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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取经(下)

来源:网投 作者:王东海

6

吃过晚饭,“投诉大爷”尹俊居然胆大包天地来派出所,口头报案了。

原来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着像个摇滚青年,耳钉像生锈的鞋钉。王小山不愿接待,办案队长说好吧,让别人去给他做份材料吧。

尹俊走后,王小山看他的询问笔录。

尹俊报案,今天下午他又发现老头进出院子比平时频繁,这很不正常,非常值得怀疑,要求公安立即把老头抓起来。

夜已漆黑,电话响起,平时都是蓝信提醒,这次居然直接打电话给王小山。看来是个大案。

夫妻打架,伤得挺重。

等了一天110,终于等到一个正经报案人。王小山心情莫名激动,这才是公安义不容辞的职责啊。

快出警,王小山几乎奔跑下楼梯,边跑边系警用腰带,打开执法记录仪。快点,快点,问题大了。

冷少爷也被吓够呛,边发车边问,死人了?

“没,快死了。”

“我去,那要快点。”这次警车是真的一路漂移,拉响警笛,红灯都照闯不误。

贪生惜命的老赵坐后排,紧握头顶的拉手道:小冷啊,你让我拿个退休费,别拿烈士费行不?

小冷两脚交替踩踏,右手像机器臂动感换挡,简直是F1赛车现场直播。

小冷说:要死人啦。

老赵说:我们别死前头,行不?

警车甩尾,拐进小区大门,一个骑自行车刚出大门的中年男子,被吓得连人带车跌进草丛。王小山也吓个够呛,忙提醒小冷慢点慢点,我们是去事故现场,不是变成事故现场。

至楼下,120刚到。王小山跑上前询问“谁是报案人?”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救护车里,一手捂住肚上血污的纱布条,另一支胳膊举起来,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是我。

 “怎么回事,谁伤你的?”

“我老公,用刀捅我一刀,捅他自己两刀。”

“啊?人呢?没事吧?”

“楼上,估计死了。”

“啊?死了?”王小山顿感形势紧张,人命关天啊,涉及命案,局长都要来现场的,要赶紧汇报。

“死了最好。”中年妇女怕人没死透,嘴上又给老公补一刀。

“他到底死没死啊?”

“人在楼上,我不知道。”妇女冷漠道。

急晕头的王小山蹿上楼梯飞跑。老小区没电梯,一口气跑到十二楼,仿佛百米冲刺,小腿肚都发抖发软。

门敞开着,卧室地板涂蹭血迹,一男一女两个白大褂,正把一具纹丝不动的不知是尸体还是躯体的肥硕男人扳上担架。

翻身,翻不动。王小山赶紧上前帮忙用力,“一二三,好”,侧扳,身下插入担架,“放,好”。

在男人的肥硕肉体的腰间,绷缠着几圈白色纱布,血渗出来,由浓渐淡地洇开,看不出有呼吸起伏。

王小山紧张地问:“人怎样?”

医生说:“有呼吸,送医院再看。”

老赵进屋,东瞧西瞧,用塑料袋捏住地上的一把刀,包裹了塞兜里。一看这就是老民警,这叫先固定证据。命案必破,如果男人死了,那公安可就麻烦了,到底谁捅得谁,是必须弄明白的,必须费尽心思取证、讯问,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几个人合力抬起担架,女护士手劲不足,冷少爷夺过担架。人活一口气,有气才轻盈。担架上呼吸虚弱的男人,竟异常沉重。谁说死了就轻松?只有搬过尸体的人才晓得,死了远比活着沉重。

搬着这个沉重的男人,四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尤其在楼梯拐角处,蹭破了冷少爷的手,磕痛了老赵的胳膊肘,抬担架的人都负伤挂彩。从十二楼搬到一楼,累得要死,让抬担架的四人,仿佛自己正一步步迈向地狱。

终于脚踩地狱,把男人推进救护车,妇女撇着白眼看老公。四人坐地上喘息。医生边喘边说:你们警察也不容易啊。老赵也喘着粗气道: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夫妻俩被救护车拉走。警车紧随其后。

过去总听老人说,医院的急诊室里半夜阴气很重。

可只有半夜来过急诊室的人才晓得,这里人满为患、阳气十足。

到处都挤满了活着的人或半死不活的人,站着给家里打电话催着送钱的,坐着焦急等待检查结果的,躺轮椅上浑身插满管子又眼神惊奇地瞟四周的,缠满绷带被护士推来推去嘴不能言的。医院真有阴魂不散,那也绝不来急诊室。忽然从大门口扶进来一个断手断胳膊的,骨头茬子外露,血管子咕咕冒,满脸涂抹了腥红还在惨叫,比鬼都吓人。

见多识广的医生瞥一眼腰间纱布血污的男人,淡定从容道,“好,推进去吧,等检查了才知道,一会儿看看伤到小肠没有,谁是家属,去签个字交下钱。”

“医生他肚子还在冒血呢,不赶快抢救吗?”王小山比妇女急。

“先吸氧,测下脉搏,检查下受伤情况。”

男人腰间的白纱布已被血浸得通红。

“这还不急吗,这会死人的。”

冷少爷说:“他们见的死人比我们见的活人还多。”

110指挥中心拨来电话,询问伤得重不重。涉及命案,整个公安都紧张。

“难说,人已经昏迷不醒,送120抢救了。”

“好的,局长刚才还在问呢,有情况及时联系啊,我让刑大去看下现场吧。”

以前王小山总觉得,刑大那帮鸟人总爱理不理、牛逼哄哄的,没个好脸色。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没脸色了,因为无论半夜几点,无论全城哪里,只要有案发现场,他们就要抛家弃子地奔去。局里有个女法医,获的全国级奖状都挂满了墙,可是又能怎样,褪下光环回归公安岗位,还不是一个苦逼的民警,经常在晚上刚放下自家厨房的菜刀,又拿起解剖尸体的刀奔赴凶杀现场,逢年过节亲戚邻居都不敢让她进门,说她是和死人打交道的,跟着阴魂晦气。

中年妇女捂住肚子强撑身体,给自己付过医药费,就不肯给老公付费了。

他老公正躺病床上昏迷不醒。王小山想:他要是现在醒来,听说此事,定会再给她一刀。

医生找女人要钱,女人让找警察要钱。

医生来找王小山要钱。王小山呲着嘴瞪着眼无言以对。管破案,管救人,怎么还要管付账呢?我是警察我不是超人。超人也只管救人,没见超人付账啊。

医生说他老婆让你管。

她让我管我就管吗,我怎么管?

医生说要死人了,你是警察你不管谁管?

我,我,我怎么管?王小山软下来了,人家都说你是警察了,警察还真不会坐视不管。信警察得永生啊。好,那就管吧。他摸摸口袋,口袋里除了手机支付宝里有一千元,就剩手机了。

正满地打转,老赵说“喊他亲戚来,让亲戚付费。”这简直是天籁之音,仿佛上苍佛主突然显灵,点拨凡人、声如洪钟。老赵不愧是二十年的老辅警,关键时刻总能一句点石成金。王小山真想跪在老赵膝下三叩九拜。信老赵得永生。

在男人身上摸索,除了两腿之间硕大的男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王小山只好用手机蓝信扫描男人昏迷变形的脸,比配到男人的身份证,这才找到亲戚的联系方式,让他们赶快带钱来。

亲戚在电话里说:管他个鸟,让他死了最好。

王小山差点吐血身亡。这是什么亲戚?

难怪这个男人要捅老婆一刀,捅自己两刀。估计他已在生活中陷入无力逃脱的困境。王小山望着依然昏迷的男人,忽生同情。

男子倒好,阖眼躺在床上,插满塑料管,远离了人间的痛苦。王小山望着他,比刚挨两刀的男人还痛苦。

还好,这世间仍活着一位希望男人也活着的亲戚。她答应了王小山,一会儿送钱过来。

女医生向中年妇女解释她肚上的刀疤,可采取不同的治疗措施,让她选择留疤的还是不留疤的。

女人恨声恨气地说:“少他妈废话,爱怎么治怎么治吧”。女医生被呛得哑口无言,圆睁了两眼剜她一眼。

所领导派有经验的老民警“狄大人”赶到医院。“证据固定没?”

“固定了,视频里有,女人说,全是男人捅的。”

“刀呢?”

“收起来了。”

“好,送去做指纹鉴定。如果男的醒来,承认都是自己干的,那还好说,就怕男人不承认,找证据可就麻烦了。周围邻居能作证不?”

“问过了,都怕引火烧身,都说没看见。”

“这可麻烦了,刀上只有男人的指纹还好,如果有男女两人的指纹,就不好查了。这样,你们守着,等男人醒来,第一时间问他,用视频拍好,把证据固定。”

“好的。”

副所长也赶过来了。见王小山就似笑非笑地说:“小王你今天的主班,可惹下不少事啊。”

王小山苦笑着应对:“是、是,今天五行不合。”

 

7

送走几拨领导,王小山也累得够呛,坐在医院塑料凳上靠墙歇息。他都开始唠叨了。“忙了一天,全是负能量,我就搞不懂,遇到的这些人,怎么都爱折腾呢?一个个精力旺盛惹是生非不得安生。难怪古人说入土为安,人不死真是不肯安分啊。”王小山想同情这些人,可怎么同情呢?天下又很多老实人,也有很多不老实的人,偏偏王小山遇到太多不老实的人。

老赵坐旁边说道:“人要向阳而生,可警察这职业,就像急诊室里天天面对残肢血污的医生,我们是守夜人。”

110又打来电话,寻问男人死没死。目前大家最关心的,就是男人到底死没死。男人昏迷在急救室里,估计将死未死的他,可能也没想到,今生会有如此之多的人,在关心他的死活问题。当然,有人希望他死,有人担心他死。他的老婆亲戚都希望他死。公安在担心他死。

而此刻估计小冷也恨不得他死。因为为了搬他,小冷碰破了手、扭伤了脚,被一起送门诊急救室急救去了。

小冷包扎好手,一跌一跌地走回来,点支烟疲惫地坐旁边说:“这人啊,一个个都咋想得?不好好过日子,都跟日子过不去,跟我们过不去。”

老赵说:“我们这是在救苦救难。”

“谁他妈来救我?”

“小冷,你要学我,多听听歌,有好处的。”

王小山也掏出手机,插上耳机,按老赵的方法,多听听歌。《佛说》的确是首迷人的歌。

“佛说孰能无过难道你从来没错,善恶都有你来做哪还有十恶不赦,佛说万物皆空可度过春下秋冬,既然平等与众生你为何不在五行中,佛你徒有虚名这天下怎能太平,救苦救难的菩萨你怎么还不显灵。”

叮咚。

菩萨不曾显灵,报警人显临。

王小山看看蓝信,果然有警务消息,刚才没看到,这边快要死人,谁还有心思去看手机。同一个人为同一件事打了三次110,“自来水漏水。”

王小山打电话给对方。

“警官,你们到底管不管啦?”

“怎么了?”

“我家楼上住户自来水管漏水了,水都流我房间了,楼上主人又不在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找自来水公司,把水闸关了就行。”

“人家自来水公司让打110,人家自来水公司都下班了。”

 “自来水公司没有夜班?难道全城只有公安值夜班?”

“你要不管,我投诉你!”对方挂了电话。

手机嘟——嘟——嘟——仿佛一个失去心跳的人。

王小山手一软,手机掉了。

老赵说别急,我有办法。他掏出手机,给政府热线打去电话,模仿报警人,投诉自来水公司。半小时后,自来水公司居然打来电话,恨声恨气地说,是你打的投诉电话?老赵说是的,家里漏水你不管谁管?他将家庭地址报过去,自来水公司说,好的,等半小时我过去。老赵挂了电话说:“瞧见没,都怕投诉。”

半夜一点多,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说,救过来了。

王小山喜开颜笑,马上给110汇报,人没死。

110说好的,你们辛苦了。忙一天,竟没一个报警人说过这句话。

留两个人,一个看护妇女,一个看护男人。王小山与小冷、老赵驾车回所。

路上老赵说:“别高兴的太早,我们公安的事才刚刚开始。”

“啊,为啥?”

“男人死了,一切真相都是女人说。现在男人活了,鬼知道男人会怎么说。我估计男人会抵赖,说女人用刀捅他的。我们公安就要挖空心思去给他俩还原真相了。”

“啊——明明夫妻俩有人在撒谎,明明夫妻都知道真相,为啥到最后,却要公安为他俩还原真相?”

“这就叫凡人啊!”

三人无语,看窗外行驶的车辆,迎面闪过的,同向超越的,一辆又一辆在漆黑的夜里奔驰。

小冷说:这就是人间啊。

 

8

三人回到派出所,洗把脸,躺值班室休息。

小冷说太困了,要再不睡会,我都怕猝死了。

老赵说公安平均每年牺牲三百六十名警察,能活着当警察就是幸福啊。三个人笑了。

睡到半夜两点,又有人报警了。

小冷迷糊着双眼,像吸毒犯瘾一样,无精打采地开车。老赵也不管自己的死活了,靠在后座上,合眼休息,对于小冷是否闯红灯也不管不顾了。老赵说,我现在累死比被撞死的几率更大。

到了现场,两个男人,正为一盆花争吵。

一个店老板,五十来岁,一个小青年,二十来岁,竟为一盆价值十元的花,在半夜两点吵架吵个没完没了。

原本懦弱的店老板,因为是本地人,见到本地的公安出现,立刻打了鸡血,由被动迎战变为主动出击,和外地小伙吵得更凶。

王小山却累得浑身肌肉疼。只有熬夜累到极致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痛苦,人在极致疲惫的时候,真的会浑身肌肉疼。

王小山捧着一盆十元的花,双手在颤抖,两脸在颤抖,双唇在颤抖。

冷少爷站边上看俩人斗嘴,终于不耐烦地说:“你俩到底吵够没,一盆花值得吗?”

五十多岁的店老板说:“小伙子你这话说的不对啊,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这盆花明明是我的,怎么能白给他?我不是在意这盆花,我一个大老板,送他十盆都无所谓,关键是这个道理,我的就是我的。”

冷少爷说:“天下要能讲道理,美国还打什么叙利亚。”

两人呆滞了,估计他俩也没想通,吵架怎么和美国攻打叙利亚有关系了?当然似乎战争都从吵架开始的。

冷少爷说:“不打,那我给你十块,这事能解决不?”

老板说:“不行,我要花,不要钱,我是有脸面的人,给一百我也不干。”

老赵说:“这样吧,你两把联系方式留下,今天太晚了,大半夜为一盆花吵来吵去,你们觉得合适吗?我们出了一天警,到现在都没合过眼,不管我们的死活?”

老板笑着说:“那不是,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嘛。”

老赵说:“讲道理就不会半夜两点为一盆花吵了。今天都各回各家,明天去派出所,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要不同意,就都去所里,坐下来吵一夜。”

小年轻说:“好吧,那我明天去。”

王小山说:“两人都把身份证拿来登记下。”

可惜,天下行得通的道路很多,行得通的道理却不多。

纠纷刚被老赵一句话化解了,又因店老板的一句话爆发了。

店老板拿出身份证,依然嘟嘟囔囔抱怨道:“那要让他先给我赔礼道歉……”

小伙一跳三尺高怒道:“你这样说我就不干了,现在只是休战,我又不是认输,我又没盗窃,干嘛要道歉?我决定了,都去派出所,大家都别睡了,我今晚就跟他杠上了……”

老赵大喝一声都别吵啦,你们愿意吵都拉回所里,在所里吵个够。

王小山和小冷呆呆地看老赵。老赵可是个信佛的人啊。

店老板顿生迟疑地问:“真的要去所里?可我这店——”

老赵说:“别扯了,快上车。”

小冷说:“别磨叽,必须去。”

两人竟毫无商量地站到了统一阵地。

小伙子也附和道:“对,必须去。”

店老板认怂,极不情愿地磨蹭半天,才上车。在回所的路上,老赵坐后排,被店老板和小年轻左右夹着,仿佛他才是个犯罪嫌疑人。

车里的五个人,都默不作声,各有所思。

老赵打开手机,外放音乐,安静的夜里,歌声汹涌澎湃。他居然放首《人在旅途》。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车上五人,本已苦恼,听过这歌,更加苦恼。

老赵也觉不合时宜,将音乐关了。

把两人推进派出所接警室,老赵说:这下可以随便吵了,你们吵吧,吵够了回家,吵不够就吵到天亮。

小冷说:看啥,快点吵啊。

两个人愁眉苦脸,坐在不锈钢长椅上,互不搭理。

看两人不吵,老赵让他们自己反省。

三人刚去休息室,就听接待室里吵了。王小山不放心,掂量着别打起来。老赵还没睡着,在黑暗中提醒,“控制不了局面就喊我。”

“好的”,王小山低声答,抹黑爬起,去接警室。

小冷已打起呼噜,逃避那盆价值十元的花。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王小山盯着两人道:“一盆花算什么?你们这样折腾我高兴吗?”

店老板不依不饶道:“警官,我不是折腾你,我是跟他讲道理。”

“现在是临晨三点,能讲得通哪个道理?我不想说你了,你一个五十岁的老板,跟一个二十来岁小伙子吵,丢人不?”

店老板腆着脸陪笑。

王小山把小年轻喊出接警室,在院里发支烟。

“多大了?”

“二十二。”

“在这打工?”

“嗯。但是警官,那花真是我的……”

“行了,我不想听你们的事。我只知道那盆花最多十元。你一个小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咱能不能把眼光放远点,凡事都往大处想,别计较那点小利。今晚你和店老板吵,得到啥了?就得到一盆花。可你的度量丢了。今后遇到人生大事更该怎么办?你以后要遇的苦难可多了,你总是忍不住,今后的路怎么走,还能成什么事?你为一盆花不依不饶,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有啥大发展。以后结婚了,你还会跟自己的老婆吵,跟同事吵,跟邻居吵。因为你不够男人。男人,就要做大事,看全局,大的利益不丢失,小毛小利损失点又如何?人就这样,好坏都是自己选的,明明可以往东走,你非往西走,导致你一辈子命运从此不同。”

小伙子突然开口道:“行了,大哥,花我不要了。”

王小山正说得来劲儿,小伙却不让他说了。看来只要好好说,他还是懂得人生道理的。王小山顿生满满的成就感。

“但是警官,你把我送回原地行不?”

“只要你不吵,这小事儿啊。”

王小山在接警单上写:“经协调,两人达成谅解,互不追究。”

短短的一句话,冷静的一句话,可是谁知道,背后却耗费了王小山大半夜不休不眠苦口婆心的调解辛劳。这些背后的故事,永远不为人知。它们只属于公安,只属于基层的民警,只属于警徽盾牌中的那抹藏蓝底色。这抹藏蓝,是暗淡无光的背景,但它深邃沉重,无声有力。因为这抹低沉的藏蓝,警徽中的长城与国徽才更显金光熠熠。

王小山让小伙签字按过手印。他自己打滴滴送走了小年轻。

小年轻临行前凑上前说:警官,能加你微信不,以后我多听你讲人生的道理。

王小山说可以可以,但要在你人生最痛苦的时候,记得找我就行,平时就不要找我了啊。

送走小伙,又让店老板签字。王小山一再提醒店老板,半路万一再相遇了,可别再吵了。

完事王小山躺床上,仍不放心,担心两人相遇又生是非。他在担忧中不知不觉入眠。

可他心中又是满足的,他教育了一个年轻人,让年轻人懂得为人之道,说不定还会影响他此后一生。老赵说的对,警察是在救苦救难,这不就是佛吗,解惑于漫漫旅途里,渡人于重重迷津中。

 

9

五点,天刚麻麻亮,“投诉大爷”尹俊就打来电话。他不关心王小山一夜没睡觉,他只关心他的戒指。

“今天你还来不来调查老头了?昨天没来,今天也不来吗?太阳都出来了,你还不出动?”

王小山实在不愿与他纠缠,尹俊投诉了王小山,现在居然又打电话颐指气使地命令王小山。

“我知道了,我刚睡一会,警察也要休息嘛。放心,该去时我会去的。”王小山怕尹俊再用手机录音,他克制着。

在尹俊眼里,戒指比啥都重要。至于王小山会不会因此累倒猝死,于他无关紧要。

但对于王小山则不同,无论多累,尹俊的事对于警察王小山来说,他必须负责,再苦再累,也得去做。

今天是星期六。但事实是,还有无数个案件在等着他,还有无数个受害人在催促他,怎么可能休息。

王小山洗脸漱口,换一身轻便的休闲服,不穿警服,忽然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他提个皮包,在马路边吃份煎饼,仿佛一个普通的白领,活好自己就行。可事实是他穿了休闲服也是警察,他不能只过自己的生活,他要为了别人的生活奔波。他还要去找老头谈谈。

记得王小山刚去派出所报道,开门看见头发蓬乱、四炸飞散的办案队队长杜鹏。一个刚满三十岁的男人,刚从办公室的折叠躺椅上起床。两个彷如重病不治的黑眼圈,一副沙哑干咳的嗓门,还有桌上浓郁发褐的酽茶,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头,以及办公室铺满一地的快递单。为了破案寻找证据,他们从全市搜集来几麻袋的快递单,已经一张张地核对了几天几夜,人困马乏。可是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和谐安宁的小家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和谐安定的社会背后,警察在夜里正与多少犯罪分子搏斗。

王小山走进老头的院子。

来前,王小山还是有所准备的。他调查过老头的信息,有一个孙子,在高中读书,马上就要高考,和老头住。这是一个心理突破口。老人都会迷信。

院里刚好碰见老头的儿子,骑一辆凤凰牌直梁自行车,驮着些米面,来看望老头。

王小山在黢黑的屋中坐下。把老头儿子支开,关上门,与老头谈。

“大爷,知道我是谁不?”

“知道知道,昨天你穿制服来过呦。”

“你认出来了。啊呀,这屋子就你和孙子两住?孙子要高考了吧,你儿子在昆阳镇郭家村种地?”王小山故意透露老头家庭信息,造成已经掌握全部证据的攻势。这叫布局,或心理暗示。

老头憨厚地笑着说:“对,种地人,没啥出息呦。”

“大爷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往上推三代,我爷爷还是种地的呢。听说孙子学习挺好的,马上高考了,指不定考个好大学。”

“孙子学习好呦。”

“大爷你知道我来干啥不,隔壁家戒指丢了,我们调取了四周的摄像头,没发现任何人进过院子。我们经过技术推断,已经确定是谁拿了。”这样说是为了让老头产生心理恐惧,老头笑着没做声。

“但是大爷你看,这个事儿也不大,没必要动用刑警,你说一大帮警察来院子里搜索,搞技术侦查,传出去多不好听。你要是捡到了……”

老头突然开口,“我没捡到呦,我捡到早还他们呦,我要那个干啥呦,我都快入土的人了呦。”

“对,我没说你捡到,我是说你帮他们找找,万一找到了呢,还给他们,你看他们小夫妻都是外地人,来这里打工,一个月住300的房子,多可怜,那个女的,初中都没毕业,给人家做苦力,都是穷苦人啊。您也算积德,你孙子高考也会有神灵照顾的,能加分呢。这人啊,太多的偶然性啦,出门被车撞的,莫名其妙中彩票的,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恶报善报?”

看老头不语,王小山又说“您要是找到戒指,就积德行善还给他们,你要那干啥,是不,一个戒指值钱吗,说值钱其实也不值钱,人一辈子还不知道要赚多少钱呢,您孙子大学毕业了,说不定一个月就赚一万呢,一个月就是一个戒指,你说这一个戒指能发多大财呀?”

老人说:“我帮他们找找呦,我帮他们找找呦。”

“好的,大爷,我敢说你要找到了,他们小夫妻肯定感谢您一辈子。”

告别老头,出屋。

绿衣女子在院里洗衣服。她已没了昨天的愤怒,看到王小山,怵生生的。她果然还是个女孩。

“警官。”她怯生生地把王小山喊住。

“怎么啦?”王小山撇头看她,他真不想搭理这种人。想想她老公那个样,哎,不值得怜惜。

绿衣女子低声道:“请您帮俺破案吧,房东都要赶俺们走了,不让俺们住这里了。”

“为啥?”

“房东说老头是个好人,说俺们夫妻在损坏老头的名誉,不让俺们住这里了。”

没想到,住这里的人,把名誉看得如此重要。王小山说:“我尽力。”

王小山出于好奇,走进绿衣女子的出租屋,边走边问,“你多大年纪?”

“十九。”

“还有兄妹?”

“有一个弟弟,当兵去了。”

军转干部王小山愣怔一下,开始对这个姑娘有所好感了。

“你做什么的?”

 “怀孕了,没上班。警官,您就帮俺找找戒指吧。”

王小山惊讶地望着一脸稚气的姑娘,万没料到,她这么小,已经有孕在身。

王小山逡巡屋里,潮湿湿,黏糊糊,一张床,一圈杂物,满屋子的湿气。

王小山心潮汹涌着。那个尚未出生的婴儿,一出生就要面对这样的父母。可他连选择的权力都不曾有过。但他生下来就要去死吗?不,他不会的,他依然会带着笑容,饥渴地生长,喷薄地成长,会像他的父母一样,活着,好好活着,人不就活个奔头吗。

离开院子,王小山很想帮这一家人,帮那个小孩。

他去学校找老头的孙子谈。他明白,这是突破老头的关键一步。

冷少爷曾经说过:“人活着,就总能在美好的生活中遇见几个操蛋,又总能在操蛋的生活里遇见些许美好。”

老头的孙子听王小山说了几句,便开口道,叔叔你不用急,我去找我爷爷谈,真是他拿的,肯定还回去。这孙子是真善良、真仗义。

王小山离开学校,忽觉一身轻松,步履轻盈。

又是一个中午,路人行色匆匆,与他逆向而行,个个眼眸聚光,精神矍铄。这哪像沉溺于苦海的大众呢?每个人都充满了生的希望,在精力充沛地奔波努力着,坚定不移地向前行走着。

他忽又想起,那个被自己小孩骂得自寻死路的母亲,便又给她发一条短信,“孩子大了别计较,有些事你也阻挠不了,无论怎样,人都要活好自己的每一天。”警察要为自己的亲人操心,还要为许多不认识的人操心。

半路上,尹俊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兴师问罪。“你怎么还不来?”

“你怎么说呢,我早去过了呀。”

“俺怎么没看见,你啥时候来的?”

“你老婆没告诉你?”

“奥,我今天出门了。”

“你自己去问她!”

“戒指找到没?”

“我是警察,我又不是神仙,去一次就能找到吗?”

“找不到你来干嘛?”

王小山被尹俊气得七窍流血。

“告诉你啊,俺想好了,你要再找不到戒指,俺要举着大喇叭让全小区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头是小偷。”

“你不要做傻事,人家就算捡到,也不是偷盗。再说你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你要给老头台阶下的。否则他宁肯扔了也不会还你的。还给你,岂不是不打自招吗?你说你能不能像个成年人。”

  尹俊憋半天道:“找不回来我就投诉你。”

“你这是什么人啊!”王小山摁掉电话,呼吸,深呼吸,抱球,再抱球。

今天周六,实在扛不住了,得赶紧回家睡一会。三天一次值班,雷打不动,若赶上周六周日值班,下周一仍然照常上班,所以每月总有两个周末不能全休。老赵常说:派出所办案队是全公安最苦的警察。

回了家,没人。

换拖鞋,推开卧室门。原来母亲正在卧室里与媳妇争吵。

丈母娘丢了一个耳钉,怀疑掉在家里,媳妇问婆婆见到没有。婆婆说我没捡到,我不是捡到不还的人。儿媳说我不是怀疑你。婆婆说你就是在怀疑我。两人为此争吵。

王小山心生怒火,重重地摔上门,乏力又气愤地转身出门。他无法理解,也没法调解。太累了,他再也不愿意去调解了。他推门出走。

吵吧,你们都吵吧,全世界的人都在吵,回家也在吵。他拯救了别人,却无力拯救自己。

 

10

回到派出所的宿舍,没吃午饭,直接躺下,一觉睡到傍晚。

睡梦中似乎接过一个电话,是绿衣女子打来,她激动地说戒指找到了。王小山迷迷瞪瞪还没来得及高兴,又睡过去了。再次醒来,是被小冷推醒的。

“王师傅,王师傅,有人来所里闹事了。”王小山宛如席梦思上一根失控的弹簧,嘣地弹坐起来。

“闹事?”公安最怕“闹事”这个词,就像“上访”一样令人头疼。

“老头的儿子来告状了,说你去找过他儿子谈心,会影响他儿子的高考。还说你也找他爹谈心,破坏了老头的名誉。还说丢戒指的人到处宣扬,怀疑老头偷戒指,损害了他们全家人的名誉。现在房东要赶他们爷俩卷铺盖走人。”

“这是个什么房东?前面赶小夫妻走,现在又赶老头了?”

王小山下楼见老头的儿子。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蹦三尺高,“就是他,就是他,搞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现在左右邻居都在骂我爹,说我爹偷东西,怕被警察抓才还回戒指。我儿子跟这个警察说话后,回家就质问我爹,你说这事儿对我儿子有影响多大,他爷爷能是偷东西的人吗,我儿子高考不行我跟你没完。”

民警们劝说安抚拉拽。

副所长让王小山上楼去,少给所里惹事生非了。

王小山被拽上二楼,刚睡醒的脑袋一个比两个还大。怎么又得罪老头的儿子了?好事做到最后,自己还是罪人了?

副所长上楼命令道:“你,现在给小夫妻打电话,让他们找老头赔礼道歉。”

王小山板着脸默默扣手机,不搭理副所长,也不想搭理任何人。

王小山给绿衣女子打电话,问戒指怎么找到的?

绿衣女子说,下午她的两个老乡,就是那两个胖女子,帮忙在院里一起找,结果在草丛里找到了。

“那就证明不是老头拿得啦。你和你老公去老头家道个歉。”

“我凭什么给他道歉,就是老头拿的。肯定是他怕警察,又故意埋在草丛里了。”

“你没有证据懂不懂。我也没说道歉,让你去给老头,说几句好话。毕竟你们错怪人家啦。”

绿衣女子没吭声。她不愿意。

这下可烦了,天下最难的事,莫过于改变一个人的思想。以前在部队要给战士做思想工作,现在当公安,又要给百姓做思想工作。

“你看啊,你的戒指是自己放水池边的,这算丢,老头拿了算捡,这不违法,就算是老头还给你的,那算好人好事,你要感谢老头才对。”

绿衣女子仍然不吭声。

“你再想啊,要是你捡到老头丢的戒指,你会还给他吗?”

“我当然会啊。”绿衣女子终于吭声了。

“你别说得那么肯定,你现在没捡到,你要真捡到了,鬼知道还不还呢。你有那么高尚吗,你见财不贪吗?你要真捡到,可能还不如老头呢。你连句话都不愿说,我当初就不该帮你,让你哭着喊着找不到。”王小山窝火,他已经受够了,出尔反尔的人心。

难怪人类要制定数不清的法律条文,假如没有法律,不知要乱成何样。

女子默不作声。她在反思自己,还是不屑?

王小山压住火气缓道:“老头最终还你了,是出于善良才这么干。你就说句好听的话,又不伤钱。听我的,去说几句吧。”昨天绿衣女子求王小山拯救她,现在,王小山却需要绿衣女子去拯救他。

王小山同情起老头来,老头可能真拿了戒指,但老头是听了王小山的话,真的想做个好人,又偷偷把戒指放到草丛,万没想,老头的善良,竟将自己推向了悬崖。

而小夫妻,得到戒指后,就亲手将老头推下不义的悬崖。与之相比,老头似乎更加善良。

人间有太多的难为之事、难言之隐。

绿衣女子没吭声,王小山又劝几句,心想她这是基本默许了。

王小山还是不放心,又给绿衣女子的老公尹俊打电话,没接。又打,还是没接。打了前后五遍,都没接。他又给绿衣女子打电话,绿衣女子说她老公出去逛街了。王小山心想这尹俊翻脸也太快了,寻回戒指就不睬人?

王小山真想把尹俊揍个鼻青脸肿。

刚幻想着,五名辅警押着鼻青脸肿的尹俊进所了。

王小山两眼大睁。“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以为尹俊又来派出所投诉,被辅警给打了。

王小山还在自怨自艾着,辅警说“这小子真不是好鸟,在商场偷东西被保安逮住了。我们去把他押回来的。”

尹俊紫着脸,歪着眼,肿着嘴,不看王小山。

王小山满腔愤懑,想扑上去照脸再打几拳。他最后竟是个小偷。自己还想真心帮助他,而他还投诉过王小山。

负责看视频监控的王勇,走过来告诉王小山,发现有一个胖姑娘曾进过院子,然后又出去了。

“哪个胖姑娘?”

“就她老乡中的那个啊。”

“那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她老乡偷的?”也许大家都错怪老头了。老头是无辜的?放进草丛的人,也许是那个所谓的老乡?

 王小山帮忙找回了戒指,最后却没有一个受益者,更没有一个人会来感谢他。甚至那枚戒指,就是尹俊偷来的。

王小山只想去街上走走,出去透透气。

刚走到派出所大门口,昨晚为一盆花吵闹的店老板迎头而来。

“警官,我正找你呢。我把隔壁店铺的视频拷贝来了,你看看,那个小伙子明明是小偷,你却把他放走了。”视频中小年轻鬼鬼祟祟地拿走店老板的一盆花。

这怎么可能?但这是事实。

王小山摆摆手,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一帮辅警换上便装,成群接队地跑出大门,超越了王小山。

一个辅警问:“王师傅,去不去,去宾馆抓吸毒的。”

心乱如麻的王小山戴上耳机,现在他终于可以下班了,脱下警服,做一个普通人,再也不用听这世间的嘈杂了。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过,再多一次又如何。”

铃声响了。王小山又多了一份苦恼。

办案队长交待任务,让他明天去医院,躺在医院的男人终于醒来了,他不肯交待,硬说是他老婆用刀捅了他,他夺刀的时候不小心又捅了他老婆。至于指纹鉴定的结果,在刀上提取到两个人的指纹。很难说清到底是谁捅了谁。

“你再去问下那个男的,注意想法突破口供,看他到底是不是说真的。”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案情果然发生逆转。到底夫妻俩个谁说了真话呢?还有没人说真话了?

王小山看不透这个纷乱的世界了,他连尹俊都看不透,更何谈这亘古不变的人间?

“叮咚”,这个声音真可怕。

但这次不是报警,是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那个被儿子骂得要死的母亲,终于给王小山回一条短信。“谢谢警官,我太无助了,家里没一个人肯帮我,只有110。”

一辆白玉般泛光的警车,驶出派出所,与王小山擦肩而过,它白润如玉,顶部红蓝闪烁。又要出警了,今天该轮“狄大人”带另外一拨辅警出警了。他们三个人,又将驾着车奔波于芸芸众生间,穿街过巷,救苦救难。

他们是另外一帮“取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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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东海,内蒙古托克托人,江苏省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空军文艺》《啄木鸟》发表中短篇小说2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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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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