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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排爆手的心灵之约

来源:《东方利剑》 作者: 林 楣

  ——记全国十佳排爆手陆志军

  一直想与他再见一面,却因他的忙碌而无暇相约,甚至他“神秘”地告诉我,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隐藏”在国展中心的何处。我们的聊天断断续续,除了初夏的那次碰面,剩下的“见面”或电话或Email或短信,一直持续了漫长的三个月,当他回答完我最后一个问题时,我豁然开朗,清晰、立体、自然、生动的排爆手就在我的身边。

  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倒计时200天,陆志军就上岗了,从场馆打地基、运送材料开始,每条路每个角落他们都过滤式地筛查了几十遍。要问谁对场馆最熟悉,非他们排爆手莫属。展区、通道、休息室,从天上到地面,再到地下,他们闭着眼睛都能辨得出哪是哪儿,连国展中心里有几棵树他都知道,树种在哪儿,脑袋朝着啥方向他也晓得。想问他进博安保中排爆手的工作,他说,他不能说。不过,他想送给所有观展的朋友一句话:上海进博会将会是最安全、最精彩的进博会!

  于是,我们就撇开了进博会,进入了他想说,而又是我最想知道的那个世界。

  一

  第一约:面对面。问:第一次排爆何感?答:刺激、紧张,竟有表演的快感。

  “第一次”时的那份不成熟的虚荣心,它愉悦着那个年龄段的我们,虽有青涩之美,但是,于排爆手,它不该存在。

  1999年4月7日,这个日子无论如何不会忘记。这是陆志军,也是特勤大队成立后的第一次正式排爆。

  陆志军抖抖豁豁上路了,脑子里跳闪了几下枪弹电影片里的镜头,步伐跳跃着,像踩着小石子,他有点慌。

  那个绑着炸药包的鬈毛小子准备去抢银行,在银行门口鬼鬼祟祟,被巡逻的警察铆住了,吼了一声:“干什么的?”鬈毛三跳两蹦开始逃窜。警察聪明,眼看着追得近身有点困难,就顺手把路边小店晒衣服的竹竿一伸,鬈毛“吧唧”一个狗吃屎。警察把他按在地上,鬈毛的眉毛也卷起来,原来鬈毛有暗镖:“我身上有炸药包,谁来我炸死谁!”警察控制住鬈毛的双手,果然在鬈毛的身上解下一个包包来。

  这是之前的场景。

  陆志军靠近了中心区域。警察对他低声说:“好像是个真炸药包!”陆志军一撇嘴:“就是假的也要当真的!”话说着,呼吸明显困难起来。

  陆志军说,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了战场,都没弄清楚是咋回事儿。因为是第一次,周围的人和他一样糊里糊涂,看热闹的气氛大于干革命的气氛,所以他都没觉得炸药是能把人炸死的玩意。他的脑子里从来未出现过“死”这个字——其实他知道炸药的威力,也见识过,只是从未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将炸药和自己联系上。他闪现的思维是:千万别演砸了,坏了一个老兵的名声!

  与陆志军交谈到此,我的心扭成了一团,我的心结不能说出于口,我“憎恶”陆志军的幼稚和愚蠢,我又祈求上帝能原谅一个傻子的无知无畏。

  一直到周围安静下来,陆志军才突然有点害怕起来。害怕炸药吗?不是。他还是担心自己演砸了。

  但是,他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害怕。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结果紧张得两只眼珠子直视前方,竟然错过了炸药包。别在身上的对讲机传来指挥部的指令:“走过了,走过了,往后两步半,注意别踩到!”指令干脆而有力,把陆志军迷迷糊糊的神经激醒了,他把脑袋甩一甩,一回头,炸药包在他身后两米处。

  “咚咚,咚咚”,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还是装在炸药包里的定时器,汗就从防弹面具里流淌下来了。

  地上,一个像鸡蛋饼似的扁平包,麻布包着,外面缠着麻绳,横竖六下子。陆志军手里的防爆毯像西班牙斗牛士手里的红帆布,拎着、垂直向下、稳步移动。陆志军已经有点缓过来了,他的脑子里“刷刷刷”放了三个镜头:放毯、轻捧、轻装——装进排爆桶。防爆毯轻轻地盖在了“鸡蛋饼”上,像盖在了一个婴儿身上,轻轻地把“蛋饼”捧起来,像捧了个稀世珍宝,捧得手都抖起来。陆志军说,其实手没抖是心在抖,不过他控制得住“抖”的程度。“蛋饼”进了排爆桶里,一进桶,陆志军的心落下一半。陆志军看见了一根黑乎乎的裸线,裸线的屁股甩在外面,这是一个粗制滥造的不高明的真弹。

  陆志军乘坐在当中一辆防爆车里。车队出发了,前有警车“呜呜”地呼啸,后有消防特勤车红灯闪烁地保驾,陆志军扶着他的防爆桶,以从未有过的至高待遇至高尊贵被保护着向目的地挺进。

  这一路,陆志军面带笑容,脖子伸得直直的,脑袋抬得高高的,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十年后,陆志军回忆那一幕,他说自己当时太幼稚了,脑袋抬得高高的是因为觉得被那么多人保护着实在不得不暗生“荣耀和自豪”。他就这样被护送到了闸北体育馆,在众目睽睽之中孤独地走到了体育馆的正圆心,所有的人按照规定远离了他。

  看着眼前的“鸡蛋饼”,他轻轻地拿出无磁工具,慢慢地探测一圈,无碍,将无磁工具放下,然后选了个平整之地,趴下,准备“手术”。突然,他又站了起,远处的一百多号人“惊”出一片低叹。陆志军站立几秒,转头微微四望,又伸手探探,片刻,重又趴下。这个细节,陆志军给我做了解释,他说,他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但是今天说出来,他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因为那就是当年的自己。他也想告诉所有新排爆手,这种心理可能在“第一次”时都会暗暗滋生,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地碰到一个没质量的“傻弹”,所以,他想说,“第一次”时的那份不成熟的虚荣心,它愉悦着那个年龄阶段的我们,虽有青涩之美,但是,于排爆手,它不该存在。

  陆志军调整位置,一是为了选择一个上风区,二来就是为了让所有外围的人能看到他的“表演”。这是陆志军的原话。我佩服十年后他的坦诚。他说,与其说是坦诚,还不如认为是成熟。我也不想耻笑当年的自己,我只是感谢那个制作炸弹的人水平够差,他的“傻弹”碰到我这个没头脑,正好!

  露出一个可以与外围呼应的角度后,陆志军开始工作了。他趴在地上像盯着一只装死的老鼠那般定定地观察炸药包,剪开胶带、麻绳,拆开报纸,剪断脚线,切断导电装置,分离启爆系统。30分钟,搞定。他觉得自己的表演不错,从余光中偷偷感受一下外围的气氛,那边的人好像还是很严肃紧张,哦,关键自己没给个指令啊。陆志军回头,竖起两指头,OK!

  外边的人统统OK了。然后一百多双眼睛用崇敬的目光将英雄迎接回来。陆志军说,他从球场中心径直走向人群真的就像凯撒凯旋,有一种“快感”,这种快感难以言表。

  虽然,陆志军极大地反对他的新兵弟子们再去重复他的老路,他不想让他们再去体验他的那份“快感”,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快感一直挥之不去,每每想起,总会在身体里舒服地流淌。

  二

  第二约:面对面。问:哪一次排爆最惊险?答:有险无惊。

  人在哪种情况下最强大?那就是忘我的时候,你的脑子里抛空了一切,把自己完全沉浸到了某种境界中。

  那是2001年8月14日,市郊的一个村子。村口这家酒店是这两年乡镇企业大发展中的佼佼者,大概就是因为太“佼佼”了,惹得别人不得劲,于是这晚就有个家伙把炸弹送进了他们酒店里。当然,谁也不知道。炸弹送进去后,酒店里和往常一样安静,安静了好几个小时,送弹者熬不住了,主动打电话给酒店老板:“憨大(傻瓜),现在你酒店里有个炸弹,给你半个小时找炸弹……”于是在警察没来之前,大伙开始分头找炸弹。一个眼疾手快心细的女服务员在四楼的一张桌子下面发现了一个黑盒子。于是,所有人连蹦带跳逃到了院子里。

  陆志军上场了。

  这会儿的陆志军已是具有三年排爆经验的老排爆手了,他们的排爆装备也齐全先进了许多。陆志军从里到外都穿了特制的全棉内衣,这是为了防静电,他两手戴着羊皮手套,轻而薄,据说是绝对绝缘。

  陆志军很快找到了那个藏在桌子底下的炸弹。炸弹安静地放在那儿,是个木头盒子。陆志军凑近了看,一看,心“怦怦”跳起来,木盒上竟然有四个击针——是一个迷幻阵!也就是说,对手在让你猜,哪一根针是真的?

  游戏开始了。

  三年了,第一次碰到这样一个有水平的炸弹,陆志军竟然有些兴奋。桌上的台布已经撤去,但是光线还是很暗,陆志军不得不再趴得靠前一些,他看见四根针的旁边装有一支圆珠笔。看来,这是一个利用圆珠笔的按钮进行“松发”点火的炸弹,也就是说,发火点共有五个。制弹者的目的很明确,不管你拨动哪根针,都有可能送命。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凶险的迷幻阵。

  陆志军考虑了几分钟,狭小的空间,昏暗的光线,外围近在咫尺的居民住宅楼……虽然还未掂过弹的分量,观其表已可猜个八九不离十,如此精心制作的弹不会是个马虎弹,弹的威力可以想象。若是在桌子底下操作,万一不成功……必须远离人群,转移炸弹。

  就像乒乓板上顶鸡蛋,陆志军捧起了炸弹盒子。他眉头紧皱,一步一移,平地、楼梯,陆志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下这48级台阶就是第一个鬼门关。此时,就算有横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能抖动,因为稍有颤动,圆珠笔按钮“松发”,那么一切都完了。

  陆志军想过这个情景,是在捧起炸弹前的几秒钟,之后,他就抛开了一切。

  三年来,他是在无数次的“想过这个情景”中走向胜利的。他说,就像走独木桥,上桥时会心生怯意,因为桥下有湍急的河流、鳄鱼凶猛的大口,但是,一旦上了桥,你的眼里就只有桥了,尽管那是一根只有五十厘米宽的木头,但是在你眼里必须将它放大到无限宽度,河流、鳄鱼、悬崖统统从脑子里除去。

  现在,独木桥就是手里的弹和脚下的路。

  陆志军说,人在一种情况下最强大,那就是忘我的时候,你的脑子里抛空了一切,把自己完全沉浸到了某种境界中。

  此话是有道理的,也极有佐证。我想到了2005年7月在处置突发事件中光荣牺牲的英雄严德海,在扑向汽油桶的一刹那,严德海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把火压住,他认为自己是火场的一分子。

  陆志军的大无畏与严德海相同:此刻,舍我其谁!

  如果能够进入陆志军的身体,我想,一定能够听到他澎湃而均匀的呼吸,也一定能看到他眼中的世界,他和炸弹是一个整体。炸弹盒子、楼梯台阶、地面的水泥突起,甚至转角的垃圾,这一切,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级一级,当走下最后第48级台阶时,他的身体“咯楞”一记,这是个暗示——可以呼吸,可以心跳了。陆志军说,排爆时呼吸心跳与平常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是肯定的。每闯过一关,陆志军会告诉自己:吐气!吐气的目的是为了调整情绪、集中精力,也是为了开始下一段的凶险之路。

  透过幽暗的走廊,院子里警灯通明。

  他要接着走,要穿过两条马路,走到那段空旷的路面上去。这次不能坐上防爆车,因为要完全靠身体的平衡控制住圆珠笔的按纽。

  这是第二道鬼门关。这段路凹凸不平,比刚才的48级台阶有过之而无不及,昏暗、昏暗,还有吟歌的蚊虫在耳边骚扰。一条小路,两条小路,又是15分钟,陆志军两条手臂纹丝不动,这是何等的臂力,又是何等的毅力!

  当把炸弹盒子轻轻地平放在安全地面上时,陆志军拼命将两条胳膊甩了甩,已经麻了,麻得他心惊肉跳,因为在紧急关头手臂却突然不能用了!

  8月的天,即使凌晨,温度也已20多度,必须在日出前把炸弹消灭掉。陆志军的体温在裹着的全棉内衣里急剧升温,陆志军有点急了,他轻轻地站立在不远处揉搓两条手臂,快、快!

  当他用指甲狠狠掐掐自己的手臂,嗯,疼了,有知觉了,上!

  其实最恐怖的游戏刚刚开始。

  这是一个黑火药弹,极其敏感,用皮鞋摩擦就可燃烧爆炸,所以动作一定要轻,尽量地保持现有的低温。将这个弹在X光射线下一照,里面的复杂结构显现出来,大门里面套小门,小门旁边还有门。对手很强大很狰狞,每扇门都有可能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怎么办?陆志军出现了几秒钟的急躁。如果碰到这种情况还气定神闲,那是神仙,陆志军说。不过,急躁只是一晃而过,脑子里马上就会闪现出平时训练时的无数场景,大大小小的炸弹大大小小的门……

  不从门进去,从窗户进去,陆志军决定开窗,在木盒上凿个洞。是,确实无法想象,这边在用力凿洞,那边在极力维持四根针和一支圆珠笔按钮的平稳,同时,还必须抓紧时间,这是何等的困难!二十多分钟,一个小孔,变大、变大,变成了一个像眼睛般大小的窗口,陆志军从窗户里探眼一看,黑色炸药TNT呈颗粒状堆在一起,满满一盒,中间还有间隔做阻碍和迷惑。

  陆志军拿起无磁勺开始舀炸药,一勺一勺,轻轻堆放在旁边。一个多小时后,整整1公斤炸药全部倾巢而出,窗户里再望,颗粒无痕……两个小时后,一只炸弹被安全解体。

  随着被解体的炸弹交到“803”兄弟手里的,还有完璧归赵的犯罪嫌疑人的指纹。在这里,不得不佩服陆志军的神勇,他的大胆心细、他的果断出手、他的成功判断、他的考虑周全,还有他的“目空一切”。

  一切都结束时,谁也没注意到一个细节,陆志军的裤腿里开始滴水,一摊水渍印在了地面上,那是汗水。陆志军自己也很奇怪,他说,人的身体和心理一样,一旦放松,会有个信号,那么多汗裹在紧身内衣里,几个小时都没出来,一旦放松了,“扑哧”汗也哗哗地流出来了。这种感觉很爽。

  哈,我俩相视一笑。

  我问,这次表演够精彩,你觉得爽不爽?陆志军说,你以为,我还是三年前第一次上战场啊。没有什么表演的概念,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所有的想法在拿起炸弹的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你是排爆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三

  第三约:Eamil(电子邮件)。问:做排爆手之前是做什么的?答:是个快乐的单身汉。

  做一名排爆手他或许将失去很多……正是这份牵挂,使一个男人变得更完整。

  因为不能见面,所以开始文字联系。不知是否因为没有面对面,所以反而简单利索,文字间跳跃着快乐纯粹的分子。之后我明白了,作为一名排爆手他或许将失去很多……

  排爆手的前生很有意思。18岁从职校毕业,成了村里面很有文化的人。村支书对他说,小伙子你去学农机,再学学兽医。陆志军一听,太可笑了,做农机手可以,可是做兽医……村支书说,你很有兽医的样子哦!陆志军对着镜子照啊,这么俊朗的脸和兽医有什么关系?母亲在一旁瞅着,兽医蛮好的,家里两头牛、四头猪你可以照顾照顾。陆志军为了母亲的牛和猪就去学兽医了。

  金色年华——陆志军写道:回味着为母牛接生的情景,我仍然心惊肉跳,刺激好玩,看到小牛落地,竟然觉得自己也做了一回“妈”!“我是一个农机手,快乐的农机手……”这首歌就是我的全部生活。20岁,按照农村人的习惯我该讨娘子了,可是我没有,因为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要当兵去。这是我人生轨迹上一个大大的转折点,一转就转了个新天地。

  陆志军是当年村里参加征兵的小伙中唯一合格的——体检合格。这是因为陆志军要帮母牛接生,还要驾驶收割机一天收上几十亩的稻谷,他说自己身体棒、眼神准。呵,唯一合格的,他们村长说,如果没有他这个唯一,村长的老脸就丢尽了。

  只是暂时的自我满足被顷刻而来的“直线加方块”冲走了。直线就是练走步,方块就是叠被子,枯燥、无味,陆志军觉得好无聊,而且当兵当到宝山去了,他的家在金山,农村到农村,没劲!陆志军当兵的原动力很简单,也没啥不可告人,就是想跳出农村看城市,这个愿望落空了。而且走步和叠被的机械运动把人练得木呆呆的。呆归呆,第三个礼拜,在全连技能评比大赛中,陆志军得了个第一。他在心里“哇噻”,我呆呆地走路、呆呆地叠被,竟然弄了个第一名,这是咋回事?陆志军猛一拍脑门:我不能真的呆下去了,这个“第一”不实在,有运气的成分,我要清醒过来。

  “第一”不纯粹是运气,陆志军还是努力的,只是未尽全力,脑门一拍,他准备全身心地投入到军营生活中。一投入便被光荣地选进了“四方连”,相当于仪仗队,小伙子卖相要好,更要有精气神。陆志军的精气神提上来了。

  两年后支队成立了有抢险班的内江中队,这个中队不仅要救火还要抢险。陆志军想,我还没女朋友,光棍一个,此时不去体验“凶险恶”,更待何时?他高举双手,连跑带冲冲进了抢险班的队伍。

  “氧气面具”——陆志军说,这个瓶子是他一生的朋友,也是他一生的敌人。一个钢瓶180L,重15公斤,在进行氧气面具训练时,每人身上背着这个家伙,哨声一吹,从起点奔向终点——1500米。若是正常走路,这一只氧气瓶是够用的,可跑步就不同了,耗氧量大,氧气很快就悄悄地溜走了。尽管也是溜进鼻子里,可是剩下的时间里鼻子就在没气的面罩里挣扎,是奄奄一息的滋味。这项训练练的就是战士的抗无氧及平缓呼吸的能力。

  “残酷”——陆志军用此二字形容这项训练:我跑着跑着发现眼前的东西好大,不知不觉连弯也不会转了,一直跑到球场的草丛里,然后就“扑通”一声倒地昏迷。几秒钟后,“啪啪”,脸上火辣辣,迷迷糊糊睁开眼,一个老兵站在我面前给了我两个耳光子,凶巴巴地命令我继续跑。我就晃着无力的脑袋歪歪扭扭爬起来……有时候训练时觉得氧气实在不够用了,就偷偷地用手去抠,把面罩移个缝出来,结果被巡视的老兵发现了,把我的两手反绑起来,然后我就跌跌冲冲往前跑……

  写到这儿,陆志军在邮件中发了一个抱头痛哭的娃娃给我。

  我读得懂,也有些心疼。可从心底里我支持这种“残酷”,作为公安同行的我,明白,明白一种外人可能无法体会的“自我折磨”,这是必需的经历。

  不过,这些折磨比起我以下的经历只能算毛毛雨。陆志军在第二封邮件中说,肉体的折磨与精神的痛苦相比,唉,那真是……1998年我干了排爆手,那种不知不觉地侵入你灵魂的一种痛苦就随之而来了。同样是业务练功,排爆手练“扔炸弹”,就是把自己扔到真的炸弹上去,这真的是痛不欲生、魂飞魄散。有的新兵刚被扔到炸弹上就昏过去了。这个炸弹是二十只炮仗,就是高升,你应该知道的,对吧?把高升并排扎结实了,放在一个坑里,我们穿好防爆衣然后就趴在上面。那头,引线被点燃,噼里啪啦,身体被掀起,又坠下,全身连皮带肉带内脏都在“爆炸”,这炸弹是为了练排爆手的心理素质。别说新兵,就是老兵,每趴一次这样的炸弹,也是死一回的感觉。它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心理上的害怕和紧张,我们测过心跳和血压,“扔完炸弹”心跳可达180,要命的是时跳时不跳,整个人就不是自己的了。

  还有练“炸桥”“炸大楼”“炸玻璃”,甚至要蒙着眼睛用手分辨几十个真假炸弹,你想想那滋味,这十多年,我的心脏忽高忽低地跳着……

  在这些文字中,我隐隐读出了一些灰色,甚至黑色,与农机手的阳光灿烂、与抢险班的速战速决不同,是不是因为有了TNT(炸药)的原因?陆志军的无忧快乐因为TNT而起了化学反应。是的,我这样确定。

  做一名排爆手他或许将失去很多……并且,随着他的宝贝儿子出生以后,他似乎被一根绳子拴住了。

  这是他的原话:我的不快乐是因为我有牵挂。我心里有个天平,一头是爹娘,一头是妻儿,少了哪一个,天平就立不起来了。但必须实事求是,有了妻儿有了家庭,一个男人对“责任”的含义会有更深刻的体会。你随便去问哪一个男人,相信他们和我一样。正是这份牵挂,我必须精益求精,谨慎小心……

  我想,只有纯粹金色的人生,那是童话和梦想,掺杂了灰色和黑色,或许才是真正完整的人生。

  四

  第四约:电话。问:考虑过生死的问题没有?答:考虑过。考虑的也不仅仅是生死……

  生活的内容太丰富了,除了灰色,还有金色,这是辩证统一的关系。

  这个问题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不可以,我不知以怎样的口气怎样的方式去问,因为我知道,排爆手对于“死”这个字非常忌讳,他们从不轻易提起。

  我该怎样开口?

  在与陆志军漫谈了三个月之后,我在电话里问他,是否看过美国大片《拆弹专家》,以你排爆手的眼光,主人公的命运安排得是否合理?

  我知道自己问得婉转而狡猾,甚至有点残忍。

  陆志军没笑,他是个聪明人,他说,他知道我想问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他从不与人讨论,不与家人、不与同事不与朋友,不是因为害怕胆小,而是因为敏感和忌讳。

  是听天由命吗?更不是,他认为实实在在练好基本功就是最大的现实。

  他的家人从不向他打听、讨论工作上的事儿,他的宝贝儿子只知道爸爸是名消防战士,而不知爸爸的工作有多危险。他的家里,没有一部血肉横流的枪战片,更别说《拆弹专家》了,这片子是中队集体观赏的。

  陆志军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有些文化,模模糊糊知道拆弹排爆是个啥工种,但是,父亲也不问,这么多年来,父亲只说过一句话:孩子,每个月,你能完完整整地回家一次就行了……母亲曾偷偷地告诉他:孩子,有空就往家里打个电话吧,你爸只要知道是你来的电话,就是没说上话,他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让人听着心酸。让听的人想轻轻抱抱这对年迈的父母,他们其实明白着呢。

  妻子呢?陆志军说,妻子有文化,原来是镇上的小学老师,现在不做了,因为要照顾一家老小。陆志军一年才回家几次,家里得有个“顶梁柱”——顶梁柱把家撑着,就是为了让他安安心心做排爆手,妻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啥也别想啊!”

  是啊,啥也别想。陆志军总结:对于生死,想得太多不好,不想又不可能,但是,在进入现场的一秒钟开始,就必须“不想”,否则就是拿命开玩笑!有时候,妻子看电视看到哪里发生抢险爆破之类的新闻,马上会打电话给陆志军,而陆志军若是无暇接听,妻子就会整日坐立不安,一直到通了电话,妻子才会蹦出几个字:“哦,晓得了。”其实她在电话那头潸然泪下。偶尔,陆志军也很想说,想找个人说说,说说这十多年来的每一次“生与死”,可是对谁说呢?父母、妻子、同事?好像都不能说,于是“生与死”的感觉永远地埋在了心里……

  当下,陆志军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他这个排爆手复员之后去做什么?

  这是眼前的事情。当兵16年,陆志军的身份仍然是志愿兵,也就是说复员之后不可能像干部转业后进入他想要去的工作部门。他想去哪儿呢?十多年“扔炸弹”扔出的舍利真经马上就要废掉了。陆志军很痛苦,他的年龄、文化程度等阻碍了他进入相关排爆部门的门槛。他曾经去自荐过,可是被善意却无奈地拒绝了。怎么办呢?陆志军想起十多年中碰到过的无数个制作精细诡秘的炸弹,他一身冷汗,谁去对付它们呢?当然,除了陆志军,还有无数个陆志军。

  可是,我在想,培养一个陆志军不是一年两年的时间,即使花费了五年,也未必培养得出一个陆志军。

  就因为陆志军能够捧起那个悬着五根激发针的炸弹稳稳地走上30分钟,即使他的胳膊断掉,他也不会让炸弹引爆!

  有的人在炸弹面前,他异常的冷静,这是一种心理素质和天赋。万里挑一?更或是几万分之一?

  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显得有些沉重,陆志军说,他考虑过生死,然而考虑的不仅仅是生死……

  漫长的采访到此结束。

  我们相约进博安保结束,一定茶盏相见!

  其实,生活的内容丰富多彩,除了灰色,还有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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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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