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绑架(二)
现在,宋巧珍什么都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一个陌生的环境,一生花不完的钱,限量版的爱马仕,全球仅售20双的高跟鞋,独一无二的小皮袄,南非的钻石,御木本的珍珠,卡地亚、蒂芙尼……那些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奢侈极品,高级定制中的王者,全球时尚人士的完美梦想,都一个个成为她的囊中之物。可是宋巧珍很快就发现,她越来越孤独!她渴望和人交流,需要感情的滋润、朋友的抚慰、邻里的关怀,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来越恐惧和人交流。
对于当地名流,她很敏感对方看她的眼神,她充满金钱味道的言行举止全在对方的眼神里流泻出来,仿佛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大厅中央,等待贵族们的审判——我呸!
对于富人圈子,他们尊重你身上无处不在的钱,但同时也尊重钱的来源渠道,比如你的大脑。他们谈着谈着会不由自主转向华尔街、股票、基金、IT产业,这些都是她的盲区。“你不是休斯顿大学工商管理专业吗?你的钱是怎么来的?国内吗?你是富二代还是贪官?”
对于中产阶级,他们欣赏她、羡慕她、谄媚她、嫉妒她、逢迎她、依赖她,他们的目的很纯粹也很明显,就是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我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吗?我半辈子的经营、算计、几乎赔上一条命进去,凭你们几句软话几个假动作就想拿走?休想,谁也别想动我的钱。
她曾经渴望的都得到了,身份、金钱、华衣美服、香车宝马、触手可及的奢华;她曾经拥有的都失去了,亲情、爱情、友情、尊重、信任、归属……她的心已被禁锢,她情感的壁垒已然形成,她精神的家园已遭缧绁,她虽然拥有了极大的物质享受,但却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没有悲欢离合、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前方后方、没有希望失望,只剩下一副躯体,茕茕孑立在漆黑的旷野上,茫然四顾、无所适从。
从成为Doris·Lee开始,宋巧珍一直有恐惧症、孤独症、失眠症。大部分时候,她一个人站在客厅、卧室、厨房窗前,眺望着西雅图的夜晚,灯火不如北京的辉煌,那景致就像是坟地里凄凄凉凉散着几点幽蓝鬼火,鬼气森森,她就觉得孤单、落寞、无助、害怕,简直想哭。人家都说,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那么现在连钱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该用什么解决?老实说,宋巧珍也不知道。而这个“不知道”,就像是在心里裂开的一条黑色隧道,越扩越大,逐渐形成一个无底黑洞,用再多再满的钱箱也填补不满。扑面而来的孤独感令她有种灭顶的绝望,在这种绝望感的包裹下,她更不敢上床睡觉,几乎一闭眼,脑海里就反复重播她在休斯顿州际69号高速公路上的车祸,她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鬼迷心窍给那辆福特车动手脚?即使现在扪心自问,她仍然给不出一个确切答案。也许因为李慧澜的快乐,也许因为李慧澜的幸福憧憬,也许因为李慧澜描绘未来时那张发光的脸……医院里,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问:“What’s your name please,madam?(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女士?)”声音缥缥缈缈的,仿佛在耳际,又仿佛在天边。她根本睁不开眼睛,头疼得厉害,就好像被人用铁钉子一下下钉进去一样,全身火辣辣的烫,她不由得呻吟了一声:“Doris……”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每到此时,宋巧珍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感觉剧烈的痛楚从头顶传来,向四肢百骸不断散开,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让她筋断骨裂……在西雅图温暖舒适的床上,宋巧珍越怕,越忍不住要想,越想越怕。到后来,只要大脑稍微腾出点儿空来就忍不住去想。她越来越不适应这静悄悄、显得有些空旷浩大的房子。她打开衣柜,挑选各种能让她大放异彩的礼服,一件件搭配与自己姿色相得益彰的奢侈品,然后花几个小时捯饬自己,就像要赶赴一场空前盛况的宴会。她终于冲出房门,坐进车子,疯狂购物,企图用烧钱的快感驱逐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孤独。然而,无论在明亮堂皇的商场,还是在人声鼎沸的酒吧,她感受不到丝毫人气。她没有一个可以亮得出手的“合法”身份,没有一个可以喧哗在阳光下的故事,哪怕只是追求“一晌贪欢”,她的心底总有个清清楚楚的声音反反复复告诫她、提醒她:他们都是想要你的钱,你卖掉一生换来的钱!她突然有种大哭的冲动,只好逃回自己的房子,洗尽铅华,等待她的恐惧和孤独卷土而来。
如今,宋巧珍也时常产生错觉,时不时怀念过去的“苦”日子,时不时怨恨自暴自弃的现状,时不时唾弃她曾经的、现在的所作所为。但是能怎么办呢?她回不去了,过去的一切,丈夫、女儿、狭窄的家、凌乱的家、温馨的家,都回不去了。她的钱多得下辈子都花不完,但是日子,已经结束了。这所房子就是她的无间地狱。
她追悔莫及,却无能为力。
七、此情已自成追忆
16岁的杜若菲早早就品尝到了生活的艰辛。从5岁时,那些青春的、阳光的、童话式的热情澎湃,都已在身外徘徊,丝毫不能动摇她的心如止水。她害怕别人闯进她和奶奶的二人世界,只要有陌生人靠拢,立即收拾东西搬家,躲开那窥探的眼,那议论的嘴,逃开别人惊讶的瞪视、夸张的宣传,孤身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冥冥之中,她想象自己是一个被困在暗黑城堡里,等待救援的公主,只不过,会有王子来吗?那些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呢,即使是王子,也不一定是来救她的。
五年前,一个匿名的资助者开始月月汇款,按时替她缴纳学校的各种学杂费。她不断猜测那个人的真实身份,但没有一个合乎情理,她自觉身上的罪孽太深太重,怎么可能有个“好”心人恰“好”知道了她的艰难愿意资助她到大学毕业?或者是一个想包养她做情妇的怪叔叔?或者是对她有所图谋的受害人?或者是另一种别有用心……五年过去了,怪异的平静使她最后论断为母亲:那个抛弃了她、毁掉她幸福的女人。她从内心深处觉得那个女人应该有一点点残存的母爱,但是不确定。
今天美术课,听说是老师在校外请的模特,同学们在教室里叽叽喳喳地兴奋着,温热的唇齿间流露着梦幻般的渴盼。都是爱做梦的年纪呀,杜若菲轻轻甩甩头,似嘲弄似悲凉。正乱着,走进来一个神情忧郁的男生,苍白的皮肤,散散的胡碴,鼻梁坚挺,嘴角有着柔和的弧度,像《罗马假日》里的派克?不,更像《暮光之城》里的罗伯特·帕丁森,妖媚的双眼,带着几分邪气的味道,还有一点遥远的惆怅,颇具隐士的风采,仿佛从绿草苍苍的年代走来。
美男的出现立即引来教室的一片尖叫。美男也被吓了一跳:“对不起,我……请问,杜若菲同学在吗?”
杜若菲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胸腔似乎要炸裂开来,她怕得几乎要飞奔而逃。阳光透过窗外树影流泻进来,落了一地光斑,他就在这铺陈得满眼的浓绿背景下,冲她微笑:“对不起,我问过教导主任,他说你在这间教室上课。我是苏怀瑾。”
他一说杜若菲就想起来了:“啊,你是怀玉哥哥?”
苏怀瑾意外而感动:“啊,你还记得?”
怎能不记得?当长辈们第一次向小小的她和他介绍说“这是怀瑾哥哥,这是菲菲妹妹”时,她懵懵懂懂不明白。直到他第一次哄她睡觉,讲完三只小猪的故事,在她崇拜的眼眸中骄傲地解释:“瑾就是玉的意思,怀瑾就是怀玉,就是说这个人有才有智慧,是个美男子。”她自此叫他怀玉哥哥,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是别人无法复制的密码。
整整一上午的美术课,杜若菲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她满眼都在晃动着苏怀瑾微笑时那洁白如玉的牙齿,将和他在一起的片断在心里反复播放,那几句话,几分钟,在脑海里无限拉长,完全是慢镜头,眼神、微笑、发丝、语气,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好不容易下课了,苏怀瑾在校门口等她,白衬衫、牛仔裤,黑密的头发在暖黄的阳光中眨着碎金一样的光芒,浅淡的笑意像清晨的空气,湿湿的,有着薄荷一样的清凉。在那么多男孩女孩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他接过她的书包:“送你回家。”
行走在早春寒冷的街头,苏怀瑾额头冒汗、嘴里发干,几个简单的词组在舌头里打转,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剧烈弹跳,“咚咚——咚咚——咚咚——”眼一闭,牙一咬,正要开口,耳边却听见杜若菲抑制不住的轻颤嗓音:“怀玉哥哥,你还恨我吗?”
他抬起头,眼光直射了过去,脱口而出:“不。我从没恨过你。”
“那……”
“那时我说的是气话。是我对不起你。”
“不……”
“对不起,菲菲。”
“怀玉哥哥……”十年来,杜若菲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这是她的怀玉哥哥,她的阔别了十年的“保护人”。
重逢的日子流光溢彩,带着轻浅的喜和愁,日子那样清清朗朗、绿叶红花、自由自在。她路过一个被修饰得如同春天般绚烂的橱窗,看见里面眉飞色舞地悬挂着几行字:“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她瞪着眼睛茫然地走过去,一头撞在玻璃上,坚硬冰冷的玻璃毫无反应,她却对着玻璃龇牙咧嘴。苏怀瑾连忙过去,一边帮她揉脑袋一边叹息,这个走路从来不会看着正前方的孩子,小了他四岁呢,看起来那么小,那么笨笨乖乖的,在这一刹那,真不知该怎么心疼她才好。他觉得菲菲像是他哪一辈子遗失的妹妹,失散了那么多年,再重逢,恨不得把满世界都捧给她来弥补。那种宠溺,拼了命一样。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么干净地把一个人放在心底。
“怀玉哥哥,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
“真的喜欢吗?”
“真的喜欢。”
杜若菲忘了这十年来的一切坎坷,只有眼前的怀玉哥哥。两个人向着夕阳的方向往家走,她给他讲学校的各种故事,缠着他反复讲三只小猪。每次分手,都依依难舍。
然而,心里的顽疾仍在,如同一个伤疤。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力量连根拔除某些东西,苏怀瑾也不能。他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自己停止回忆,他只能静静地听取属于菲菲年轻生命里有限的幸福时光,那么飞扬,那么快乐,那么愉悦。而他既是赠人玫瑰者,手有余香,也是手持利刃者,把自己的心切碎成一片片,喂给夕阳,喂给身边的咫尺天涯、最熟悉的陌生的她。
八、上穷碧落下黄泉
从2014年初春到暮春,再到仲夏,刘玉琦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求告旅程。打电话、询问、等待,接电话、聆听、等待。7月22日,公安部召开电视电话会议,部署全国公安机关集中开展“猎狐2014”缉捕在逃境外经济犯罪嫌疑人专项行动。刘玉琦没有选择以层层上报的方式汇报情况,这种方式虽然稳妥,但周期太长。刘玉琦又托了几层关系,辗转联系到猎狐专项行动工作组的一名缉捕组小组长谢天明,在他的授意下,开始撰写他们对“宋巧珍”的调查始末,他从苏怀瑾被战友硬拖过去试图“帮助”一名先天性心脏病的少女粉丝讲起,详尽叙述了苏怀瑾对宋巧珍的发现、跟踪,以及在美国西雅图和休斯顿的种种“个人”行为,着重阐释了苏怀瑾亲自到山西均昭镇李慧澜家里“取证”的过程,最后说明他们找到宋巧珍的唯一直系亲属,杜若菲,现在怀柔区骑岸镇某职业高中上学。
缉捕组小组长谢天明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晨会,领受任务,批阅材料,下午一点有个小组长碰头会,经侦局副局长晚上11点突然召开紧急会议……直到那天夜里,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的时候,这位三十多岁的科长头头才开始阅读那份后来被称为“变脸报告”的文件。
早晨五点,谢天明已经读完“变脸报告”,同时他桌上还摆着他临时调取的有关逸清贸易有限公司非法融资案的所有报告。当终于读到了全部文件的最后一页时,他坐在椅子里,身子后仰,双眼注视着天花板。虽然很久之前他就戒烟了,但是,现在他很想再吸一口。最后他起身,将所有文件锁在保险柜里,走出办公室。他沿着东长安街缓缓西行,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天安门广场国旗杆下,在那里,整齐的仪仗队正在行进中,伴随着雄壮的进行曲,人群行着注目礼,等待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空。
升国旗仪式结束后,谢天明慢慢穿过广场,兜个圈子,再慢慢转回来。很多人开始了行色匆匆的一天,衣衫整洁或油腻的青年,妆容精致或邋遢的妇女,头发花白或染色的中年人,他们像老黄牛一样勤恳工作,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将来。如果有人骗尽了他们和家人的未来,不知这其中将有多少人选择以死亡迎接未来?在其他工作人员正常上班之前,谢天明已经回到了他的办公桌前。他昨晚整夜没睡觉,但没有人会察觉。他是个非常讲究的人,上班前他已经在洗手间洗脸、刮脸并换上了放在他办公桌抽屉里的干净衬衫。他虽然感到很疲劳,但仍然坚持先向领导汇报他刚刚知道的一切。
顶头上司文奎卿看看他的脸色,起身给他和自己各泡了一杯咖啡:“知道你要来,天明,但不知为何来。讲讲吧。”
谢天明把故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哦,老天,”文奎卿吃了一惊,“十年了,那孩子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报告中写了,虽然没有可读性,但有一定的可信性。”
“你相信?”文奎卿拍拍桌上的报告。
“我相信。十年来,这孩子恐怕无时无刻不在回忆那个女人的音容笑貌。何况,还有那张照片。”
文奎卿沉思起来。他今年五十多岁了,在这个行当干了一辈子。正像他的前任一样,他是逐级提拔上来的,曾经在三十多年的经济侦查案件中经受磨炼。这一点不同于公务员序列的其他行当,很多政府部门的一把手都是从政治方面考虑来任命的,不怎么懂技术;而公安部门的大部分领导,都是久经考验的内行。这就产生了良好的效果,身为首长的他相信他的部下,并了解所有案件的相关细节。而他的部下知道他是个内行,从不敢在细节上有所疏漏。这个逸清贸易有限公司非法融资案他有一点印象,大概在十年前引发了本市数十起自杀和故意伤人案,当时市公安局的刑侦总队长亲自打电话问他案情始末。但似乎不久后,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涉案嫌疑人宋巧珍因在美国发生车祸死亡,案件已被撤销。文奎卿习惯性地摩挲已经没多少头发的头顶,暗自琢磨着,假如这个报告是非真实的,而他们把它当真了,仅是浪费了时间和精力;假如结果表明它是真的,而他们却没有认真对待它,后果会更糟。最后他说:“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份文件上报专案组负责人。”
经侦局副局长十二点会见他们并听取了汇报。中午,副局长请他们在办公室每人吃了份工作餐。副局长边读文件边喝他的饭后咖啡,他阅读速度很快,而且全读完了。“哦,老天。”副局长同样吓了一跳,“天明,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是很烦人的,但你必须从头再讲一遍。”他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了整个过程,问了不少问题,包括如何认识刘玉琦,以及对刘玉琦的个人身份和工作能力调查,然后点点头,“你的观点呢,小文?”副局长的年龄比文奎卿大不了多少,但习惯性地称呼他小文。
谢天明和文奎卿的意见差不多:它是真的吗?我们需要进一步了解。如果它是真的,我们必须有所行动。经侦局副局长搅拌着他的咖啡,目光在报告和谢天明身上来回徘徊,表情严肃:“我想我们要跟这个作者谈谈,只有得到确切信息后我才能向最高领导汇报。”像他的所有前任一样,经侦局副局长肩负着两项重任:第一项属于职业性的,就是尽他最大的努力,为国家做好经侦战线上的调查、取证和抓捕等工作;第二项是政治性的,即他要向更高领导层汇报并协商,其目的在于赢得相应的预算开支,而这项开支必须与他们的任务过程和成效成果相和谐。
刘玉琦在他提交报告的第三天上午接到单位领导电话,让他放下手上的一切工作,立即去公安部经侦局某办公室报道。他十点钟来到部门口,被谢天明迎入院内,直接领到经侦局副局长和文奎卿的面前,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两个表情严肃的老头儿是干吗的。刘玉琦从头讲起。必须承认,他的口头表达比他的文字功夫强太多,两个老头儿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提问一些细节,而他的描述栩栩如生又恰到好处。最后,那个年纪稍长的老头儿问:
“那个女孩,杜若菲,你们跟她接触了吗?”
刘玉琦点头,“已经接触了。”
“女孩怎么说?能帮我们劝返吗?”
“这个,”刘玉琦沉思了一下,“我们还没问过,现在只是……朋友性质的接触。”
“哦。”副局长立即听懂了,“最终还是要问的。你跟那个孩子说一下,不管成与不成,而且要快,事不宜迟。
天明,你是缉捕组的,你马上列一个计划给我瞧。”
“是。”
“需要借调哪些人,拟个名单给我。”
谢天明起立,两脚跟并拢,大声回答道:“是。”
这天下午放学,杜若菲早早跑出校门口,苏怀瑾已经等着了。阳光下的少年,白色外套,深蓝牛仔裤,他站在风口,长发飘扬,青春热烈绽放。只是他神色永远是清冷的,像被湿凉的夜露沾湿的花瓣,更像天边一道薄而弯的月光,清冷如霜。杜若菲仍然义无反顾地跑过去,直望着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回家的路上,苏怀瑾貌似无意地说:“菲菲,我,我要去美国,能跟我一起去吗?我来帮你办护照,买机票。”
杜若菲扭头望着他,欣喜地说:“比赛吗?好啊好啊,反正马上就暑假了。我要问问奶奶。”末了,又安慰似的补充一句,“她应该不会反对的。”
她欢呼雀跃的样子像一只天鹅,以绝美的姿态划过天空,背景是蓝天白云,令苏怀瑾惊艳,想说的话重又咽下,到底没说出来。
第二天的星巴克,当他把杜若菲办护照所需材料交给刘玉琦的时候,被对方一顿恨铁不成钢的怒骂:“你以为这事儿能瞒多久?你想瞒到什么时候?到了西雅图双方一照面你打算怎么解释?偶遇吗?还是邂逅?”刘玉琦看着他几乎抵到胸口的下巴,几乎痛心疾首,又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狠狠地搓着自己的眉角,叹道,“这事儿迟早要说的。早说总比晚说好,你说总比我说好,在国内说总比到国外说好。真等到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万一她给你个措手不及玩失踪,你怎么办?万一她真出了事,你后半辈子怎么办?”
“可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实话实说,亲?”
可是苏怀瑾仍然无法下定决心。每次见到她,看她容光娇艳,红润如轻霞,一双妙目如小鹿般大而温柔,轻柔目光从密密的眼睫后面探出来,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他无法说、不敢说,就这么拖沓着、延迟着,日复一日。他几乎不敢去见杜若菲了。不几日,杜若菲的护照办好了。她在电话里拒绝了苏怀瑾的护送之意,自告奋勇独立去机场。
上午十点半,在候机大厅,杜若菲如约而至,远远地看见了苏怀瑾,眸子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脸上不自觉带了一抹女儿家的温柔之色。她摘下脖子上黛色的小丝巾朝他使劲挥动,走近了,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两个年纪大得多的男子,一起目视着她走来,显然是同伴。在外人面前,她又恢复了常态的缄默,轻轻说了声“我来了”,便小鸟依人般站在苏怀瑾身边。苏怀瑾望着她,几次欲言又止,脸上阴晴闪烁。终于,他身边那个戴眼镜的年长男子叹口气,尽量温柔地说:“杜若菲是吗?我是市公安局民警,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他清清嗓子,“关于你母亲宋巧珍,她现在在美国……”
杜若菲猛地抬头望向身边的苏怀瑾,人已经僵在那里,浑身如卧冰上。什么都不用说了,那曾经被快乐抚慰的心再度灼痛起来。她直愣愣瞪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要被瞪得溢出血,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心脏,胸口像是要迸开,心却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她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克制不住地颤抖,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她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怀玉哥哥,怀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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