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下)
九
王胖子很快更换了一批材料,工人们正在往古佛台上运。邝健出来看了看这批材料,质量要好很多了。王胖子说:“怎么样,兄弟,我还讲信誉吧。”
邝健说:“早这样多好,省得麻烦一趟了。有些事,一旦被人说破,再改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王胖子摸摸脑袋说:“兄弟,你现在说话可是越来越像法清和尚了。”
陈恳也夹在工人的队伍里帮着抬材料,现在,于兰正在跟他闹别扭,基本上不理他了。邝健看着工人们往来穿梭,忽然,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叫住其中一个工人,那个工人莫明其妙地走过来,邝健扳过他的身体,拿起了他后腰上挂着的一个工具套。那是一个皮制的工具套,里面插着一把钳子,一把螺丝刀。工具套上面原来应该有个盖的,好像被剪掉了。下面也被剪过,方便装工具。虽然皮子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但邝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东西像是一个手枪套改造过的。他的心怦怦直跳,抓住那个工人问:“你这东西是从哪弄来的?”
工人看着他瞪大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在,在上山的路上捡的。”
工人说得跟邝健猜测的一样,这东西原来是有盖有底的,工人为了装工具方便,把底和盖都剪掉了。
邝健拉着那个工人说:“赶快带我去你捡到它的地方。”
众人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眼看着邝健连托带拽地拉着工人往山上走了。
邝健的心跳越来越加速。七年了,那只枪连个影子都没有,没想到今天,一支手枪枪套居然出现在他眼前。联想到这些天发生在山上的事,邝健觉得,那块压在他心里七年来纹丝不动的大石头,似乎突然被谁撬动了一下。
来到路边的一处崖壁旁,工人指着上面的几株枯树枝说:“就在这上面挂着,前两天去古佛台干活的时候看到的。”
这地方恰好就在公路和土路的交界处,再往前,就是一条羊肠小道蜿蜒伸向山顶,那正是去往古佛台的路。
邝健叮嘱这个工人,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工人喏喏连声地答应了。
怀揣着这个破得不成样子的枪套,邝健如获至宝。一进院子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久久不能平静。王胖子在外面敲门喊:“兄弟,你捡着啥宝贝了,也让我看一眼呗。”
邝健隔着门说:“你瞎喊啥,赶紧干你的活去。”
王胖子悻悻地走了。邝健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越想让自己静下来,越是心跳加速。不行,得让自己赶紧静下来,把整个事情捋一捋。虽然这个枪套破旧不堪,还被剪得面目全非,无法认定是不是自己那支枪的枪套,但它是一支枪套,这一点邝健确定无疑了。为什么这支枪套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它仅仅是单独出现的吗?
这时候,高弋的电话恰好也来了,电话铃声把正在想入非非的邝健吓得差点跳起来。高弋听着邝健电话里面声音急促,还在调侃:“你一个大老爷们,在那呼哧呼哧整啥呢。”
邝健催促:“赶紧说,啥情况?”
高弋告诉他:“那个刘天赐原名叫刘歧,是S市的人。原来是个开餐馆的,因为赌博,把家产全输光了。七年前,他突然搬到邻省松江市做餐饮生意,这几年一直做得顺风顺水,开了几家连锁店,是个成功人士了。对了,你让问的松江市前两天有没有人斗殴死亡的,这个真没有。我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些了?”邝健随口支吾几句,赶紧挂了电话,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把捡到枪套这事告诉高弋。他知道,这件事一旦公安局介入,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很多事情巧合得让邝健都不敢相信,比如周葛青和陈恳夫妇的同时出现,比如刘天赐也跟着来了,还有那个枪套。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那口背在自己身上七年的锅,必须自己亲手把它搬下来。
现在看来,这个刘天赐疑点最大。七年前他生意失败,是怎么突然发家的?周葛青的父亲周汉章当时身上带着四处筹措到的5万块钱,而刘天赐捐给庙里的,恰好也是这个数。而且当邝健提到这5万块钱时,刘天赐脸上的表情让邝健印象深刻。再加上他见到了因时的表情,以及后来讲的那个假故事,邝健几乎断定就是他做下了七年前的那起血案了。
邝健恨不得马上到隔壁,抓住刘天赐审问。但冷静了一下,又果断放下了这个念头。按照现在掌握的这点线索,更多的都只是猜测和怀疑,根本拿不出有价值的证据来。这时候一定要特别冷静,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才能让他彻底投降。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仍不见周葛青回来。邝健想到陈恳下午上过山,就找到他询问。
在院子里大树下的阴影里,陈恳拉着邝健泪流满面。
“邝警官,我不是人,我罪孽深重啊。”
陈恳说,他下午上山,就是为了见周葛青一面,当面给她认罪。他说自己当年为了成名,忍痛抛弃了周葛青,没想到当时她已经怀了孩子。自己这些年和于兰没有孩子,这全都是自己当初造的孽。他想企求周葛青的宽恕,并愿意做出任何补偿。可是,周葛青脾气非常倔强。周葛青说,因为自己当年不懂事,不顾父亲的阻拦和他相爱,结果不但毁了自己,还害死了父亲。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更不会原谅陈恳。她再也不想见陈恳了,就让这罪孽永远折磨他们俩个人吧。
邝健听完也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问周葛青怎么还不回来,陈恳说可能是在陪她父亲吧,她今天的情绪好象特别不好。
邝健不放心,决定上山去看看。临走时,叫过小魏,让他盯好刘天赐,决不能让他离开寺院。
借着天空中一点微弱的星光,邝健急步向古佛台走去。山风飒飒,他清醒了许多,一路上阴郁沉重的景象,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带回到七年前的一幕。
一切都要从那把倒霉的枪说起。那天,他和前妻方冰因为家务事生了点气,邝健气乎乎地上班去了。没想到方冰不依不饶,一上班就打电话来接着跟他吵。他挂断电话,方冰就接着打进来。他把方冰的电话拉进黑名单,但是方冰毫不气馁,依旧打电话,发短信。一上午居然打进了好几百个电话,让他的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听状态。无奈之下他关了机,结果,领导有事找不到他,把他叫过去一顿训斥。
事情就这样沿着一条越来越坏的轨迹,急速下坠。邝健感觉整个世界都坍塌在了自己面前,两个人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瞬间开始腐烂,变成灰烬。他拨通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争吵起来。
那天一直下着绵绵阴雨,邝健的情绪也糟糕到了极点。下午,他赶到郊外处理一起报警事件。回派出所的路上,正好路过一家名为一壶春的小饭馆。因为生气,邝健中午就没吃饭,那会饿坏了,进门要了两个菜吃起来。脑子里还在想着下了班回到家,怎么跟方冰继续开战。中途他去了趟卫生间,一壶春的卫生间是在饭馆外面的。他顺手解下配枪挂在墙上,不想,就在这时方冰的电话又打进来了,让他马上回家,说这日子没法过了。邝健怒气冲天,喊着不过就不过,你等着,咱俩马上离婚。他冲出卫生间,急匆匆开车回到单位。交接配枪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枪忘在一壶春的卫生间里了。
邝健抱着一丝幻想,没敢声张,赶紧返回一壶春,然而,枪早已不见了。这下他才彻底傻了,不敢丝毫耽搁,马上向派出所报告情况。
等到单位的同事赶到一壶春,翻来覆去地一翻查找时,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就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城南通往郊外医院的路上,周汉章倒在了血泊中。那条路平时就行人稀少,再加上是个雨夜,直到周汉章死后一个多小时,一辆路过的汽车才发现了他。
经过弹痕鉴定,子弹正是从邝健丢失的配枪里射出的。邝健当时就被停了职,关在禁闭室里接受调查。而那支枪,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邝健被处分,方冰也跟他离了婚。就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七年,邝健受尽了内心的折磨,也受尽了尊严扫地的痛苦。他一直等着有一天能够挽回尊严,难道,这一天真的要来临了?
十
上了舍身崖,就快到古佛台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岩边上说话。邝健想了想,就隐身到一块岩石后面,侧耳倾听。
说话的正是了因和周葛青。就听了因说:“周姑娘,今天我要是晚到一步,你这会已经是粉身碎骨了。”
邝健一听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刚才周葛青要跳崖,恰好被了因碰到了救回?
周葛青悲悲切切,泣不成声:“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师傅,你们出家人不懂得世人的苦。”
“不瞒姑娘,我这个出家人,也是走投无路才到的这里。来这里之前,我也想到过死,但终究没有勇气。总觉得活着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死了,一切寂灭,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师傅,我父亲就是我害死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痛苦与愧疚里,我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了。”
了因问:“这么长时间,一直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遇难的?”
随着周葛青的讲述,邝健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故事讲完,就听了因轻声惊叫了一声。周葛青问:“了因师傅,你怎么了?”
了因说:“没事没事,大概是山上风大,头有些晕。姑娘,你赶紧下山去吧,千万不要想不开了。今晚,我替你为你父亲诵经。”邝健露出头,看见了因摇摇晃晃进了寺院。周葛青在冷风中站立良久,也终于往山下走去。不一会,古佛台就传来了因低沉的诵经声。
邝健沉吟片刻,也转身赶往大佛寺。还没到寺门口,就见一辆汽车冲出大门,雪亮的灯光在夜幕中划开一道口子,向山下急驰。后面是小魏一路边追边喊。邝健赶紧跑过去:“出什么事了?”
“哥,那个刘老板开着车跑了。”
“那赶紧追啊。”
两人骑上摩托车,随后紧追。转过几个山弯,就见刘天赐的大奔停在路边山岩下,车身已经严重变形。看来,是刘天赐急于下车,车速太快,转弯时来不及打方向,撞在了山岩上。两个赶紧跳下车跑过去,就见刘天赐浑身是血躺在车内。邝健和小魏赶紧设法把刘天赐弄出来,看来,他受伤不轻。
邝健让小魏赶紧打120,刘天赐却一把拉住邝健的手说:“邝警官,我有话要对你说。”
邝健说:“先送你去医院吧。”
刘天赐说:“不,我要是不说,怕就没机会说了。七年前,我餐馆的生意一直都挺好,都怪自己迷上了赌博,不到一年就输光了家产。那段时间,我一无所有,也走投无路。事发那天晚上,我其实是想自杀的。我知道通往郊外的那段路人少,打算趁着下雨,等有汽车经过的时候,就冲上公路。这样,自己的痛苦解脱了,还能给家人留下一点赔偿费。可是,没想到我蹲在草丛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一辆汽车也没有。就在我准备放弃时,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离我不远的时候,树林里忽然蹿出另一个人,把自行车拦住了。那个人在抢自行车上的挎包,骑车的人拼命护着。两个人推来推去,一起摔倒在雨里。这时,一声枪响了。骑车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抢包的那个人也吓坏了,慌慌张张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吓得趴在草丛里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那人跑远了,我才我壮着胆出来。走到自行车跟前,一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胸前流着一摊血,已经死了。我鬼迷心窍,就想打开包看看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没想到里面竟然是一叠一叠的钱,一共有5万块。我改变了主意,拿着这些钱,连夜跑回家。第二天,就带着家人搬到了松江市,盘了一个小店,继续干自己的老本行。
这些年,生意越来越好,可我却忘不了那个晚上,睡觉都经常被那摊血吓醒。这次大佛寺出土佛舍利,我就想来给寺里捐点钱,算是赎罪吧。
碰到周姑娘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笔血债该还了。没想到,后来又见到了了因和尚。那天,那个抢钱的人从我身边跑过的时候,那双眼睛我记得清清楚楚。邝警官,我现在知道了,犯下的罪孽是逃不掉的。”
邝健说:“你别说话了。”他让小魏守着刘天赐,等急救车到来。自己骑上摩托车,赶紧往古佛台驰去。一路上他思绪万千,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丢枪和杀人案发生以后,战友们翻遍了市区所有的地方,谁也没想到,在离市区20公里的这座寺庙里,凶手竟然一直藏在这里。邝健心里直骂自己,真是糊涂啊,这半年里,怎么就没有想到查一查了因的底细。
过了公路尽头,摩托车依然在羊肠小道上掀起一路尘土,继续向上爬坡行驶。小路的一边就是几十米深的大沟,邝健此刻也顾不了这些,了因应该有所查觉了,很可能再次逃跑。一定要赶在他逃跑前把他抓获,那支枪应该就藏在寺院里。一旦他带着枪逃跑,再想抓他可就难了。
快到舍身岩的时候,摩托车已经上不去了。邝健把车往路上一扔,撒腿向上飞奔。
古佛台的大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庙里已经空无一人。邝健懊恼得一跺脚,心想还是来晚了一步。看这情形,了因应该刚走不久。正要追出去时,忽然看到供奉灵牌那屋的门是开着的。他小心翼翼探身进去,屋里没人,周汉章的往生牌前点着一支蜡烛,借着蜡烛的光,看到一支通体黝黑的七七式手枪就放在桌案上。邝健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拿起枪,没错,正是他的那把枪,枪身上的枪号他都印在脑子里了。抽出弹夹,里面空无一弹。
邝健收好枪,来不及品味配枪回归的惊喜,赶紧出了寺院,沿着下山的方向追寻了因。
邝健知道为了避开他们,了因一定是往后山方向逃了。后山基本上就没有路,到处是悬崖绝壁,稍不小心就会掉下深渊。好在月色微明,勉强看得清脚下的路。大约追出了六七里山路,再往前,是一道绝壁横亘在面前。邝健看到,一个身穿僧袍的背影长跪在绝壁边缘,肩头耸动,轻声啜泣。
邝健在他身后十几米的地方停下脚步,长吁口气,静静地看着了因。
尾声
几天以后,大佛寺佛舍利法会盛大举行,妙峰山上人流如云,热闹非凡。只是人们不会知道,在瞻仰舍利的人群里,少了那么几个人。
刘天赐被及时送到医院,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断了几根肋骨和一条腿。
王胖子也终于没有留住于兰,于兰认为自己不能怀孕是陈恳之前犯下的罪孽所致,愤然离去。离去时告诉陈恳,自己能让他一夜成名,也能让他一无所有。
陈恳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每日为寺院画些壁画,竟然表现得异常平静。
周葛青还在忙着修缮古佛台,她说了因害死了父亲,但这七年里日日跪在父亲的灵位前诵经超度,他的罪赎完了。现在,该自己赎罪了。
高弋告诉邝健,了因原名叫吴森。七年前从南方一路打工来到本地,已是身无分文。本想抢一点路费回家,但迟迟没有勇气下手。就在邝健丢枪的那天,他在邝健之后进了卫生间,意外发现了邝健挂在墙上的枪。吴森认为这是上天有意帮他,抢劫的念头再次涌出。没想到实施抢劫时,为了保住女儿的救命钱,周汉章拼死反抗。七七式手枪有单手自动上膛功能,推拉中,吴森手中的枪响了。看到自己杀了人,吴森顿时吓瘫,顾不上拿钱,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妙峰山,在古佛台出了家,取名了因。那把枪了因曾经连枪套一起扔下了山崖,几天后又担心被别人捡到,就下山去寻。结果只找到了手枪,枪套被风吹落在了山岩上,枪里的子弹了因也全都扔了。那只枪,了因一直藏在古佛台的屋顶上,因为工人施工维修屋顶,才临时取出来,放在了供奉往生牌的屋子里。
邝健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周葛青,当年的那把枪就是自己丢的。他询问老和尚法清,法清说:“于事无补,不如就此放下。”
邝健说:“老和尚说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法清笑道:“你多陪老和尚下下棋,自然就懂了。”
邝健拒绝了局里调他回去的决定,每天依然在妙峰山上游走。闲来陪老和尚下下棋,或者就坐在山顶,看看鸟在天空飞来飞去,看看云霞映照下的寺庙,有时就想:这小小的寺院,究竟装得下多少不幸呢?
作者简介:任建国,银川铁路公安处宣传教育室主任。全国公安文联作协会员、铁路文联作协会员。出版文集《忧伤如尘》,长篇小说《铁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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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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