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雨做的云(下)
4
遇上在县局开会或者办点儿别的事,我偶尔也会去昌县一两趟。有次开会,我稍上了王小军。他一路上都在向我嘀咕抱怨当协警的苦,让人看不起。我说谁看不起你了?别他妈包着槟榔还伸手问我要烟抽。王小军把手缩回去了,吐了槟榔渣。他说槟榔是他表弟给的。他表弟现在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以前都是嬉皮笑脸地向他伸手要烟,现在表弟阔气了,时不时的会甩给他一整条红金龙。
“可不抽死我了。”王小军继续谈论他的表弟。我说那你怎么不跟他混?王小军又嘿嘿一笑,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来。“瞧他那每天穿西服打领带的样儿,整得跟个小白脸似的。没个啥文化还张嘴闭嘴地喊别人先生、小姐,我可做不出来。”
王小军这家伙一会儿把他表弟吹上了天,一会儿又把他贬斥的分文不值。当天晚上王小军要请我吃饭。我就见到了他的这个表弟。
他表弟和我握手时嘴里还吧唧吧唧地嚼着槟榔。没等他开口,我就想起来了,这家伙就是那天雨中开滴滴快车的司机。他一点儿也没变,您见到的话保准一眼也能认出来。
他表弟摆阔,点的都是清一色的小龙虾。瞧他那说话的口气,嚷着服务员喊:那个啥,都给我来最大份的。服务员乐着个高兴,嘴上答得也格外响脆。服务员先上来了一盘凉拌黄瓜。那是我点的。我本来没打算让王小军或者他表弟买单。我想吃个简单的便饭,三个人点几个家常菜,一人顶多两瓶啤酒不就得了?
服务员特别说明了凉拌黄瓜是送的,还可以送一碟醋泡花生。还好,她很快就被李宝来挥手赶走了。李宝来正给我演示槟榔泡白酒的喝法呢。
“李宝来就是我表弟,我表弟就是李宝来啊!”两口酒下肚后,王小军就得意洋洋起来了。
我笑骂了他几句,你他妈早点儿说会死啊。
我也只能借着笑骂的名义。要是我早知道那个司机就是被王小军吹上天的家伙,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吃这顿饭的。那天晚上我吃光了那家店子赠送的所有免费菜品。我的胃也因此遭了好几天的罪。可我要是不吃光它们,就觉得有个什么东西盯着我,小瞧了我似的。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儿收获。李宝来说他认识一个省人民医院的骨科教授,还当场用手机在百度上查证给我看。他说他已经介绍了好几个他的同行去教授那里做了手术,好几年了都没犯过一次。
他像保健品推销员,帮我分析病是怎么得的,如果不采取措施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他说的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叫谁也猜不出他是个滴滴司机。
李宝来是在某个下雨天里认识教授的。教授正在为拦不到的士发愁。李宝来不失时机地把车停在教授面前。干他这一行的,眼睛得贼一些,扫一眼就能把一堆人分得清清楚楚。那些急着赶路、要出远门的人,都是他优先靠近的目标。李宝来猜对了。教授要去某个医学院开讲座。一路上不是打电话就是在本子上批改什么。下车的时候还在打电话,结果手提袋就给忘了。
王小军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脑袋像个歪瓜抵在墙上,嘴里嘟哝着说:这种人就活该。
李宝来可不这么认为。依他的经验判断,像这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千万别指望他的手提袋会有什么好东西,如果落在你车上了,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主动还给别人。不然,这种人较真起来,会给你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先是警察、客管处的人会过问,紧接着他会把这件事捅给电视台、报社。报社的那些家伙整天都在等这种消息呢。他们会无限放大手提袋里的资料是多么的重要,对社会某领域的研究会有多大的贡献。他们绝口不提是如何不小心丢失的。只要被他们找上了门,那你就铁定是个贪图便宜的人了。
李宝来追上去把手提袋交到教授手上。教授实在想不出什么妥帖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感激,就给了他联系方式,说以后还叫他的车。
说到这,我们都明白了。他趁着酒劲儿,继续给我们吹牛。号贩子都拿不到教授的号,他李宝来只要一个电话,一两天就可以安排手术。
李宝来说的事情大致上是真的。我后来见到教授时,他还直夸李宝来的好呢。
教授给我详细介绍了手术方法。他指着一副腰椎模型说,零件用久了就会磨损,如果过度使用就会用坏。用坏了怎么办?就得送去修一修。之前的针灸也好,理疗也好,那只是对零件进行保养。特别是干你这一行的,零件坏得更狠,不修能行吗?靠今天扎针明天吃药的,能行吗?
换了谁听了这番话都会动心的。是该好好修理修理了。我实在不想再和躯体里突然蹦出来的任何疼痛做斗争了。我恨不得把骨头一块一块地取出来,让教授重新组装一遍。
这倒也不是个大工程。教授用的是臭氧消融术。往病灶上打一针,问题就解决了。可问题还是有。教授说,这就好比是把铁棍上生的锈一点一点儿褪掉,急不得。
但我不能不急。一次手术费就要花去我两到三个月的工资。注射到第三次的时候,我不得不向王小军开了口,王小军又向李宝来开了口。李宝来还是那么阔气,安慰我说,省里买棵白菜都比我们贵一倍呢。想想也是,我本来就不是那里的产物,这就好比他们开车的,不同的地方起步价叫的都不一样。我也问过医保部门了,倒是可以报销一点儿,大部分还是要自费。说起来,怕是您不大相信。我每个月除去还车贷以外,我还要想着法子拆东墙补西墙地还钱。对于我的那些诸多一穷二白的日子,金钱显得是多么的强势,它们至始至终都在拿捏着我的痛苦。
后来,王小军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跟着他表弟跑滴滴快车。当然,这只能是在晚上下班了以后,一切还得悄悄地进行。很多时候,我需要王小军替我打掩护。他是个应变能力很强的人。他总能很顺利地帮我搪塞过去。我至今仍觉得这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
我隐去了我的真实身份。天一黑,我就是一个滴滴司机。当然我并没有完全按照李宝来的行头装扮自己。那样我很不自在。我害怕王小军看我的眼神会变样。
但不管怎么说,这至少是个赚钱的门路。而且是我唯一的赚钱门路。我不得不拿起手机,学习琢磨使用支付宝、滴滴软件,开始把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纳入我的生活。
好笑的是,我接到的第一笔订单是王小军的。他帮我冲单,刷服务星级分。除了刷分,还要留言点赞。这都是李宝来想出来的鬼点子。李宝来有几个专门帮人刷分的朋友,我请他们吃了顿饭,每人派了两包红金龙,然后带着他们象征性地在周边开个两三公里,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给我留言点赞,夸我的车子干净、无味,说我服务态度好,还有一些很不靠谱的但是他们又觉得非常有吸引力的评价,什么颜值高、像古天乐、爱心大叔等等。
有些评价连我看了都要忍不住发笑。可这些还真管用。在我们小河镇还体现不出来,一旦到了县城情况就不一样了。城里人坐车似乎并不是为了赶路,他们有很多出行方式,他们有各色的选择标准,像他们出门必须要精心搭配一套衣服、拎一款有格调的包一样。如果是个聪明的滴滴司机,千万不能对他们这种斤斤计较的习性有任何怨言。他们喜欢选择,就让他们选择吧。如果车子上被人发现了烟头,那就会像碰倒了多骨米诺纸牌,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恶评”。特别是像我这样只能昼伏夜出的急需要解决生活质量的人,我是一点儿都不敢马虎的。
我每天下班后先不吃晚饭。因为这个点可能会接到一笔去县城的单子。实在不行,就先接一个往县城方向去的单子。总之一定要尽早赶到县城,最好不放空车。等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再接往小河镇的单子。
我每天可以跑三四个小时的车,除去每公里四毛钱左右的油耗,不算空驶的话,每公里差不多能赚到一元多一点。一晚上下来差不多能挣上百十来块钱。运气好的时候,收到滴滴红包奖励也可以赚个一二百的。每天多少是有些进账的。一段时间,这真让我有些乐此不彼。
可我的日子依然在消瘦,像极了我的那幅身板。我常青肿着眼窝,脸色也总不大好,白一阵子,黄一阵子,黑一阵子,就像我们这里捉摸不透的天气。即便您能忆起我的话,只怕也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真的很想见到您。我猜您会说:瞧瞧,我们的朋友,你究竟怎么啦?
5
趁他们这会儿没进来嚷嚷,我就接着跟您往下聊。您可能已经听烦了,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在讲什么吧?但是我接下来要告诉您的事,就非常重要了。
我第二个月不得不换了部手机。原来的那部手机信号不好,抢单的时候经常出问题,也很容易丢米数。这是我们的行话。如果我收不到信号,我就只能像无头苍蝇在马路上乱碰。要么我被标记在A地,其实我已经到B地。但我在B地抢单就很不划算,我就比别人多跑了从A到B的距离。当我把这个情况求助于李宝来的时候,他的解决方案就是换手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对于这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消费,我又整整心疼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也质疑过这样做的意义,可是生活又容不得我去多想什么。天黑下来后,另一个我就复活了。我又不自觉地去发动车子,像李宝来那样对别人客客气气。
李宝来反复给我强调过“乘客就是上帝”的道理。他告诫我说:永远要记住坐车的人只是你的乘客,管他是吸毒的,还是卖淫的,还是骗子,只要他付了你的车费,这一切就是正常交易。
瞧他那训话的样儿,我真担心他会咬了舌头。他就是那副德行,一钻进驾驶室,立刻就会变成另一种人。
实际上,我遇见的人比他讲的还要复杂。我拉过衣着暴露,上下车都会走光的那种女人;还拉过警察,他一上车就不停地接电话,我是从电话里猜到他的身份的;最要命的是我还拉过同性恋,这个我就不向您细说了。
虽然骨子里瞧不起李宝来,但他说的个中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很多次我也犹豫不决,我的职业嗅觉也慢慢在这个流动的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失灵了。我开始习惯迎来送往,从他们那里坦然接单、收款。他们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个精心包装过了的镜像。至于他们上车前或者下车后是什么模样,我尽量不去思考。
值得庆幸的是,我先后还清了从单位借支的钱,还有王小军的、李宝来的。那种脱贫的感觉是描述不出来的。我请王小军表兄弟吃了顿大餐。李宝来还带了他的几个朋友。李宝来说都是吃这口饭的,让我不要生分。他还特意向我介绍了一个叫“虎哥”的人。听李宝来的口气,虎哥算是小河镇这一行的鼻祖了。大家给他敬酒,他就“恩,好”意思一口。我做东,自然免不了也给他意思意思。我举着杯子喊他“虎哥,来”,他啥话也没说,一口闷了。然后叫李宝来给我倒满。我说我差不多了。虎哥摆着手说,酒不够喝吗?我说不是。虎哥朝其他人笑笑,说,看看,和警察兄弟就是难打交待吧?我不好接话,也不想接他的话。但酒我还是喝了。虎哥这才作罢。他后来又唠唠叨叨地讲了几件他和警察打交道的事。什么车子被扣过,上个厕所回来就被贴了条等等。惹他最烦的是电子眼,就在文化路那段,双黄线早被压成了鬼都看不见的黄尿印子,电子眼像它妈的神仙,一拍一个准。桌上的人笑得人仰马翻,连王小军也在那里笑。他们个个像晃眼的太阳,照见了我隐藏在暗夜里的身份,照得我头晕目眩。
散场的时候,李宝来摇摇晃晃地扶着我说,知道为啥把虎哥拉出来吃饭吗?我没吭声。心里却直哼哼,这家伙最好离我越远越好。李宝来给我打了个比方,知道小鱼为什么要成群结队吗?我们小河镇的鱼是这样,大海里的鱼也是这样。连他妈坐牢的都还有个牢头呢?我只当他在说酒话。他又握着我的手说,刘哥,你开这么长时间,还抵不过虎哥跑一个月。知道他干啥不?我们都是他这条道上的鱼,你以为你不是,实际上你——还必须得是。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我甩开李宝来的手,站在暗角里尿尿。停车场的那辆凯美瑞车灯亮了,虎哥被他们前呼后拥地送到车跟前。我连忙抖了抖,收好工具。喊李宝来:别开车,喝酒了别开车。他们站在车灯跟前,可能是听见我的喊声了,他们楞了一下马上就笑开了锅。暗夜里传来一声“他是警察呀”,我似乎真的看见了一群鱼,他们围着一台车在那里游。
王小军后来告诉我,虎哥给了我面子,一直等我走远后,他才开车走。我想,他应该是猜到我不是他身边的那条鱼,怕我管了他的闲事罢了。
虎哥白天跑滴滴是打掩护,他和我一样也是晚上出车。他有路子,是开黑车的。实际上李宝来也在开黑车。这是王小军悄悄告诉我的。李宝来故意透露了我一些门道,比如在哪些地方不能拉人,哪些人不能拉等等。我知道李宝来的用意。他在试探我。若我是跟了他们,对他们是百利无一害的。我多少也认识些警察同行,总会有碰上熟人办事的时候。
您可能会觉得我的这个猜测大胆了点儿。不,我的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接二连三的印证。有次李宝来说虎哥要回请我,叫我一定要给面子。碍于李宝来借过我钱,我不好一口回绝他。我随口说晚上有任务出动。可李宝来像听到了什么绝密消息,立马贴上来问:是不是要搞夜查?最近风声是有点儿紧。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活像搜集情报的探子。我被他逗得哈哈一笑。这反倒把他的兴趣提到了极点。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懂了懂了,不该问的不问。他给虎哥回话的时候,顺便把“情报”透露了出去。虎哥非要在电话里给我说两句。我绕不过,只好接了电话。虎哥没说别的,他的话留了一半,说以后多联系,赚钱的日子还长着呢。我 “嗯”了两声,连嘴巴都没张开。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虎哥。要在以前,至少在您遇见我的那前几年,我会直接告诉他“你这个家伙我不喜欢”。但如今,我竟然变得含混其辞了。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久了,就会成为这样。对此,我真说不上来。
隔了些日子,李宝来又来了,问我上次怎么没见行动,小河镇没有,昌县也没有。我差点儿都忘了此事。我只好说是后来取消的。还给他打了个比方,在太阳没出来之前谁能百分百地保证是晴天呢。李宝来这家伙又往我跟前凑,满身的槟榔味儿。他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才说,最近查得严,也该整一整了,人人都开滴滴,我们咋赚钱?我说我没听到任何消息。李宝来嘿嘿一笑,像要跟我交换情报。他给我点上一支烟,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谁和谁是啥关系,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解决到什么程度等等。
他为什么非要讲给我听呢?前面我给您介绍过小河镇被昌县、悟县修成了倒立的“入”字,其实小河镇现在是针鼻子呢。而李宝来他们的构想,就是要以小河镇为新的辐射点,穿针引线地往悟县、平县架设他们的情报站。等讲到这的时候,是个傻瓜也能听懂他说的意思了。他们也真是敢想。我听着浑身不自在,掐了烟,给李宝来说我不喜欢虎哥,我和他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路人。李宝来听得一楞,楞是把我看了半天,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狠狠地把半截烟往地上一扔,扔得火星四溅。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嘴上也不干不净地骂了句:妈的,我忘了你是警察!
他倒是把我骂了一惊。是啊,我是警察。我站着和他抽烟、聊天的时候,我丝毫没觉得自己是个警察。李宝来走了,没有容我半点儿解释,他再也没来纠缠我。但我可以公开地向组织、向任何人说明这一点儿:李宝来说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名字、来路我也丝毫不知。我当时只是碍于和李宝来的关系,和他一起抽了一支烟。所有的这一切都会像一支烟一样,抽完了就烟消云散了。而且我对他们的计划从头到尾毫无兴趣,我只当他是在吹牛,他们简直是异想天开。李宝来这家伙从来没有冲我瞪过眼,我至今都对他眼睛里冒出来的血丝感到诧异和害怕。
就在我以为彻底和李宝来、虎哥划清了界限以后,我极少再去跑滴滴了。偶尔跑上几单,也纯是顺路或是权当打发时间罢了。从小河镇到昌县,或是从昌县到小河镇,这该是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要是隔段时间不跑一跑,心底难免还会生出些陌生来。我无聊的时候就会把滴滴司机客户端打开,听滴滴语音播报的感觉很奇妙,甚至比听收音机还过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能知道附近有多少人有多少车,他们要去哪里,想去哪里。那种感觉像窥见了大半个镇子的动向。
您可能还不信,我转业回小河镇后,就没跨出过昌县。我就像一颗在昌县和小河镇之间来回摆动的弹珠。我的一生都将困在这儿了。
说到这儿啊,您可能更关心6月28号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该向您说说那天的情况了。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打发那个夜晚,懒得动弹却又不想发呆的时候,我的滴滴司机客户端上收到了一条乘客预定单。订单显示是从小河镇到悟县。天啦,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笔长途订单。这家伙还说送十元接车费。我的手指被按钮吸了过去,一下就按了同意接单。他给我打来电话,又确认了具体时间和接车地点。我只记得他是个矮胖子,我在驾驶室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油脂味儿。路上我还问他是不是小河镇本地人,去悟县怎么不坐长途车。这家伙不大爱聊天,我还在想这是不是与他的过度肥胖有关系。最好笑的是他竟然说是来我们小河镇相亲。我心里只发笑,就他这样还想钓我们小河镇的女人,活该吃个闭门羹。
我没再搭理他。这是我第一次到悟县。我还在想呢,到了地儿是不是可以先在悟县转一转,吃个夜宵什么的,或许能再带个人回小河镇呢,那我就赚个双赢了。
下了高速,这家伙说他知道一条近路。我在他的指引下,七弯八绕地进了县城,最后他指着远处说过了天桥就下。我就给他打商量说能不能就在天桥那儿。他大概是猜到我要在天桥下撒尿,嘿嘿一笑就同意了。他补给我二十元高速路通行费。他算是个讲道理的乘客。
我和他一起下了车。他往车前走,我往车后走。我正要掏出家伙方便的时候,过来一帮子人,还有人抗着摄像机。有人拦住了胖子,指着我的车问:你刚才是不是坐的这台车。胖子说:是的。有人又问:那你认识这个人吗?胖子瞟了我一眼说不认识。然后他们继续问胖子从哪里上的车,给了多少钱。我意识到可能碰上李宝来说的某种情形了。有人冲进驾驶室拔了我的车钥匙。
我大声问:你们干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是在制止某种违法犯罪呢。
可那个亮了亮牌子的人丝毫没有怯弱,回答我说:你非法营运。
之后,拔车钥匙的人要开走我的车。我接下来做了一连串的蠢事,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我亮了证件。我试图拦住那个家伙,他开走的是我唯一值钱的财产。那家伙朝举着摄像机的人喊了一声。他们立马把我拦住,一人负责问话,一人拿个本子不停地记着什么。要不是他们最后把我带到这里,还真会让别人误以为他们是在采访我,要上电视呢。
在事情发生的这几个小时里,我的脑袋一直轰轰作响,像过火车。我满脑袋里就只有一个问题,他们凭什么说我是非法营运?我开了这么久的滴滴快车,也从来没人告诉我是非法营运,那么多需要打车的人,那么多开滴滴的司机,我又没有干李宝来、虎哥那样的勾当,我怎么就非法营运了呢?
我继续犯傻。我仗着我的光明磊落,就跟他们来到了这里。开始的时候是一个瘦猴子在我身边叫嚣,叫我好好反省,写下我的违法经过。
我说我是警察,违不违法我还不知道吗?
那只瘦猴子跳了起来,说,你要搞清楚,这里是悟县,懂吗,是悟县。究竟是我懂法还是你懂法。好,你不是警察吗?你们不是经常叫这个叫那个写情况说明吗,那你今天也给我们好好写一下。
他们倒也没把我怎么样,只是用声音轰炸我。
我说我凭什么写。
那人嘿嘿一笑,信不信,我们马上通知你们单位,叫你们单位有好看的。
这句话倒把我唬得楞了一下。我平身最恨谁要挟我了,我一脚把凳子踢出了门外。那瘦猴吓得往外跑,嘴里喊着:快来人,快来人,这家伙疯了。
后来,来了好多人。
很可悲,他们中竟然有我一个熟人。天杀的,是李铁头,就是那个送我发热腰带的兄弟。
那个没有来得及回答您的问题,现在已经有了答案。他就是我在连队干部人事会上画的那只王八。他打了食堂的师傅,我一起挨了批评,画王八我还不解恨呢。
他正从容不迫地走出某间办公室。他没能躲开我的目光,被我恶狠狠地牵了过来。他一开始还假装不认识我,在那里有模有样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这让我感到一阵发冷,恶心,想吐。他和他们其中某个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那人就走开了。李铁头变了副模样说,教官,您好汉不吃眼前亏,别和他们斗下去了。我会想办法的。
我不想和他讨论我是否非法的问题。我说,你他妈别喊我教官。
李铁头关起房门。他意识到我们之间最好是先叙叙旧,再进行其它的。我懒得理他。他就在那里自言自语。
“您复员的第二年我也复员了。我以为您教我的那身功夫能够养活我,但是我拿着退伍证连个保安的工作都找不到,他们以为练武的人除了能打架还应该长着翅膀,能满天飞。我是个勤快、认真的人,看见走路慢的人都想踢他几脚,看见说话慢的人都想扯他的舌头。可是呢,凭什么我要干那些又苦又累的差事?”
他在那里唠叨个没完没了。他对现在的这份工作很满意,像是人做的事。
说完这些,他叹了口气,给我泡了茶,上了烟。他说,那个坐你车的人是个饵。
我瞪着他,说,既然是圈套,为什么还要说我是非法的。是你们还是谁设计的圈套?
李铁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您想想,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我说,呸。
他又说,最要命的是您还偏偏亮了证件,他们最喜欢有单位的人。
我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我就问,那你们一般怎么弄。
他说,一般罚款五千到二万。我会给您想办法的,但,无论怎样都得交一点儿,他们现在都录了像,我说了也不算。
我没吭声。他把手机还给了我。
我说,那我写什么。
他说,还是按他们的意思,写个情况说明吧。
我给王小军打了电话。王小军赶过来了。他给他们上烟,陪他们笑脸,帮我说情。当他们弄清了王小军的协警身份后,就说,你一个协警操什么国家的心,知不知道他这是违法,违法你懂吗?违法就是很严重的事。
我望着王小军想冲他笑一笑,但这张脸习惯了,就是笑不出来。我说,兄弟,你回吧,谢谢你。
王小军摇着头,欲言又止。“唉”了一声,走了。走之前他劝我说,还是写吧,签个字,我找李宝来、虎哥问过了,交五千罚款,这事儿就了结了。不交钱,这事肯定会捅到单位,你想想,以后的日子还咋过啊。
我也不知道明天将是怎样。天色很晚了,李铁头叫我睡他的办公室,给我抱了一床被子,还端了一碗夜宵。
我让他出去。他不放心。我当着他的面写下了“情况说明”这几个字。他这才拍拍我的肩膀离开了。
等他的脚步声远了,我冲桌子捶了一拳,很疼。手机屏保被震亮了,是那张《闲云野荷》的照片。
我需要说明什么?说明我一团糟的生活?说明我为什么非要坚持在像泡馍一样的小镇上抗洪?说明我怎么求医看病然后又怎么想办法还钱?说明我是怎么就遇见这么多各色各样的人?
在这间屋子里我实在想不出还可以给谁说说话。叶丽莎,哦,不,她肯定不会理解的。她只会更加瞧不起我。但我还是想把事情说个清清白白、彻彻底底,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岔子,我该回到过去的哪一天呢。
与您讲述到这儿,我也算回顾了我们整个相识的前前后后。我是一个奇怪的、好笑、太过愚笨的人。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一场遭遇。那个时候一切都没有征兆,一切都还算美好啊。
如果他们明天早上不放我走,我还打算让李铁头把我写给您的这些话邮寄给您,算是我们之间友谊的见证,也算是完成您交待的一篇作文吧?您也不用为我的这场没有结局的婚姻感到惋惜。也不用为我的非法行为着急,我说的这些,您可能在网上也查得到,是不是非法自会有定论。也说不定王小军明天一早就会给我送来五千块钱。当您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小河镇派出所,在那个办证窗口迎接某个办事的人呢。
作者简介:侯国龙,武汉市第十届、第十一届签约作家。以中篇小说创作为主,作品散见《啄木鸟》、《芳草》、《湖南文学》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收录入重要年度选本;另有报告文学、诗歌在《人民公安报》、《长江日报》、《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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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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