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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叶舟

别喊我范冰冰

去机场的厢式大卡车准时来了,司机催个不停。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豪布斯卡的业主们爆了棚,将快递点围了个水泄不通。李某红忙疯了,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脸上却挂满了笑,喊着叔叔阿姨。一个老婶搬进来三只水果筐,刚上市的香梨,说要寄给外地的六个子女,让他们尝尝鲜。老婶精细,不能磕,不能碰,说这是古代给皇上的贡品,容易烂。这还不算,六个子女要均分,决不偏心,统统要过秤。另两个阿姨不悦,捧着几盒子药,说救命要紧,病人还在湖北十堰的重症监护室躺着,必须赶上门外的这一班大卡车。有人寄泰迪熊,有的寄一副假肢,以及日本马桶盖、多肉植物、本地小吃、香烟茶叶,简直像开了一个卖场似的。李某红跟一个“金牙”恼了。他要寄一桶液体,标签上有一个很复杂的分子式,李某红像看天书,自然不懂,也不合规章,被当场拒收。这家伙站在门口撒泼、叫骂,大卡车司机拎着螺丝刀追了过去,小区里顿时乱了。

每天发货有两个点,一个十三时,另一个是十九时。流程卡得很死,即便大卡车可以等,但分拣中心和机场的货运飞机不能等,一环套一环,也是没办法的事。办完了这些,目送大卡车驶出了豪布斯卡的闸口,李某红踅出门,望了一眼天空。这时,日光像一吨半的货物,砸在了他的身上。李某红晃了晃,觉得眼睛里有一群黑蚊子掠过,嗡嗡嗡的。

早餐被一根细钢丝恶心了,这回连中饭也忘了吃,但也不觉得饿。经理的桌上有几颗枣,泡水喝的,他一直强调养生。李某红擦了擦,含在了嘴里。中午前后,快递小哥们报上来的单据太多,光他自己接货就积攒了一大摞。没辙,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人也不能染指。李某红静下心来,一张张地汇总。约莫下午三点多时,李某红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打开了柜子,一时间傻了。

范冰冰,不,业主姐姐托寄的那一只手提袋不见了。早上还惦记着,包括大卡车临走前,李某红就想发走。闹心的是父亲来要钱,那么贪婪,他就把业主交的钱也给了,兜里连个钢镚儿也没了。李某红记得要去一下银行的,一忙就乱了。家贼,这个词一浮上脑海,李某红就断定是王川干的。员工各有柜子,装一些私人物品,李某红的隔壁恰好是王川,一定是他顺走的。原因明摆着,就是一种要挟,等着他李某红上当,为虎作伥,把所有的客户信息拷贝下来,卖给幕后的黑手。有了第一次,李某红就必须干第二次,以此类推。慢慢下去,他就会成为王川的小马仔,或者说,一个爪牙,一个共犯。

李某红很罕见地骂了一句,在心里。

茶几上搁着半瓶可乐,王川喝剩的。李某红打开盖子,将U盘丢了进去。还不解恨,李某红又将烟缸里的烟灰捉进去一些,晃了晃,终于天衣无缝了。加入这家公司后,李某红很少和工友们红脸,甚至连一个玩笑都没开过,但今天王川的威胁让他如坐针毡。李某红拿起电话,想质问王川,命令他赶紧将业主的东西还回来,否则。否则什么?这么一念想,李某红赶紧挂断了,生出了一身冷汗。王川说的没错儿。当初,李某红就是用别人的身份证来应聘,用人之际,公司检查也粗疏,顺利过了关。但王川鬼上身,不知道从哪里攥住了这个把柄,压得李某红喘不过气来。

真的,担心事总是马不停蹄。这时座机响了,竟是范冰冰打来的,那个业主姐姐。李某红喊了一声姐,但听见业主的语气不对,不像平时那么叽叽喳喳,没心没肺,而是沉郁、冷漠、平静,带着一种黑色的情绪。业主说:

“小弟,请你帮我买一包绷带、一瓶红花油、一瓶云南白药。快点儿吧。”

李某红怔忡着。

“哦,对了,再买……”业主嗫嚅着,似乎在斟酌着下面的话。后来又说:“再帮我买一包……嗯,买一包护舒宝吧,问问女店员。我等你,快来呀。”

恰好有工友回来,窝在一起闲聊,李某红才得以脱身,跑了一趟超市。敲了门,李某红只想把东西搁下便走。愕然的是范冰冰,不,业主姐姐的状况让他大吃一惊。业主蓬头垢面,鼻青脸肿,眼睛被血肿挤压着,几乎成了一条缝。业主抱臂,仰头看了看他、凄惨一笑。姐。李某红喊了一声,脚也跟了进去。李某红在第一时间就断定,姐是遭受了暴力,才成了这个样子,而施暴的家伙肯定是那个人。李某红开始胆怯,但目光和耳朵告诉他,那家伙不在,这里暂时风平浪静。业主咧着嘴,疼痛像一个魂儿似的,在她的肉体里游走着。李某红的眼泪快下来了,忙搀住了她。后来,业主躺在沙发上,央请李某红替她用药。李某红打开了药瓶,但手一直在抖,连棉签都捏不住。

红花油是止血化瘀的,但棉签一擦,那些血肿蓦地增大了一倍,明晃晃的,仿佛吹弹可破,一不小心会渗出脓和血来。李某红下不了手,哆嗦不止。业主咬牙坚持着,牙缝里抽着冷气,让李某红误以为是冷笑。待药水干了,李某红又开始擦第二遍。这时,他逼真地发观,那些血肿其实是一只只拳头的形状。不是一只拳头,却是很多只拳头累积在上面,包括一声声哑掉的喊叫,像强拆之后的一座废墟。用了药,业主再也绷不住了,忽然像一张纸那样瘫了下去,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李某红。

“你恋爱过吗?”

李某红摇头。

“嗯,以后你爱上了一个人的话,千万别学姐这样没出息。”范冰冰,不,业主喃喃地说,“别像姐这样瞎了眼,爱得错误百出,险些把自己都赔了进去。”

“他干吗要打你?姐,这样的男人不值得。”

业主苦笑说:“等我也像你这么说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姐,我还以为你飞走了,我看了一早上的天。”

“看天?”

李某红忐忑地说:“嗯,天气这么好,他却说气象条件什么的,飞机要延误。”顿了顿,李某红忆起了早上的那些细节,便斗胆说,“他不是个正经人,他扑上来抱我,还用肚子顶我。恶心,我想起来就要吐。姐你也别生气,我就是个直肠子。”

“抱歉,那是我的错,他怀疑你,我也纵容了他。”

“怀疑我干吗?”

业主适时地哎哟了起来,仿佛中了箭,万箭穿心的那种。业主将袖子捋上来,两个胳臂上伤痕累累,肿块发了出来,比脸上更甚。李某红不懂医学,先是擦了红花油,后来又上了一点白药,自己先急出了一身汗。有时候,疼也是一种麻痹。业主呻吟着,渐渐堕入了麻痹状态,继而发出了一丝鼾声。这一刹,姐姐那么美,像范冰冰一样美。但姐姐头发凌乱,嘴唇煞白,胳臂像大象的腿,惨不忍睹。那些伤痕带着棱角,二指宽,一定是皮带留下的。李某红摸了摸,棱角上有毛刺,皮带扣剐擦的印记。李某红记得,那家伙的肌肉如同乡下人用的一盘粗麻绳,在他的淫威下,姐姐连一颗鸡蛋也不如。越这么悲戚,李某红的脑海里越是出现了暴力的画面:他挥舞着皮带,发疯般地抽打姐姐。姐姐弱小,只好抬起双臂,迎着那些雨点似的暴打,怕伤了自己的脸。这个牲口,对,就是畜生,他还不解恨,干脆用拳头砸在了姐姐的眉眼上,让她的脸开了花。此刻,姐姐涣散地睡着了,李某红看见她敞开的领口下也是血痕斑斑。他没避讳,慢慢揭开了衣服。果不其然,姐姐胸前那两只白猫似的乳房,竟然也没能幸免,带着一根根皮带的痕迹,奄奄一息的。

终于,李某红哭了出来。

他想到了冷敷,替姐姐缓解一下疼痛。以前在家里时,弟弟总不安分,经常上房揭瓦,打架斗殴,闹得鸡犬不宁。弟弟有了伤,不敢去医脘,也怕酒鬼父亲责骂,总是由他来冷敷的。李某红擦着眼泪,径直去了卫生间,想打一盆水,但一声凄厉的尖叫,在他的嘴里突然爆炸了——浴盆里,那只叫普拉达的猫溺毙了,像一块铁石,沉在了水底里。李某红惊魂般地跑了出来,姐姐也被吓醒了,搂住了他。

姐姐的心碎了。姐姐自责,打死我也就算了,他还弄死了我的普拉达,他就是一个恶魔,别看他人模狗样的,我瞎了眼了。

这天下午,业主一再哀求李某红帮忙,说否则她就活不过来了。业主从浴盆里捞起了普拉达,慢慢擦干。猫软成了一块橡皮泥,眼睛却是蓝宝石的,一直睁着。业主又亲又吻,给猫说了一大堆好话,送它往生。业主用吹风机烘干了猫,拿着一把梳子替它整容,而后用一卷纱布缠裹了它。业主是做微商的,储物室里不乏纸箱。她拿出一只箱子,上下垫了两只枕头,然后将猫夹在中间,类似于一块三明治。这一过程中,李某红帮不上手,悻悻地看着,知道这是城里人的把戏。嗯,姐姐都这样了,居然还给一只动物送终,就差请来一帮和尚,做一个水陆道场了。厌倦归厌倦,但他知道有自己在,姐姐会宽慰不少的。末了,业主拿出了胶带,打包好了箱子,与平时投寄的任何包裹毫无二致,只不过它现在是一只猫的棺椁。李某红习惯性地接收了,捧在手里。业主忽然问:

“早上给你的那个,你发货了吗?”

李某红有点儿迟疑。

“哦,拜托,我喊你来,主要是为了那个包裹的,我太蠢了,差一点忘了。”范冰冰,不,业主拽住了李某红,哀告说:“如果没发,一定扣下它,千万不能寄出去。”

“姐,怎么了?我没发,还在店里。”

业主慢慢栽过来,将脑袋搭在李某红的肩上。业主喃喃地说:“对不起,他一直怀疑你跟我热络,怕你对这里太熟了,所以指使我今早上试探你的。”李某红如堕五里雾中,但当时姐姐扬起的下巴,诡谲的笑,以及那个家伙神秘地点头,一切都历历在目。业主又说:“抱歉,我差一点害了你,连你也搭进去。”

“姐,那个单子是违禁的吧?”李某红问。

“天哪,你别再问我了,如果你没投寄出去,那就请你赶紧扔进垃圾箱。我脑子疼,我想不起什么了。”业主将十指插在头发里,情绪败坏极了。那一刻,李某红也未能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只是路见不平,不忍姐姐如此落难。业主稍事平静了,恳求说:“麻烦你,下楼后把普拉达埋在花园里,让它安息吧。”

临走前,李某红说:“姐,他打了你,我要打电话报警。”

“报警?”

“他是个畜生。他不该这样对你,你那么辛苦的,我全都知道。”

业主迷惘地看了看天花板,唏嘘说:“别报警,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儿,怪就怪我爱错了一个人,我活该。”业主一番失神,又叹息说,“他已经走了,他一直疑神疑鬼的。但你听姐姐的话,一定把那个东西扔掉扔掉扔掉。”

重要的话,重复三遍。但李某红忽然有了慌张,因为东西已经丢了,彻底丢了。

“亲,一定记着姐说的这句话。”

“你说吧,姐。”

业主恳切地说:“千万别爱错人,男人真的都不可靠,没一个好东西。”业主的脸上颜色纷呈,瘀血和肿胀越发明显了,犹如一块烤坏的面包。业主后来说:“把护舒宝给我吧,姐流血了,流了好多。姐不下楼了,这个样子,也下不去。你帮我去安葬了普拉达吧。”言毕,业主扶着墙,钻进了卫生间,哐当一声碰上了门。

李某红心里猜想,这就是一种逃避吧。要么绝望,要么心碎,而不仅仅是因为疼痛。

黄昏像一件巨人的斗篷,从天空扔下来,覆盖在了豪布斯卡一带。李某红站在楼下花园的密林中,摘下一些花草,丢在脚下的那一片新土上。不出意外,来年春天,这里会鹅黄浅绿,长出嫩芽新草,一切都将天衣无缝。

李某红擦净了手,掉头而去。他忘了看天,不知道雷电正在秘密伺伏。

打起麻雀捉麻雀

“情况就是这样。”

“秀才,你意思是说,你是在达美发业门口最后见到她的?”

我怒目:“我快疯了,先是被投诉,接着停职,后来丢了年猫。”

“意外,这棋下乱了。”

夏夜温煦,可我的心里长满了乱草和苍苔,堵得慌。老乡小名叫大成子,被我火速邀到了步行街,问计于他。冷血鬼,我把前后左右的情况都梳理了几遍,嗓子哑了,快下跪了,但他照旧在吸烟,典型的青面兽,还责怪下乱了棋。我跑这个口多年了,听了不少警察的逸闻趣事,大成子就是一例。相传,他每个月开了工资,头件事就是扛回来一箱子纸烟,码在办公室里。他抽的是三块半的本地烟,辛辣,发霉,不带嘴儿,连民工都不买,属于绝对的劣质产品。大成子的本事在于每天只用一根火柴,上一支烟抽灭之前,下一支便衔在了烟屁股上,循环往复,口腔像一座坏掉的锅炉。市局的领导们对大成子网开一面,但在他的桌下配了灭火器,随时可以派上用场。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是个奇才,侦破高手。遇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大成子一坐一天,眉头皱成了一块咸菜疙瘩,烟缸里尽是他作废掉的念头。支队的弟兄们都知道,大成子一旦掐灭了烟头,线索便清晰了,找见了案子的方向。大成子是由基层派出所升上来的,先后干过文秘、治安和刑侦,现在搞禁毒。虽说穿上了白衬衣(处级),但他还是喜欢便装示人,样子邋遢,有些像古龙笔下的荆无命。我怨怼了半天,大成子终于掐灭了烟头,盯视着我。

“这盘棋下乱了,秀才。”他说。

“狗屁,我可不背这个恶名,这跟我牵扯不上的。”我吼叫完,觉得此话有异,生疑地问,“什么意思?下棋,谁在下棋?”

“孩子是一个突发因素,这牌不好打呀。”

“你在操控,对吗?”

“我保证,这个孩子丢不了,但是现在也找不见。”大成子道。

今晚上,体育馆有一场篮球赛,姚明也在看台上,大部分警力都抽调了过去。年猫丢了之后,李苗去了达美发业所属的北关派出所,要求调看一下监控视频,却被拒绝了,说人手不够。李苗电话说,许力君,你不是跑这个口吗,你去央求一下吧。这不,我才请来了大成子这尊佛,却被他冷眼相对。我介绍了细节,说年猫她爸理完发后出了门,在充气城堡里没发现孩子,又跑遍了附近三公里,失望而归。她爸急了,便给李苗打了电话,通报了这个噩耗。对,是噩耗,不是别的。李苗哭着下了楼,被院子里的同事们堵住了,追问原因。麻弘老师说,她有十几个群,桃李满天下,可以把年猫的肖像和信息发出去,动员全城的人来找。恰好,李苗的手机里有年猫当天的照片,格子裙,红凉鞋,一副天使的模样。李苗先前婚姻的不幸,一直是同事们揪心的事,年猫也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却在生日当天丢了。巨大的同情心一瞬间爆发,犹如网上的转发和刷屏一样,占据了这个夏夜的中心话题。年猫她爸发誓说,上天入地,他也会把年猫找出来,毫发无损地送到李苗的面前。这以后,他就没了音信,李苗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李苗记恨这个男人。在婚后,李苗曾点滴提起过这个家伙的不安分和折腾带给她的阴影,总之是丧门星一个,到了哪里,哪里就狼烟顿起,生出一些是非和不快。李苗不会多讲。出于自尊,我也不多问,更不会像鼹鼠一般,扒拉她的往事。这期间,李苗始终没告诉我,她知道我是负气离家,佯称给他们三人一个完美的生日宴。麻弘老师陪着李苗去了达美发业,又在北关派出所报了案,被拒绝调看视频后,李苗才给我来了电话。事实上,和新媒体的那一帮小公鸡小母鸡们分手后,年猫丢失的消息早已满城皆知,只有我落伍了。

“你看见她爸了吗?”大成子问。

“没有。”

“你再想想,仔细想。”

隔着那一扇落地玻璃,我看见客人们身上都披着一件米黄色的围布,露出冬笋一样的脑袋。当时的达美发业里,女士居多,所以一个秃瓢、一个摸眼镜的客人、一个入定似的家伙便很显眼。对了,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临窗的男人,他就在年猫的所指范围内,但我当时忽略了。因为身后的靓女美发师在接电话,他或许百无聊赖,拿着一份报纸在看。报纸遮住了他的脸,他看得很认真,而我当时也认出了报头。没错,报头是鲁迅体集来的手迹,那就是我自己的报纸。如果允许自负的话,他正在看我的文章,我的深度和独家报道。我将这些细节悉数道来,大成子却不为所动,手摸在了烟盒上。大成子刚擦了火柴,被我一口气吹灭了。我恼恨地说:

“求你了!年猫喊我爸爸,我快疯了。”

大成子老调重弹,还是那句话:我保证,这个孩子丢不了,但是现在也找不见。

“什么意思?”

“秀才,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捉麻雀吗?”大成子照旧点了烟,很哲学地说:“在麦场上捉麻雀,可不能乱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起麻雀捉麻雀,先让它们自己乱。”

就算白痴,我也能听出这句话里的自得,一种张网待捕的嚣张。我警告说,我可不是一枚棋子,任人左右的。我更不是一只麻雀,休想轻视我。我咂摸了今天发生的一切,觉得事情的肇因就来自那一篇独家,来自大成子提供的线索。什么悬红,什么奖金三十万元,统统都是诱饵,是我亲自施放出去的烟幕弹。我被当成了枪使,于是就有了投诉和停职,有了年猫的失踪,我的身上天昏地暗。大成子没狡辩,但他责难我,说你需要线索,是你在打听奖金背后的细节,我在职权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提供了,秀才你可不能倒打一耙。我语塞。临走前,我再次请求大成子,他在警界人脉广,关系熟,可否立马去调看一下监控视频,或者敦促一下基层派出所,闻警即动,抓紧破案。大成子无辜地说:

“秀才,你听着,现在仅仅是走失。”

“万一是绑架呢?”

大成子怒目说:“那你给我一个绑架的理由?秀才,你说话可要负责任的,不能像你的那些绣花文章,任你咋说,好像都能站得住脚。”

此乃锥心之语。我哀告说:“我没了退路,要是年猫真丢了的话,李苗会疯的。”

“回家去吧,她需要你。”

与我预料的相反,李苗没疯,也没披头散发地号哭,相反却镇定异常。虽说满城刷屏,但小区的凉亭里不见硝烟,麻弘等几个同事陪着李苗,给她鼓劲。见了我,李苗知道求告无门,也不觉得意外,一脸凄冷。听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我才知道,李苗断定是前夫搞的鬼,为了争夺年猫的抚养权,才搞出了这么一场苦肉计。这不,年猫丢失了,这家伙也消匿无迹,居然联系不上了。麻弘老师轻蔑地说,还化学博士呢,亏他玷污了这个名誉,当初不是李苗挣工资供他,他能毕业吗?我摸出了烟,点着了,这是从大成子手里抢来的半包烟,心里躁,压压火罢了。物理课的李老师也数落开来,他太不像个男人了,李苗怀孕、生产、坐月子,他一点忙不帮,做生意屡屡失败,抵押家里的房子,把娘俩儿赶到外边租住,折腾不休,李苗几乎快被熬干了。现在可好,年猫大了,他来抢胜利的果实,不劳而获地当爸爸,做梦去吧。李苗没插话,表情也很遥远,似乎这些桩桩往事与她无关。秦老师未语先泣,但她剑走偏锋,说自家的女婿是一个变态,在外边受了挫折,遭了打击,便把气撒在女儿的身上,家暴起来就像只野兽。后来,秦老师催促女儿学学李苗,当断即断,现在女儿也脱离苦海,重新嫁了人,移民到了澳洲,海阔天空了起来。

如此良夜,微风阵阵拂面,这些话对我而言,除了是一种首肯之外,我还听出了暗示,包括敦促。真的,李苗从没诉过苦,她有一份非凡的忍耐,让我不清楚她居然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和不幸。可是眼下,年猫的走失,打开了她身上的一个缺口,让我得以一窥究竟。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明白在生活的水面下,另有一个尖锐的主角。

尖锐的主角,但他是谁?

这一刹,我不再满足于仅仅去做一本下册,我陡然豪迈,心生勇敢。我决定全面去修改李苗这一生的上册,让它们上下合璧,合二为一,流畅,灿烂,朗朗上口,成为一个大部头,一部专著。念想至此,我当众扑了过去,想抱住我的妻子,给她一个热吻。孰料,李苗突然弯下腰,嘴里喷出了一口血,软在了我的怀里。李苗终于哭了出来,嘶喊说:

“年猫,妈妈想你了。”

我抱起李苗,依了麻弘老师的吩咐,去了她家。麻弘老师性子倔,说她一个人住,由她们几个老姐妹照顾李苗,让我赶紧滚蛋,再去北关派出所打探消息,随时联系。李苗虚弱地躺着,急火攻心,此刻倒也没有什么大碍。我跟麻弘老师她们告了别,黯然出门。站在电梯里时,我也不知该去哪儿,上上下下了好几趟,后来还是打开了家门。

一抬头,我发现他醒目地坐着。

没别人,他应该是年猫的亲生父亲,李苗的前夫。这一点,我从他的发型上就能认出来,刚剪的头,头顶上有一块椭圆形的板寸,时尚而吊诡。他嗨了一下,我没接话,坐在了餐桌旁,直视着他。他一直喋喋不休,解释说门开着,他擅自进来了。他没动箸,但他的目光里一定有毒素,因为这一桌生日的菜肴冰冷而凋敝,早就打了卷。坦白说,他的出现对我是一个难题,尴尬,无语,进退失据,好像在下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位。为掩饰自己,我抓起筷子,将一截鱼尾送进了嘴里。

其实,我想问年猫的下落,但我被鱼刺卡住了。一念叨年猫,眼泪放肆而汹涌,让我瞬间像个娘们儿。他递给我一张纸巾,碰到他的手时,我又缩了回来。他说:

“小许,我只有十分钟,不,七分钟吧。”

我咀嚼着,将鱼刺和一种想象中的屈辱统统嚼烂了,咽了下去。但喉咙里仍旧有针刺的感觉,不依不饶,跟可恶的生活没有两样。他可能掂出了我的斤两,毫无愧色地说:

“对不起,这一次我把年猫真的弄丢了。”

我怔忡说:“这一次?”

“哦,我该走了,你转告李苗吧。”话虽如此,但他仍安坐不动,目光闪烁地说:“傍晚那一次是我撒的谎,年猫没丢,她就跟着我。但是十点多,年猫真的丢了,我彻底找不见孩子了。我该死。我这么唐突,就为了来给李苗说一声。”

“丢了两次?一次是你做戏,后来就真的失踪了?”

他像一个肌肉墩子,点了点头。

“××,在哪儿丢的?”

“豪布斯卡。”

这一刹那:我握紧拳头,用了洪荒之力,击在了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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