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绑架(二)
星巴克咖啡厅里,苏怀瑾拿出一张纸,也没准备开场白,直接递了过去:“帮我查查这两个人。”
刘玉琦扫了一眼,先吸口凉气:“老天爷,你当我们网警都是神仙吗?”他扬起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就这么几个字,指望我给你查什么?”那纸上写着:Doris·Lee,女,30~60岁,现定居于美国;宋逸清,女,30~60岁,其他不详。
话还没说完,苏怀瑾就开始简要陈述他的原因。他信任刘玉琦,也需要刘玉琦,何况刘玉琦是网警,经过十年的冰火淬炼的一线民警,自己想在他面前玩小动作,还太嫩。
听着苏怀瑾的轻声细语,刘玉琦再次吸了一大口冷气,吸得自己牙缝都凉了:“老天爷,你这么肯定?差不多有十年了。”
“我认识她的笑容。如果你见过,你也不会忘记。”苏怀瑾在离开贾斯汀家的那晚想了很多。申请签证延期已经来不及了,而无故滞留会留下不良记录,所以他只能先飞回国办理重新入境手续,再飞回西雅图。星际职业选手的年薪一直是六位甚至七位数,凭苏怀瑾近两年的表现,更有不少巨额奖金入囊。好在他从职业生涯开始,没有感染上队友们狂轰滥炸的消费习惯,算不上巨富,还小有积蓄。
刘玉琦沉默地瞪着那张纸片,半晌道:“我得违反多少条纪律帮你啊?要是被人发现,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玉琦两天没沾床,偶尔工作中打个盹儿也只限于合眼。公安局的工作都是漫无边际的忙,不分昼夜,没有年节假日。吃饭间隙,他还是抽空整理了一下他对那张纸片的调查思路,并在脑海中做了一个简单规划。如果苏怀瑾的怀疑属实,这条“探索”之路一定会艰难无比,但刘玉琦仍然费心费力帮他查。还是那句话,不仅是帮他,也是为了帮自己。因为他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觉得,当时因为懒、因为怕、因为各种一念之差让自己回首往事的时候,觉得对不起自己。
刘玉琦开始调用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关系,比如警院同学:
“嗨,亲爱的,声音还是这么甜,看来老毕真不是盖的,婚后生活幸福甜如蜜呀……啊,对了,能帮我查个人吗?……瞧这话说的,是特意给你打电话,捎带手的求你帮个忙,我就算求老毕,他回家不还得向你思想汇报嘛……谢谢亲爱的,谢谢!改天请你吃饭,没问题,全程奉陪、一条龙服务……”
“老谢?少废话帮我查个人,名字你记一下……少来这套我告诉你,你生了儿子,抠门的连个百日宴都不请,兄弟们就等着哪天你缓过劲儿来了,给你抽筋扒皮呢……赶紧啊,查到了给我信儿。”
“哎呦,洪处长?呵呵,不好意思,没打扰您办公吧……不可能,要不咱现在就微信视频,让您瞧瞧我这笑容,特真诚、特朴实,特……哥,求您个事?真的真的,哥,我实在没辙了,只好冒昧了……好好好,我说我说,是这么个人……谢谢啊哥,谢谢,改天……改天您请我吃饭,好吧?我特想念嫂子的红烧排骨和大盘鸡,到时我带两瓶好酒过去,哈哈,谢谢啦……”
……
几天后,还是星巴克咖啡厅,刘玉琦递给苏怀瑾一张纸:“从十五年前开始查起,共有几十个叫Doris·Lee的出国。有的是直接赴美,有的是去其他国家,但不知道会不会辗转赴美。我把年纪超过60岁或小于30岁的都给你挑出来了,还剩21个,亲。”刘玉琦叹口气,“照片我也给你打印出来了。”
苏怀瑾像数头发丝似的扫描着那些照片:“怎么看起来都差不多?”
“都是证件照啊,而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人的样貌变化很大的,何况那人……压根儿就没放弃本来面目,你怎么比对?”
“可能要一个一个去查。”
“你真打算万里缉踪啊?这21个都是老地址,肯定有扑空的;即使这21个你全摸了一遍,里面也不一定有你想证明的那个人,她也许是韩国人、日本人、新加坡人,或者任何一个会讲华语的亚洲人……这工程太浩大了。”
“另一个呢?”
刘玉琦同情地望着他:“确认九年前死于车祸,案件已经销了。”
苏怀瑾沉默。
宋逸清,原名宋巧珍,河南安阳人,操纵逸清贸易有限公司非法集资后逃往国外,九年前在美国休斯敦发生车祸,送入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经国际刑警组织向公安部确认后,案件已经撤销。
宋巧珍的直系亲属只有丈夫杜翰和女儿杜若菲。当时为了调查苏博衍、楚鹂夫妇坠楼死亡案,刘玉琦跟杜翰打过一次交道,那是个老实到骨头里的人,得知妻子卷款外逃,杜翰一句话没有,只是闷坐在小板凳上抽烟,一支接一支。家里像被清洗过一样,老母亲抱着才5岁的孙女在破沙发上瑟瑟发抖。后来,案件打包汇总交给经侦总队,刘玉琦没再继续关注他们,只是听说杜翰曾被群情激奋的诈骗受害人打成重伤,医治无效死亡。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苏怀瑾眉宇间的怨怒如咖啡杯里缓缓升起的烟雾袅袅,缥缈若无。
刘玉琦叹口气,挑选着脑海里的词汇量,字斟句酌地说:“你们俩,压根儿就没什么谁对谁错。就算打根儿上刨起,也是她们家有错在先。”
“……”
“当时她妈逼得你爸妈跳楼身亡,惊怒之下,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可厚非。”
“……”
“现场那么多人,你又没动手,干吗非得把她爸重伤死亡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何况那场踩踏事件你也受了伤。”
“……”
“如果你的指认属实,最后无论如何你都要跟杜若菲见面的。既然要见不如早点儿见,还能让她帮忙试着劝返……我见过那姑娘,绝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
“……”
“五年前打你能挣钱开始,月月汇款、年年负责人家的学杂书本各种开销,就算这份情义不重,银子堆在一起也够重了吧?”
苏怀瑾终于说:“是我对不起她。”
“拉倒吧。还是那句话,你们俩压根儿就没有谁对谁错,就算打根儿上刨起……”
“我还是先去趟西雅图吧。”
“好吧,随时联系。”
“菲菲那边,先拜托你了。”
“都这么多年了,你不拜托我也做了。”
苏怀瑾张了张嘴,又闭上。
有的人,不必说谢谢。
苏怀瑾拿到旅游签证,重新坐上飞往西雅图的飞机。经济舱里,飞机上的小电视循环播放着《北京遇上西雅图》的冲动和感动、偶然和必然,但苏怀瑾只顾着发呆。他脑袋中一堆堆的线索问号排山倒海地向他冲过来,黑云压城城欲摧,连喘气的时间都不留。他抽不出一条完整的线索,到处乱糟糟一团,拨个缝就是个线头,手一抻就断了,再去找线头,似乎应接不暇哪儿哪儿都是,找出来一抻,又断了。将近十二个小时的旅程,苏怀瑾被折腾得筋疲力竭,意识却始终清醒:他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如何向贾斯汀解释他将要做的一切?因为他需要贾斯汀的帮助,而贾斯汀的动力源泉来自于阿曼达。
像往常挑选虫族后三二一进入游戏一样,苏怀瑾凭着天生对战局的敏锐观察和整体把握,迅速扫描了贾斯汀、阿曼达的性格优缺点,采取了针对性极强的战斗攻略,就是“待人以诚”。他决定给这兄妹二人讲个故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大部分真实的故事。
他是典型的工人之家的独生子,父母双双下岗。父亲苏博衍凭借多年的手艺在城里的固定地方“立桥以待唤”,给人家安下水道、修下水道;母亲楚鹂伙同几个下岗女工组建了小小的家政公司,靠发小广告兜揽生意。因为工作勤恳,也因为长相敦厚,楚鹂每月去女孩家做保洁,后来改成每周一次,再后来,楚鹂每天给她做好午饭再回来,或者,带她回家一起给两个孩子做饭,晚上再把女孩送回来。
那一年,他8岁,她4岁。
女孩的母亲宋逸清是个女强人,开了家逸清贸易有限公司,在城郊租赁一个仓库,里面码放大量被服布匹。她生意做得很大,打电话动辄几百万元、几千万元的收购抛出,一次情急之下向苏嫂借了两万元,几天后竟然还了四万元。因为她的豪爽和慷慨,苏嫂又断断续续向她的公司里投了几注“存款”,几星期、几个月后,利润已经远远超过本金。
那一段时间,女孩天天来他家里吃饭,有时还住在他家。宋逸清也经常来家里串门,与楚鹂叽叽咕咕有说有笑,时不时地抱起小男孩轻揉他的小脑袋。宋逸清笑起来很好看,眼睛长长的、弯弯的,眼尾有点波浪般微微的弧度,在一双长睫毛扑闪扑闪的掩映下,像只小狐狸偷偷潜伏在草丛里,无辜无害地望着你。
父母都忙的时候,是他搂着女孩睡觉,且睡前必须给她讲三只小猪的故事;是他给她洗手绢,帮她擦脸上的米糊或饭粒,任她的小脏手在自己鼻子嘴巴上抹来抹去;是他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到楼下买冰激凌、巧克力,听她跟老板大声宣告:“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的保护人。”
后来呢?
后来风云突变。9岁时苏怀瑾父母因故去世,他被送进孤儿院,与女孩失去了联系。他在孤儿院碰到了一个捐旧电脑的家伙,龚自健,在龚自健的指点下帮着拆装电脑。因为手脚灵活、做事巴结,他被龚自健收为关门小弟子,从此走上星际之路。龚自健是混街头网吧的狗王,他自然首选虫族,因为受训不专业,狗王的打法更是猥琐一路,他的剑走偏锋犀利狠毒,甚至吊诡。经过多年的网吧“踢场式”训练,苏怀瑾14岁加入UT俱乐部,在教练林蔚的魔鬼式强训下成为独当一面的高手。赴美比赛前夕,苏怀瑾和女孩取得了联系,她早已从曾经的小公主变为灰姑娘,唯一没变的是对三只小猪的记忆。她的母亲十年前就出国了,杳无音讯,辗转听说在美国。她恳求他,如果有可能,请帮她留意。
当苏怀瑾坐在床边慢慢陈述的时候,阿曼达一直深情凝视着他,握着他的小手微微用力,似乎想要传递某种力量,苍白的脸上挂着忧伤而真挚的笑容。等他说完,她的目光依然深深陷在苏怀瑾的眼神里,头也不回地说:“我们得帮他。贾斯汀,我们必须帮他。”
贾斯汀点头。他没多余地问太多“为什么”,谁没有点儿过去呢?不管现在如何,只要曾经刻骨铭心过,足以给苏怀瑾现在的所有行为一个完美注解。苏怀瑾抬头看了眼阿曼达,扭头望着贾斯汀,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对不起,我……对不起……”
“没问题。”贾斯汀带着美国男孩特有的大大咧咧的热情,“不帮你,阿曼达才会生气。”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贾斯汀热心地帮他东奔西跑,小心翼翼打听,还得避免“惊”着那个女人,否则她又“跑”了。因为Doris·Lee很少跟邻居往来,连每年的感恩节、圣诞节聚会都拒绝参加。当她发现带着中文口音的苏怀瑾去而复返的时候,那双小狐狸眼的瞪视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幸好贾斯汀机警,在门口大声谈论了阿曼达对苏怀瑾的思念之情,并拍胸脯保证苏怀瑾的大学申请“手到擒来”,才让Doris·Lee收回目光,并在第二天早晨准时出现在她自己的厨房窗口。苏怀瑾出钱,贾斯汀网购了高架望远镜,还有几十个帽子、围巾、眼镜,以及不同风格的衣服,一切“侦查”行动蓄势待发。
如果说对她的突然发现使苏怀瑾欣喜若狂,而对她仅两个星期的跟踪正使苏怀瑾中风发狂。她没有情人,没有男友,也没有宠物,很少外出,每周四开着自己的粉红色兰博基尼外出购物,但从未见她家里有过客人;她的经济条件不错,家里有任何事故都付现金让工人维修,从不请邻居帮忙;她偶尔会去一家有点儿西部风格的乡村酒吧消磨,但仅限于喝酒,看人们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肆意狂欢,没有社交,甚至不搭讪,不请也不让别人请她喝酒。苏怀瑾当然不敢去她家里搜查,更别提安装窃听器之类的小玩具。那女人敏感得像个玻璃制品,周围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歇斯底里并逃之夭夭。
两个星期以后,绝望的贾斯汀抱怨说:“我们可以跟着这个女人直到地狱结冰,苏,但是我们没法理解她,没有空子——我们找不到空子钻进去发现她。”
周三上午她穿戴整齐出门,贾斯汀的士气立即被鼓舞了上来。她穿着湖水绿色银纹百蝶穿花式长款洋装,外罩粉蓝色小皮草短外套,一头秀发高高髻起,梳得油滴滴的,驾车穿越空旷的住宅区直至来到五个街区之外的一栋私宅。她敲门后等待着。门打开了,她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在房门关上之前,眼尖的贾斯汀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尼龙束腰外衣的长相严肃的女人。第二天上午核查后,发现那个穿束腰外衣的女人是一位年长的神经内科医生的私人护士,医生在这栋租来的房子里开了家私人诊所,女人去那里复查她的神经性偏头痛。
不管怎样,这是一个空子,尽管很狭窄,但足够了。
经过对这家诊所几天几夜的蹲守,某夜,苏怀瑾偷偷潜了进去。他先在诊所的花园外等到凌晨两点左右,等周围人都睡熟了,才蹑手蹑脚穿过花园,找到厕所的窗户。这家诊所请人定期保洁,每次打扫后,那个年长的护士总喜欢把大部分门窗打开通风,而下班后,她又总是忘记关上厕所的这扇窗户。苏怀瑾先爬上窗台,套好鞋套,戴上手套,避免留下过多痕迹,穿堂入户来到医生办公室,用一把狭长的金属片,打开门,又等了几秒钟,周围寂静无声。他走到电脑桌前,先给电脑插上一个小U盘,然后开机。通过U盘上的几款软件,苏怀瑾轻易破解了电脑的开机密码,打开病历档案,搜索到Doris·Lee的名字。看到上面的信息,苏怀瑾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他不敢过多耽搁,下载了所需材料,把所有物品摆放原位,没留下任何盗窃痕迹,轻轻地原路返回。自始至终,他没有摘下手套和鞋套,尤其注意避免在厕所地板和窗台上留下印记。进入花园后,他尽量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用早已准备好的小树枝把脚印轻轻抹平,经过一晚上的风、霜、露的作用力,如果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出有人曾经“非法入侵”——这些个“专业”技巧,是临来之前,刘玉琦传授给他的。
“她九年前出过车祸?”贾斯汀瞪着电脑上那堆记录,摸着后脑勺,后知后觉地说,“是了,她九年前搬到这里的,那时我还太小,抱着妹妹出来看热闹,她是坐着轮椅被推下车的,一条腿上打着厚厚的绷带,头上也缠满绷带。当时她的护工说,是因为车祸。”
苏怀瑾看他一眼,没有发表过多评论。在贾斯汀半英半中的解释下,苏怀瑾把Doris·Lee的车祸记录掰开揉碎地分析了一遍。那是九年前从休斯顿赫尔曼医院转来的。当时两车相撞,她和另一个当事人都处于严重昏迷状态,送到医院后,另一个当事人已经死亡,而她则捡回一条命,但自此也留下了神经性偏头痛的后遗症:每到发病时,疼痛如泰山压顶,仿佛有两组炮队在脑海里对射,轰鸣不绝,眼前一片黑暗……苏怀瑾沉思着:“我要去一趟休斯顿。”
苏怀瑾在休斯顿赫尔曼医院当了几个星期的清洁工。他的酷似罗伯特·帕丁森的长相帮了他的大忙,女人们见了能从心底忽悠一下子,仿佛“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的暮光气息扑面而来。通过那些过度热情的护士、护工,他很轻易打听到医院的运营模式和档案留存地点。夜半无人时,他就穿着清洁工的服饰,关闭百叶窗,坐在电脑室里静静地查资料。九年前的那场车祸并不引人瞩目,加上他半吊子的书面英语,查起来很费了些力气。好在美国的档案存储是“傻瓜”型的,计算机操作也是“傻瓜”型的,经过时间、地点、转院手续的比对分析,苏怀瑾终于找到了那场车祸的原始记录:
两名黄种女性各驾驶一辆轿车,在休斯顿州际69号高速公路上相撞,在死亡面前,两个人用残存的意志相互搀扶逃离被毁车辆接近10码距离,才避免了油箱起火爆炸将她们烧成灰烬。Jessica·Song在送入医院途中因失血过多死亡,Doris·Lee经过抢救脱离危险。因为两个人当时都不是美国公民,资料中附着两个人的入境签证照片,Doris·Lee,中文名李慧澜,39岁,照片中的她看上去已不年轻,眼角鱼尾纹非常清晰,额头极宽极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眉眼朴实和蔼,直鼻之下、厚唇之上还生着层极淡的茸毛,说不上难看,但绝对和“美女”这种生物搭不上关系。Jessica·Song,中文名宋巧珍,32岁,照片上的她脸色暗黄憔悴,眼袋乌沉,没有化妆,乍一看比李慧澜还吓人几分。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那双小狐狸眼长而魅,如果笑起来,肯定弯弯的别有一番风流韵致。
苏怀瑾下载了相关资料,通过技术手段掩盖了查询痕迹,处理好这一切,他镇定地告别、辞职、结算工资,感谢医院里从姐姐妹妹到大嫂大妈们的照顾,轻轻从几个投怀送抱的美女护士、护工的臂弯里挣脱,从容离开。刘玉琦说过,不能失败,不能留下痕迹,“在去之前,就要给自己的来去因果找一个可靠的借口,你可以让人怀念,但不能让人怀疑”。
四、君问归期未有期
此刻,让苏怀瑾不断牺牲色相巧用美男计的那个女人正在凭窗瞭望。她站在布置得相当优雅的厨房窗口,端着咖啡杯,满眼倦色,却没有睡意。她是个快五十岁的人了,至少护照是这样写的。一头染成栗色的长发经过细心护理,烫成最新流行的式样,褐亮的云团,罩着一张苹果色的脸子,越显得那双长眼睛黑白分明,指甲也是修饰过的,这使她成了一个漂亮的老少女。她那件秋水色海棠春睡暗纹的长裙,是高端定制的意大利Noidinotte品牌纯手工刺绣睡衣,戴在手上的玉镯是完美的冰种翡翠,她身上那些豪华的高级趣味全都是需要钞票才能做得到的。
她小时候第一次到北京,曾见过二三环附近富人的宅院。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向往着能有这样的生活。如今她有了,应该称心如意才是。现今这所房子比她小时候住的机械厂双职工鸽子笼要好得多,比她曾经住过四年的大学宿舍要好得多,比北京通州那间充满油漆木料味道的房子要好得多,比北京国贸那间带家具出租的豪华公寓要好得多。但她为什么不快乐?她回到客厅,把窗帘打开,端着咖啡静静地观看窗外冬天的夜色。那个充填很厚的门隔绝了外面一切的声音,房里,只有炉子里燃烧着的刚斫下的松木在噼啪噼啪作响,欢跃的火焰被限制在刻有葡萄叶和花纹的高大的铸铁壁炉里,她心里的腻烦却在那火焰的鼓舞下不断升腾、升腾。
很久很久以前,才二十几岁的她不是没有壮志凌云过,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在北京,这样据说可以淘金的城市占据一席之地。但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当她经过一番摸爬滚打、四处碰壁之后,才勉强成为一个月薪仅够温饱的中学教师,遇到了一个可以称为“好男人”的同校教师杜翰,几年工夫又有了女儿杜若菲——她却越发的腻烦了。
当她龟缩在北京通州那座不足10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的时候,过的是朝九晚五、舒缓平静的慢节奏生活。那时候孩子刚出生,满屋子到处是婴儿尿布、奶瓶奶粉、围嘴手帕,亲戚们东拼西凑的小衣服,以及孩子“咕哇咕哇”一刻不停地哭闹。那个初为人父的书呆子,带着满脸的欣喜和感愧,彻夜地把孩子扛在肩膀上,抱着、哄着、亲着、疼着。家太小、太挤、太窄了,尤其婆婆来了之后,简直头碰头脚对脚。孩子已经会爬了,无论走到哪儿,只要一抬脚,脚底下就是这个小东西,仰着头冲着你笑,你不理她,她就跟着你脚后跟吭哧吭哧地爬,等你一转身,脚底下又是这个软绵绵的小东西。当她回到家,孩子张开两条小胖胳膊、乍开两条小胖腿冲她笑嘻嘻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受够了这种“慢”生活!照此下去,以两个人的薪水,就算是攒上四十年,也难以在城区四环内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哪怕她咬紧牙关,借钱、贷款、东拼西凑地拿下一居陋室,那装潢呢?家具呢?她总不能家徒四壁当一名房奴吧?然后看着自己在镜子里日渐憔悴,郁郁寡欢,眼里逐渐爬满对这个城市的抱怨,一张嘴就愤青,仇视一切富人。一想起那张嘴脸,她就浑身一抖,自己看着都讨厌,何况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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