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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囊(上)

来源:网投 作者:张军

转运表哥将手伸了进去,两个人脸凑在一起,眼睛盯着对方,套袖里两只手你来我往,似有两只小老鼠上蹿下跳。里面的手停了下来,两人眼光碰到了一起,套袖上下颠了两下,两只手褪了出来。倒酒,碰杯。

蔚县侉子打着饱嗝,从转运手里接过缰绳,转运才想起问:“你们那儿还没散社吗?”

侉子笑了,拍着妮子黑实的背膀说:“牲口到我们那儿不用干活儿。”

妮子已经长成了,浑身肌肉紧实硬邦,拍起来嘭嘭作响。转运眼睛转了转,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似乎懂了,因为那时熟食店和个体小饭馆已经像初夏雨后野荒地里冒出来的一层榆树菇。宰杀大牲口对我们这边的农民来说是颠覆性的,猪宰来吃肉似乎天经地义,大牲口是劳力,以前队上的大牲口只有病死了、老死了,各户才会欢天喜地分到几斤肉。

转运似有不信,问人家:“真能赚钱吗?”

贩子说:“对不起啊,兄弟,让财不让路。”买卖成交,贩子不再喊他大哥,叫他兄弟。转运表哥转而喊人家大哥,忙着和人家套近乎,帮他们把妮子拉上车,随后讪笑着,自己也爬了上去。

几天后,胜利揣着妮子换来的路费学费,踌躇满志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又几天后,转运表哥从蔚县回来,自得地说:“我可知道咋宰杀大牲口了。”

表哥讲述了他的亲眼所见。

大牲口说是宰杀,实际是椎杀。用一把长柄锤子——一定要长柄锤子,椎杀牲口不是往墙上楔钉子,长柄锤子要抡起来才够分量。先将牲口的眼蒙住,一个人牵着固定头部,一个人照准面门用力砸下去,牲口咕咚跪地,倒下。一下砸不倒,就接着椎,直到放倒。它们倒地时是昏厥的,屠夫再拿刀子照准脖子上的动脉一刀下去,蹿出一股血柱,随后血咕咕像河边的泉眼一样冒出来。

表哥描述这个过程的时候眉飞色舞,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着,一揪一揪地发紧。我哆嗦着问:“你不会眼看着妮子被屠夫宰了吧?”他不置可否,说:“宰杀大牲口都这样,在中国有几千年了吧。别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还真他妈的没见过猪跑——”他的口气中透着此行不虚,跟了却了多大遗憾似的。

此后某日街心噼啪响起了鞭炮声,母亲在炕上纳着鞋底子,撩起针在头发上抿了抿说:“八成是谁家的新房上梁了。”过晌儿父亲回来,将一块报纸包着的肉放在灶台上,说:“转运包了金生家的小卖部,改头换面成了屠宰点,开张了。”他撅着屁股吃蜜蜂屎一样爬上牲口贩子的车子,也许在那一刻,这个念头就蠢蠢欲动了。万物都在萌动的时代,这个念头一朝隆隆破土。

母亲将生萝卜丝和着马肉作馅儿,包了一盖帘大馅儿饺子,那天晚上全家吃得满嘴流油。第二天早上上学经过街心,我见一张破旧的床单晾在纤条上。天色尚早,街上冷冷清清,走近才看出是一张皮子。皮子内面被密如蛛网的毛细血管缠绕,腥气扑鼻。我脑袋嗡地一响,凑上去仔细辨了辨,确认是一张青灰色的马皮。接着,我看到了一颗血迹斑污的五角星,旁边打着一个“6”。我心存一丝侥幸,但是很快就明白了,那不是“6”,而是倒置的“9”。我的眼角一下就湿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吃了9号,它刚来时眼神湿润,黑漆一般鲜亮,那画面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我的心里像被塞了一团草,胃内翻腾,嗝一个一个漾了起来。

在那之前我从没打过嗝,那天的嗝就像海边的波浪一样。下午,我一路垂着头回家,进门见剩下的半块儿肉蒙着一块儿布还放在砧板上,转身从墙缝拔下镰刀在院内杜梨树下一下一下戳出一个坑,将肉埋妥了,我的嗝才停下来。

母亲收工回来不见了那块儿肉,到处找。我说,别找了,八成让猫叼了吧!晚上,大花猫狠狠挨了母亲一笤帚疙瘩,喵呜一声哀怨地蹿上了墙头,自此不见。

金生家的小卖部开在街当心,转运看上了那块地方。父亲说,他看上的可不止那块地方。果然,屠宰点开张后表哥就很少回家了。每次回家也是黑着脸,和表嫂吵完架一走就是几天,回来还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吵完又是一走几天。他回家好像就是为了跟表嫂吵上一架。外边传言,金生媳妇春颂被转运看进了眼里拔不出来了,他在给金生拉帮套。

那辆手扶拖拉机曾经让他的心比火炭还红,买卖开张,转运的眼里就没它了。宋老三的二儿子借机打发他爹牵来6号,宋老三的手指肚在机头上轻轻一蹭,手指肚上就挂了一层铁锈。“转运,换不?”他问。我们村几乎家家都会编筐编篓,宋老三家的二小子想从各户收购菜筐,再转销给北京四季青的菜农。手扶开走,6号被留了下来,他们算是各得所需。没想到,第二天它就和9号一样变成了一张皮子,被蒙在纤条上在晨风中荡来荡去,地下滴落着斑斑血污。

那次吃饭,二胖说他看见了转运表哥杀害9号。她说的就是杀害,不是殺。二胖说:“别看那马瘸,砸了几下都不倒,最后趔趄着身子,梗着脖子还要站起来。”现在想来,9号和妮子为转运干上这一行是有贡献的。观摩妮子被杀的时候他还是个棒槌,椎杀9号的时候也没入行,后来,他就像庄子笔下的那个庖丁,将这一行做得炉火纯青。是它们用性命为转运表哥提供了原始经验的积累。

人各走一经。拿伏牲口,转运天赋异禀。不然,那么多屠夫碌碌,怎么就会让他发现那个秘密呢?他在大牲口的耳后发现了它们的命门。无论驴、马,还是驴骡、马骡,脑后都有一处命门,利刃从此处入脑可以避开坚硬的头骨,直抵脑髓。这个发现让他把这个活计干得更加干净利落。杀牲口之前,他将帽檐往后一转,摸准那处,先用手指肚压一压,感觉忽悠忽悠的,这就是了。一根磨得尖细的钢钎无声地楔进去,大牲口咕咚倒地。他再不慌不忙扽着汽油电锯,像是在解一截木头。咕咚一声,几秒钟牲口尸首分家,斜叼在嘴里的那根烟恰好烧到半截,呸——被他一口啐在地上。

金生家小卖部的前面有一个空场儿,就是后来金生盖起小洋楼的那个地方,当年是转运一个人的舞台。当街切头、剥皮、开膛、剔骨、卸肉,一道道程序就像轮番上演的节目,他干得有条不紊。顾客也是带着观光的心态来,来晚了也不打紧,看不到宰杀,还能看剥皮,看不到剥皮还能看开膛,看不到开膛还能看剔骨,反正收拾完一头大牲口要过午了。看热闹有邻村的,也有专程从县城赶来的,看完了带走一块儿冒着热气的鲜肉。不宰杀的时候,他就去周边市县赶集。大的集市都保留了牲口市,让农民卖些散养的猪羊马骡。看完牙口儿,他笑嘻嘻凑到主家跟前跟人家“递递手”。“递递手”是行规,听宋老三说,牲口都有灵性,给人扛了一辈子活儿,完了要被卖掉,主家不好让它们听到自己被人讨价还价,背上卸磨杀驴的恶名。转运的说法是,“递递手”不是防牲口,是防人。大牲口的买卖靠估价,一眼瞧高,一眼瞧低,递递手防止在买卖中被第三者搅局。

宋老三家二小子跑运输也发了财。他成了我们村第一个万元户,在全县三级干部会上披着绶带戴着大红花被表彰,彩色照片在电影院外的宣传栏挂了半年。看到那个宣传栏,我想里面戴红花的应该是转运表哥,他将抢到手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别人,如果他成了我们村第一个戴红花的人,可能就会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半年后,照片上宋老三家二小子脸上的笑容还在,胸前的大红花却褪了色。塑料制品千树万树梨花开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荆条筐笨重易损,塑料筐轻便又结实耐用,东单、西单、崇文门等京城几大菜市场都被它们攻城略地。

转运表哥置办了一辆“大力神”,那辆农用车经过改装像个移动的集中营,四周槽帮上焊上了铁栅栏,长途载来的牲口大多瘦弱不堪,有的还是犊子。它们挤挤窝窝塞满了车厢,底下蹄子不安地踏动,把头探出栅栏,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异乡。当街拴牲口的那根横木杆露着白茬,颤悠着身子,快被一拨一拨贩来的牲口啃断了。前一天还见上面拴着十多头牲口,一夜间就只剩下了三两头。剩下的低垂着头,似乎在为先走的同伴默哀,等待它们的,终究是一锅浓郁的老汤。

屠宰点的业务拓展了,不仅卖生肉,还加工熟食。那锅老汤每天大火攻,小火焖,咕嘟咕嘟响彻一夜。早上起锅的时候汤汁红亮,半个庄子都飘着香味。香味一股股地走街串巷,挡都挡不住。尽管才过三年,这锅汤就被转运吹嘘为百年老汤,号称里面有一种不为人知的调料。这种神秘的调料可能有,也可能无。很多商家学会了将虚无的东西包装起来,营造出一种神秘感,吊着顾客的胃口。

刚参加工作的表侄胜利积极追求进步,让表哥留着“驴三件”,当稀罕物送礼。大部分“鞭肾宝”还是便宜了表哥自己,小灶细火卤了,留着和相好的慢慢享用。老话说,吃啥补啥。街上说,转运给金生拉帮套,整天淘渌身子,那东西用得费。也嚼春颂舌根,说她白天吃驴的,晚上还要吃转运的。还说转运和金生两个人还有谦有让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过去拉帮套是男主人没有能力养家,为生活所迫。现在再有拉帮套的,不成为一景才怪呢。

屠宰点只卖“驴肉”,因为我们这儿的老百姓就认驴肉。转运表哥从蔚县回来,笑话那里的人呆,那里的人认为骡子肉是上品。当地商户鬼头鬼脑地将驴肉、马肉掺在骡子肉中卖,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除了蔚县,恐怕骡子肉、马肉在大半个中国都充当驴肉卖。驴肉招牌和转运带有表演性质的现场宰杀形成了矛盾。有人诘白他,你明明宰的是马,咋卖的是驴呢?受到的质疑多了,他觉得这是个问题,就将屠宰场改到了金生家的后院。

好长时间不见转运当街宰杀牲口,猛然间,人们才发现被他藏起来的东西多了——不见了烧肉用的成堆的煤炭,还不见了那锅浓郁的老汤。早上村里的人抽抽鼻子,抽了若干次也没闻到街当心儿飘过来肉香。后来有人在金生家后院的墙角看到了那口倒扣的铁锅,才知道不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是王转运出了问题——

他又有新的发明出来。夏天烧肉不用火,照样将一缸肉“拿熟”。方法是将肉卸完,丢进一口缸里,抓进几把黑褐色的大粒粗盐,再从门旯后面抓一把东西扔进缸里,拿棍子搅了,缸上用自行车的旧胎箍上塑料布,焖上一夜。第二天早上揭开,缸面上浮游着一层细碎的泡沫。將泡沫打掉,肉竟然成熟的了。春、秋、冬三季气温不够,肉要略煮断生再进缸焖。捞出的肉块猛地一看,和春颂拍在脸上的胭脂一样红艳艳的,诱人垂涎很有卖相,细看,却毫无生气。转运对撒进去的那把东西也不隐讳,说是硝,也叫硝石。几百年了,古今中外加工肉类都要用的添加剂,对人体无害。大家都使,他没有理由不使。加了硝,肉的色泽鲜亮,保鲜防腐期长,不蚀斤两,夏天还不落苍蝇。开业之初,还见他拿一个田字格本,一锅一锅记投入和产出量。烧得太烂了蚀分量,不烂则嚼起来塞牙。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两斤生肉出一斤熟肉,要保持利润,这个投入产出量要靠火候细心调剂。用了硝,这个难题被破解了。表哥一脸信服的样子说:“还得说高科技啊!”他认为找到了那个以前不知道的“硝”,等于找到了让人敬畏的高科技。

他的销售方式由小打小闹改成了批发,谁要是想买一二斤,要看他心情。高兴就给你拉一刀,不高兴就说没了。出了缸的“驴肉”往农用车上一扔,拉到县城的北大市场。早上还没开市,四乡八村开熟食店的小老板就扎在门口,他一到就蜂拥而上一抢而光。他腰上别上了BP机,最早用上了翻盖的诺基亚。表哥发福了,走道儿跩跩的,肚子上像扣着一口锅。那时再给他一挂马车,恐怕还得给他搭一架梯子,他才能爬上车辕。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意外地在电视上看到了他。画面是记者暗拍的,他体谅地问人家:“您是熟食店用,还是家用?”对方问:“有啥区别吗?”他掀开一块笼屉布:“要是熟食店,给您二号肉,要是家用,”他掀开另一块布,“给您一号肉。”节目中,主持人切开了一整块瘦肉,在自然光下轻微变化一个角度,断面上闪着可疑的七彩荧光。主持人还将所谓的一号肉、二号肉送去化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二号肉是老骒猪肉打胶,加驴肉香精烧成的;一号肉是骡子肉、马肉加驴肉香精烧成的。镜头从下往上仰拍,他的脸像一张倒挂的驴脸,硕长无比。那张嘴一张一合,对“顾客”说:“咱有话说在头里,不能坑人家不是?”

他本想以自己的实在劲儿再次赢来客户,却迎来了全县熟食加工市场的大整顿。经过多波次排查,在很多无良商家的黑作坊里查出了瓶瓶桶桶的牛肉香精、驴肉香精、羊肉香精等某某香精,还有冒充羊肉的鸭肉,冒充驴肉的马肉,冒充牛肉的猪肉,和一堆堆面目不清,等着变成美味佳肴的腐烂臭肉。

表哥彻底失业了。此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直到一天清早,表侄胜利突然打来电话,哽咽着说:“表叔,您有空儿来一趟吧。”我心中一惊。他说:“我爸恐怕时间不多了。”我才意识到,整日俗务缠身,转运表哥已经被我忽视很久了。

他得的是淋巴癌,查出来时已经到了晚期。躺在病床上瘦得两眼咣当咣当的,一根眉毛像蟋蟀的触须似的支棱着。这样的眉毛是被称作长寿眉的,可是他已经病入膏肓。见我进屋,他咧嘴哭了,我的嘴里绕来绕去就那几个干巴巴的词来安慰他。胜利示意我到外边走廊说话。他要我来,是想让我劝劝转运表哥。之前他问他爸有没有话儿留给他妈,可转运表哥一声儿不吭。转运失业后回家了,只是和表嫂的关系一直不睦。胜利的意思是,要他爸交代后事。说白了,就是追问钱的下落。我说:“甭问了,问了也白问。”胜利不死心,说:“干这么多年要说他没钱,谁信呢?”我说:“你没见他的钱当街摆着,气派地摆着?”胜利叹了一口气。

再进屋,胜利掏出带来的饭盒,说:“妈给您捏的白菜油渣儿馅儿饺子,您爱吃的。”我接过来,要喂转运表哥。转运表哥推开,自己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叉子,逮鱼一样把一只饺子扎得乱七八糟。有几次饺子到了嘴边,又滑脱了。三番五次,一只饺子终于塞到了嘴里,他狠狠地咀嚼,显出了强烈的求生念头。我安慰道:“吃吧,只要能吃就不会倒下的。”我的话并没有起到打气的作用,他一咧嘴反而又哭了,说:“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静下来后,他将饭盒推开,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说,人到底有没有来世?”

既然今生没有了指望,就寄望于来世。这可能是人在重病期间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吧。我恐怕答错,想了想才说:“我说不好来世,但是我觉得人是有前生的。”转运表哥不觉坐直了身子。我接着说,“我的前生可能是个面对青灯黄卷的僧道。因为我莫名对古寺古庙、古村古镇感兴趣,看到了就流连忘返,那些青砖碧瓦的古建筑也总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这可能是我前世的记忆。”说到前生,再搭上他的从业经历,让我想起了《聊斋志异》中的一则故事。可刚一开口,我猛然觉得不妥,怎么能给一个病人讲鬼故事呢!忙噤了口,他却一再要我接著说。我只得说下去——

“某公能记住前生之事,对人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中年就死了。死后见阎君,大殿架子上搭着猪羊狗马等牲口的毛皮,簿吏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会被披上马皮、猪皮,罚作牲口。轮到某公时,阎君说:应罚为羊。小鬼拿一张白羊皮给他披在身上。簿吏说:此人生前曾救过一人。阎君闻言示意: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小鬼给他脱去羊皮,可此时羊皮已经粘在他的身上,强拉硬扯,一片片往下揭,最后靠近肩膀的地方还粘着手掌大的一块羊皮。某公出生时,肩膊头带有一丛羊毛。”

表哥的眼睛开始是有光的,听完却委顿下去,口中喃喃:“我这辈子被牲口救过,却没救过牲口,更别说救人了。”说着合眼仰靠在被上,半天没声儿,像睡了过去。片刻,表哥突然醒了,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我是不是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被披上了一张皮子,阎君说:你既然愿意给人家拉帮套,下辈子就当一头骡子吧。大青马也在,阎君吩咐:此马救过人命,下辈子托生为人。他一说完,大青马竟然变成了我的模样。”

我拍拍他汗津津的手背,真后悔给他讲什么前生的故事。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套着喂”,忙转移话题。

刚才还声若游丝,我这个问题让转运表哥神色活跃,说活连贯而有力:“过去队上指靠大牲口的事情很多,拉化肥啊,送粪啊,交公粮伍的……回来时车把式将车闸一勒,卸套就是饲养员的事儿了。饲养员不知接下来还有没有活儿,就问车把式卸不卸?车把式要说卸,就是收工了。要说套着喂吧,那就是接下来还有活儿,饲养员就拖过一个活动的料槽,再拎过一筲水。有时即使下面有活儿等着,车把式也让卸套。马卸套就如兵卸甲,怎么着也比套着喂舒服。卸,还是不卸,全听车把式的。你姑父问到我,不到最后收工,我准说:套着喂吧。你姑父就骂我不知道心疼牲口。以后也不再问了,见到我的马车进场就直接拖过料槽。”

我似乎猜到了谜底,恍然大悟说:“套着喂,就是不用卸(谢)?”

转运表哥点头合上了眼,再睁眼时说:“等我想说卸(谢)的时候它驾不了车了,我就没机会了,至今欠跟它道个卸(谢)。”表哥又合上眼,说,“再眯会儿,跟它说句话就回来。”

一周之后表哥殁了,咽气前双手不停地在身上抓挠,大喊大叫,似乎在与什么搏斗。被喊来的医生见怪不怪,说病人出现了幻觉,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表哥与无形的敌人彻夜搏斗,以失败而告终,他一根一根薅着自己的头发,说不想变成一头骡子,在惊恐中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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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军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民警。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平谷区政协文史委特约撰稿员。中短篇小说《风住尘香》《人间草木》《锦囊》等在《啄木鸟》《四川文学》《青年博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转载,多次入选“年度公安文学精选”;著有散文集《自然的呼吸》,文化专著《岁月留痕》、《平谷话》;报告文学《马兰歌声》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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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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