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真为骨,以情传神
——《警界马良》读后
一
李动写张欣,印象中并非始于近期,若干年来陆陆续续看到过不止一篇。这是他的习惯,逮到好题材往往轻易不撒手。公安虽然是写作富矿,开掘不尽,但真正能让人耳目一新的选题仍然不多。这跟每一位写作者个人的站位有关。新手眼中,警门乍开如入山阴道,各路精彩目不暇接。然而对李动,浸淫其中几十年,这种状态早已不复存在,作为公安期刊的总编,每天都有流水般的警察故事过手,一般选题根本激不起波澜,更别说连篇累牍地追踪。
所以,仅仅从对选题的重视程度上,就可以看出李动对笔下人物的钟爱,也彰显出了张欣自身的非凡价值。
九月的一个晚上,我从央视的一档节目中,看到主持人对张欣一位远在西北某市公安部门工作的徒弟的访谈,徒弟当场演示了凭口述模拟人物画像的绝活,让人领略到将虚渺的口头叙述,还原为实实在在的线条、光影和轮廓,惟妙惟肖,满场震撼,宛若三尺当顶,果然有一双神明之眼在看。从张欣徒弟的荧屏讲述中,我曲曲折折地接收到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张欣英年早逝,倒在了正当他事业巅峰期的岗位上。
然后,未待我的惊愕少息,就看到了李动的《警界马良》。应当说,是死神,又一次提供契机,点燃了他重塑张欣的创作冲动。
二
张欣成名很早,不仅公安系统,而且社会名气也大,知道他的人很多。他不是一个秘密,没有“初刻拍案惊奇”的冲击力。从技术的角度说,这给写作者带来了难题。写一个大家并不陌生,甚至比较熟悉的人物,其新闻张力锐减,不仅很不讨巧,而且难度倍增。任何艺术审美无不把“新”列于首位,传记文学也是一样。而张欣持续多年的社会影响力,似乎把他的“新”都抵消了,再写难免“炒冷饭”。读者的接受心理是无情的,喜新厌旧,无论你怎么巧饰,也改变不了审美边际效用逐层递减的生理现实。
然而还有情。情的生发偏偏最忌讳新,因为新即意味着生,生疏,生涩,生硬,诸如此类。更何况新也是相对的。从大家普遍熟悉的公众人物身上,改变视角再现亮点,从而使读者乐见悦读,是作家的本事,也是作家“群众观念”强不强、洞察力敏锐不敏锐的试金石,若才行兼备,自然也就开掘出了别具意味的新。从情感的角度论,新靓的发现要靠旧熟的厚积。在阅读《警界马良》之前,仍然有许多结是我急欲解开的。首先是正值壮年的张欣猝然离世的原因,其次是这位“神笔”是如何一步步神起来的,其毕生创造了哪些、多少神奇,能否复制和再造,以及他的性格禀赋、雅俗喜好,等等。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对人、尤其对名人的英年早逝,需要盖棺论定,人们潜在的心理需求中,这时候一定期待着再见一次论定,从起因、过程、结局,给出一个清晰的交代。
受制于信息不对称和认知能力的欠缺,我们每时每刻都必须借助某些文化标签,来对人物或事物作出判断。对张欣,我们自认为熟悉的,其实有可能只是一个笼统的、镶有金边的,且多少有被即时性的新闻写作简单化了的壳。我们的认知同一个完整的、血肉丰满的、足以释疑解惑的张欣还有很大距离。这段距离间的空白,是作家的用武之地。
李动满足了我们隐含的心理需求。
三
这是一篇对张欣前史的追溯,李动写来得天独厚,其乏人可及的先决条件,那就是熟。“曾持续多年采访他二十多次”,面对记忆惊人的张欣,“先后记录了3本笔记”。直到张欣离世的两周前,李动与他“还通过话,相约聚会”。
凭借着这份熟稔,李动得以对张欣展开过程性的纵深描绘,这是过往所有注重一时辉煌的、碎片化的新闻报道所不能及的。
需要特别提一笔的是,张欣辞世后,从中央到上海,众多媒体记者蜂拥而至,竞相采写。但遗憾的是,他们再也见不到张欣本人了。于是,颇有一些记者就靠搜罗现成的材料拼凑成文。其中,李动多年来发表的有关张欣的文章便成为重点“参考”对象。某大报记者甚至干脆大段抄袭,以数千字的篇幅移花接木,将李动的劳动成果占为己有。上海的一个“作家”,也因此根据李动的作品而足不出户地完成了有关张欣的小说创作。对此,李动除了胸闷,不得不靠自嘲解颐,这些人也是在为宣传张欣作贡献,虽手段下作,但目标“崇高”,原创者必须有所隐忍。
说实话,对一个警察转型为模拟像画家的来龙去脉,过去我一直心存疑惑。别说以往,即便现在,中国也没有这样一个警种,可以对应于美术,作为一种专业存在。张欣却不仅跨界,而且跨得理直气壮,相当成功,得到了从警界到社会各界的普遍认同,其中的原委在上述东拼西凑的报道中大多语焉不详,没有人能够讲清楚。
《警界马良》,使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读者面临的困惑迎刃而解。
从“孩提时代爱好绘画”,到参军画黑板报;从各管一段的铁路警察,到办公室写手,事实上,在张欣之前,“能写会画”一直属于警察的个人爱好,未必被领导看好,也没有得到体制的接纳,长期处于业余状态。如果不是因为老北站行李房冒领彩电案的偶然破获,张欣恐怕也还一直待在他原来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地恪守着自己的本位。
感谢偶然,感恩偶然,偶然是天工开物最趁手的锐器,造就了我们所处世界的现在的模样。
任何偶然都是长期积累的必然迸发,机遇所垂青的,永远都是有准备的头脑。
小试锋芒之后,李动并不讳言,刚刚起步的张欣也曾陷入过瓶颈,一段时间内,他模拟的人物像“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都是三庭五眼,大同小异,太标准了”,落入了雷同的窠臼,投入实战连遭“滑铁卢”。这让张欣苦恼不已。
在美术学科发展到今天的背景下,也许所有画种都不难找到名师求拜,唯独模拟画像没有。偌大一个中国,如此悠久的美术传习,张欣却无师可拜,“荷戟独彷徨”。
解决的办法无他,唯有苦练。“他上班画、回家画、路上画,一有空就画,简直达到了痴迷的程度。画后让妻子看、让同事看、让亲友看,在反反复复的像与不像之间徘徊。”他甚至将“人种学、生理学和解剖学”知识,以及“我国各民族、各地域人群的特有的体貌特征,特别是脸型特征”,融入他的“默画”;他从形形色色的脸型中删繁就简、剔芜存菁,概括出无先例可循的两大重点。终于,在一个接一个春去秋来的往复中,凭“每天必须完成30张画,一年下来,竟然画了1万多张头像”的自觉自励,张欣慢慢摸索出了一套抓住脸型和五官特征的绝技,被他自己命名为“模拟画像三步曲”。
说到脸型和五官特征,李动抓取了一个小细节特别传神,让人称绝:
面对一桩积压经年、连续发案几十起的系列强奸幼女案,张欣和被害幼童朋友似的轻松聊天,当孩子说到“叔叔的嘴巴好怕人”,张欣一凛,蓦然警觉:“怎么怕人?”女孩用小手上推自己的上嘴唇,比画着说:“他的嘴唇是翘起来的。”
“兔唇。”张欣瞬间反应。
询问结束,他画了一张圆脸,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头发,大片留白,只画了一个兔唇,格外醒目。
刑侦处处长不解。
张欣解释:“兔唇按比例一万个人里面只有一个,再划分一下性别和年龄段,更是屈指可数。”
附带模拟画像的通缉令下发之后,第六天,色魔束手被擒。
李动写到:“张欣没有满足于单一的就画论画,他潜心自学了犯罪心理学、刑事侦查学、预审学、痕迹检验学等多门学科知识,综合运用到了模拟画像之中。……久而久之,练就了一种神奇的直觉,或曰第六感觉。”
我理解,第六感就是通常所说的天赋。不可否认,天赋是决定一个人登临绝顶的阶梯,离开了天赋,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只能在山脚或半腰盘柦。
可以说,正是因为张欣,因为张欣的成功,模拟画像才被体制正式接纳,张欣本人才被公安部破天荒地特聘为刑侦专家。中国的刑事侦查技术,因张欣而被重新界定,中国的美术画种,也因为张欣而获得拓展。张欣给我们的启示是,一个社会或一种体制,对文化的宽容度越大、越自由,文化所给予它的回馈就越丰盛、越辉煌。而张欣,也在体制的包容和礼遇下,遵照公安部领导的要求,“广为收徒传艺,先后为江苏、浙江、辽宁等二十多个省市公安厅带出了28个徒弟,培养了一批模拟画像人才。”当岁月进入互联网时代,他又历时两年,“呕心沥血地画出6200多幅各种脸型和五官分割图,一件件输入电脑,经反复研制,终于创立了‘计算机模拟画像系统’”。眼下,这套系统已经列装全国公安机关,成为破案神器。
广义的美术是非功利的,具有漫无边际的发散性,而张欣,却穷尽智慧,把那些发散的功能收拢回来,聚焦于一个应用点,并将其引向极致。
四
苏格拉底认为,美,属于“超越一切相对合适之上的绝对合适”。就是说,合适为美。进攻时,矛是最合适的,矛就是美;防守时,盾是最合适的,盾就是美。
当一起起大要案尚处于茫无头绪的困顿中,像白纸一样虚无时,张欣模拟的人脸画像就是最合适的,因而也是最美的。当然,不是指他落在白纸上的那些脸。
2017年夏天,听说张欣又参与了一起西北系列杀人案侦破后,李动前往采访。介绍完案情,张欣笑着告诉李动:“我2011年突发心梗,经中山医院专家全力抢救,才把我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
他说得很轻松,李动却惊出一身冷汗,提醒他说:“你小子当心点,身体是1,金钱、权力、才华以及荣誉都是后面的0,没了健康和生命,一切都是浮云。”
张欣点头认可,他向李动传授秘方:“你不是也高血压吗,医生建议,每天喝一小杯洋葱泡的葡萄酒,很有效果。我已喝了半年了,感觉胸闷好多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患有心脏病,也开始注意身体,但怎么又会突发心血管破裂呢?李动自问。一定是张欣太投入了!靠脑袋工作的人都有一个通病,一旦进入状态,他就忘了,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通宵达旦,忘乎所以,以致……
2018年10月20日夜,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模、公安部刑侦专家、上海铁路公安局刑侦处一级警长张欣,因连续加班劳累过度猝死,年仅58岁。
从业三十多年,张欣经手案件11000多起,通过画像破案超过1000起。
祭奠亡友,轸念勋猷,对作家来说,最合适的,莫过于提笔追忆,做一件温暖的事,《警界马良》因此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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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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