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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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灿烂那里出来,陈靖安心情极为复杂。就像雪白的生日蛋糕上,突然被人呕上一滩秽物。他无论如何不愿相信,慷慨仗义,目光憨直的杨广袖会是这种女人。他又走访了几个老职工,虽然没有刘灿烂说得那么生动逼真、活灵活现,但几乎公认杨广袖与秦百川有一腿,是“两腿一张,就踏上了机关的工作岗位”。外面开店也是秦百川贪污公款赞助的,甚至是帮秦百川洗钱的。在调查走访中陈靖安渐渐明白了之所以突然翻腾陈芝麻烂谷子的内在原因,众人对二分公司被兼并重组,尤其是人员安置问题情绪极大,火药味很浓。对以秦百川为首的领导班子似有深仇大恨,认为班子里有人搞鬼,为了捞最后一把,把大家都给卖了。正是这种大恨派生出了对杨广袖的小恨,真是大恨无疆啊!有人口若悬河地给陈靖安算起了清产核资的明细帐,那么多机械设备的术语、资产、帐目、那么久远的公司历史:改革、重组、技术升级改造,种种复杂诡异的过程,犹如壮士力挽天河,朝陈靖安头上直浇下来,浇得他头晕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年。
陈靖安真有点后悔当初的大包大揽,没想到一场打架竟隐藏着如此复杂的背景,真可谓暗流涌动。杨广袖的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眼前形势下,她已成为众矢之的,民愤颇大。二分公司的兼并重组,据信息员情报,已有朝群体性事件发展的苗头。杨广袖事件如处理不当,会导致何种局面,难以预料。
但怎么处理杨广袖?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老姚?陈靖安左思右想,左右为难,想得脑仁发疼。至此他已经彻底明白了老姚当初的用意,老姚啊老姚,他正盘算怎么跟老姚打这个电话,老姚的电话就来了。他预感到,老姚这个电话百分百跟杨广袖有关。果然,老姚约他晚上在家见面。在老姚家里,在温馨的灯光下,老姚金牙闪烁,娓娓道来,他与杨广袖一家的传奇经历在灯光之下铺排漫延,渐渐浸入无边夜色,弥散到不可名状的遥远时空:
那年秋天,我下派锻炼在果子沟交警大队当交警。有天下午,突然接到报警,果子沟路段XX公里处发生翻车事故,需要紧急救援。我们到现场一看,一辆从恰西林场拉了一车原木的货车,在那个拐弯弯道处冲出路基翻到了沟里。我们下去一看,车头揉得像烂纸团,里面发出垂死挣扎的叫唤声。我们耍尽了十八般兵器,像吃螃蟹似地,好不容易撬开硬壳抠出那块小鲜肉。那块肉简直是血肉模糊难辨形状。当时,是我不嫌腌臜背着那块肉爬到了公路上。卸下担子我抬眼一看,只见天边已夕阳西下。果子沟千沟万壑沐浴在霞光之下,真可谓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公路像一条飘带盘盘绕绕甩下山去。我屹立在群山之巅,一瞬间联想到毛主席诗词: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不知咋的心中就升起了一股英雄主义的豪气!导致了后面一连串对我来说节外生枝的传奇故事。
司机救活之后,根据他的描述和现场勘察测算。他车速并不太快,都在正常范围。但就是一拐弯,就觉得整辆车控制不住地向道外跑偏,方向盘都把不住,耳朵里还听得大厢里哐啷哐啷好似原木松动之声,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剧痛钻心就啥也不知道了。
当时我一听,心里一震,想起了在恰西林场当知青时的往事。我就问他装木头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他回忆说,因为伐木工磨洋工,2个小时都装不好一车木头,最后发生了些口角。我又问他以前拉过木头没有,他说第一趟。我一听就明白了。
恰西林场有个古老又阴毒的江湖规矩,可能因为伐木工长年在老林子里辛苦作业待遇低下心理变态导致的。他们对待拉木头的司机态度很恶劣,司机也是他们唯一能治住的人。你去拉木头必须给他们上贡,好烟好酒好肉,不一而足。若不上贡,你根本排不上号。(那两年正是向保护森林过渡的时期,原木极其紧张。很多生意人都转到这项买卖上来了。)让你在原始森林里猫一夜,受尽他们的耍弄和屈辱。更可怕的是,一旦和他们争吵,他们会用巧妙的办法给你装个偏载。捆绳子的时候给你少勒上一把劲,你外人根本察觉不出来。等你跑一截路,绳子越哐越松,偏载越来越严重,加上果子沟那天险飘带路,弄不好就出事。
那个司机送到农垦师医院一查,五脏六腑挤坏了一半,左小腿断了三截,右大腿断了两截。纯是她女人的哭叫把他从阎王殿上叫回来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女人是个养路工,长年要出野外,大半年的护理假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请来的,差点丢了工作。而且她男人基本废了,走个路都一拉一拉的,日常起居都得专人照顾,她还隔三岔五就要出野外。这家人咋办?那女人那时候眼光发直,嘴里经常喃喃自语,这咋办这咋办地念叨。我看着实在可怜,最后就动了一股管闲事的豪气。可这件事情又没什么证据,咋办,我脑袋都想疼了,最后想出个没办法的办法——当年我在恰西林场当知青时,也算是个人物,伐木工没有不知道我的。我就请伐木工的头头喝酒。那天晚上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先讲案子。讲了那一家子的可怜处。然后又讲现场勘察,随口胡诌了几条证据。然后又讲调查走访,胡编了几段证人证言,搞了个分化瓦解。当时专门挑了个星期六晚上,其他人都搭车回家了。深山老林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中间一堆篝火巫婆跳神似地飘呀飘,黑沉沉的老林子里百年老树棵棵直立,枝杈横斜,张牙舞爪,似欲抓人。恰西人叫做林妖的,在林子深处咕哇——咕哇——地叫,一团团羽毛从头顶上扑簌簌地飞过来飞过去……那气氛,别提多恐怖啦!再加上我这张嘴……我越讲,那货脸色越煞白。我越讲,那货脸色越煞白。我们俩就着油汪汪的烤松鼠下酒,突然我指着他手里的烤松鼠喊了一声:松鼠咋动啦!这家伙看一眼手里,哇地一声吐了一地,连五脏六腑都快呕出来了。呕完了抬起脸,眼泪汪汪、鼻涕哈拉、涎水流挂,看着我说,姚哥,你不用讲了!你意思我明白。给我两天时间,我给你个交代……这种事没办法,只有且信他的,听天由命。不料两天之后,这狗日的就不辞而别失了踪。不过一个月以后,我就收到一张汇款单,寄了2000块钱。啥信息都没有,只有两个字,还帐。钱是寄到交警大队的,我就知道是他寄的。心想也只有这样了。后来每月都寄钱,多的时候达到5000块,少的时候才50块,可见这货在外面也是混得跌宕起伏。这事我又不能跟司机一家子明说,明说了大家都不好办。只好以交警队的名义资助他家。后来就给他男人在水晶宫观赏鱼市场置办了一个摊位,算是让他有了个力所能及的营生。至于那个女人,我想你也猜到了吧,对,就杨广袖。哥哥我让你到这个管区来,明说了就是来罩着她的。这个女人命太苦,脑子又出了毛病,再经不起折腾了,你看咋办吧?
5
了解了杨广袖的遭遇之后,她那分裂的、扭曲的形象在陈靖安心目中渐渐统一、渐渐复原。虽然老姚和她的做法还在他心里留有疙瘩,但她受难的一生,无奈之下承受的屈辱,不能不引起陈靖安深深的同情。他不由地联想起自己在厅机关的生涯,万般无奈之下,不也干了许多让他至今羞耻不已的下作事吗?一时间,同病相怜的情感战胜了畏难情绪和其他杂念。他下定决心要罩着她,一股不知哪来的豪气涌上心头。自从下到基层之后,他就开始经常被这种非理性的豪气和某种江湖潜规则所左右,书本上的东西渐渐被他抛在脑后了。
眼下难题在于,秦百川不停地给派出所施加压力,他意思想把杨广袖关到精神病院去,只要能捱过兼并重组这个节骨眼即可。但陈靖安的底线就是,杨广袖再不能关精神病院了,再关她就彻底完了。他把秦、杨、刘之间复杂纠结的矛盾细细梳理了一遍,就感觉杨广袖不过是刘灿烂捏在手里的一个工具,目的是要挟秦百川,以达到她的不知什么目的。否则不会在兼并重组的节骨眼上,突然把十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翻腾出来挑事儿。
他先是放下面子去做刘灿烂等人的工作。把杨广袖委身于秦百川的真实原因,她丈夫以身体的残疾换来一家观赏鱼店的真相,细细讲给他们听。希望能够化解他们对杨广袖的仇恨。然而,刘灿烂一看他开始为杨广袖说话,眼神渐渐就流露出一丝冰冷和敌意。以不置可否的嗯啊与陈靖安相应对。末了来了一句:我们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谁也不想再纠缠,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现在纠缠还有啥用!杨广袖过去跟我们一样都是工人,她怎么变成干部的,不明不白!现如今树倒猢狲散,我们只有盯住她:她咋安置,我们就咋安置!干部咋安置,我们就得咋安置!
陈靖安悻悻地离开了刘灿烂的家。他不甘心,下午又走访了几家职工。大家的言辞竟然出奇地一致。连“树倒猢狲散”、“盯住她”之类的话都一模一样。陈靖安隐隐感觉刘灿烂是个头目,把大家都串联好了。杨广袖已经成了事情的焦点,处理不好,很可能会酿成一个群体性事件。
他把调查的情况向乔寅虎一五一十地汇报,并且亮明态度,不管怎么的,他得要罩着杨广袖。
乔寅虎一听脸就拉下来了:小陈啊!如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眼看就要出大事。你也不是不知道,领导最怕的就是群体性事件。如果咱们处置不当在管区里惹出一个群体性事件,别看你是厅里下派干部,到时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陈靖安急道:哥,杨广袖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遭了那么多罪,脑子也有点问题了。众人再这么折腾她,她就毁了。孩子正上高中,丈夫又是个残疾,这个家咋办?咱干警察的,总得扶助弱小,体现个公平正义吧。
乔寅虎道:兄弟,刘灿烂那一伙难道不是弱小?眼下这形势,众怒难犯,为了大局稳定,有时候就得牺牲个人。
陈靖安道:那你的意见?
乔寅虎坚决道:先强制送精神病院,避开刘灿烂那一伙的锋芒,等兼并重组职工安置都搞完再说。
陈靖安急道:那绝对不行!杨广袖如今还算半个明白人,再送精神病院,依着她脾气,给上几个电疗,上些个强力药物,那人不就毁啦!
见陈靖安脸色难看,乔寅虎退一步道:那依你意见呢?
陈靖安沉吟半晌道:咱们社区不还缺协警,让管区各单位出人吗?不行养路公司的名额就让派给她,我估计养路公司是巴不得的。也正好让她在刘灿烂一伙眼前消失。
陈靖安自以为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好点子,目光灼灼地盯在乔寅虎脸上。
不料乔寅虎吃惊地看他半天,慢慢地晃起了脑袋:啧啧啧!兄弟啊,你咋能想出这么个馊点子,你把这么个人弄到咱社区来,是帮忙还是添乱?
话不投机,二人把情况上报给所长。所长话虽客气,但明显站在乔寅虎一边。陈靖安最后急眼了,拍着腔板子道:弄过来我来带!保证不出问题还能发挥作用,行了吧?!
所长猛吸一口烟,最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兄弟,你可是厅里下派干部,溜一圈就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这以后的麻烦事可就得老乔背上了。
万般无奈,陈靖安只得给老姚打电话。老姚沉吟半晌说,这事你不管了,我来摆平。
不知老姚动用了啥关系,终于跟所里达成协议,杨广袖暂时调社区帮忙,由陈靖安管带。将来兼并重组职工安置完毕后,老姚保证把她弄回原单位。
乔寅虎得知消息之后,对陈靖安摇头苦笑道:这个老姚啊,仗义是仗义,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可你帮个女人,尤其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女人,那可是弄不好就把自己帮进去了。边说边冲陈靖安诡异一笑。
陈靖安一听这话就联想到那天请客时所见一幕。但他转念一想,不管老姚跟杨广袖有什么。作为一个苦命的女人,自己帮她是应该的,没有什么可怀疑可后悔的。
6
二分公司近来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因为兼并重组期间,本来给职工放了长假,但近来职工们频频三五成群到单位打听安置方案。找不到领导,他们就聚在一起互相打听小道消息,骂领导、骂政府、骂社会、骂时代。在这种时候,刘灿烂的口才就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渐渐成为这些人的民间领袖。她每天晚上把她四处搜集到的各种关于兼并重组的猫腻、二分公司领导的腐败秘闻,在几个高参的帮助下加工整理。第二天要么聚众讲演,要么写成大字报张贴。讲演的时候,她还不忘捎带上杨广袖,说是秦百川已经把他的小婊子提前安置好了。不过,职工们此时已经不再关注杨广袖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警务室协勤工作辛苦待遇低下,达不到他们理想中的安置诉求。在他们看来,杨广袖已经被 提前踢出了局。刘灿烂这么捎带杨广袖,只剩下自娱自乐的感觉。
二分公司逐步发酵的群体性事件,越来越引起老街派出所的不安和警觉。乔寅虎和陈靖安得令放下所有工作,专心到二分公司走访摸排,了解社情民意,化解矛盾纠纷。二人没料到弄走了杨广袖对化解矛盾竟没起一点作用。职工们最终关心的还是安置方案和下半辈子的待遇,只要这方面差距太大,他们是生命不息,闹腾不止的。陈靖安们搜集的情况,迅速反映到区委联席会议上。
联席会议的结果,提高了安置待遇。但这个提高了的待遇,领导们可并没有象观音菩萨似的遍洒甘霖,普渡众生。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阴招:即把职工分为三类人员,一二类人员统统提高待遇。而以刘灿烂为首的个别闹事积极分子,按三类人员处理,待遇不但不提高,反而下降。
这一招真毒!一下把大部分职工都拉过去,而把刘灿烂为首的一小撮人给彻底孤立了。这就是惯用的分化瓦解。
刘灿烂们疯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几个人舍出命跑到新东家西域公司去闹。新东家是私营公司,可没有国营公司那么好说话。门口雇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保安,随随便便就把刘灿烂们收拾了。一旦没有群众的支持,个人面对着社会的铜墙铁壁,何其脆弱。
那天晚上,刘灿烂们回到家属区后,在铁皮房小餐馆里喝得烂醉。刘灿烂嚎啕大哭,大骂公司阴毒,把他们几个算计了。她从兼并重组骂起,沿着二分公司的历史上溯,一直骂到她和杨广袖一起当工人的那个时代。骂了大半夜,最后泪流满面地归结道:他们凭什么呀?!长得难看,就得受一辈子活罪呀?!
几个男人一看,女人急眼了,非理性思维都发作了。窗外已是电闪雷鸣,赶紧连架带拖地把刘灿烂往家里弄。就在半路上,刘灿烂猛地抬起头盯着黑暗的虚空,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跟着我不会吃亏的,等着瞧!我要跟他们拚个鱼死网破!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了夜幕,照得刘灿烂一脸狰狞。
其实,一听说西域公司分化瓦解的方案,陈靖安立刻感觉严重不妥。以他对刘灿烂等人的了解,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他妈的不是没事找事吗?陈靖安愤怒地向乔寅虎大发牢骚:本来就是为了化解矛盾,你这么大个公司300多人都安置了,偏就安置不了刘灿烂这几个鸟人吗?这不是故意整人吗?
乔寅虎这个老油条却并不像陈靖安这么容易动感情。他只是疲惫不堪地坐在圈椅里,眼睛眨巴眨巴地,无动于衷,甚至略带好奇地望着陈靖安在那里义愤填膺,嘴里嗯嗯呀呀地随声应和着。
当陈靖安提出,为了管区的稳定,一起去找所长反映情况,修正安置方案时。
乔寅虎立刻仰到椅子背上,一手疲惫地搓着脸,一手摇晃着道:兄弟你去吧,你代表老哥去吧,你的意见老哥全同意,老哥实在是爬不动了。
陈靖安向所长反映了他的意见。并且用心良苦,苦口婆心地向所长指出,这么干,等于把刘灿烂几个逼上绝路,等于还是给辖区稳定埋下颗定时炸弹。
所长解释说,这一招是新东家西域公司想出来的。西域公司是私营公司,他们的目的是想把几个不好管的刺头逼走,让他们拿上安置费滚蛋,自谋出路去。
私营公司可不是搞慈善的,换了你,你也不愿意花钱养上几个专跟你对着干的刺头吧?所长朝陈靖安摊开手,脸上似笑非笑,仿佛对陈靖安的幼稚十分宽容,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模样。
陈靖安看着所长那笑容,压住火一字一顿道:刘灿烂那可是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主儿。根据我几次接触,明显属于心胸狭隘易走极端这一路的。万一给弄出个个人极端事件,不还得咱们擦屁股?
所长见他不开窍,语带敲打地说:她敢闹咱就抓人呗!群体性事件咱对付不了,个别人闹事咱还对付不了吗?!那还要咱公安局干嘛?改粮食局得了!像刘灿烂这号刺头,还真不能迁就。否则将来学样儿刺头越来越多,这块地盘我还能坐得住吗?!
陈靖安碰了一鼻子灰,本想甩手不管,心里却总不能踏实:根据刘灿烂的性格,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这天晚上他接到老姚的电话。见面之后,老姚拿出了一封刘灿烂写给杨广袖的信,字是红的,自称血书。血书要求,以刘灿烂为首的几个工人代表,必须恢复一类人员待遇。血书指示,此事杨广袖找秦百川落实,限XX日前办结。血书强调,此事杨广袖要不惜一切手段办结,否则,就把内附的照片交给她老公……
什么照片?陈靖安惊问。
她没给我看。但看模样,这女人快疯了。
陈靖安立刻明白了,给老姚说,你放心,我这就找她谈。
他回到警务室开始给杨广袖打电话,没人接。
他连续不断地打,连续不断地没人接。
他越打越焦躁,越打越不安。到深夜12时许,忽然有个电话从夹缝里硬钻进来。他接起一听,是个公路局退休老干部,小心翼翼地说:陈警官,秦书记家里吵得挺厉害,他老婆回老家,儿子上大学家里应该没人的。陈靖安忙问:什么人吵?!对方说:听声音是个女人,寻死觅活挺怕人的。
他连忙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起上次出警,他拉开抽屉带上了枪。
公路局领导家属院里,亭台廊榭,曲径通幽,假山雕塑,错落有致。毛茸茸的树冠掩映其间。然而,在这夜色深浓,风吹星落的夜晚,怀揣着种种复杂矛盾和不祥预感只身潜入这处院落,陈靖安只觉得焦虑紧张。一座座狰狞怪异的假山如邪神挡道,毛茸茸的树冠在夜风鼓动之下,忽然从头顶扫过,如遭魔鬼一记爱抚。陈靖安越走越紧张,总觉得一场血光之灾就在前面等着他。杨广袖要干什么,会带着刀吗?万一出现极端情况咋办,他能拔出枪吗?他就带着种种复杂的联想摸到了5号楼2003室门前。
然而门里并无吵闹动静,他侧耳贴门细听,仍然毫无动静。他敲敲门,里面没反应。他上楼询问打电话的老太太。不料老太太也正虚掩着门在里面偷听着楼下动静。老太太贴耳告诉他,打过电话后不久,吵闹声渐渐平息了。过一会儿又传出音乐声。又过一会儿,音乐声也没有了,就这么死静死静的。但人也没走,门没响过,她一直听着呢。觉得特别蹊跷。
陈靖安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悄悄把耳朵贴在防盗门上。一阵冰凉的感觉淡下去之后,一种隐隐约约的咕咚咕咚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涌进耳朵,什么声音?听着听着,陈靖安觉得像是什么东西在水里挣扎翻腾的声音,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上次走访时在秦百川家里见到的那个如同一座小屋子般巨大的鱼缸,缸里养着四对儿观音莲。那咕咚咕咚的水声突然穿越时空演化成解放渠里的水浪拍打在耳膜上,杨广袖傻乎乎地给媒体记者讲述自己被救经历时的模样,一瞬间涌入头脑,不祥的预感突然间清晰!他拚命地砸门:
秦书记开门!我是陈靖安!
秦百川开门!我是陈靖安!
里面突然响起慌乱的椅子翻倒人落地的声音。
他再也不能等了,拔枪对着锁子轰了一枪!拉开门进去一看,满脸惊恐的秦百川已经跌坐在地,脸上硬挤出笑容,然而声音却哆嗦得厉害:她是……她是……自愿进去的……我只是……我只是喝,喝多了开个玩笑……
杨广袖脸朝下悬浮在那个巨大的鱼缸里,浑身上下只穿着内衣,头发像黑烟似地弥散在水中,两只眼睛茫然地睁着,看着缸外的世界,丝丝缕缕的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在鱼缸里洇出一小片红晕。八条淡紫微蓝的观音莲像火焰一样,在清澈无比的缸水中翩翩起舞,缸顶盖上压着一块沉重的寿山石……
陈靖安抡起椅子砸向了鱼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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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百川以杀人未遂被刑事拘留。市里派工作组进驻公路局重新调查审计二分公司兼并重组中存在的问题,发现了秦百川等在清产核资中牺牲职工利益为个人捞取好处等情节。经整改,全体职工以较优厚条件签署了安置合同。
在分局召开大会表彰陈靖安和乔寅虎的那个上午,陈靖安在办公室突然接到了温卡华的电话。温卡华语调甜蜜地问候了他一番之后,通知他锻炼期限已到,该回厅里上班了,尽快办交接手续云云。
他拿着电话一时非常茫然。回想起在厅机关的日子,觉得非常遥远,只觉得恍如隔世。那一瞬间,他想起杨广袖还是警务室的协勤员,想起所长那句话:你可是厅里下派干部,溜一圈就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以后的麻烦事可就得老乔背上了……他楞怔了半晌,只说了一句:我在这儿挺好的……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只好把电话放在桌上,走向窗户看着远处的六道口管区鳞次栉比的楼房,任凭电话里“喂!喂!喂!”不停嘴地叫唤着。
作者简介:张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首届签约作家,乌鲁木齐市文联理事。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毕业,新疆签约作家,多年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十月》、《当代》、《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清明》、《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2001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等书刊杂志多次选载。长篇小说《群氓》入选2016年度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发表于《百花洲》2018年2期并出单行本。著有电影剧本《离海最远的孩子》(已拍摄)、《劝君莫撒野》(寻求合作方)、《牧场新娘》(寻求合作方)。中短篇小说集《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沉重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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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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