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公安出版社 主办  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法治文艺专业委员会 协办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年度精选

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叶舟

准备好了吗

每天早上,嗓子都是破的,喊破的。

也就奇了怪了,豪布斯卡的业主们非但不责怪,反而当成了一景,纷纷跷起大拇指,夸赞不止。那一刻,遛弯儿的,打太极拳的,买了菜蔬回家的,大都围拢过来,站在快递点门前,眯起眼睛,打量这一幕仪式。工友不多,总共三十一个,齐刷刷地列成三排,高矮不一,参差错落。快递小哥们穿着工装,脊背上镌着一枚黑色的公司标识,拔长了脖颈。领唱者每周一换,站在台阶上,先喊稍息,再喊立正。

准备好了吗?

众人附和:准备好了吗?

再喊:准备好了吗?

又和:准备好了吗?

这样的呼号,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一众快递小哥,脸红脖子粗地开喊,将夜晚的浊气和梦魇统统扔掉,脸上敷满了一层霞光,透着年轻、昂扬和倔强。有些业主禁不住诱惑,也跟着敬礼,一些七老八十的人也站起来,加入到了呼号中,好像回到了往昔火红的年代。准备好了吗?不是喊一遍,也不是八遍,却是一百零八遍,循环往复,嗓音拔地而起,声震豪布斯卡。按经理的说法,这里就是聚义厅,将来得有一百单八将。他手里有计数器,掐得很准。准备好了吗?这一句喊声短促有力,从胸腔里喷出来,快递小哥们顿时骨骼紧凑,肩胛耸起,像极了一只只好斗的鹰隼。另外,从营销的角度上讲,类似的仪式无疑是一幕幕广告,广而告之,也难怪这里的生意一直风生水起,门庭若市。

这家快递来者不善,开张伊始,便盘踞在了社区的中心部位,像一枚楔子那样引人注目。社区叫豪布斯卡,挺洋气的名字,摊开了说,就是集酒店、办公楼、生态公园、购物、会所、高档住宅于一体的城市综合体,特别的拗口。快递公司是新成立的,总部在外省,后来居上,一出手就扣住了豪布斯卡的命门,占据了中枢。待顺丰、圆通、汇通和中国邮政这样的业界大鳄们醒转过来时,店面告罄,租金飞涨,只好含恨撤离,退居大门之外,天天招徕一些零客。这天早上,经理掐着计数器,却出现了混乱。混乱不是来自他,而是领唱者,居然声若蚊蝇,战战兢兢。每次张嘴,声音都像一枚针丢进了湖里,声息皆无。好在,其余小哥们都威风八面,将这个失误及时抹平了,让围观的业主们毫无察觉。

仪式已毕,马上就开工了,小哥们忽地散开,各自为阵。

领唱者叫李某红,瘦削,单薄,面颊绯红,显然知道自己演砸了。经理却没责怪,拍了拍他的肩,说以后会好的,这次也不错。李某红压低了帽檐,没吱声。经理叮嘱说,瞧见没,今天来寄件的人还真不少,快去收货吧。李某红却没照办,一抬脚,径直跑进了店里的卫生间,咔嚓锁上了门。李某红捧起自来水,敷在脸颊上,慢慢降温。这一周轮到他领唱,他焦虑了许久,暗中也练习过多次,可一切都化为了乌有。他想哭,没哭出来,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门锁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王川哐啷一声进来,瞄了一眼李某红,站在了一个小便隔断里。尿声沸腾,像一种抗议似的。李某红迟疑一下,最终还是去了墙角的马桶间里,锁上了门,只不过想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已。其实,李某红并无尿意,听见外面的尿声渐渐稀了,便按下了水阀,哗的一声,完成了一个程序。再一想,又按下了第二次,这才放心。出了门,李某红见王川在拉拉链。李某红俯身净手时,王川过来,突然袭击,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李某红恼恨地剜了对方一眼,抬脚离开。这时,王川扯住了他,做个鬼脸说:“准备好了吗?”

“当然!”

岂料,王川捏了一下李某红的脸蛋,恶毒地说:

“准备个××,傻瓜。”

李某红怔了怔。王川横过来,堵在了门口。王川在小哥们中间霸道惯了,打过好几次架,次次见血,谁都躲着他走。他要不是经理的远房亲戚,早就被开除十几回了。王川说:“妈的,准备个。咱们挣的可都是血汗钱,犯不着这样子。老板坐在金字塔尖上,你喊破嗓子,他也听不见!”李某红反驳说:“我知足了。不管咋说,干好自己的一份工,晚上睡觉也踏实。”王川凿了对方一个钵儿,挖苦说:“妈的,我可不比你,你有一手好字,专门在店里收货,我可是风里来雨里去,四处赔笑脸的。”王川递来一支烟,李某红没接。王川自己喂了火,喷出一枚烟圈,在空气里滑过来,箍在了李某红的头上。王川用脚顶住门,要挟说:“老子今天断了顿,黄鹤楼不错,你孝敬我几盒吧?”恰在此时,门外电话响了,一个工友接听后,喊说:

“李某红,范冰冰出货,赶紧接客。”

王川哂笑,忙掐了烟,说:“我跟你去吧,见识一下大美女,我饶了你的黄鹤楼?”

“川哥,我没那个面子!”

半年前加盟这里时,李某红跑过一段业务,送货居多,接货较少。那时候用的是加重自行车,李某红骑在车上,货比人高,工友们笑话他说像只瘦猴儿。李某红没少栽跟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却都忍了。担心的是万一车胎爆了,他便束手无策,在电话里哀求工友来救援,代价是一顿麻辣烫。经理有次抽查货单,一眼瞧上了李某红的钢笔字,中规中矩,大方得体,还带着一股灵秀。此后,李某红便得以解脱,不跑单帮了,而是待在店里,重新誊写工友们的单据,再录入到电脑里。闲来无事时,他还接附近一些豪布斯卡业主们送上门来的货,礼貌有加,频获好评。李某红拿的是平均工资,但免了风吹日晒,满城乱窜,他自己也没怨言。工友们犹记得,劳动节的那天放了半天假,经理叫了火锅外卖。三只锅子摆在店里,除了牛羊肉,蔬菜都是大家从市场上买来的,便宜不少。吃喝了一阵儿,大家就开始闹酒,沸反盈天的。李某红却不合群,拿着一本书,照例躲在角落里,哑巴似的,头也不抬。

这时,半挂的卷帘门响了,进来一个女子。

后来,除了李某红,谁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反正,当她站在门口莞尔一笑时,大家觉得她就是范冰冰,太美了,甚至比范冰冰还范冰冰。当时,范冰冰尴尬一番,说了声对不起,不知道你们在会餐。有一种美能让人哑掉,也可以让人窒息。范冰冰转身欲走,李某红却迎了上去,喊了声姐。这一声姐,让两个人在此后半年多的日子里,彼此信任,愉快万分。范冰冰自我介绍,她住在C区,一直做微商,主要是化妆品。李某红瞄着她,倾慕不已。范冰冰的确适合做这个生意,她的肤色便是最佳的代言,白里透红,细腻润滑,好像一指头能弹破,涌出来桃花春水似的。那一刻,业主妖娆地说着话,铅笔裤,束身衣,蓬松的头发如一团黑雾。李某红听明白了,范冰冰的生意渐好,最近业务量比较大,天天要出几批货,自己拿不过来,请求快递点的小哥帮忙去取货。闻听此话,其他人又开始闹酒,火锅比美人实在。李某红没吱声,打开了卷帘门,跟着业主走了。

半年多了,范冰冰的业务量越发激增,跟快递点彼此双赢,李某红也几乎成了她的半个马仔,一个电话,随喊随到。经理也没责备,相反却乐见此事。

到了C区楼下,李某红用门禁卡开了门,坐电梯上去。门禁卡是业主替他办的。敲了门,李某红候了半天,也不见业主出来,跟平时大不一样。李某红拨了电话,范冰冰讶异地喊了一声,又等了五分钟,门才打开。范冰冰歉疚一番,自称不太舒服,刚在卧室里睡着了。李某红进了客厅,蓦地,像一枚钉子那样,钉在了地上。以前每次来拿货时,这里都像一座仓库,大大小小的包装盒几乎快码上了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胶带的气息。可眼前,偌大的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猫跑了过来。李某红认得这只猫,名叫普拉达,黑得如同一块墨锭,眼睛却是一对蓝宝石。业主弯腰,将普拉达抱在胸前。业主乳房发达,像另外的两只白猫,探出了半拉脑袋,忽忽颤颤的。李某红瞄了一眼,问货在哪儿?范冰冰凄艳一笑,不作答,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脉动,青柠味,塞给了李某红。李某红打开瓶盖,兀自灌了一口,荒凉地站着。业主忽然说:

“喊你来,就为了告别一声。”

李某红说:“姐,好端端的,你干吗?”

“我租了这里一年,也没续约。哦,倒不是生意不好,你知道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业主蹙着眉头,接着说,“我要去外地。我总这样的。我习惯了。”

眼泪快掉了出来,李某红不舍地说:“姐,这么突然呀,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难受。”

普拉达忽然从业主的怀里蹿下来,踮起脚,摸到了墙边。墙壁上有一块光斑,是对面的玻璃反射进来的,跳来跳去。普拉达耸起腰,扑了过去,却被墙壁打了下来,一脸委屈。光斑犹在,普拉达不长记性,又打算二次进攻。范冰冰嗔怪道,它等着叫你捉呀,它才不傻呢。让李某红惊惧的是,范冰冰忽然上前,按住了他的肩,将他往卧室里推。范冰冰说:“你帮我那么久,我还没谢过你,我送你几样东西吧。”李某红四肢僵硬,双脚戳在了地板上,却又拗不过一阵阵香气,当然这是范冰冰身上散发出来的,还带着一丝温度,洋气极了。李某红放弃了,进了卧室。这是他头一次进来。果然,李某红看见了几只拉杆箱,已收拾停当,鼓鼓囊囊的。业主蹲了下去,在掰衣橱的拉门,可能是滑轮卡住了,几次未果。李某红瞄了一眼,见床上乱纷纷的,单子上印着两道凹槽,像两个人刚离开不久。又试了一下,拉门终于打开了,里面的衣物淌了下来,五颜六色的。业主撩着头发,抱憾地说:

“千万别嫌弃!有的压根儿就没穿过,瞧这个,连牌子都没撕掉。”

“姐,这太可惜了,你再打一个箱子带走吧。”李某红有些鼻酸,又说,“你这都是名牌,一只袖子就顶我一个月的工资。”

“瞧,瞧这个颜色,这叫马约尔蓝。”业主递过来一件裙子,介绍说,“我那年去了一趟卡萨布兰卡,这是在伊芙·圣罗兰花园买的,手工,只此一件。”业主扬起下巴,目光深邃。

李某红说:“姐,今早上太忙,你的货呢?”话虽如此,手却伸了过去,像一个贼那样,叼住了裙子。这时,业主的下巴又扬起一寸,露出一丝豁然的笑意。李某红见状,忙缩回了手,臊得彤红,很不自在。

恰在此时,一个声音蓦地开口,帮李某红解了围。声音说:“你呀,你这是在难为他。”

业主乖巧了,介绍说:“哦,我男友。”

李某红退出卧室,站在客厅里,这才看见了业主的男友。当然,他不是大牛,但也跟大牛相仿。他穿着短裤和篮球背心,一双耐克鞋,呼哧呼哧地喘息着,额头上敷了一层汗。李某红思忖,他一定去了河边跑步,现在晨跑是一种时尚。李某红发现,他腿上的毛很茂盛,仿佛穿了一双黑袜子。不待李某红开口,这个家伙鲁莽地扑了过来,将李某红搂在了怀里。他的臂膀很结实,肌肉疙瘩像乡下人用的一盘粗麻绳,箍得李某红简直透不过气来。他拥抱着,用巴掌拍了几下李某红的脊背说:

“小弟,谢谢你呀,你一直照顾她。”

李某红听明白了,这是一种暴力的感激。李某红挣扎着说:“应该的。”

“她脑子糊涂了。她竟然把女人的衣服送你,她神经。”

“……姐也是好意。”

挣扎中,李某红觉得他贴得更紧了,不仅胸脯鼓动着,连下身,下身也顶了过来。他的汗液刺激了李某红,后者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从他的禁锢中滑脱了出来。打第二个时,李某红看见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范冰冰眉头绽开,忽地笑了,有一种默契似的。业主辩解说:

“哪里送他呀。我记得他有一个妹妹,送他妹妹的。”

“哦,我误会了。”

范冰冰娇嗔地说:“快点儿收拾吧,时间不早了。”

“走不了了,航班延误了。”

“怎么?”

“哦,航空公司来短信,说气象条件不允许。”

“是吗?”

见他们腻在了一起,李某红顿感多余,忙说了声再见。这一瞬,大牛对着范冰冰努了一下下巴,业主立马领会了,忙扯住了快递小哥。业主说,差点忘了,还剩最后一批货,今天必须发走的。言毕,业主拎来了一只手提袋,又忙着数了几张钞票,塞进李某红的手里,委婉地告知他,不用找零了。

下了电梯,李某红站在小区里,觉得天空很深,像一座大坑那么深。

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 关于本站 - 广告服务 - 免责申明 - 招聘信息 -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  京ICP备13023173--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