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迷 宫(上)
一个叫李进仕的天津人
2011年春天,我到日本横滨旅游,暂居于包土谷区的节子夫人家。那天上午,节子夫人带我去参加一个社区举办的老人聚会,经夫人引见,我结识了坐在旁边的西尾先生。
八十七岁的西尾先生满头银发,面白体瘦,背微驼,戴着深度近视镜,白衬衫红坎肩,极像一位睿智的学者。老先生中文说得很流利,听说我来自中国天津,他略显惊讶,告诉我说他年轻时去过天津,还顺口来了一句天津方言:“干嘛!”
西尾先生的记忆力很好,记得娘娘宫、“三不管”、海光寺;更有一些我陌生的称谓,譬如咪哆士道、马可·波罗公园之类,这些带有殖民色彩的地名,不禁让我对他的身份产生了联想。
他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我是昭和十七年(1942年)在九州被征召入伍的,到中国后驻扎在保定,第二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被转送到天津的日本陆军医院。伤好之后,留在医院当了医护兵,战败后被遣返回国……”说到这儿,老先生的语速变得迟缓,表情也愈发凝重。
天津人对西尾所说的日本陆军医院(旧称曹家花园)并不陌生。这片私家园林最初的主人是位军火商,之后转卖给民国一位下野大总统;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譬如溥仪、孙中山、张作霖都曾是这儿的座上客。天津沦陷后被日军强占,改为日本陆军医院。西尾先生就在这儿当了两年多的医护兵。
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三天后的中午,我邀西尾先生来到山下公园附近一家幽静的居酒屋。坐在弥漫着草香的榻榻米上,要了清酒和几样小菜,听他聊关于天津的那段经历。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两杯酒过后,他打开一个泛黄的硬皮本,我能看到上面疏疏密密的日文和阿拉伯数字,接着,他掏出笔在本子空白处写了三个汉字——李进仕。
我不解其意:“您的朋友吗?”
老先生沉吟片刻:“这个人是我当年单独看管的一个杂役,就是天津人。我从昭和十九年(1944年)春天到昭和二十年(1945年)七月一直看管他,直到日本战败,他被美军陆战队士兵带走。”
我端详着这个沧桑的名字:“一个杂役,为什么要单独看管?”
“当时,这个人的命比金子都值钱啊!我和警卫班长秋山,还有一个叫金子的女护士负责看管他。我们就住在医院荷花池西边的女儿楼里,我经常带他出来晒太阳,偶尔到菜地或花窖干点儿活,一日三餐营养充足。之所以给他这么特殊的待遇,是因为我们医院的星野博士患了严重的贫血症,只有李进仕的血才能救他的命。这件事对外是保密的,遣返回国前,美国人在战俘营找到我专门调查过……”
西尾先生喝了一口酒:“他是从天津海光寺宪兵队转来的,罪名是散布反日言论,还涉嫌谋杀了一位日本商行的社长。但我不太相信,这么瘦弱的男人,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怎么有力气杀人?”说到这儿,老先生笑了,“他太瘦了,我们都叫他猴子。不过这人很聪明,被抓之前,他是日租界一家木器行的管账先生……”
随着西尾先生的讲述,这个叫李进仕的天津人,就这样从岁月的烟尘里慢慢转过身来……
医护兵西尾正雄自述(之一)
我叫西尾正雄,大正十五年(1924年)出生在九州。我父亲是当地一家皮革厂的技术员,不慎酿成仓库火灾,以破坏军工生产的罪名被判刑五年。入狱的第二年,他就突发心脏病死在监狱里了。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家里的生活全靠母亲和哥哥做工的收入维持。
昭和十三年(1938年),哥哥被征召入伍,一年后在中国沈阳战死。昭和十七年,我刚满十八岁,又接到区警察署送来的红票(入伍通知),家里顿时像天塌一样。逃避是不可能的——日本战时法律对逃避兵役的人不仅惩罚严厉,还会株连家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上苍的安排。
我所在的部队隶属华北方面军后勤联队,被派驻河北保定县城。1944年春天,我们给易县山区一个守备中队送给养,中途遇袭,我受了伤,一颗子弹打进肺部,左腿也被弹片击中。在保定战地医院治疗一周后,因医疗条件有限,我被转送到后方医院,也就是天津的日本陆军医院。
我的伤势很重,而且弹头卡的位置比较特殊,第一次手术没有取出。最后,是医院外科专家星野博士为我取出了弹头,让我转危为安。
一天早晨,博士带着几位医生来查房,我躺在病床上向他表示感谢。听到我的九州口音,博士摘下口罩:“你是九州人?咱们是同乡啊!”
星野是华北方面军战地医院最优秀的外科专家。在山西一所战地医院,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为一百多名受伤的士兵做手术,死亡率不到百分之二十。为此,星野受到陆军部的特别表彰,晋升中佐,是当时陆军医院军衔最高的主治医生。天津陆军医院伤员的死亡率一直很高,星野来了之后,立刻扭转了这个局面,死亡和伤残率降到最低点。
那时星野四十多岁,高个儿,戴眼镜,留着一字胡,喜欢独自坐在荷花池边的八角亭里看书,或到医院附近的新开河边去钓鱼。我看过他与家人的合影——漂亮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幸福地围绕左右。战争爆发后,同为医生的妻子带着女儿投奔札幌的父母家,在当地开了一家小诊所。
医院里有十几名女护士,金子是唯一的中国人。她是从新京(长春)来的,毕业于满洲的一所护士学校,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瘦高的身材,圆脸盘子,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性格开朗,做事很有耐心。护理伤员是很辛苦的,除了换药、定期擦洗、伺候伤员大小便,还得随时防备有些伤员的突然骚扰。
一天,我正在楼道溜达,她过来悄悄提醒我:“小心啊,让院长看见你走路这么轻松,会把你送回前线的……”
医院里很多伤兵想尽各种办法避免回到战场上,譬如用热水让温度计升高,故意拆掉纱布让伤口感染。我当然不想上战场,于是,也学着那些人,显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说话时还故意不停地干咳……
院长片杉是个面相凶狠的家伙。他曾参加过诺门罕战役,苏军的一发炮弹落进指挥所,他被炸断了右腿,没法留在前线,就被派到这家医院当了院长。片杉身材粗壮,脾气暴躁,爱大声训斥或体罚部下。走路虽不利落,但发起怒来,他敢抽女护士的耳光,用拐杖打医护兵的头。不过,他对星野博士一直很恭敬,因为博士是伤员的救命天神。
在医院住了些日子,我注意到博士总是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即使戴着口罩,也遮不住满脸的疲惫。金子告诉我,博士患了重度贫血症,血色素很低,片杉院长正组织研究治疗方案。
从华北各战地医院转来的多是奄奄一息、急需手术的重伤员。每天,博士都要走上手术台,精心修理这些被子弹、炮弹、地雷撕裂或砸断的战争机器零部件。由于身体虚弱,他几次被医生护士搀扶出手术室,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昏倒在手术台前……
那天中午,我在荷花池边采了十几束野菊花,在一张硬纸片上写下几行祝福的文字,由金子陪着我,将花送到博士的病房。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暖暖地洒满病房。金子将花插入玻璃瓶,倒上清水,小心地摆到窗前。博士看了纸片上祝福的文字,又端详着窗台上星星点点的小花儿,微微点头:“真漂亮啊,这是最好的礼物,非常感谢!”
医院里有两百多伤员,为了鼓舞士气,医院经常给伤员们放映日本映画拍摄的纪录片,内容多是宣传日军在太平洋和东南亚战场上的节节胜利,以及国内民众如何支援前方将士,加班生产战略物资,妇女们报名参加救护队或是参加军训诸如此类。说实话,对我们这些在战场上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战争的胜负已经不重要了,活着回到亲人身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片杉院长和警卫班长秋山俊是狂热派,每次电影中出现某些高潮的场面,他们会带头站起来高举双臂呼喊“天皇万岁”。虽然有少数人呼应,但黑暗中大部分人的表情却是呆滞而冰冷的,厌战情绪如瘟疫一样在悄悄蔓延……
两个伤兵私下密谋,借着散步的机会,骗过门岗哨兵偷偷溜走了。片杉院长立刻报告了海光寺宪兵队。很快,天津城及周边的警察、侦缉队纷纷出动,拿着两个伤兵的照片全城设卡缉拿。第二天傍晚,在天津北站候车大厅,两个化装成商贩企图混上北去列车的逃兵,被巡视的铁路警察看出了破绽,当即扣留。几天后,片杉院长当众宣布,两名可耻的逃兵已按战时军纪移交军事法庭审判了。
逃兵事件发生后,医院对伤员的日常管理和伤情甄别也严格起来,十几名轻伤员被强行送回作战部队。
一天晚上,我在换药室和金子闲聊,讲起九州的一个民间笑话。正开心地笑着,片杉院长突然带着几个随从来检查,见此情景,片杉大怒,一拐杖狠狠打在金子的肩上:“帝国的军人正在流血,你们却躲在这里寻开心,不觉得可耻吗?”
金子浑身颤抖,不住鞠躬道歉。片杉又扭头冲我吼道:“混蛋,明天你就给我滚出医院,拿着枪回战场去!”
我眼前的世界瞬间坍塌了……
因为这件事,金子被罚在病区连续值守三个晚上。我估计自己也在劫难逃,可是,几天过去了,一切如常。正疑惑着,片杉派人把我叫到办公室:“你小子很走运啊,感谢星野博士吧,他请求把你留下了。他正需要一名医护兵,手续已经办好,以后你的岗位就在医院了。”
就这样,我来到星野博士身边,负责照顾他的日常生活。我感觉自己很幸运,在写给母亲的信中,我这样写道:“妈妈,感谢您天天为我祈祷上苍,在这样一个险恶的战乱环境中,让我遇到了一个庇护我的天神……”
渡边军医是陆军部从满洲关东军总医院派来的,虽然年轻,却是血液病方面的专家,由他负责星野博士的治疗。从渡边的言谈中,我感觉博士的病情并不乐观。
一天晚上,博士在房间里一边喝着法国红酒,一边反复听着女影星李香兰唱的《何日君再来》。我站在他身边小声劝道:“您少喝一些,渡边军医知道了会骂我的。”
星野缓缓摇动着高脚杯里的红酒:“等战争结束了,如果你能回日本,拜托你把我的骨灰背回九州,交给我太太。”
我感到浑身发冷:“您不要这么想,渡边军医非常有经验,一定会治好您的病。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起回日本,还要请您到我家,尝尝我妈妈做的寿司。”
星野博士微微点头:“嗯,回家,想想就让人高兴啊……”
给博士沏茶时,我发现办公桌半开的抽屉里放着一支精致的手枪,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正想着,博士伸手把枪拿出来,拉动枪机:“这是陆军部去年奖给我的,德国的P38,好枪啊!”他把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欣赏,“我告诉你,战场上的士兵不是人,是一文不值的东西。前年,我在山西战地医院做手术,院子里躺满了伤兵等着我救治。当时,能把人救活就是一个奇迹,而血浆有限,只能提供给身份特殊的人,比如军官。为防止士兵伤口感染,我不得不用锯子锯断他们受伤的手和脚。看似救活了一个生命,其实,我是害了他们。没了手脚,回国后他们能干什么呢?我听说,好多人回去以后,没多久就自杀了……现在,我做梦都能听见锯子切割骨头的声音,还有伤兵的惨叫……只有喝醉了,我才能忘掉这些。”
博士的病情在不断加重,整夜失眠,高烧呕吐。我寸步不离地在病床前守护,一日三餐、用药和睡眠时间都要详细记录,并向渡边军医和片杉院长汇报。渡边军医的最终结论是:挽救生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定期输血。
输血不难,但星野的血型是Rh阴性(就是现在常说的熊猫血)。拥有这种血型的人本来就稀缺,在动荡的战争环境下,寻找这样稀缺的血型更如大海捞针。老实说,能否找到这种稀缺血型,渡边是持悲观态度的。即便希望如此渺茫,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加藤少将还是签署了命令:军医之生命亦事关无数帝国军人之生命,应不惜一切代价,全力寻找拥有该血型之人。
十几个秘密采血小组对满洲、华北近十万日军士兵及战俘、劳工、在押囚徒进行血样比对,羁押在天津海光寺宪兵队的一名反日“刁民”的血型竟然匹配成功。这个人就是李进仕。
昭和十九年(1944年)秋天,四十五岁的李进仕从海光寺宪兵队转送到医院。这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高颧骨,小眼睛,牙齿黄黄的,身着土灰色长衫,留着分头,双手反绑,双眼蒙着黑布,满脸是血痂,走路一瘸一拐。办理好交接手续,两个宪兵把他从卡车里架出来。负责押送的宪兵班长对我们说,再晚一天接到命令,这家伙估计就要被装进麻袋扔进海河了。
据海光寺宪兵队的审讯材料显示,李有妻室,社会交往复杂,曾多次在公共场所散布反日言论,煽动他人对抗保甲;本年8月,涉嫌与他人谋杀永大商行社长桥本,被特高课密捕。
在日军占领区谋杀日本人,自然是罪不可恕,尽管他矢口否认;可眼下,即使他承认杀了桥本也不会被追究了。按片杉院长的话说:“他现在必须活着!”
二十七岁的秋山外形彪悍,从小随父亲在东北牡丹江生活,能说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他曾是片杉院长的勤务兵,以出手凶狠著称。瘦小的李进仕在他面前,几乎被他巨大的身影淹没。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李进仕有了个“猴子”的绰号。
我们给李进仕松了绑、摘下眼罩,洗澡、理发、换了杂役服,然后为他检查身体处理伤情。核验血型及身体其他指标无误后,我们准备给他抽血。为防止他反抗,我和秋山把他的双手绑在木椅的扶手上。金子刚将针头刺进他左臂的静脉,他突然大叫:“抽我血干吗?”
秋山抬手就是两个耳光:“要想活命,就老实把嘴闭上!不愿意在这儿呆着,我马上送你回海光寺喂狗!”
一听回海光寺宪兵队,嘴角淌血的“猴子”不敢吭声了,闭上双眼,攥着双拳,把脑袋扭到一边。
在渡边医生的指导下,这个“刁民”的血缓缓注入了博士的血管。博士的脸色逐渐红润,呼吸也匀畅起来。博士终于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了。
医护兵西尾正雄自述(之二)
医院的最西边有一大片荒废的草场,那是当年大总统家的养马场,四周树林环绕,幽静而神秘。改建成陆军医院后,荒地上砌起一个水泥台,长宽各二十米,我们称之“天台”。“天台”一侧建有两座焚尸炉,死亡的伤兵和遗物都集中在这里火化,骨灰送回国内交给亡者亲属。
医院的最南边有几亩菜地和一个花窖,离花窖不远,有个篮球场大小的院子,院中有瓦房三间,那是当年大总统家厨子、花匠及仆人们的住所。改作医院后,院子三面墙上架了电网,院门加设了门岗,门口挂着木牌,上写“杂役班”。三间房子被打通了,地上砌着一排榻榻米,关着三十多名杂役。晚上,杂役们一字排开睡在这里,警卫小队专门抽调一个班的士兵日夜看守。
秋山将“猴子”关进了杂役班。
杂役们一天两顿饭,基本是玉米或高粱面掺麸子的饼子和咸菜,偶尔会熬一锅玉米面菜粥。每人单棉两套衣服,临睡前,所有人的衣裤叠好后按顺序上交,脱得赤条精光上铺睡觉,早上再按编号发放。杂役的人数相对固定,多是青壮年,来源多是战俘、囚犯或搜捕时抓来的盲流。遇有减员,宪兵队会指令各区警察局从羁押犯或劳工营中挑选补充。
杂役们都剃着光头,服装也容易辨认,灰白色衣裤,前胸后背印有数字编号。体壮者负责搬运物资、下水管道维修之类,稍弱的则被安排在菜地做农活,或是洗衣服、打扫卫生。医院对杂役的管理是严苛的,无论在什么地方见到日本人,杂役须侧身让路,鞠躬待对方走过之后方可前行。秋山对我说:“让这些刁民服帖,有时鞭子和皮带也不好使,必须见点儿血才行!”
秋山可不是随口一说。此前,医院里曾发生过杂役逃跑的事。逃跑者是个战俘,会点儿拳脚,抓他的时候,这家伙打断了一个警察的鼻梁骨,还踢伤了一名士兵。抓回来之后,秋山将那个杂役绑在练拼刺的木桩上,喝令一个新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用活人练刺杀。那真是个新兵,从没上过战场,事后天天做噩梦。
还有个杂役胆子更大,到洗衣房偷了一套军服,大模大样朝医院大门走。出大门的瞬间,他走路的姿势被哨兵一眼识破了。第二天,当着所有杂役的面,这个闯关未遂的家伙被五花大绑扔到“天台”上,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
输血疗法让星野博士的体质和精神状态大为改善,很快,博士又重回手术台。按照博士的建议,我们对“猴子”的监管宽松了许多,除了适当增加营养,抽血时也不再用绳子绑住他,而是站在两侧监视。
尽管经常被抽血,但“猴子”的伙食区别于其他杂役,他的活儿也很轻松,基本是整理花草之类,因此,他表现得比较顺从。不过,也有出岔子的时候。一天上午,金子刚刚给“猴子”抽完血,“猴子”突然起身一头朝墙撞去。秋山一把没抓住,一声闷响,“猴子”头破血流昏倒在地……
“猴子”醒来之后,情绪仍然亢奋,金子给他注射了镇静剂才让他安静下来。包扎处理完毕,秋山咬牙切齿:“这是对抗!绝不能轻饶了这个刁民……”
一个月后,“猴子”头部的伤情才恢复。
那天,我带着“猴子”去修整菜地,我有些口渴,下意识地用日语对他说:“请把水壶递给我。”
“猴子”抄起水壶递给我的时候,我愣住了,他也有些惊慌。再三追问之下,他终于承认他学过日语和英语。这个意外发现让我惊诧不已,当天就报告了秋山。秋山很气愤:“这小子太阴险了,一定听走了我们很多秘密!”
不久,沧州铁路警察分所给杂役班送来一个盗窃犯,是天津人,绰号“吴老道”。此人曾在海河码头扛过麻包,后入匪道,在津浦路上专偷车上的面粉、木材和煤炭,再转手倒卖黑市。一次扒车偷布时,他被押车的士兵打伤,从货车上摔了下去。沧州段铁路警察巡线搜捕,发现了摔昏在路基上的“吴老道”。
这家伙不仅体壮如牛,而且铁嘴钢牙,各种刑罚在他身上毫无作用,打了个半死,也不肯交代同伙。警方怀疑其有共党背景,转送天津宪兵队特高课,审讯了三个月,始终找不到通共证据,看他身高体壮,就补充到医院杂役班。
“吴老道”来了没几天,杂役班就闹起了绝食。吃饭时,没人过来取窝头,而是一言不发地在大铺上东倒西歪。一开始秋山没当回事:“绝食?好啊,那就让他们饿着,还省粮食……”
可连着两天不吃不喝,外出干活时,连着饿昏了三四个。秋山急了,把杂役们分组隔离,挨个儿带出去提讯。有人架不住了,招供幕后主谋是“吴老道”。他曾数次威胁:“谁敢舔这狗食盆子,小心我半夜掐死他!”
当天晚上,“吴老道”被几个士兵架到警卫小队的地下室,秋山亲自用刑,皮鞭、辣椒水、老虎凳。大刑之下的“吴老道”哭嚎、狂笑、大声咒骂,几次昏死过去。因为用刑过重,“吴老道”腿骨骨折,大小便失禁,人几乎奄奄一息。有人建议把他送上“天台”,秋山却不同意。
简单的治疗后,“吴老道”被抬回了杂役班,秋山严令不许任何人与他说话,不许喝水进食,违抗者同罪论处。
“吴老道”进门就开骂那个告密者,祖宗八代骂了一遍也没人接茬儿。杂役们闷头用劲儿啃着窝头,咯吱吱地嚼着老咸菜。“吴老道”接着骂日本人的祖宗,骂累了就睡,醒来接着骂,连骂三天,“吴老道”体力耗尽,嘴里骂出了血。
当天晚上,众杂役被押到“天台”前。两个士兵将“吴老道”抬到柴堆上,浇上汽油。秋山喝令站在最后一排的“猴子”出列点火。“猴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住作揖哀求:“我给您磕头啦,爷您饶了我吧!我可下不了手啊……”
秋山把窜着火苗子的柴棒子递到他面前,冷冷地说:“我数到三,你再不点火,我把你也扔火里去!”
说罢,秋山举起手枪,顶住了“猴子”的脑袋。“猴子”连滚带爬地被秋山推到了“天台”上。浑身浇满汽油的“吴老道”气息微弱,仍然骂口不绝:“上眼看好了,这身刀疤枪眼儿,下油锅、滚钉板爷都不惧,来吧!”
“猴子”面如灰土,体如筛糠。柴棒子“啪啪”作响的火舌不停摇晃,映着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脸。他扑通一声跪在“吴老道”跟前:“吴爷……吴爷!您老可听好了,谁告发了您,谁不是人揍的!咱爷们儿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没过节儿啊!”
“吴老道”对他怒目而视:“我操你妈,你就是日本人的狗!”
秋山抬手一枪,击中了“吴老道”的肩膀。“吴老道”哈哈狂笑:“相好的,手别软了,给爷爷来个痛快的!”
跪在地上的“猴子”惊恐地转回头,迎着他的,是秋山那张铁青的脸,还有指向他脑袋的枪口。“猴子”磕头如捣蒜:“吴爷,您老一定大人大量啊!上天给我多照应着,年节必定给您老烧纸上供……”
在秋山的枪口下,“猴子”一把火送走了“吴老道”……
烧死“吴老道”,“猴子”的精神受到严重刺激。他时常半夜突然惊醒,跪在大铺上,嘴里念念有词,请吴爷饶他不死,平时走路说话也神经兮兮的。
不久,杂役班又来了一个绰号“滚地雷”的天津人。此人曾在南市拉过胶皮,后来因为吸鸦片,败光了家产,结伙在东货场盗窃货物,被侦缉队抓了现行,当场打死一个,跑了仨,“滚地雷”跑崴了脚,一头扎进道边的臭水沟里,被押到河东宪兵分队,大刑轮番伺候,自然是脱了一层皮。本来就要送劳工营的,正好医院的杂役班缺人,就被送过来了。
这“滚地雷”在河东那一带的黑道上有点儿小名气,进来就成了杂役班的头把。在杂役班没两天,就看着“猴子”不顺眼:“我一拔色(天津方言,意即观察),这猴儿就不是他妈好饼,私下里总跟日本人嘀嘀咕咕。咱们天天啃窝头嚼咸菜,他背着咱喝牛奶吃鸡蛋。不是日本人派进来插旗儿的(密探),我你妈扎海河里去……”
此话一出口,杂役班再没人敢搭理“猴子”了,连吃饭都躲远远的。
一天晚上熄灯不久,杂役班屋内突然一阵大乱。值守的士兵打开门锁,拧亮了电灯,发现“猴子”与“滚地雷”正赤条条地在地上翻滚厮打。细问原因,原来是二人斗嘴引起的。“滚地雷”是混江湖的,打架斗殴经验丰富,“猴子”不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鼻青脸肿了。
听完事情经过,秋山命令“滚地雷”双腿叉开,双手扶墙,随后和士兵一起用枪托和皮带一通猛揍。“滚地雷”双手抱头,双膝护裆,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秋山为“猴子”出了口气,可事情并不算完。没几天,杂役班又出事了。半夜里,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响动,声音不大,两个站岗的士兵却听出了异常。打开门进去一瞧,只见“猴子”躺在床上,翻着白眼,气若游丝,众杂役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呼呼大睡。
根据“猴子”事后描述,睡梦中有人用枕头捂住了他的头,胳膊和腿也被人按住,若不是门外士兵发现得早,他早没命了。秋山感到事态严重,召集七八个士兵连夜突审,想要找出谋害“猴子”的凶手,办法还是老一套——鞭子、老虎凳加辣椒水,但这次杂役们却像一块钢板,打不开一个缺口。嫌疑最大的“滚地雷”在老虎凳上昏死过好几次,一只胳膊都被打折了也没招认。
审讯持续到转天中午,秋山的眼睛熬红了,嗓子吼哑了,依然查不出凶手是谁。无奈之下,他只得上报片杉院长。片杉自然是把他一顿痛骂,继而下令将“猴子”单独看管,无关人员不得与他接触。
“猴子”远离了杂役班,穿上与伤员一样的暗格病号服,搬到星野博士住的洋楼里。这幢三层洋楼过去叫女儿楼,深橘色的墙体,夏天时整幢楼爬满了青藤。我和星野博士住在二楼,“猴子”则被关在地下室一个不足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
严格说,“猴子”住的地方只算半地下,过去是老妈子住的,地面上能露出半扇窗户。屋里没有其他家具,仅有一张床——这是出于安全考虑,为防止“猴子”自杀,墙面上还包着一层海绵,木门上开了一个观察窗;睡觉前,“猴子”要脱光衣服、张开嘴接受检查,还要原地转圈跳几下,以防其身上暗藏异物。
安全系数显然增加了,但“猴子”的精神依旧不正常,心情好时,嘴里哼唱几句京剧或大鼓;情绪低落时,会顿足捶胸放声大哭。护士金子时常过来给“猴子”量血压或抽血化验,只要秋山不在,“猴子”总是央求金子留下多聊一会儿。我在一旁假装看画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的中文水平还在日常用语的阶段,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猴子”绝望的表情和金子惊讶的眼神中,我明显感觉到,“猴子”的经历很复杂。金子对我很信任,她告诉我,“猴子”说他遭人算计了,老婆至今不知他被关在这里。
这段时间“猴子”还算顺从,秋山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些,高兴的时候会给他烟抽,有一次甚至还给他烧酒喝。看着不住咂摸嘴的“猴子”,秋山又扔过一支烟,用地道的东北腔问他:“你这名字贼怪啊,咋叫进仕呢?”
“猴子”从地上捡起香烟:“我爸爸希望我以后能当官。”
秋山笑了:“你爹也挺能扯啊!”
“猴子”把香烟放到鼻子底下闻着,一脸陶醉的表情,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起来,唱着唱着,“猴子”的眼角儿汪出了泪。
金子问:“这唱的哪出儿啊?”
“苏武牧羊……”
医护兵西尾正雄自述(之三)
转眼到了昭和二十年(1945年)。半夜下了一场雪,早上一阵大风又把天吹晴了。天空清澈而湛蓝,但空气依然冰冷干涩。
早餐后,我带着“猴子”在女儿楼前扫了雪,然后围着湖转悠。结了冰的湖面和周围的草木都被白雪覆盖,我们顶着风,呼着热气,猴子双手揣在袖口里瑟瑟发抖。转悠了一阵儿,我决定带他到花窖暖和一下。
花窖也是当年大总统家留下来的,前后两排。进了花窖,如进了春天,满眼的绿色。大理石砌的台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木和奇石盆景——最显眼的莫如那几块造型怪异,来自于天津水西庄的太湖石。雇来的两个中国花匠正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老花匠姓田,六十出头,年轻时曾是大总统家的私人花匠;年轻的姓曹,三十出头,是个只知闷头干活的哑巴。
“猴子”深谙花草奇石,最喜欢来这儿转悠。我对花草盆景没兴趣,每次进去只是看个热闹。田花匠戴着花镜,坐在小木凳上,正用小锤子敲着一块上水石,见我们进来,忙起身鞠躬,之后坐下继续忙他的活。哑巴站在不远处,拎着一把硕大的喷水壶,正漫不经心地给几盆过冬的月季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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