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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上)

来源:网投 作者:张军

潞城自古就是块宝地,地近京畿,大运河的北起点。当年的京杭大运河那可是舳舻千里,帆樯蔽日。江南的瓷器茶叶丝绸,塞北的骡马牛羊毛皮,半个天下的财富在此聚散。老祖宗吃烧饼掉下点儿渣儿就够后代子孙装点“运河文化”的门庭了。在潞城除了一个大言不惭的古玩城,还有个和早市一起混吃喝的花鸟市场。这两处闲地就是这块棋盘上设的两个“活眼”,让潞城的闲人在闲时能有个去处。

花鸟市场每逢周六为集,这一天对于古玩商户来说是个小小的节日,古玩大厅外会忽来忽去十几个旧货摊位,铺成一片或只摆个三头五件。商周青铜器、秦皇陵兵马俑、汉代金缕玉衣、各种佛像、各路神仙,乃至穿着西装的十二生肖在这里都能找到。摊位一多,屁颠屁颠捡漏儿的人就多。在一知半解的棒槌眼里这儿遍地是宝。“漏儿”两说两听,一知半解又自以为是的假行家比假货不少,更多的人是被卖家捡的漏儿。

每逢春节整个社会就像丢了魂儿散了架,节后要缓缓回神儿。这日非集,偌大一个市场鸡不鸣鸭不语。古玩大厅内的店铺大多闭门谢客,只在门口开着一家“运河古玩店”。时已过午,店主坐在一把老榆木太师椅上,面前摆着一青花海碗卤煮,两片眼镜片上氤氲着一层幸福的雾气。

一起喝点儿?老板抬眼招呼。古玩这行,顾客对过度热情的店主往往保持高度警惕。懂规矩的店主一般不主动招呼顾客,倒不是托大,对方不知道你玩得多深,说话不在一个频道上容易乱台。一般来说,买家问价后店主才搭茬儿。老板言语中透着爽利和热情。我说,齐了,您慢用。满是享受的咂酒声夸张地响起。

小店的三节柜台里散乱地摆着些残破的刀币、铜钱、青铜箭镞和年代古远的骨簪、梳篦等物。地上摞着两个塑料筐,里面装满沾着泥沙、残破的粗瓷碗盏和大小不一的青花瓷片。我的眼睛一下亮了——这些可是真东西!自春秋战国始,大运河作为南北漕运的黄金水道,也汇聚成一条几千年历史的文化长河。这座城市的文化就是运河文化,瓷片是历史符号,文化传承的基因。从瓷片上一抬眼,我的脑袋雷达似的摇了摇,目光一下就与博古架上那件磁州窑白地黑花钵撞个满怀。它像个温雅娴静的女孩儿让我的小心脏一下就乱了点儿。我断定它是来自元代的窈窕淑女。我判定东西好坏新旧就是一眼。有的老先生揣着高倍放大镜满世界瞎转悠,抱着瓷器看釉、看胎、看痕迹、看气泡。有那么费劲吗!看瓷器其实和街上扫美女一样,先说年轻、体型好,再看脸盘、看眉眼、看肤色。如果宏观出现了问题,过!

我看瓷器主要看形、神、气、韵。

目光转移到瓷片上。我恭维道,老板你的瓷片不少啊!他不屑一顾,切,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没话找话是为了找机会打冷眼,这是我看瓷器的经验之一,还是找第一眼的感觉。有的女孩儿说不上好看,就是有气质。气质如同老瓷器经过历史沧桑产生的神韵,是一个人综合素质和修养的外溢。捕捉到了这种神韵和气质,瓷器是真品,女人也是臻品。玩瓷器,瓷片是最好的老师,经常上手多看多摸,就像自己的老婆,岂会走眼?

眼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那天你如果在七点半发车的552路公交车上,就有幸见识什么是“秒杀”了。一大早,一辆大公交慌慌张张闯进了派出所的大门,车还没停稳,司机就朝院子大喊:警察,车上有贼!好啊,送贼上门。我闻声喊上两名辅警,肩头搭一根警棍就上了车。你以为我只会看瓷器?那是业余爱好,警察才是正差。

把在车的前门,我雷达似的摇了摇脑袋,就发现了那个小贼。我不动声色对司机说,说说吧。小个子司机浑身透着机灵,小嘴叭叭的:车刚离开南关车站,就听见后边有人喊钱包丢了。我就冲后喊,甩出来吧,要不就开派出所去啦!说着到派出所门口了,我一把轮就拐进来了,给您添麻烦了。司机说完一脸恭维,整个车鸦雀无声。辅警在我身后小声嘀咕,是不是全体下车,挨个核查有没有扒窃前科?有的乘客听到了开始摸索证件以证清白。我摆了下头,对司机说,您客气。让司机说经过是为了打冷眼,目光一碰,我突然横眉立目,用警棍指着一个穿红T恤的小伙子大声喝道,你,出来!接着转向一个黄头发女孩儿,还有你!辅警闻声小老虎一样冲了上去。

在派出所干,整天和老百姓打交道变得磨磨唧唧,好久没找到警察的感觉了。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像个警察。公交车上路时乘客们伸出手向我挥舞着,我嘴里头美得是呦呵呦呵呦,我心里头美得是浪个儿里个儿浪。

听我说得神乎其神?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罢了。眼学是一种经验积累,内行看来“唯手熟尔”。那次抓贼让我想起了我的师父“大舌头”。

我在一个农村派出所入职。镇上每逢农历一、六是大集,每个集日都有老百姓丟钱。有的老贼专门追集,贼的脑门儿没錾着字,抓贼难就难在发现。派出所启用了一个新中国成立前就出道的老贼“大舌头”。说是“大舌头”实际是团舌儿,说话吞音,听他说话要竖着耳朵。他管我叫“小桩”。我不应声,告诉他,我不叫“小桩”,叫“小张”。可我听见的还是“小桩”,时间长了习惯了,这个就算了。可我拿不准管七十多岁的“大舌头”叫师父还是叫爷爷。他团着舌儿说,叫师父。这一辈子快到头儿了,谁承想还能收个警察当徒弟,让我过把师父瘾!旧社会,偷盗也是一种营生,他是正式磕头拜过师的。

每当开集,他推一辆破自行车挤在人流中,我坠其身后。小孩儿眼里没活儿,看谁都是好人。就像刚玩瓷器,拿起哪件都觉得是宝。走着走着,师父突然就响亮地咳嗽一声,那是给我使声儿。再看人群情况就变了,准会发现几个贼眉鼠眼的坏。

一次,他不停地向我眨眼,我一下一下数着,竟然眨了七下。不会吧,师父,您眼里是不是进了沙子?我紧踅摸,只发现了两个人可疑。抓贼就怕抓不净。抓不净,警察准吃亏。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就见贼人之一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前站下,开始拔插在稻草棒上的糖葫芦。一根、两根……拔下七根的时候停住了。接着开始一路分发。哈哈,马上上集找吃冰糖葫芦的。悄声用电台布了出去,派出所紧急增援。在讯问室,我调戏那个贼头儿,想知道咋不被抓吗?他一脸茫然。告诉你六字真言:管住嘴,迈开腿。他没听懂。

到潞城后我发现这儿的老百姓厉害,骂人往根儿上骂。“坏”意思是打根儿上就不是什么好种,做出了人形也是残品、废品。刚参加工作我认不出人堆里的“坏”,后来玩古玩,返璞归真拿瓷片练眼,发现很多道理是相通的。老瓷器釉面光泽柔和沉稳,宝光内敛,有沧桑和含蓄之美;赝品呢,光浮在釉面上,轻浮而刺眼,因此被称之为“贼光”。看人和看瓷器一样,琳琅满目的瓷器就是各色人等,贼就是藏在人堆中的赝品。你再拿土埋,拿酸咬,拿毛皮打磨,即使给他们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也去除不掉那些坏犹疑不定、发着贼光的眼神。

师父年轻时下过苦功,不仅擅长读眼神,还洞晓各种绺窃技巧。经他指点,那些坏一拨一拨折在我们手里。一个冬天临近年根儿的时候,师父突然一头栽在了路上,送医院一查得了脑血栓。出院后我拣最高兴的事告诉他,集上没贼了。他将信将疑,扶着那辆破自行车一步一蹭地到集上转了一圈。回来后说,今年能过一个踏实年了。他欣慰的表情中又有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此后不久,我调到县局工作,就此别过。当年的“小桩”不觉已经成了“老桩”。很久没有师父的消息了,不敢打听,以年龄推论,再加上他的身体状况,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我时常梦见他老鹰一样屹立在群山之巅,以犀利的目光傲视人群,反复告诉我说:碰眼神,碰眼神,还是碰眼神。这几个字他说得见棱见角,清晰有力。

我将捧着的钵小心放下,装作漫不经心,老板,请个地板价啦?老板瞄了一眼,低头对着那个海碗念经似的说了一大段,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富者语于贫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钵足矣。”说到此突然打住。此时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抬头转言,这——就是和尚化斋用的钵。你给六百吧。我心中窃喜,捡漏儿没有最低,只有更低。我有点儿无耻地说,人嘛,先交朋友,后做生意,给你二百吧。老板大手一挥,让一旁穿着手串儿的女人打包。

这东西好在哪儿?它的价值换一种说法儿就好理解了。古代纸品保存至今何其难也,这是保存在瓷器上的宋金元时期的书法绘画作品。退一步说,元代人放的一个屁留到现在也不止二百吧!不可思议的事在这行经常发生。只要眼力好,到处都是宝。收藏的魅力和诱惑就在于此。大运河花鸟市场,我爱死了这个神奇的地方。

临出门我客气了一下,问老板贵姓?老板说,免贵姓高,叫我高老师就行。这时我才发现店里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他双手环垂于腹下,学着柜台上一个唐代绿釉俑的姿势,对着愁眉苦脸的陶俑发问,难道你比我还苦逼?那件俳优俑是相声行业的祖师爷,通常成对出现。搁现在的角色,一个逗哏,一个捧哏。我多嘴道,你以为他在发愁吗?他要逗你笑呢。他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收了表情,将柜台上的几块瓷片向前一送,招呼高老师出价。高老师踢踢踏踏过来,扒拉两下,大概数了片数,随口说了一个价,示意老板娘收钱,又回到太师椅上盘腿呷酒。我晃悠到门口,老板娘将裹得严严实实的钵递给我。就在这时,这哥们儿不紧不慢拉了句长音,捡漏儿啦——我一下紧张起来。按规矩他不该冒话,我慌忙一脚跨出店门,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要瓷片吗?他没看出我的情绪,拉开塑钢门追着我屁股后头问。我才知道,他不是藏家,是卖瓷片的一线“铲子”。他骑着门笑着说,叫我老胡就行。想必他是听到了高老师虚张声势的自我介绍。留了电话,头一次见面不好意思问人家大名,我想了想,在手机通讯录上备注为“瓷片胡”,又加了微信,发现他的微信昵称竟然是“胡汉三”。搞笑。

高老师,不算撬你行吧?“胡汉三”收起手机,朝里喊了一句,无意等他回答,从外边拉上了店门。

他领我进了摇不动村,闹了半天没离开我的管片。村子紧临六环路,一个待整体拆迁腾退的棚改区。进村后七拐八拐到了他的租住房。一个独门小院,门楼两侧东西两溜儿平房,每溜儿三间,西边的门上都挂着锁,他打开东边的一间房门。

进门第一眼我就看到了屋子当中的煤球炉子。我骇然,你用这个取暖?!他对我的大惊小怪不屑一顾,翻了一眼,说,我不烧煤,烧劈柴。烧劈柴?真新鲜,现在还有人烧劈柴。屋角果真有一堆码好的木柈子。挨墙,几摞砖头上搭着块床板,上面是一条面目不清的被子。窗下立着一个一人多高锈迹斑斑的大铁锚,铁锚的身上搭着一根拐杖。说话间他已经用一张旧报纸引燃了劈柴,塞进了炉膛,屋子里一下有了一种在暖气和空调房里体会不到的温暖。

你是警察?他问。我吃惊道,你怎么看出我是警察?不是警察没人管这闲事。说着,他拿铁钎捅了一下灶膛,已经烧透的木柴轰地塌了下去,噼噼啪啪溅出一簇簇火星。我说,我是这儿的片警。言外之意,你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他呵呵一笑,当官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他不顾我的尴尬转而问道,老金认识吗?老金啊?正式到这个派出所工作之前,我在港北派出所支援基層,和他在一个警组。

我下意识地摸了下上衣兜,里面揣着一把小手电筒。

第一次出警赶上一起小纠纷。那天上午,一个小区某单元五楼一家住户装修,装修工搬运材料时碰了三楼住户的防盗门。三楼那家开门看见扛着大芯板的装修工,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矫情说门上磕出了印子,非要赔钱。装修工眼一瞪,谁磕你家门了?楼道没监控,光线幽暗,老金在双方激烈高亢的调门中,哗啦哗啦揉着一对栗子皮色、油光发亮的核桃。我的眉头越皱越紧,耐心很快就用没了。就见老金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支小手电筒,蹲下身,捏着手电筒的屁股仔细打量起那个“磕痕”。起身目测了一下装修工的身高,他大概有了判断:携物时和门上磕痕的高度对应不上。向报警人要了一块儿湿抹布,又蹲下来一把就将那块儿“磕痕”抹掉了。咦——报警人觉得匪夷所思,趴门上找半天也没找到。原来所谓的“磕痕”是报警人心理作用,实际是尘土聚在门上形成的一道土痕。老金丢下抹布,拍拍手,招呼过装修工一顿猛喷。装修工也看出来了,只要不让赔钱怎么都行,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最终赔礼道歉了事。照样学样,以后我也准备了一把小手电筒,希望某次出警能派上用场。

他一提到老金,我突然明白了,这个老金,一个小手电筒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怎么能想到那是一件看瓷器的神器?

十几个装满瓷片的编织袋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动过,堆放在院中一颗刺槐树下,袋下还压着一堆冬天的残雪。我在屋内一桶碎瓷中挑拣着瓷片。烧柴的火炉无异于火盆,久违的炉火让我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想,到了晚间,蜷缩在这间寒窑一样的小破屋中,夜静更深,窗外寒风淅淅,他还过着山顶洞人一样的原始生活。我说,你这个地方应该叫一统斋。啥?他大概不知道鲁迅的这句诗。躲进小楼成一统啊,我说。别捅了,再捅这破房就侧卧了。他笑道。

镇里组织干部在挨家挨户动员。按照搬迁补偿条件,这个小院怎么也能置换两套两居室。老胡,你现在住着个两居室呢。我打趣道。

两居室?这辈子都甭想啦。楼房有什么好处?让我说,最大的好处也就是冬天上厕所凉风飕不着屁股。他笑了起来。门外有人影晃动,他开门伸出了脑袋:嘿,没跑呢,春节前不跑,春节后您就塌心吧。外面的人蜷起拇指,向他晃动着,四个月啦,您抓点儿紧吧。老胡向屋里让,我就是跑路,这点儿瓷片还不够你房租啊!那人撇撇嘴,没进门,耷拉着脸也没再说话,把门上的小广告一把扯下去转身走了。这个村差不多人人是房东,本村人住楼房,将院子、屋子隔成鸽子笼租给外地人。因为欠着房租,房东不时来探探房客是不是跑了。

老胡说,这几年从大兴青云店搬到丰台南苑,从南苑搬到这儿,也邪了门儿了,到哪儿哪儿拆。现在逼得我天天跑燕郊找房子。我拣出了七八块瓷片,让他出价。他说八十。我说顶多三十。他犹豫了一下,嘟囔,不是你高兴就是我高兴,咱俩总得有一个高兴的。他同意了,同意得很勉强,不大高兴,高兴的无疑是我。离开他的一统斋,回头再找他租房的位置,一棵虬龙一样苍老的洋槐树突兀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上,它如铁的枝杈向灰色的天空肆意张扬着。

再见到老胡是在花鸟市场的地摊儿上,他从电动车的后架上吃力地卸下一个灰不拉几的拉杆箱,拉着叽里咕噜地穿过市场凸凹不平的路面。占好地后他并不急于摆摊,而是摸出一根烟,点燃,不吸,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外一口一口吐着烟圈儿。等收摊费的走了,他再一件一件往外掏。瓷片、钱币、簪子……咧着嘴的拉杆箱像个百宝囊。

市场很霸道,摊位费一百六十块,不摆拉倒。小摊小贩骂着市场,恨着市场,还是离不开市场。老胡有时也把东西寄放在别人的摊儿上,收费员走了再分离出来。或者伙着卖,反正知道谁是谁的。当然,别人也不是学雷锋,下次的摊费轮着出。如果某个周六早上看见老胡跷着腿坐在马扎上看摊儿,他准是足额缴纳了摊位费。

以后的一天,我果真在这里遇到了老金。他神情专注地圪蹴在老胡的摊儿前,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老农一样的人是个刚下夜班的警察。我凑在跟前蹲下,捅了他一下。从港北派出所离开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老金一见是我,笑了。一聊瓷片才知道我太小字辈了。十多年前他以副团级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那时潞城大规模建设刚刚开始。辖区一个工地报警:两个民工为抢瓷片打架。到现场老金了解到,两个人为叔侄关系,瓷片是侄子先刨出来的,喜滋滋地伸手去捡,眼瞅着远处伸过来一把耙子,一下给搂走了。侄子嚷,是我刨出来的!叔叔不紧不慢地说,是我先捡到的!二人大打出手。老金说,瓷片是国家文物,没收。叔侄各自看伤。事情处理完他纳闷,啥破玩意儿值得翻脸?那晚老金把玩着“没收”的青花瓷片,第一次感受到了古代瓷器的精美。

第二天,他就置办了一顶安全帽,下班扛一把铁锨钻进工地,加入了挖瓷片民工的行列。远远看到了打架的叔侄,他用力往下拉了拉帽檐。有的工地管理严格,不让进。老金板着脸拿出工作证,看清,派出所的,安全检查!那些想挖宝又进不去工地的民工没有羡慕,只有嫉妒和恨,朝着老金的背影吐唾沫,呸——工地就动土挖槽的那段时间才出瓷片。没有工地可去的日子他们就转沙场,沙场主从老河道中挖沙、筛沙,再卖沙。以前的大运河就像今天北京的二环路,再加上漕运人家常年在水上生活,瓷片、各个朝代的铜钱、银的铜的骨头的发簪、铜烟袋杆、翡翠或白玉烟嘴,甚至青铜官印在大铁筛细细的网眼下暴露无遗。磁州窑、吉州窑、龙泉窑、景德镇的明清青花如起网之鱼撞得叮当乱响,运气好,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的瓷片都能找到。

老金说,你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打鱼摸虾吗?他们不一定喜欢吃鱼,欢喜的是收获的不确定性。一网下去不知道会网上些什么鱼,意外才有惊喜。那时老金被瓷片搞魔怔了,下班先去工地或沙场转一圈。他的追忆洋溢着对过去的无比留恋和喜悦。现在潞城的工地遍地开花,似乎要把整个城市翻个个儿。工地管理越来越严格规范,老金早已不捡瓷片了,现在每周六风雨无阻到大运河花鸟市场报到,周日到城北的古玩城画卯。

玩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自己浅薄,在古瓷片面前我们永远是幼稚的小学生。你以为收藏了零落的瓷片,实际是瓷片收容了漂泊的我们,安顿了我们躁动的灵魂。他边说边摇头。闲聊间不想老胡和高老师起了争执。起因是一个棒槌看上了摊儿上的一个药碾子,过好了价儿,高老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说,这不是过去用的药碾子吗?摆在家里不吉利。小伙子一听打了退堂鼓,扭头走了。老胡黑着脸运气。高老师如果掉身进店也就没有后面一出了。他偏拿起一块弘治时期的贴塑鱼盘的盘底,大咧咧地说,这个多少钱?不等老胡答话,又说,你这个也没啥成本,给你二十,二十就算多的了。说着扔下二十块钱就要走。老胡从摊儿后一步跨了过来,抢下瓷片,怒道,我——不——卖,你给我二百我也不卖!老胡抢下瓷片那一刻,我看他脸色苍白,眼袋肿胀,手掌几乎比正常人厚一倍,手指肿胀得小胡萝卜一般,那是水肿。他的身体八成出了问题。

老金在一旁打和,高老师我说你两句,你也是,走吧,走吧。他說说他两句,实际上什么也没说。高老师臊眉耷眼屈身捡起那张钞票进了店。什么叫没有成本,哪个东西是拿尿滋出来的!老胡说着,将那块瓷片狠狠地丢了回去。老胡生气主要因为他那句没来由的话。是啊,都觉得别人活得容易,哪块瓷片是拿尿滋出来的?

高老师的嘴没德行,几个“铲子”都把他拉黑了。小发子手里出了件明代象牙梳子,高老师一见就动了心,翻来覆去看了老半天,往床上一扔说,也就值个几百块钱吧。最终六百拿下,转手卖了八千,据说后来上拍到了三万。以后的事都与他们无关了。还说高老师,捡漏儿了您就偷着乐吧,还一张破嘴到处瞎嚷嚷,说小发子不懂行。好,你不是能捡漏儿吗?我拉黑你。不仅小发子给他拉黑了,其他的“铲子”也笑嘻嘻地将他拉黑了。拉黑他的方法是提高门槛,卖别人开价八十,他去,翻倍。弄得高老师一见到老金就抱怨,有钱没地儿花,郁闷啊。

平时,店里是高老师媳妇看店,周六,高老师一般亲自坐台,开店门前习惯在门外市场的散摊儿前转一圈。有了上次的不快,在老胡的摊儿上翻出瓷片,也不说话,拿给他看。老胡说,一百六。那块瓷片明明刚有人问过,他开价八十。高老师叹了口气,物归原位。有时候两人目光一碰,高老师一下就委顿下来,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拍拍手起身走人。

再去一统斋的时候,那棵洋槐树的树头已经滋生出一层嫩绿。胡同口的两棵核桃树也顶出了新芽。临院那条泰迪犬吠了两声,跑来伸着鼻子围着我的裤管左闻右嗅,变成了一副讨好的姿态。傍晚正是小院热闹的时候,做饭,洗涮,归置物品,西侧的房门全开了,一对二十多岁的小两口进进出出。

老胡坐在屋里一把破旧的电脑椅上打瞌睡,若干瓷片干鱼一样晾晒在屋里和室外的窗台上。他白天在外边乱跑,就像一部被各种程序频繁唤醒的手机,回到家就要补充电量。选好了瓷片,本想等他睡醒,他那甜美的鼾声让我很快失去了耐心,用力拍打他几下,他才睁开惺忪的睡眼,半晌才离开那把椅子。神奇的睡椅啊,沾上就着,又睡着了。他嘟囔。

古玩向来没有定价,成交价是卖方心理价位和买方心理价位的碰撞和妥协。在交易的一刻,它们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此后归于平寂,它们的再次辉煌是下一次交易。就像一个人一生只有几次辉煌,出生、结婚和死亡,其他的日子似水平淡。那次和他谈价谈得不怎么愉快,我索性放弃了。不是说东西在你手你就强势,钱还在我兜里呢。他脱口而出,我纳闷,你们为什么非要花钱买呢?自己捡瓷片多好玩。他说到了我的心里,拿尿是滋不出来,但你能捡,我就能捡。潞城有不下几十处土场,这些土场是因村庄工厂拆迁和工程建设预存土方造成的,有的一眼望不到边,有的堆积如山,在它们庞大的体量里埋藏着无尽的秘密。他详细指点了一处土场的位置,我一时跃跃欲试。

一场春雨给大地拿捏得肤润筋舒,野草萌动,独步早春的野花星星点点散布在满眼黄褐色的土场中。我笑眯眯地走进土场,土场里晃动着几个身影,那是几对外地贫贱夫妻在挖渣土里的废旧钢筋,女的捂着口罩,戴着帽子,或蒙着纱巾在土里捡钢筋头。男的挥着八磅锤砸水泥构件,砸一阵儿抹把黑汗,抱起暖壶粗细的水杯仰脖猛灌。无论男女满身灰土。雨后土地暄腾,拔不开脚。一圈下来也没见到一块儿瓷片,我泄气地坐在地上。一块酒瓶盖大小的瓷片突然跳进我的视线。这是一个好兆头,就像在秋林里捡蘑菇,发现了第一个,以后的会接踵而来。重拾信心向更远处的铁路桥下走去,一路上目光一刻不停地寻觅。大半天过去只找到十几块小片片,最大的不过五公分,没有一块有像样的花纹。不好玩儿,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我怀疑老胡和我打着埋伏。再去一统斋时诘问,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土场是你常去的吗?是啊,我早晚各一圈。你收获咋样?没等我说话,他哧哧笑了起来。是不是你有意给我安排的体验之旅?老胡说,哪儿啊!是你不了解瓷片的习性。说是捡,瓷片不会素面朝天躺在那儿等着你来收获,看到埋在土里一边或一角要撅着屁眼子挖。你以为遛弯儿呢?脚不停地走,眼不停地看,手不停地挖——挖出来不一定是个什么东西。有时半天就捡到指甲盖那么大的几片,还有——我接过来说,还有失望、沮丧和严重的挫败感。他抚掌,对呀!我要的价贵吗?我真心说,不贵,一点儿都不贵。他对我的态度很是满意,接着说,叫我胡汉三才屈心呢,你们才是胡汉三。在我们劳动果实里挑挑拣拣,你们这些吝啬的地主老财啊!他起身,给自己套了件棉马甲,又坐了回去。经他一说,挑好了瓷片我都不好意思问价了,里面随便的一块都能顶我捡回的一堆。学着高老师的样儿拿给他看,我这才体会到在他面前张不开嘴是什么感觉。他歪在椅子上眼睛似睁非睁,接着上次的茬口奚落说,你的钱值钱,老是当美元花。咋也得整十块钱呗,今天就吃你了。

就要十块!真是像雨像雾又像风。我掏了十块,又掏了十块,放在桌上。他说,就要十块钱。走之前他没忘提醒我把钱拿走。我没回头,说,现如今十块钱吃不了一碗面。谢了啊!他没动身,在我身后响亮地送我出门。能够看出今儿个他高兴,我也高兴。想起第一次来时他掷给我的名言:不是你高兴就是我高兴,咱俩总得有一个高兴的。为什么只能有一个?自己舒服的时候想着别人舒不舒服,两个人就能都舒服。

高老师的小店玻璃门左右两侧贴出了两张海报,上面印着人物,让人觉得像是贴了两张门神画。仔细一瞧,门神正是高老师自己。上身穿黑色对襟唐装,脚穿靸鞋,摇一把折扇,凭几倚坐在太师椅上指点江山若定。竖排版印着一行字:四更话收藏。

这是什么情况?我吃惊,几天不见,咋整出这么大动静。高老师无不得意地说,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要请我搞一个系列讲座,在网上视频直播,正宣传预热,瞎唠呗。我问,为啥叫“四更话收藏”?四更对应现在的钟点是什么时辰?高老师一下就急了,咋能这样理解呢?四更的意思是:四季更替,周而复始,文化根脉,薪火相传。玩收藏最终都归结到文化传承上来,这是搞收藏人的责任!哦,原来如此。我捧场道,这个名字真心不错。我还猜“四更”不是时间点就是您的小名呢。他笑道,俗,真俗。

卖豆腐的老张和卖鞋垫的胖嫂都被加成了微信好友,他恨不能把满市场的人都加成自己的粉丝。见他柜台里面摆着几根古代牙刷的残柄,我说,您先别急着上镜,我考考您,知道中国人的刷牙历史吗?高老师不假思索,在清末,甚至更晚,应该是在五四运动前后,牙粉流行起来,这种小资情调的生活习惯才逐渐被国人接受。我说,错。据美国牙医学会考证,世上第一把牙刷是由中國皇帝明孝宗于1498年发明,方法是把猪猔毛插进骨制手柄上。事实上这个考证也不准确,牙刷出现要早得多,很多人并不了解我们的祖先,他们过去的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优雅。高老师鼓着眼,撇了撇嘴。他明显想否定我的说法,可是这方面知识储备不足,想和人抬杠都使不上劲。我占了上风,心生小小得意。不瞎说,据我考证,至少在宋代牙刷就出现了。刷牙这类小事不可能见诸史书,文学名著的笔触再细致,对平凡的世俗生活也有触及不到的地方,能够证实的唯有文物。潞城出土了大量古代骨质、角质、木质牙刷实物,只是很少有完整的。我接着说,平谷刘家河商墓出土的铁刃铜钺将我国使用铁的历史一下提前了一千年。实物为证,我特别需要一只明确出自宋代土层的、完整的牙刷柄。玩收藏,玩的是文化。我要将中国刷牙史至少提前九百年!受了点儿小刺激,高老师忙着翻书查资料。

那天,我交代给老胡,要是碰到完整实物牙刷一定给我留下,多少钱都要。老胡说,遇到就给你收着呗,啥钱不钱的。这事说完,开始聊别的,本来聊得好好的,想不到,一件小事竟把他惹毛了。他攤儿上有一塑料袋子没有清洗的瓷片,用手去碰难免沾泥,我用脚尖划拉着,想把它们翻转过来看个究竟。嘿,嘿,嘿,你干什么呢?他不客气地制止了我。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行为失当,被他一呵斥面子下不来。他不依不饶,你这是对它们的不尊重。蹲下,蹲下你才有资格和它们说话!我不可能接受他带有指责性的命令,憋着一口气,郁郁地离开了花鸟市场。

春夏正在拉锯,春天的影子还在,警情却没有一点儿过渡,超越气温急剧飙升。此后一天值班,接到了一起南小园有精神病人跳楼的警情。在现场我意外地见到了老金,他处变不惊,一边哗啦哗啦揉着那对核桃一边排兵布阵。

南小园小区和港北派出所辖区犬牙交错。分局指挥中心一时划分不清,就先期指派港北派出所到场处置。老金到现场就确认不属于港北所管辖,电台报指挥中心要求我所现场交接。赶去的路上,港北所电话连催三次。到了现场我才知道,他们这么着急是想把这块儿烫手的山芋尽快倒手。要跳楼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一个人将家门反锁,浑身上下脱个精光,坐在自家九楼的空调外机上大喊大叫。那个不安分的人体分分钟都会砸在警察面前。

现场已经拉上了警戒带,消防官兵和999急救车到场。我有点儿含糊,要是别人交接完准是拍屁股走人,同行并不全是兄弟。我相信老金不会给我搁冰上。小伙子的父母一脸焦急跑了过来,母亲说,你们赶紧把门拆了,把他给我拽下来呀!还看什么看?老金看了我一眼,我心想,不用说她的建议我也不会采纳。别说破门,哪句话说得不中听了,人就飘下来了。铺在底下的气垫忽地鼓了起来。消防支队指挥官俯到我耳边小声说,气垫支了从三层以上跳下来也没谱。随我一起出警的慢哥突然仰头惊异,咦,人不见了!慢哥转身要去楼上核实情况,被老金叫住,人没回去,在那儿呢。他用手一指,就在我们商量处置方案的时候,他爬下空调外机进入了窗户和楼壁狭长的夹缝中,上身倚靠楼壁,双脚蹬着窗台沿,双腿绷得笔直。

那胖子是谁?他指着慢哥发问。老金递给了我一个喊话器,我朝上喊,他是我同事。他烦躁起来,让他走,我不想见到他,胖警察都不是好东西!又指着老金,这人是谁?这么大岁数咋还干警察?让他也走!老金向上一拱手,甩头小声说,可不是我不伺候你。我赶紧拦下,他可不是警察,是小区物业招的黑保安,给钱就上班,没有退休不退休的。噢——他将目光又转向了我。你是谁?我说,我是派出所的民警啊。他又出幺蛾子,我不跟你对话,你没有资格跟我对话。我故作惊诧,我咋没资格和你对话呢?他说,和我对话得把衣裳脱了,你看我就没穿,你穿衣裳就没资格和我对话。

警戒带以外的人都笑了,在他们的笑声里我突然生出一种自信:给他喷下来。只要保持对话就有这种可能。现在,他按照自己的思维提出了一个荒谬的要求。我望向老金,看到了他鼓励的眼神。“你穿衣裳就没资格和我对话!”怎么这么耳熟呢?我突然想起了老胡说的话,“蹲下,蹲下你才有资格和它们说话!”原来人们都不崇尚高高在上,他们在乎的是相互之间的尊重和平等。

我一粒一粒解开扣子,将警服上衣脱下,塞给身后的老金。后面切切嘈嘈的声音顿时没了,我没有回头,但是我分明看到了身后众人惊讶的目光,他们没想到剧情会如此发展。

好在我还穿着条赤背背心。上面的精神病人亢奋起来,大叫,脱,接着脱!我将赤背背心塞给了老金。还有裤子,把裤子也脱了!后面的人群骚动起来。脱,接着脱!接着脱!在狂躁的声音里我听见一个冷静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蹲下,蹲下你才有资格和它们说话。

松开了皮带,我又一次听到了后面的爆笑,他们一定看到了我的红色内裤。上面的精神病人也开心地笑了。我说,现在可以了吧,说说吧,你为什么爬楼?他否决,不行,还得脱!你看我,要和我一模一样。我心说,兄弟,真的不能再脱了。我已经听到了后面咔嚓咔嚓手机相机的快门声和同事们对围观群众的劝阻声。我想了想说,我穿着衣裳没资格和你说话,脱成这样多少也有点儿资格了吧?这样吧,我说你听,你认为我说的不对呢,就别理我。好不好?

我要找国家主席反映问题。他开口了。接着说出了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好了,我松了口气,以晒腚换来的隔空对话终于开始了。我故意奚落,你真不关心政治,没看电视吗?主席应邀出访德国,这会儿两国领导人正同柏林各界代表在柏林动物园共同见证熊猫馆开馆呢。接着,他嘴里嘟嘟嘟冒出了一大串影视明星的名字。我脑子瞬间短路,平时不怎么看剧,别人耳熟能详的明星名字我听起来十分陌生。不过我听说但凡是个明星,不论大小都不好安排档期。

他们来了吗?他催问。

我说,来了,来了,你发话,他们敢不来吗?我和他们经纪人刚通了电话,他们在外地拍片,正从片场上往回赶呢。

张国荣来了吗?他开始点将。

来了。

不对,他不跳楼了吗?

张国荣哪年跳的楼?我急得满脑门子冒汗。

慢哥在身后小声说,2003年。

有点儿烧脑,我应变道,跳楼是2003年的事,今年是2002年啊,张国荣还活着呢。

2003?2003年还应该有一件大事。

对,是“非典”。“非典”还没来呢,和张国荣跳楼都是明年春天的事。

——他拍着脑门笑了。我肩颈发酸,汗液渗进了眼角。不能让他拽着走了。你干吗呢?我问。他侧头望向蓝天,一脸犹疑,我突然不知道我是谁了。昨天和牛鬼蛇神斗争了一宿,我在想,能和牛鬼蛇神打仗,我是谁?你说我是谁?你是神仙啊!我说。不对,我是孙悟空。对,你是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就会飞。你说,飞是什么感觉?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担心他要找飞的感觉。我大声喊道,你现在找不到飞的感觉,是因为起点太高了,往下爬!孙悟空就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后一飞冲天的。看啊,他开始往下爬了!身后有人惊呼。那个身影到了六楼不动了。我望向消防支队指挥官,他摇了摇头。endprint

游戏继续。我问,你不是饿了吧?我找二师弟给你打斋去。悟空,你下来吃!我向慢哥使眼色,他向我翻白眼,不动。没办法,谁让你有这个体型呢。我脱得就剩一条裤衩了,你扮一回“二师弟”委屈吗?我指着慢哥问,你看他像不像二师弟?又煞有介事地对慢哥说,去吧,八戒,早去早回。说着暗中给了慢哥一脚。他才噘着嘴从保安队长身边拽过一辆电动自行车。

孙悟空要下来吃桃子了!几个孩子在身后嘻嘻笑着喊道。嘘——孩子们噤声,捂住了嘴。他又开始往下爬。下面的人能够看清他清秀的长相了,终于到了二楼。我和消防支队指挥官一碰头,他说这个高度就是没有气垫,想摔死也难了。

好了,大圣,现在可以飞了!我朝他喊。他张开了两只枯瘦的翅膀,纵身向上一跃,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以运动员入水般的完美姿势淹没在膨起的气垫中。身后响起了一片叫好声、掌声和家属喜极而泣的哭声。大家一拥而上将摔得愣眼巴叽的“齐天大圣”从气垫里翻找出来。老金递过来一个破门帘,来,大圣,穿上你的虎皮裙。我朝他大喊,我的裤子呢?

慢哥拎着一袋朵子桃回来了。从半夜开始折腾了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和饮水,精神病人将一个桃揉到嘴里,桃核儿咬得嘎嘎响。急得母亲上去抠他的嘴,他一口咬住母亲的手指,疼得老人大叫。母亲痛苦的叫声惊醒了他。他突然咧嘴大哭起来,我上去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他扑在我怀里,鼻涕眼泪涎水浸湿了我刚刚穿好的警服。

接下来,父母为送还是不送精神病医院争执起来。精神病急性发病期仅仅靠吃药根本控制不住,但是警察不能强行送医。费劲巴拉说下来一个精神病,接着还要说服精神病人的母亲,我快要崩了。老金分开众人,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提示你们一下,999的车等的时间可不短了,大夫说了,现在的费用是六百,五分钟后价位是两千,再往后一个小时是四千,收费标准就这三档。母亲妈呀一声,顿时惊慌失措。送,送,送!他们跑上楼,忙不迭收拾东西。

电台里喊老金去处置下一个警情,有一个问题我没搞明白,没等我开口,他说,再告诉你一招儿,跟明白人讲理,跟不讲理的人讲方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呀,一看就是个新警察。我会意地笑了,也给您提个意见,以后出警把核桃搁家,宝光内敛。他向我挤挤眼,好,宝光内敛,看看你的手机吧。

警灯闪烁,电掣而去。

掏出手机我吓了一跳,微博、微信朋友圈里我穿裤衩的背影照片已经刷屏。有叫我“脱哥”的,有人说我没“脱离”群众,也有人骂我损害了人民警察的形象。立即有人反对:什么叫警察形象?人不跳下来就是警察最好的形象!众多人卷入话题,吵得不可开交。吵去吧,谁都不知道我的勇气何来。之前我的尊严在老胡面前丢失殆尽。如今我俯下了身子,露出了屁股,收获了竖起的拇指。算不算给自己找回了尊严?

我认为这件事处理得还行,才敢去一统斋露面。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见了我,老胡颇感意外。怎么会呢?我们都有愧疚,说着,我蹲在了墙根下一小堆新鲜瓷片面前。他踢过来一个三条腿儿的小凳子。不是我说你,我就不待见有人跟我装。我解释说,不是装,我那天犯懒了。嗨,别说了。可是老张我跟你说,你要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一件物,就不要轻慢它。轻慢它,说明你对它的感情还浅着呢。我点头说是。那天他留我吃饭。不容推辞,就出门去村里小卖部拎回三样小菜和一袋速冻饺子,兜里还揣着一瓶二锅头。在院里放下一张小桌,我们开始了一场餐叙。

老胡老家在东北牡丹江边,高中毕业就出来混社会,多少年趟风冒雪,吃不饱也没饿死。进了2008年,机会来了,几个朋友邀他去俄罗斯合伙搞装修。朋友之一娶了个俄罗斯美女,老丈人是政府官员,他们接的工程都是当地警局的。几年挣了几十万,回国也算是有钱人了。现在这社会,很多穷光蛋很快变成了有钱人,很多有钱人又很快混成了穷光蛋。为了避免陷入周期律,他将赚来的钱又投出去在大兴办了个獒园。那时行情正好,一条藏獒最高能卖二十多万。四十多万元就换了十二条狗秧子和一条日本黄獒秧子。藏獒這家伙血统纯正高贵,一点儿素的不吃。别人喂生肉,喂杂碎,他当孩子伺候,买好肉煮熟了喂,没事儿还给它们包牛肉馅饺子吃。煮肉的柴火要去獒园附近的土场里捡,他就此开始了和瓷片的一段美好姻缘。土场里的拾荒者捡起多半拉的青花碗,吧唧就摔在水泥块儿上听响儿取乐。老胡慨叹,没文化,真可怕,这么漂亮的东西怎么就摔了呢!再看见瓷片他都留下来。后来听说报国寺市场有专门卖瓷片的,周四、周六开市,伺候完藏獒,背起双肩背,一手拎一袋子瓷片,负重七八十斤坐公交跑到报国寺市场摆地摊儿。每周两个上午,他准时坐在报国寺最后一排大殿前的高台上。卖瓷片总归是副业,往报国寺跑得正欢实的时候,不承想投入身家性命的獒园出了问题。上天有时候会和勤奋的人开个小玩笑,等他的狗秧子长大成人的时候行情大跌。盼了一段时间行情不见好转,再一打听原来全国獒园都臭了街。那些狗寄托的寄托,送人的送人,最后打发的是那条日本黄獒。

在院里放下一张小桌,我们开始了一场餐叙

它是让杀狗的牵走了。老胡哭了,大把抹着眼泪,我永远也忘不了它离开我时可怜兮兮的眼神,眼里汪着泪,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任泪水横飞,满是对那些藏獒归途的深深愧疚。我将他面前的酒杯端开,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啜泣声中他说,在你受到伤害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没等我回答,他说,回家!是从小就给你庇护的家,只有家是疗伤的地方。说到此,他痛心疾首用手指比划出一个钩子的形状,九块钱!九块钱一斤啊,我把它卖给了杀狗的,拿它的小命换成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他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黄獒被牵走的时候向后退着身子,吱吱嗷嗷叫着。狗,最忠实于人,而它的主人却把它送到了屠夫的手上。那时我想啊,还不如死了算了。他将那杯溅进了泪水的酒倒进了嘴里,起身进屋拧开矮冬瓜大小的燃气罐下速冻饺子。再出来时情绪好了许多,不行啊,全赔进去不算,还欠了人家二十多万。最终我说服了自个儿,你死了万事皆休,人家还活着呢。为了还债胡汉三你得活着!

等着饺子的当儿,他发来一张和黄獒的合影,萌萌的一条幼犬和还显年轻的老胡亲密地偎在一起。我发现他的微信昵称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胡汉山。老胡解释,在家排行老三,姑娘管我叫“胡汉三”。我琢磨,人不能老是倒着啊,就把“三”转了过来,变成了“胡汉山”。我说,这个名儿好,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一直向上攀升,也不可能一路下坡,就像山峰一样起起伏伏。

我和“胡汉山”撞了一杯。干!一盘煮得鼓鼓的速冻饺子放到了桌上。

最初,老胡将卖瓷片当副业,他那时还不知道无意中已经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回老家短暂休整,受朋友之邀去湖南折腾了一趟,险入传销骗局,抱着必死的决心才全身而退。又回到大兴,租了一间小屋。思来想去,能够接纳他的也就是那胸怀广阔的土场了。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瓷片认真审视,目光柔和,充满了温情和爱意。穷途末路的时候,把我掫起来并在底下支撑我的就是瓷片,它让我死后重生。三年多的时间靠它我还清了欠款,我视它们为衣食父母。我靠!卖瓷片能还上二十多万?他的语气淡定不容怀疑。我明白了,当我用脚尖扒拉它们的时候,他的火气何来。瓷片与之已是生死相交。

人勤地增宝,人懒地长草。那几年,他携锹扛镐一天天泡在土场。十轮货车倒土的时候车厢立起来有四五米高,石头土块哗哗往下掉。他和那些“铲子”聚集在车厢下,看着土石流下厢槽,就像老农看到颗粒归仓一样喜悦。不待车离开,他们蜂拥而上。

活过来后,站在报国寺最后一排的大殿前,他朝着整个市场喊着那句经典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老胡瓷片卖得好,不久就在市场出了名。玩瓷片的人都在传,那小子是傻缺,谁从他手上买瓷片不赚钱是大傻缺。圈子就那么大,传到他耳朵,才知道自己卖的价低。别人再挑瓷片,他就用心看。问价时老胡寻思,看不上眼你也不会往外挑啊。原来要价一百的东西,他心虚地盯着买家,斗着胆子喊到六百。买家犹豫了一下,说给你五百吧。他对瓷片价值的认知就是这么一点儿一点儿积累起来的。天知道多少块瓷片才能堵上那个大窟窿。天漏了,他的世界已经沦为泽国,好在他找到了昆仑山。捡着五色石,一次次用双手捧着熔浆,往返于土场和报国寺之间,补着那块塌下来的天。

价卖上去了,人就精明了?未必。一次卖漏儿让他知名度大幅上扬。平安大街改造,改出了一个玩瓷片的名人,称为片某。成名并不一定是好事,弊病之一就是不好买东西了。就像王刚那张熟脸出现在古玩市场上,谁看见都会毫不留情狠宰一刀。他们的逻辑很简单,您都名人了还会在乎这俩小钱。名人的手下都有几个马仔替他们去市场扫货。片某的马仔在老胡的摊上看上一块瓷片,老胡信口开河说六千。那个人钱没带够,按着瓷片不放。马上给朋友打电话,喂,啥也别说,赶紧上报国寺给我送两千块钱来。朋友问,咋地?扎着货了?钱送来了,交给老胡。老胡想再看一眼,人家把瓷片揣起来了。这块瓷片是明永宣官窑,满绘缠枝莲,画工发色直追元青花,一转手卖到八万。商户和藏家的嗅觉都异常灵敏,他们猜测带有皇家血统的瓷片出自毛家湾?牛街?还是平安大街?最后从报纸上发现了一则消息:几百年没动土木的前门地区正在进行历史性的大拆大建。从皇城根底下拉出来的土又黑又臭,肥得流油。不经意间老胡已经囤积成大户,成了名副其实的“胡汉三”。

没文化,真可怕。老胡又叹,东子从我手里捡漏儿捡到不好意思。一天对我说,胡哥,你身体不好,孩子上大学又要用钱,别这样瞎卖了,卖之前让我把一眼。别小瞧这“把一眼”,还是那么一兜两袋子,含金量直线上升。每次从报国寺回来,钱装在裤子兜里直撞大腿。再看以前,别人说的没错,纯粹一傻缺。三年后老胡塌下来的那块天已经滴水不漏。

对了,他爸你认识。老胡突然爆料。绝对意外,他提到的竟然是老金。老金的局限是不入市,东子受他影响一玩上瓷片就跑市场。老胡先认识东子,然后才认识老金。他们在报国寺的摊位挨着,老胡是地摊儿,东子租的是固定柜台。他还在网上、手机上将瓷片卖到了天南海北。他的玩法与众不同。很多捡瓷片的人都认为捡一片是一片,成本無非就是时间和体力。这种小富即安的心态终究成不了什么大事。东子不,他当事业干。想千方设百计和工头套上关系,请出来,海鲜、洗浴、按摩、打炮,再抱一抱中华烟扔车后备厢。跟人家说,我就喜欢那土里的东西,挖出什么您给留着。那些工头初中毕业的都不多,根本不拿瓷片当好东西,东子拿到的货最多,从最多的货里再挑,他的货又最好。南方的老板坐飞机过来,拎着一牛皮箱钱找东子,专门买明清官窑的半拉罐子,送到景德镇找顶级技师修。那些浴火重生的瓷器反流到北京开价几百万、上千万。老胡说,那些修好的瓷器我见过,啧啧,反正我他妈服气。就是老玩家一样打眼。

盘子里的饺子所剩无几,老胡将筷子放到桌上,月亮已经越过门楼,在门外婆娑的树枝间晃动,邻居那条泰迪犬跑到门口探头看看,颠颠地跑了。

想不到老金还有这么一个有头脑的儿子。现在呢?我问。他含糊其辞,嗨,别提了!吃饭。剩下的几个饺子全都拨到我的碗中。将手里把玩的那块瓷片递给我,开玩笑说,送你了,哪天栽进去了照顾一下啊。我说,那好办,不仅手铐给你松两扣,还负责给你送饭。他哈哈大笑起来,快拉倒吧,整得跟真事儿似的。被我们的说笑声吸引,院里租住的小两口也出来了,女的抱出来一瓷盆切开的羊肉,拿一桶竹签,坐在月光下熟练地穿串儿。老胡指着那个小伙儿,说真的,小秦想搞一个烤串儿摊儿,你能不能给垫个话。别整天介让综合执法队撵得兔子似的。我说,这事儿交我。他们耿队我还真认识,他们惹事,我们铲事,离了我们,他们不灵。

别看慢哥现在肥得二师弟似的,他可是特警出身,退役到地方就鼓了起来。人一胖,说话动作就慢了半拍,被人称为“慢哥”。说实话,要是我打“110”报警,一个腆着肚子的警察降临我身边,说保卫我的安全,我都不信。慢哥体型虽然变了,武功还在。前几天在地铁六号线北运河西站亲手抓了一个偷车贼。喜事连连,接着又上来一条贩毒的线索。那天我们值班,就见他不紧不忙组织人要去抓供毒的上家。endprint

嫌疑人住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高层。我们没用电梯,顺着步行梯爬到二十二楼,在步行梯的楼梯间潜伏下来。新警小裴套上了快递小哥的黄马甲,他又黑又瘦,还真像个挟风带雨的快递小哥。骗门?这些毒贩心中都揣着鬼。门一响第一反应就是警察。还是蹲坑吧,等,耐心地等,等嫌疑人出来时抢门。别无他法。步行梯的楼梯间与电梯厅之间有一道门。门开一缝,我们汗不敢出,蜗牛一样不时探出触角,又一次次缩回蜗壳。咣当一声,有人进了楼下步梯间,刷——刷——是保洁员在清理卫生,潦草敷衍的扫地声向下一点点远去。保洁员提醒了我,电梯间有监控,你能想到人家也能想到,万一有来访者上来不正和我们撞个正着?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慢哥留下,其他人员上撤一层。

楼梯间昏暗不明,时辰莫辨,可能又过去了几个小时,外面只有无聊的风在楼道里荡来荡去。突然,我感到喉咙似乎有小虫在爬动,一缕似有还无的贼烟钻进了我的鼻孔。一定有人来了!被我戕害了二十年的咽喉在忌烟后比烟感器还要敏感,尤其在清晨或太阳将落的傍晚。外面一定黑透了。慢哥蹑足退上楼来,我们顿时兴奋又紧张起来,响亮的脚步声近了。就在这时,我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楼下的脚步声没了。我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小裴扣上帽子,拎起所里送来的肯德基快餐风一样跑下楼梯,其他人又上撤一层。估计小裴已经和楼下那人打了照面,下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真他妈贼,果真上到了我们刚才藏身的二十三楼。略停,他才又向二十二层电梯厅走去。

那身影在门口一晃,闪了进去。声控灯在门关上的瞬间亮了,一个似乎相熟的背影。怎么像……我傻掉了。门铃响了,慢哥突然一摆手,房门被关严的一瞬一只肥厚的大脚别住了门缝。两人同时被扑倒在地。从地上拎起,我一脸错愕,果然是老金!

我从来没见过他吸烟。以前,我也不知道他玩瓷片。您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盯着他,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十分陌生。老金眼神慌乱,他心里有鬼。看见扣上的手铐,我短路的大脑瞬间被激活了,指着老金说,错啦,错啦,把他放开!我盯着老金,回去跟你们所长汇报,这案子我们经营很长时间了,你们就别横插一杠子了,案子和人都是我们的啦,有问题你让他找我。老金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点头说好。他捡起地上的纸袋子,我瞥见了一副警察的肩花,里面应该是件警服上衣。他出现的原因不明,但拎着警服出现在毒贩家中,别跟我扯什么化装侦查。

在毒贩家里发现了溜冰的冰壶,从餐桌夹层搜出了一百多克冰毒,嫌疑人交代自己以贩养吸。临进看守所,他还懵着,眨巴着眼问,今儿你们唱的是哪一出啊?我撞进来了,那个取货的你们给放啦?我说,你还没醒呐?他和我们一样,是警察!不是一拨警察想抓你,你个傻缺。操,又他妈给钓了,他骂道,你们就不能整点儿新鲜的?将嫌疑人装进看守所,我迫不及待拨通了老金的电话,我也想问问,今儿您唱的是哪一出啊?电话里他有气无力地说,多谢了,哪天见面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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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军,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民警。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曾出版散文集《自然的呼吸》、文化专著《岁月留痕》。中篇小说《风住尘香》等篇在《啄木鸟》等刊物发表。报告文学《马兰歌声》获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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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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