭里歇脚时,几个打麻将的停下了手。点头之交,她们是李苗的同事,也凑巧知道我的职业。闲聊了两句,秦老师啧啧地说,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咱们警察可真是不一般,连续破了这么多的大案要案,你的文章我可认真拜读了呀。物理课的李老师问,小许,你写得那么生动,栩栩如生,抓坏蛋时你就在现场吧。我敷衍着,临走前,麻弘老师又问:
“真给那人奖励三十万呀?”
我说:“真金白银,错不了的。”
“哦,他露面了吗?”
“我没得到消息。反正公布了警方的电话,想必他会联系的吧。”
也不怪她们,中学教师就这么点刺激,丢下麻将,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李苗不打麻将,也不爱扎堆儿,我当初就看上了她的这一点。去年夏天,我去采访一次消防演习,总队和蓓蕾幼儿园联合搞的。演习模拟了一次突发火灾,意在教导小朋友们如何自救,如何听从指令,安全有序地撤离。意外发生了,年猫胆小,又被一只板凳别了腿,摔倒在地上。我当时在拍照,扔下单反,抱起年猫就跑。下了楼,李苗就从家长们中间奔了过来,一边哭,一边捂住了我的额头。我没昏迷,但血水糊住了眼睛时,我及时抓住了李苗的手,以防跌倒。大夫取出了指甲皮大小的一块碎玻璃,缝合了伤口。打那以后,李苗来报社看过我几次,我没提单反的事儿,只问年猫怎样,有没有留下什么阴影。中秋假期,李苗邀我去家里做客,我恰好孤身一人,倍感荒凉,便欣然来到了这个小区。这是教育系统的经适房,李苗分到了一套,刚刚装修完,开着窗子,也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甲醛味儿。夜色撩人,我搂着年猫,给月亮献完了鲜果和月饼,三个人便围坐在一起,像标准的小家庭那样。
一切都自然而然,既没有少年时的激烈心跳,也没有成年人的那种万般纠结。饭后,年猫去睡了,我跟李苗一起喝茶,也喝酒。李苗说,你也不问问我。我的病又犯了,我舞文弄墨地说,有时候读书,我偏喜欢先读下册,这样读下去,就可以猜出上册的大致内容。那我猜猜你吧,李苗说。我喜欢李苗的诚恳,也喜欢她月色下的那一张脸,这不光是酒的缘故,肯定还掺杂着一点儿貌似浪漫的因素。李苗说,你有过一场锥心的恋爱,可缘分不够,也没迈进婚姻的门槛,她去了美国、加拿大,或者澳洲也说不定,你从此不再相信爱情,天天沉迷在工作中,你只相信你的文字。那一瞬,我绝对像一只三百瓦的灯泡,李苗像灯绳,啪地一下,我心里亮了。我说,只有一点你错了,她去了英国,而且嫁了人,当了詹姆斯太太。李苗跟我碰了一杯,一饮而尽,恳切地说,我比你大三岁,这不会错。我思忖了一下,幽默地说,以前还有摩托罗拉和诺基亚,现在可都是苹果,还是苹果好。后来,我们结婚了。
一打开门,家里黢黑一片,我摸黑放下了东西。
暑假期间,年猫和李苗应该都在,我喵了一声,捧起了芭比娃娃。恰在这时,李苗从黑暗里闪出来。她说这根灯绳坏了,我看不清她。李苗从身后环抱住了我,脸也贴紧我,把我送进了书房,天光大白。刚开始,我以为这是求欢的信号,李苗喜欢白天做。接着,我知道自己被投诉之后,又摊上了大事,妈的,坏运气总是马不停蹄。李苗嘤嘤完后,羞愤地说:
“真抱歉!委屈你,你只能待在这儿了,别去客厅。”
我给她看了看芭比娃娃。
“力君,你能理解我吗?”
“小寿星呢?”我又喵的一声,这是和年猫的暗语。
“哦,你这样子,我就没法活了。”
我意识到了李苗的怨怼,忙解释说,昨晚上遇上了硬骨头,都是急难险重的活儿,别人一般会粘贴复制,但我将刑侦支队的几个案例拆分开来,写了三个长篇侦破通讯。另外,我窥破了一份奖赏布告中的深言大义,又写了一篇独家。我煽情地说,熬了一个通宵,我现在只想抱住你和枕头,怎么李苗你的眼睛也像兔子一样?
“他来了!”
我狐疑:“谁?你说谁来了?”
“我前夫,年猫她爸。”
“呵呵,他来得正好,还算有一点点良心,这么多年对母女俩不闻不问,今天却想起年猫的生日了。”我怕李苗的眼泪掉下来,便故作轻松,大度地说,“快给我围裙,我去做几个小菜,一碟红烧鱼,再开一瓶酒,这才是待客之道嘛。”
“力君,你别这样讲。他昨晚上来的,我还真怕你回来。”
我明白了,这是跟李苗失联的症结所在。我笑了笑,笑得有点儿反社会,但心里塌了一角,妒意横生。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些恶劣的画面,觉得在这个天花板下,也许藏着一些诸如旧梦重温、颠鸾倒凤之类的僵尸破词,也许现在复活了,这个家恍惚成了病菌培养室。李苗何等聪慧,一眼瞧出了我的不良,将舌头塞进了我的嘴巴。
“真对不起!他说他只想来看看年猫,我不能撵他走,我做不到的。”
我拥抱了一下妻子:“你做得对,应该让他和年猫团聚一下。”
“力君,我心惊肉跳了一夜,你总算来了。”
“李苗,我有一个想法。我干脆去登记一个酒店,他在家住几天,我就避开几天。”我恳切地说,“毕竟,你们三个人曾经有过那么一种缘分,不能对他太见外了。”
孰料,李苗断然说:“不成。这是你的家,你不能逃避。”
“不是逃避,成人之美嘛。”
“瞧瞧你,乱嚼舌头,你现在需要的是一场睡眠。乖,听话。”女大三,就是这个口气。
我终于像一座墓碑似的,沉沉睡去,被倦意和黄昏彻底席卷了,不知今夕何夕。事实上,我睡得很浅,浅到了想收一下腿,想抱住自己,蜷缩起来偷偷哭一场都不可能。我四肢乏力,像一份昨天的旧报纸那么轻薄,那般软弱。后来我放弃了,甘心做一块墓碑。对于一个舞文弄墨的人来讲,如果选择的话,那我愿意做一块唐朝年间的墓碑。我被搁置在长安郊外,埋在十里长亭一带,无人盗掘,没有人冲着我溺尿,即便飞鸟和枯叶来过,我也不发一语,天荒地老地枯寂下去。偶尔,李白在我附近说醉话,杜甫踩着我,绑紧了靴子,白乐天在密林里朗诵他刚写毕的诗稿。我没站起来,也没跟他们打招呼,我的碑身上有一些深刻的笔画,有这个时代的烙印,只好彼此擦身而过。我被魇住了,乱云飞渡,这么念叨时,枕边的手机鸣叫起来,一下子将我变成了一具肉身。
我爬起来,问是谁?
“哦,是我投诉你的,我早上给你们热线打过电话,报社给了我你的号码,让我跟你直接交涉的。”
我苦笑说:“拜托,我一直在联系你,可你始终关机。”
“你,你干吗,”对方嗫嚅着,但口气很平淡,又说,“你干吗这样写我?”
“能见面谈谈吗,就现在?”我请求。
“不!”
我开了窗,见世界一派混沌,一丛丛霓虹灯光将这个城市装饰起来,炫目至极。我还嗅见了门外炒菜的味道,葱段虾仁,红烧鱼块,蒜蓉青菜,李苗一定在精心烹制这一顿晚宴。我再次恳求见见对方,地点时间由他来敲定,但他的拒绝不容置疑。慢慢地,我丧失了耐心,我强硬地说:
“你不该投诉我。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公安局,领取三十万元的奖金。”
“我没做什么,真的。我也不配去领这个奖金。”对方沉静极了,让我猜不出他的身份、年龄和心态。末了,他又说,“可你不该这么写我,我不是报纸上的那个样子。”
我捕捉住了问题的核心,忙问:“什么样子?”
“我没那么高尚,也不勇敢。”他顿了顿,又说,
“我那样做,绝不是举报。”
“那算什么?”
“就算,就算心碎吧。”在快要崩溃的一瞬,他挂断了电话。
李苗系着围裙进来了,一脸温柔,并没瞧出我的异常。李苗吞吞吐吐的,说年猫跟他爸去了蛋糕店,她早上在好利来预订了一块,快回来了。李苗的意思是让我看在她和年猫的分儿上,拿出男主人的热情,过一个滴水不漏的生日。李苗是我的妻子,我本该答应她的。可那一瞬,我恍然明白,我只是她的下册,我刚刚被她翻开不久,但前面的故事还没有完结。我告诉李苗,有一个紧急采访,十万火急,晚上的版面还等着我补缺呢。李苗挽留再三,说:
“好歹见个面吧,别让我太难堪。”
我莫名地说:“不了。我怕我诽谤自己。”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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