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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叶舟

你的鼻子

一旦睡足了,这个夜晚就变成了蛮荒的旷野,神经也嶙峋起来。

出门时,李苗哭了,但哭了没用。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我知道她骑虎难下,左右为难,索性正话反说,成人之美。我自诩舞文弄墨,知道上册如果写毕了,下册的情节也只能跟风打浪,苍白如水。我不能把这本书写坏。我想让他们三个人,过一个没有包袱的生日宴。进了电梯,见麻弘老师一紧张,将手里的一袋垃圾藏在了身后。气味不爽,彼此有些尴尬,麻弘说了对不起。我问原因。麻弘解释说,她一般在夜里,趁没人时处理掉这些生活的垃圾,现在打扰了我,很抱歉。我喜欢她的说法,包括她脸上泛出的那一种优雅,以及对生活的笃信和从容。下了电梯,站在垃圾箱前,她用一个兰花指将塑料袋挑起,抛了进去,仿佛割掉了白天的阑尾。麻弘说:

“哦,好像年猫她爸来了?”

我点头。

“太可惜了,他要是不那么自负,不想入非非,对生活死心塌地的话,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麻弘望了望自己的窗户,忽然说:“我得走了,炉子上还坐着一壶水呢。对了,那个人现身了吗,要领取三十万元奖金的那家伙?”

“快去吧,小心炉子熄了,不安全。”我叮嘱道。

好利来在大门外的街角,老远就能闻见一丝奶香。我避开了蛋糕店,却没躲开年猫。达美发业是这一带手艺最好的,美发师都是靓女,我也是常客。店家精明,在门前摆了茶台,供大人排队,娃娃们却在一座充气城堡里玩耍。年猫撅着屁股,刚从一个恶魔的嘴里爬出来,就被我提溜了过来。破孩子,脏得像一块抹布,给李苗看见的话,我非得拿上卡去多买十吨水。李苗喜静,平时就不爱下楼,窝在家里。整个暑假,除非我哀求她去散步一下,否则她难离半步。这当然也殃及了年猫,对外面的景致炯炯有神,一旦觅见了机会,疯了,也野了,没一点女孩儿的那种傲娇。我拍净了她,用一瓶矿泉水给她洗了小手,她这才规矩下来。爸爸,她这样喊我。我怔忡了一秒钟,抱起她,她不客气地揪住了我的鼻子。年猫尚幼,对这个世界上的爱与离弃知之甚少,李苗一教她,她就喊惯了。爸爸,揪你的鼻子。在我的怀里,年猫猴子似的乱蹿,质问我今天有没有说谎。我想问问她喜欢那一组芭比娃娃吗,还祝她生日快乐。岂料,年猫揪住我,惊讶地说,你说谎了,你的鼻子长了。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我无奈地保证,我真没说谎。坦白讲,那一刻我心虚,也有些窘迫。我知道年猫的亲生父亲就在咫尺之遥,我不好掠人之美。闹完了,年猫开始想妈妈,嘴角抽搐着。我问:

“蛋糕呢?”

年猫嘟哝道:“还没好,要等一小时。”

“哦,那个爸爸呢?”

这是个难题,年猫不解,又揪住了我的鼻子。我亲了她,不想让她的天空有裂缝,但她立刻明白了我在问什么。年猫抬手,指着达美发业的落地窗说:

“叔叔,叔叔在理发。”

或许,以后的故事就在这一刻埋下了转折,我的退却和懦弱,加倍了此后的忏悔。玻璃窗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坐席连轴转,靓女们动作娴熟,施展着各自的顶上功夫。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我的前任,我的上册,我挥之不去的一个心中的暗疾,我的另一个影子。年猫踢踏着,我放下她,她指给我看,但她也一塌糊涂。客人们都被一块米黄色的围布裹着,犹如冬笋,只探出了脑袋。年猫语焉不详。是那个秃瓢吗,剃刀刮过之后,有一片枯涩的青光?要么是那个瞎子,解下了围布,在摸茶几上的眼镜?或者是那个入定的家伙,任凭推子在头顶咆哮,他也跳出了三界,五蕴皆空?年猫想拽我进去,爸爸,去找叔叔吧。她天真地觉得,爸爸和叔叔应该是她的左右臂,是今晚生日宴上的小丑,也是小公主的仆役。我没答应年猫,将她送进了门。我说:

“我去看看蛋糕。”

“嗯,可不许当匹诺曹呀,我要检查你的鼻子的。”年猫道。

“我保证!”

半小时后,我就和新媒体的同事们会合了。值班老总也在,见了我,一改早上公事公办的风格。冲上来给我一个拥抱。他有点性格呆板,业务倒也不赖,正高职称。新媒体是报社的另一片天地,除了每日推送报纸的内容外,还卖过轮胎,卖过螃蟹,卖过手机壳,也卖过鼻炎膏,平时跟新闻和出版口鲜有交往。这些年,纸媒一再被唱衰,发行量下滑,广告收入骤减,人心惶惶。这不,最近上海倒了一家,成都关了一家,北京也合并了一家,都市报行业里哀鸿阵阵,新媒体便成了小路突围的一个尝试。玩新媒体的大多是小公鸡小母鸡们,雌雄莫辨,钉着鼻环,某些部位上镌着一块块刺青,像他们的二维码,等人去扫。见我们拥抱在一起,鸡舍里登时沸腾了,掌声像一群黄鼠狼袭来。我悄悄问,是谁放血?吃什么呀?值班老总答,吃你许力君呀。吃我?我松开了他。他笑着说,有了你的独家和深度报道,明天的广告量激增,吃这家餐厅,千万别手软,广告抵顶过的。真的,我没有丝毫被赦免的快意,我还在停职阶段,心里猜想这是一顿鸿门宴。

“老许,祝贺你成为公号的第一个十万加!”

“什么意思?”

他指了指新媒体的家伙们,鸡舍里沸反盈天,七嘴八舌的。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的报道被刷屏了,还上了什么头条,一举拿下了这个制高点。我点了牛扒、三文鱼、鹅肝,又问有没有蒜瓣和老干妈,被服务员否决了。小公鸡小母鸡们跑过来,要扫我的码,要加我的微信。我落伍了,连连抱歉。酒酣之际,我咀嚼着半生不熟的牛扒,求教值班老总,早上停我的职,晚上却为我加冕,这冰火两重天的遭际,令人实在难以消化。这时,老总给我夹了一块培根,说味道蛮好。我还了回去,我的牙不可靠,吃不了培根。老总笃定地说:

“大胆地诽谤吧,有些话肯定能站住脚的。”

显然,这话里埋着一根针,我静候下文。

“哦,不是我的格言,这是英国的老培根讲的,大胆地诽谤吧。”老总被小母鸡们的风骚所感染,舌灿莲花地说,“十万加,这是历史性的突破,许力君制造。现在还在刷,人人都在跟帖,在乱喷,都是那三十万元的奖金闹的。”

我窥见了破绽,便申诉说:“问题在于,我没诽谤,连一个字的敌意都没有。我的稿子里尽是讴歌,说举报人是一个高尚公民,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警方及时查获了这一新型毒品大案。”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幕诡谲的电影,夜雨缠绵,车灯闪烁,一条人影横过马路,站在市局的值班室门口。他身形敏捷,将一个包裹扔在窗台,掉头便跑。这是我在禁毒支队看到的视频,记忆新鲜。现在启动了内部自查机制,但投诉人却避而不见,如何三堂会审?我被佛面剥金,怎么自证清白?我哀告说:“除了讴歌,我就是赞美,如果他投诉我这个,我真的百口莫辩。”

值班老总说:“现在还有人点击讴歌,拜读赞美之作吗?”

“至少,这是事实。”

“哦,事实多了去了,我要的只是关注度。”

“这条线索,是我独家挖来的,警方也首肯了的。”

“老许,形势所迫,纸媒只是一件过时的冷兵器,新媒体才是热核。就像阿里巴巴搞垮了实体店一样,子夜将近,报纸早就到了转型的时候了。”值班老总给我洗脑,慨然说,“狂欢,乱喷,脑残,群殴,这才是社会的G点,你是本报的始作俑者。”

我知道,这桌上另有一道菜,叫屈辱,但他们看不见。

“喏,听听网上怎么说吧。”他发话了。

小公鸡小母鸡们查看手机,介绍说新媒体上炸了,即时互动的人上千。此刻,如何领取三十万元的奖赏,人人脑洞大开,推送着自己的脚本。有人说,喊单位的同事一起去,兑换了支票后,先给七八张结婚请柬交罚款,再供一年的房贷和车贷,给丈母娘买手镯、手链,带太太去一趟马尔代夫,回来后信用卡刷爆了,倒欠了几万,于是顿顿吃泡面。有的说,阿弥陀佛,应该捐给福利院,本来就是一笔不义之财,花了会做噩梦。这个提议激起了众怒,板砖齐飞,说现在的和尚也不简单,有的结婚,有的包养,还在英国买了别墅,比如某某。一个帖子提醒说,既然是举报所得,那么漏网的贩毒分子一定会报复的,不如雇一架大疆牌无人机,直接空降在市局的楼顶,搬了钱就走,让坏蛋们怒发冲冠,仰天长叹。反对声立刻喧嚣而起,现在的微信支付如此便捷,别说这几张毛票了,一秒钟都能把王健林和许家印给脱个精光。还有人献上了膝盖,叮嘱领奖者千万别去股市,也不能去彩票店,要不怎么死的都不明白……小公鸡小母鸡们乐不可支,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个鸡舍弄得像万圣节的晚上。哦,对不起,不是鸡舍,是餐厅。

我停箸不食,觉得尔等小公鸡小母鸡们,犬儒无比,被一部部手机圈禁了,坐入井底。嘈杂中,他们听见的只是自己脆弱的回声,轻薄的喝彩,却不知道我的文字被误解和被羞辱的境地,我的尴尬与时俱增。这一刻,我真有些替这个职业感到屈辱。我默然,我似是而非地笑。我用酒水来表示反对。

“怎么样,总有一条能站得住脚吧?”值班老总举杯。

我一饮而尽。

“吃瓜群众的智慧!没了他们的吆喝,借我三头六臂,我也难为无米之炊。”狡黠也是一种品质,他宽慰说,“停职是一个程序,应付上头检查的。我的抽屉里锁着一大沓检讨书,用的时候就撕一张,填个年月日罢了。”

我说:“那你告诉我,一个时代的坏掉,是从哪里开始的?”

“你不会说金钱是万恶的吧?”

“文风!”

他撇嘴。

“真的,一个时代的坏掉是从文风开始的。”我恳切道。

鸡舍,不,餐厅里忽然阒寂一片,这让我俩的声音像一块礁石,狰狞地凸显出来。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后来,我才恍然,那一刻我等来的不是掌声,却是坏透了的消息。新媒体的同事们个个发傻了,汇报说吃瓜群众都撤了,一瞬间走得一干二净。值班老总的脸黑了下来,究问原因。原来,一个小女孩走失了,这个沉痛的炸弹颠覆了眼前的良夜,所有的手机屏幕上都在转发这条讯息,满城呼号,真的无人入眠。值班老总确凿地说:

“此乃热点!”

鸡舍里充满了期待。

“抓住这个吧。”他料事如神地说,“先抛饵,再打鱼。估计从明天起,奶粉商、玩具商、童衣商、文具商,还有保险公司、幼儿园以及小饭桌什么的会踏破门槛,争着来投放广告的。”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该死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年猫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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