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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长和他的哥们儿

来源:作 者 作者:张文潮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真的希望到那时,我们还是哥们儿。我想,在那个地界儿上,人们不缺朋友,缺哥们儿!

1

金秋时节。

天光破晓,巍峨宏伟的天坛祈年殿在煌煌晨曦的映衬下,显现出气象庄严的轮廓。

一串急促的急救车鸣笛声划过天坛公园南门外的上空。

急救车挤牙膏似的终于驶出人头攒动的早市,拐进一条不宽不窄的胡同里,鸣笛声也被司机随即调低了许多,可那特有的叫人压抑的声响在大清早的胡同里还是透着格外的刺耳,不时引来遛早的人侧目、嘀咕。

 “哎呦,这是谁家啊?大清早儿的,您说这家里人得多闹心呀。”一位年过七旬身板硬朗的大爷坐在早点铺门外的条凳上,一边瞄着打眼前驶过的急救车,一边嚼着糖油饼说道。他是洪大爷,是这条胡同的老住户。

“可不,这钟点八成得是脑淤血。这脑淤血啊它跟吃就有很大的关系,像您这么见天儿的糖油饼招呼着,还就着炸豆腐,甭说您这岁数了,就是傻小子这么吃下去他也得非吃残了不可,您说是不是?您这把岁数以后可真得注意喽,改改口儿吧洪大爷。”接洪大爷话茬的是旁边一位看上去足有三百斤的大胖汉,因为姓麻,胡同里的人索性顺嘴呼他为麻包,估计现在除了麻包的爹妈,没人知道这主儿的大号了。麻包在胡同西口开了一间彩票站,微利经营,但却乐在其中。

“我这把岁数那就叫鬼打城隍庙——死都不怕了,我注意个屁呀,对不?糖油饼就炸豆腐,就好这口儿。”洪大爷似乎来了兴致,越说越高涨,扭脸冲几米开外炸油饼的伙计喊道:“再来一个,那糖色给我炸焦糊点儿!”

麻包“嘿嘿”一乐,不再言语了。

急救车徐至柳树街派出所门前。

“不对啊,哎,你瞅瞅,是不是停咱派出所门口了……”洪大爷的视线没落空,一直追着急救车呢。

麻包顺着洪大爷的视线望去,神情迷离地嘀咕道:“真是诶,头一回啊这是……

从急救车里下来一名女医生,急匆匆奔进派出所。

“嘿,这回有热闹看了,没准儿刑讯逼供逼出人命了。”饭桌旁,一个体态精瘦的小个子男人一手端着“小二”,一手捏着一颗钉子,朝派出所方向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说道。

洪大爷瞟了小个子男人一眼,“油渣儿,你就损吧!”

“咱不打诳语,昨儿晚上柳派可逮了不少的人呢,里面鬼哭狼嚎的折腾了大半宿。您说,和派出所住街坊有什么好?尽受刺激了!”油渣儿抿了一口酒,嘴里唆着钉子,煞有介事地说道。

麻包撇撇嘴,起身结账去了。

女医生在一个年轻男警察的引领下,急匆匆穿过派出所前院,来到后院西厢房一扇紧闭的屋门前。两个警察隔着窗玻璃朝屋里神情不安地望着,其中一位手里还捏着一把泛着牙膏沫子的牙刷。

“大夫,人在这屋!”年轻男警察气吁吁地边说边上前推开屋门。

女医生拎着急救箱闪进屋里。

这是一间派出所男警宿舍。房间虽不大,但因为只有两张单人床、两个床头柜、一张靠在窗下的办公桌、两把椅子和两组衣帽柜这几件简单的家具,加之被褥式样统一,屋内倒也显得整洁有序。

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年龄三十五上下的男警察一动不动地横卧在屋内水磨石的地面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裤,他叫钱壮,柳树街派出所三警区警长。

钱壮头部朝向屋门口,一只手臂向前伸去,像是要过去开门的样子。女医生蹲在地上,仔细检查大壮的情况。刚才为女医生领路的年轻男警察叫任民,是钱壮的室友。

任民今年32岁,生于1978年12月18日,这一天也正是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的日子。虽说和“改革开放”同龄,同龄却不能同比,因为硬要和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PK的话,用任民的话说,他就是一团狗屎了。唯一能让他聊以自慰的就是自已脑瓜儿顶上的那枚神圣的警徽了,尽管他至今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警察。

任民这会儿大气儿不敢出地蹲在一旁,直愣愣地看着女医生忙活着。他对眼前的情形感到有一点茫然,钱壮不能够这样啊,他可是火星人的身骨儿啊!

“多长时间了?”女医生皱着眉头问道。

 “嗯,也就十来分钟吧?”任民直起脖子,“刚一发现,我都没动窝,立马就打了120……大夫,他情况……严重吗?”

女医生检查完钱壮的瞳孔后,仰起脸,让任民帮忙赶紧叫担架进来。任民腾地直起身子,窜出屋外。

心急火燎的任民在门口外险些撞上急匆匆赶来的谷所长,反应敏捷的谷所长一个侧闪,躲了过去。

“任儿,大壮怎么啦?”谷所长一把揪住任民,不安地问。

“有点悬,回头再跟您说,我先去拿担架。”

“好好,快去快去!”谷所长挥了挥手,转身进屋。

谷所长看到地上昏迷不醒的钱壮,神情十分惊诧,不停地摇着头。“大夫,我是所长,我们这人到底得了什么病了?”谷所长忧心忡忡地问。

女医生站起身,用手背扶了一下眼镜框,“现在还说不好,脉搏非常低。他有什么病史吗?”

“没有,没见他得过什么病。所里四十几号人,就数他身子骨儿最棒了。上个月我们还刚体检了,身上丁点儿毛病没有的就他这一号啊!”谷所长对眼前的情形百思不得其解。

担架很快送来了,众人小心翼翼地把钱壮抬了上去。

急救车周边三三两两聚集了一些围观群众,大伙交头接耳,猜测所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担架从所里面出来时,人们不由自主地簇了上去,谷所长和众民警连忙张开双臂,打开一条通道。

“大伙让一让了……慢着慢着……哎,大夫,咱奔哪儿啊?天坛吧?”谷所长抻着脖子问女医生。

“对。你们得去人啊。”女医生甩下话便上了急救车。

“那当然那当然。我们给您开道!”谷所长一脸肃然道。

谷所长急回身吩咐身旁一警察道:“快把我台子拿来!叫指挥室通知政委!”

急救车不等警车开道,先行离去。

任民突然被油渣儿叫到人群外,他开始以为油渣儿有什么急事,没想到油渣儿却一本正经地问道:“任儿,所里出什么事了?不会是……审死了一口子吧?”油渣儿满嘴的酒气一个劲地直往任民的鼻孔里灌。

任民松开收紧的眉头,一本正经地打了一个手势,油渣儿忙把耳朵凑过来,兴致满怀的期待着什么。任民附耳道:“死你大爷,成吗?”

“你瞧,不待这样的啊。”油渣儿自知掏了一个没趣,嬉皮笑脸起来。

 “小任儿——”警车那边传来谷所长嘶哑的喊声。

“这儿呢这儿呢!”任民三步并作两步蹿了过去。

“你那儿干嘛呐,赶紧开车!”

“是是是。”任民猫一样钻进车里,打着引擎后,伸手便向警报器摸去。

谷所长忙摆手阻止,“哎哎,出了胡同再响。”

“我知道,只爆闪不打鸣儿。”警车头顶光炫疾驶而去。

警车象一道奔腾的火山熔岩在车海中蜿蜒流淌。

“任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谷所长问。

“我也不清楚,我回来时就见大壮在地上躺着呢。”

“昨儿夜里我看他还火腾火了的,怎么今儿一早儿就成这样了?诶我说,你和大壮一屋的,就没觉出点什么?”

“昨儿晚上清查娱乐场所咱不是拘了几个嘛,本来大壮要去送人的,可我看他做完卷人都有点晃了,本来这两天他就没睡几个钟头,可他还非要去送人,是我硬把他摁在床上的。等我天亮回来,一进屋,人在地上躺着呢,叫了半天,人没动静,我就毛了……”任民一脸苦相道。

警车终于追上了急救车。

2

沙颖是钱壮的妻子,任职于市局刑侦总队大案队探长。不穿警服的时候,人看上去就是一幼儿园的小老师,可就是这副娇小玲珑的芳容,愣是被身边的同事们私下里称呼为“杀手”。就在钱壮被送往医院急救的同时,沙颖正置身于一起特大劫持事件的中心。

名歹徒趁着天色亮,身绑炸药,只身闯入一所幼儿园,将园内整托的三十多名幼儿挟持为人质。此时,整个幼儿园已被警方围成了铁桶阵,狙击手、突击队、防爆组、支援保障、医疗救护早已各就各位,严阵以待。指挥部临时设在一家单位的传达室里,与幼儿园大门只隔着一条小马路,马路两头已被拉上了警戒带。“真空”一下子让小马路变得宽阔起来。

幼儿园是一个坐南朝北三层高的独栋小楼,楼前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操场,里面散落着一些游乐设施。一道两米来高涂满顽童彩绘的水泥围墙将小楼和操场包裹其中,两扇紧闭的铁艺栅栏门封住了幼儿园通往外界唯一的出口。

透过设在幼儿园对面制高点上的一处秘密监视点的警用高倍望远镜镜头,可以清晰地看到二层卧室里全部被挟持的幼儿,但却看不到亡命歹徒的一丝身影。

此时,歹徒狡诈地藏身卧室一隅,杀气腾腾地面对着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一名三岁大的男童坐在童床上,怪模怪样的歹徒竟让他咯咯地笑个不停。歹徒腹前绑满了粗大的雷管。

指挥部里气氛凝重。

刑侦总队总队长正在向沙颖交代任务:“谈判专家刚刚为我们争取到了一个机会,绑匪同意派一个幼儿园老师给孩子们送早饭。我们临时调整了一下应急方案,局领导决定派你去。”总队长指着一张铺在桌上的手绘地形图,接着说道:“你来看,据被绑匪赶出来的老师讲,绑匪是一个人,人质都被集中在这里……

警戒带外围聚集了众多惊恐万状的幼儿家长,执勤警察不断安抚着一些情绪失控的家长。一名年轻的妈妈哭瘫在地,致使场面越发的混乱不堪。

“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吗?”刑侦总队长神情凝重地问沙颖。

“我准备好了。”沙颖平静地回道。

总队长点点头,转身问杜局长:“杜局,您还有什么指示?”

杜局长将望远镜交给身边人,视线定在沙颖的身上,“你再重复一下任务要求。”

“要求有两个。第一个可以不做,但绝不允许失败;如果放弃第一个,就必须确保第二个。”沙颖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杜局长微微点头并向沙颖伸出手,“小沙,我们祝你成功!”

沙颖两手垂立,并没有握手的意思,“对不起,杜局,‘成功’前我从不握手。”

杜局长被沙颖这个意外的举动弄得有些局促,但他还是很快调整过来,半开玩笑道:“都说你是‘杀手’,我刚觉出点味道来。好,那我就等着和你握这个手了!”

“请局长放心!”沙颖目光坚定地说道。

谷所长和任民坐在抢救室外面的长椅上,静静地等待消息。这时,派出所高政委匆匆赶来。任民捅了一下正对着抢救室门口出神的谷所长,低声道:“谷所,政委来了。”

高政委像旋风一样转到谷所长跟前,焦急地问:“大壮怎么样了?”

谷所长摇摇头,“没动静。”

高政委抬手抹了一下额头,轻轻叹了口气。稍顷,高政委提醒谷所长别误了九点钟的一把手会,说他在这里盯着。谷所长“哦”了一声,看了一眼手表,缓慢起身,“那我先去开会了,这儿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高政委说,放心吧。任民问谷所长用不用开车送他,谷所长说他自己开车走。

谷所长走后,高政委挨着任民坐下,先是瞄了他一眼,继而语气怪怪的问他:“你叫的120?”

任民说,是啊。

高政委抬起手掌抹了一下额头,小声说:“你应该事先给我或者谷所打个电话说一声。”

任民感觉到高政委的话里头有一丝埋怨,不免有些委屈:“啊?我……我这不着急先救人嘛。

高政委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救人那是当然。咳,可这一袋烟的功夫,整条胡同都传开了。”

任民对高政委不明不白的话感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试着问:“政委,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说咱们刑讯逼供逼出了人命!”

“我了个天,凭什么呀?”

“凭什么?你说那120‘柔柔的’停咱所门口那得多大动静啊。”

任民一脸忿然,“这可真是眼镜蛇打喷嚏——满嘴喷毒啊。”说

完这句,他忽话锋一转,神兮兮道:“哎,政委,赶紧上网看看吧。”

高政委疑惑不解,“看?看什么呀?”

任民四下瞭了一眼后将身子贴紧高政委,煞有介事地小声说:“我跟您说啊政委,就这种邪逼瞪眼的事儿快着呢,更别说‘出人命’了,那是猛料儿啊!按网上的说法,咱这就叫‘逼供门事件’。政委,咱现在看表啊,我敢说时针到不了这儿,那个督察、纪委,检察院都得在咱们所聚齐儿喽,三堂会审!您信不信?”

“得得得,有点儿正经的没有啊?”

“没有啊,那风言风语的话哪儿有正经的呀?”

高政委用手掌又抹了一下并未出汗的额头,“关键是在咱大门口抽不冷的停辆120,太扎眼了!”

任民想了想,觉得高政委说的也是。

两人不再言语了,默默地守在抢救室门外。

装扮成幼儿园老师的沙颖左右手各拎着一只食品桶,小心翼翼地走进幼儿园小楼,步子虽然迈得有些吃力,但目光却充满了坚定和机警。在通往一层楼梯处,她看到有两组特警突击队员埋伏两旁。沙颖从他们身旁悄然走过。

突击组指挥官通过耳麦悄声报告:“1号上去了。”

沙颖拾级而上,终于到了那间卧室的门前。屋门虚掩着。她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镇定地说道:“送早饭的。”

屋里鸦雀无声。

沙颖用脚尖轻轻推开屋门,试探道:“送早饭的……我进来了?

就在沙颖刚一迈进屋里,就听到屋内一角传来一声沙哑低沉的呵斥:“站那别动!”

沙颖身子定住,目光却已机敏地扫过屋内四周。让她深感意外的是,竟没看到歹徒!就在沙颖迟疑之际,歹徒出人意料地从一堆孩子中间露出半个脑袋——歹徒躲藏在最里头的一张童床后面,前面的几排童床以及床上的孩子们成了他此时最好的掩体。沙颖心中一震,第一感觉告诉她,要想实施第一个方案,已经基本上没有条件了,可她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弃第一个方案,她相信自己是能够抓住机会的,哪怕是闪电般的机会,只要有机会。

“把桶放在地上。”

沙颖把食品桶轻轻放下,继而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腕子。

歹徒可能是担心桶底下藏有武器,一对焦黄的眼珠上下打量那两只食品桶,他看了半天也未看出有什么异样。

“把衣服脱了。”歹徒接着命令道。

“上衣吗?”

“都脱了!”

沙颖脱去所有外衣,只剩下贴身内衣,“行了吗?”她试着问。

歹徒似乎并不留意沙颖那迷人的胴体,神情略显紧张地要求沙颖原地转体。沙颖默默照办。

孩子们静得出奇,几十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沙颖。

歹徒想象的袖珍手枪并未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

“我可以穿上衣服了吗?”沙颖试问。

“我让你穿时你再穿。”

沙颖点头示意,并请求歹徒允许她现在给孩子们盛饭。

歹徒丝毫没有理会沙颖的请求,反而将视线投向食品桶,警惕地问:“桶里是什么?”

“这桶是粥,这桶是煮鸡蛋和孩子们用的碗。”沙颖轻声回答。

“还有什么?”

“没有了,你可以检查。”

……你胆子可不小啊?

沙颖小心翼翼地说道:“没有啊。你要不同意送饭,打死我我也不敢进这个屋儿啊,是吧?”

歹徒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那好,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你就有机会活着走出这个门,可只要差一点点,这间屋就是你的停尸房!听清楚没有?”

沙颖鸡叨米似地点头示意。

“把桶拿过来……就放那儿,对,把盖掀开……你退后。”歹徒的语气不容置疑。

沙颖照办的同时,机警地对歹徒的体位、角度,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引爆装置——电引爆——迅速做出了精准的判断。这是在她不能完成第一个任务的情况下,必须要完成的第二个任务。沙颖顺利地完成了这第二个任务。现在,她开始将所有的意念全部集中在如何完成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上——伺机击毙歹徒。

歹徒起身过来察看食品桶。他先是对粥桶看了一眼,转而对另一支桶警惕起来。他一手不离引爆器,一手把扣在鸡蛋上面的小碗全部取出来,紧紧盯住桶里面的鸡蛋,最后还是不放心,一把将桶扳倒,倒出了里面的鸡蛋——桶底是空的。

“你有时间剥鸡蛋皮吗?”歹徒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一边拿起粥勺在粥桶里舀了两下。沙颖的心突突跳个不停。

歹徒扔下粥勺,厉声说道:“一人一碗粥,给你两分钟时间。”

“这怎么行啊?二三十碗呢,两分钟我哪能盛得过来呀?”

“盛多少算多少!”

“可是……

“没有可是!”歹徒蛮横地喝斥道。“这里我说了算!你还有一分五十秒。”歹徒边说边退后。

沙颖赶紧上前盛粥,歹徒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叔叔,我要吃鸡蛋……”一个靠近歹徒身旁的小男孩伸手触到那只握有引爆器的大手,边拉边央求道。

歹徒的视线不自觉地稍稍引向小男孩,同时本能地缩回握有引爆器的手,继而又将引爆器快速向另一支手移去。就在这千金难买的一瞬间,沙颖闪电般地从粥桶桶底抽出套有保鲜膜的手枪,留有尖细指甲的食指瞬间刺破保鲜膜,勾住扳机,一枪击中那只还未拿稳引爆器的手腕,就在引爆器落地前,第二枪已经正中歹徒的眉心了。

整个行动干净利索。

歹徒瞪着空洞无神的眼睛,向后重重倒去。沙颖举枪快速移至歹徒尸体前,黑洞洞的枪口始终不离歹徒眉心。“杀手”本色一览无余。

3

沙颖圆满完成任务后,想起今天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私事要去办理,便向队领导请了假。当她匆匆赶到婚姻登记处时,还未到和钱壮约定的时间,于是她来到一棵树下,耐心等待钱壮出现。他们约定今天在这里结束两人貌合神离的婚姻。

刚才还是明亮无云的天,倏然间秋风阵起,金黄的树叶你追我赶,随风起舞。树下的沙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终于掏出手机。

大壮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顽强地振动又振铃。宿舍里空无一人。

树下的沙颖一遍遍地顽强地拨打手机。显然,她已被钱壮不接电话的举动激怒了。

急救室的门终于从里面推开了,钱壮的同事们一股脑地把推门而出的医生团团围住。

“大夫,怎么样了?”高政委满脸焦急地问道。

“病人家属来了吗?”医生问。

高政委愣了一下,“家属?家……没有啊,我们都是他同事。

“那就请你们赶快通知家属吧!病人现在很危险,我们要尽快和家属谈。”

高政委吩咐任民赶紧给钱壮媳妇打电话,任民说他没有钱壮媳妇的电话。“那你就不会和他媳妇队里联系一下嘛。”高政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任民掏出手机急切切地朝楼外跑去。

焦急的沙颖终于等来电话。一看是队里打来的,不免有些失望,可她又不敢耽误,只得硬着头皮接通电话,“刘队,不好意思,我这边还没完事呢……什么什么……啊?那,人在哪儿呢……好好,我马上赶过去!谢谢你啊刘队。”挂断电话,眉头紧蹙的沙颖习惯性地瞄了一眼手表。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一串奇怪的设想在沙颖的脑海中闪进闪出:大壮这个铁人怎么会一下子得这么重的病呢?这是真的吗?难道他对我们今天的约定后悔了吗?这一切该不会是他自导自演的吧?其实沙颖很清楚,队里同事是绝不会拿这种事来和自己开玩笑的,可她这会儿不知怎的拗不过一股劲来,情愿相信,这是一个欺骗了所有人的假相,而始作俑者就是她那四肢发达头脑也发达的准前夫。

沙颖和大壮的离婚约定,算上今天已有三回了。前两回确实都是因为钱壮忙于工作耽搁掉了,这让沙颖很是想不通,她甚至觉得她自己被钱壮愚弄了。一个地界儿不起眼的小派出所怎么就能比刑侦总队还忙呢?一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小派出所里的小警长怎么就会比她这个刑侦总队大案队的探长还没时间呢?沙颖就是这么想的。虽然两次事后钱壮都一再向她解释,无奈沙颖还是这么想的。直把起急冒火的钱壮烧得抓狂,当场撂下一句狠话,“沙颖,你听好了!我要再有三回,三回……离不了这个婚,我大壮情愿磕死在你面前!”。沙颖听后,惨然一笑,“别介,我只是想离婚,不想做遗孀。”

那天晚上,钱壮一个人窝在一处坛根儿下,就着铜色的月光,喝掉了一整瓶二窝头。

4

任民从医院里出来已是午夜时分。

他先回了一趟所里,鸭默雀静儿地从警区办公室警械具保管柜里拿了一件东西,接着又悄悄来到派出所东侧围墙下,见无人注意,一搭手,“噌”翻墙跃入一所大杂院中。院里黢黑一片。任民定睛打量四周,见院里没什么动静,便轻手轻脚地向后院摸去。很快,他来到一扇紧闭的屋门前。屋里黑着灯。一道清冷的月光投在任旻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他冷峻的目光。任民摸到窗前,侧耳探听屋里动静。

屋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油渣儿。

年近不惑的油渣儿一直是个单身,不是因为他眼高,而是没一个女人看得上他。他父亲是个军人,1976年执行唐山抗震救灾任务中,活活累死在废墟上,那时油渣儿才5岁,妹妹刚出生。按说他是军烈的后代,应该有一股子革命军人刚直不阿的遗风,谁成想老天也有打眼的时候,油渣儿打小好吃懒做,油嘴滑舌,长大后屁本事没有,倒添了个腻酒贪杯的坏毛病。母亲没什么文化,为把兄妹二人拉扯大,吃尽了人间清苦。妹妹十年前只身去了英国,学业有成。据说后来嫁了个中东富商,定居在油渣儿至今也说不清国名的一个中东国家里,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油渣儿逢人便咧着大嘴告诉人家,“知道我妹夫是谁吗?中东一大酋长,富着呐,家里趁好几百亩油田。见过吗你,油田!”母亲两年前去世了,就给油渣儿留下了这么一间和派出所一墙之隔不足二十平方的小平房,形单影只的油渣儿也就守着这间小屋,偎在里面苟延残喘地活着。

“谁啊?”油渣儿终于被候在门外的任民敲醒了。

“阎王爷。”任民压低声音回应道。

屋里亮起暗淡灯光。

“谁那么牛逼啊深更半夜的敢称自个儿是阎王爷……”油渣儿睡眼惺忪地拉开门。

任民一闪身进了屋,随手锁好门。未等油渣儿醒过神,任民上前一个饿虎扑食,将油渣儿摁倒在被褥凌乱的床上。

“哎哎哎,干、干、干嘛呀这是……”油渣儿惊恐不安扑腾起来。

“干嘛?你说干嘛,你不知道阎王爷叫门——活要命吗!”任民掏出约束带,麻利地将油渣儿反手捆了个结结实实。

“任儿、任儿,别介诶……我操……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我可喊人啦!人民警察……呜呜呜……”油渣儿的嘴巴已被他自己的一双臭袜子让任民堵了个严严实实。

任民推开油渣儿,坐在床沿歇息。手脚被宽大的约束带裹在里面的油渣儿像个大邮包似的挤靠在床头,身子不安分地骨秋着。

“好玩吗油渣儿?”任民冷言冷语道。

“呜呜呜!”油渣儿拼命摇头。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刚开始!”任民四下张望,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了他要找的“宝贝”。

“嗬,真不老少啊!这堆臭袜子够你享用到明儿早儿了。嘿嘿,别着急啊,咱们一双双来啊,治你这张臭嘴就这味药最管用!”任民拧开一瓶带来的瓶装水,一下子灌下去半瓶,“甭惦记着怎么告我,没戏!知道吗。第一,哥们儿是翻墙进来的,完事后再原路返回,没惊动院里人,自然也就没了目击者;第二,你嘴里的臭袜子可都是你自个儿的,不是我带来的,而且我也绝不会在你这儿留下什么东西,也就是说没物证;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绑你的这东西叫约束带,帆布做的,绑起人来,又结实还不伤人,松绑后用不了两分钟你就气血通畅了,保你既没内伤也没外伤。嘿,你瞧这事儿闹的,没人证,没物证,又不见伤情,啧啧,你说,会有人搭理你吗?”

一脸苦相的油渣儿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5

钱壮被初步诊断为病毒性脑炎,虽经医院两天一夜的全力救治,仍然未能脱离生命危险。钱壮如此危急的病情让沙颖颇受打击,她甚至开始自责起来,懊悔自己没能事先察觉到钱壮身体发出的报警。

一周前,沙颖发现钱壮有点低烧,她还对钱壮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一到关键时刻总是出问题啊?沙颖所说的“关键时刻”指的是办协议离婚这档子事。当时钱壮嘿嘿一乐,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要排除故障去争取最后的胜利!钱壮所说的“胜利”同样指的是办好协议离婚这马子事。这之后,沙颖对钱壮的低烧并没在意,让她倒有些放心不下的是一周以后他们的“婚事”。本来她想这周就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钱壮也是这个意思。可没成想,柳树街派出所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说是一周以后市领导要来南城检查社会综合治理情况,柳树街地区是这次检查的重点区域,于是乎柳树街派出所便被要求配合区综治办、街道办开展为期一周的“社会整治专项行动”。那天晚上,钱壮回家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正要出门的时候,迎头撞上才刚刚下班到家的沙颖。钱壮问她吃晚饭了吗?沙颖说办了一天的案子,累了,不想吃。沙颖忽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钱壮的额头,见他有点低烧,就问他吃药了没?钱壮说刚刚吃过。沙颖问他吃的什么药?钱壮嘴角微微一翘,抓起沙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温和地告诉她,药是她的“一摸”。沙颖“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卫生间,很快从里面传出尿液的喷洒声。钱壮背好包,隔着虚掩的卫生间门告诉沙颖自己这周要在所里加班,并嘱咐她如果自己这个周末回不来的话,要她回家照看一下自己患病的父亲。沙颖只在卫生间里回了一句:“下周的事你别忘了就成。”语气上,听不出是累了还是烦了。钱壮沉闷地“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屋里,便低着头离开了家。

就在疲惫至极的沙颖歪靠在抢救室门外的长椅上失神之际,她被医生突然叫到办公室。医生把病危通知书摊在她面前,轻声告诉她,目前已将病人转到ICU,继续全力救治,但病人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中,几项数据都很不稳定,病人随时有生命危险。

钱壮的病情现在已大大超出了沙颖的预料。她忽然意识到,她现在要对钱壮的病情有一个最坏的思想准备了。医院在如此短时间里连下两次病危通知,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她当即决定,不能再有什么顾虑了,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通知钱壮的母亲。

沙颖在签了第二张《患者病危通知书》后,便立刻给钱母打去了电话。

接到沙颖的电话,钱母一时间脑浆子差点给急出来,连声斥责沙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沙颖说了句“对不起”后,便不再言语。钱母“啪”一声挂断电话,在屋里火腾火了的转起磨来。

我得赶紧上医院!怎么三十好几牛犊子似的儿子好不样儿的就得了脑炎呢?!可老头子怎么办啊?钱母忧心忡忡地想。

沙颖之所以没有在接到第一次病危通知后就马上告诉婆婆确实有她的顾虑。钱父几年前突然得了脑梗,接着又发展为脑萎缩,而且这一年来,钱父的脑萎缩发展得很快。到现在,除了还认得吃,其它方面已基本丧失了认知能力,身边根本就离不开钱母的照顾,哪怕离开须臾。沙颖当时想,如果冒冒失失的通知婆婆,到头来大壮这边儿要是没什么大碍,公公那边儿因一时无人照顾再出点闪失,那自己这不是给婆家添乱嘛。

“老钱啊,和你说个事,你好好听啊,刚小沙来电话说大壮病了,儿子,咱们儿子病了!所以我这会儿啊过去看看儿子,一会儿就回来!”钱母把一盘之前已洗好的小西红柿和两块蛋糕放在钱父身旁,“回头你要是饿了,就先垫补垫补,头午饭前我就回来。我回来前,你别动窝儿啊,就在轮椅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听见没?”坐在轮椅上的钱父瞪着浑浊的眼睛,默默无语地望着钱母。

“听见啦?那我去看儿子啦,我回来前你自己可不能动啊,行不行?”钱母俯身对钱父最后试探道。

钱父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声音。

在医院里,钱母忍着强烈的剧痛,耐着性子坚持听完了医生对钱壮病情的介绍和下一步救治方案。随后,表情平静的钱母问医生,她儿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医生告诉她能不能醒过来,现在没法做预测,因为从目前脑损伤情况看,病人即便救治过来,也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听到这里,钱母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一瞬间被蒸发了,眼前一道闪光,身子飘进一团白茫茫的云雾里。

待钱母醒来时,她已经被谷所长和沙颖等几个人扶到医院后花园里的一个凉亭下休憩。坐在条椅上的钱母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别处,对身边谷所长的安慰不知不觉。立在一旁的沙颖始终默不作声,不知她在想什么。过了许久,钱母才从“别处”收回黯淡的目光,她先是看了谷所长一眼,接着又扫了沙颖一眼,最后把视线定在谷所长的脸上,低语道:“我儿子大壮,从落地到上礼拜从我这儿走,没生过病没吃过药。现在他弄成这样了,你说我应该找谁去?”谷所长低头不语,而沙颖已把脸悄悄扭向一边,旁若无人地盯着远处。

“谷所长,大壮在单位里,他是你的人……”钱母的视线移向沙颖,“小沙,大壮下了班,他就是你的人……”钱母提高了嗓门,“你俩现在听好了,大壮他这回要是真有个好歹,我就跟你们两个人玩命!大壮是我儿子,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们明白吗?”

谷所长把头埋得更低了;沙颖把脸扭得更偏了。

时近正午,谷所长亲自开车把钱母送回家。

“刘老师,您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有什么困难,您尽管跟我说。所里也是大壮的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壮的病一定会治好的。我,我送您上楼吧?”

钱母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谢谢你送我回来。你也挺忙的,就先回吧。”说完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楼门。

谷所长立在车旁,直愣愣地望着门洞,许久没有挪动脚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深地感受到心里有一种难以排遣的自责。钱母——刘老师——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教师,一个在公安教育战线上默默无闻地奉献了一生,施尽自己的智慧、才情和心血,把一块块“警察坯子” ,这其中也包括他这块“坯子”,脱坯成砖,变身为一方构建首都公安大厦的有用之石。而此时此刻,她自己的“大厦”却正在摇摇欲坠。望着刘老师苍老无力的背影,谷所长觉得自己对钱壮突发重疾难辞其咎,他甚至找不出一点点能够宽解自己的由头,心中不断涌动着歉疚、懊悔和不安。

高政委打来电话,谷所长缩回车里接听。高政委告诉他,分局大政委带着工会主席马上要来医院看望钱壮,让他赶紧回医院。

谷所长打着引擎,阴着脸挂上档。警车缓慢离开小区。

6

任民开着警车,车速很慢,像一条鲶鱼似的悠哉游哉地在街面上转悠着。“诶我说,找个地儿歇会儿吧?别老瞎他妈转了,转得人脑瓜子生疼。”副驾座上的叶璟一边抻着懒腰一边懒洋洋地说道。

叶璟是个警龄不到四年的北京大妞,人长得没的说,肤白皮嫩,就像她名字中的“璟”字,浑身散发着玉的光彩。她说“找地儿歇会儿”,意思就是让任民找个安全地带,她要冒一袋烟。

“一会儿就撤了,你就不能忍会儿。”任民冷冷地说。

“不能!”叶璟撅起嘴。

“唉,我真不明白,你说你,油光水滑的,干吗就这么喜欢让烟给熏着啊?”

叶璟微微扭过身子,抬手在任民的肩头上搡了一小拳,“少废话,赶紧的。”

警车驶离繁华地带,猫一样拐进一条僻静的街道,在一棵百年老槐树下停好。

叶璟不紧不慢地从警用“八大件”里其中一件专门用来放罚款单的盒套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烟是中南海点五的,火机是一次性的。她把烟盒送到任民眼前,“来一支?”

任民摇摇头。

“呦呵,怎么着,又戒了?”

任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警官证。警官证被里面夹杂的几张钞票、纸片和一块口香糖垫得鼓鼓的。一张彩票从警官证里滑出来,落在任民的大腿上。任民并未注意到彩票,只顾着把口香糖塞进嘴里,边嚼边咕唧道:“没有,鼻炎犯了。”

“嗤,又来了,你丫回回戒烟都是先拿鼻炎说事。”叶璟刚要点烟,忽然看到任民大腿根上的彩票,于是伸手摸去。

“诶诶,往哪儿摸呐?”任民坏笑着。

“瞧你那屌样。刚你这儿掉了一东西,我看看是什么!”

当任民低头看到彩票时,笑了,“呦,你瞧这事儿闹的,我还以为你找打火机呢。”任民的丫挺越装越像。

“你要真能长出那玩意儿来,你丫得多拉风啊。”叶璟揶揄道。

“那我天天给你点烟啊。”任民继续坏笑着。

叶璟登时竖起柳叶眉,射出两道犀利的目光,嘴角挂着一丝狞笑,猛然伸手朝任民的下面直杵过来,“我先看看你丫有没有那玩意!”

“哎呦……疼死我啦……”任民慌手忙脚地拉开车门,逃似的蹿出车外。那张彩票也被他丢在车里。

“哎呦,咝——”任民忽然觉到自己的右大腿根翻起一股火辣辣的痛感,嘴巴不由自主地咧起来,“你还真掐啊?”

叶璟伸出中指朝任民比划着。任民模仿着叶璟弯曲的中指,故作不解状,问:“什么意思呀这是?”

叶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中指没有伸直,成了一个勾引的手势,于是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叶璟笑起来还是挺腼腆挺淑女的,任民喜欢看她笑。

“别掐了啊。”任民小心翼翼地钻进车里。

叶璟拾起彩票,端详票面,“呵,你还是彩民呐?”

任民揉着大腿根,“我是贱民。”

“你这贱民胃口还不小啊,1注3倍!怎么着,一个五百万还不够您老人家造的,还得玩儿三。我说你有这命吗,贱民?”叶璟将彩票递给任民,随后点着烟,深吸了一大口。

任民捏着彩票,一丝隐痛掠过心头。

“这是大壮的。”任民淡淡地说道。

“壮哥的?壮哥还玩彩票呐?”叶璟好奇地问。

任民“嗯”了一声,把彩票夹进警官证里,收好。

叶璟轻轻吐出一个烟圈后问任民,如果他俩合买彩票,可不可以加她一起玩?任民说自己从来不在这上面瞎耽误工夫,说要不是那天钱壮在所里忙得跟转磨似的,急赤白脸地让他帮着买这张守号守了两年多的彩票,他还从未去过彩票站呢。

“唉。这不,还没来得及给他呢。”任民最后叹息道。

“这号壮哥都守了两年多了?”叶璟瞪大了眼睛,“哎,没准这期就中了大奖了呢!”叶璟的一对杏眼又眯成了一道缝。

任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要是这张中了大奖,算谁的?”叶璟向任民投去狡黠的目光。

“废话,当然是大壮的了。”任民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彩票的钱是你出的呀?”叶璟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任民白了一眼叶璟,把脸一沉,“帮哥们儿办事还这么算计,你累不累啊?”

叶璟掐灭烟,掏出唇膏,一边对着镜子抹着,一边淡然说道:“只怕到那时候啊这人脑袋非得打出狗脑袋来不可。”任民说自己早就渴望能变成一条狗了。叶璟说任民八成变的是一条落水狗,剩下两成铁定是关在狗肉馆铁笼子里的一条肉狗。

两人笑成一团。

7

真让叶璟说着了,也是任民做八辈子梦也梦不到的事情,就在这个秋风团扇的午后,毫无征兆的发生了——那张钱壮叫他帮着买的,钱壮自己守号守了两年多的彩票,在上一期中了头奖!

这天,当任民肩负着“守号使命”二次来到那家彩票站时,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彩票站门外张灯结彩,人群鼎沸,门口的一支小音箱里放着过年时经常听到的主流歌曲……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让这个蜗在繁华街头的小门铺显得格外的抢眼。

任民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彩票站干嘛要整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发生了什么群体性事件?这时,彩票站门楣上方挂着一条黄色的横幅映入他的眼帘,上书的大红色标语像针一样刺进任民的眼中——热烈庆祝本站喜中大乐透一等奖!

“任儿,任儿……”油渣儿像泥鳅般从人群里拱出来,凑到任民跟前,“嘿嘿,任儿,你还是穿便衣透着精神……

任民瞟了一眼油渣儿,一副爱搭不理的表情。

“前儿个晚上你可把哥熏得够呛啊……嘿嘿,是我嘴欠是我嘴欠。”油渣儿自己赶着自己的话头儿说。

“这儿干嘛呐?怎么这么热闹?”任民问。

油渣儿满脸兴奋,“哎呦不得了,你没瞅见吗……”他回身指了指身后的横幅,“这儿出大奖啦!两千万啊!一个人的!我操!”

“麻包?”任民惊讶地问。

 “亏你还是警察呢,有绕世界的说自己中了两千万吗?那不勤等着让人绑呢嘛,是麻包这儿上期出了一头奖,这孙子还玩了一三倍!你说当年国家提出实现四个现代化也不过是让国库翻一番呀,是不是?这孙子可真不客气,一下子翻了三番!”

任民听到这里,心想,这“孙子”要是钱壮那该多好啊。

“任儿,你还不趁着这股子仙气儿进去买两注?这年头,宁当彩民,不当股民,是不是?”油渣儿七情上脸地讨好道。

任民本来就是来买彩票的,可一看这里人太多,保不齐的再碰上几个熟人伍的,看见自己也凑进来鬼头魔儿眼的博彩淘金,总让自己觉得有些难为情。再加上油渣儿也混在这里,自己说什么也不能与他为伍啊,那得给他多大的脸儿啊。“得,这股仙气儿还是你采吧,我没那福分。走啦。”任民丢下话儿,骑车匆匆离去。

任民骑车奔了天桥,他打算在那儿附近买了彩票后,顺便上医院看看钱壮。转了半天,任民才在一条小街里找到一家彩票站。与麻包那里相比,这家彩票站冷清得出奇。屋里只有老板一人,躲在体彩机后面百无聊赖地看着网上的韩剧。

“老板,您给打一注这号。”任民向老板递去一张纸条。

老板起身接过纸条,准备上机打号。忽然他笑了,“哥们儿你可真逗,这组号可是上一期的头奖号,你怎么还买呀……

“什么?”任民直目瞪瞪地问。

“这是上一期头奖的号!你要是上一期买了这号,那你可就抖大了!今儿个再买啊,黄花菜都凉了。换个号吧。”

任民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干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条干布条,随风徐动。老板后一句话连同老板这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哎哎,怎么了兄弟?”老板拉住任民的胳膊,“怎么了这是?不舒服啊?”

任民被老板的一拉拉回到现实中来,仿佛经历了一番起死回生,他努力掩饰自己失态的举动,谎称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

这会儿,任民再也不想在这里多耗费一分一秒了。“不好意思,我是帮人代买,换什么号,回头我问问他再说。谢谢啊!”任民包水不露的圆了话儿。

整个一下午,任民马不停蹄地转了十几家彩票站。他每到一家,二话不说,闷头闷脑的凑到大乐透中奖号图表前,掏出字条,比着图表上面登出的上一期中奖号仔细核对,至少三遍后才转奔下一家。

终于,任民把他能找到的彩票站全都扫了一遍。终于,他十二分清醒十二分清楚的认识到了,今天下午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现在是一个千万富翁了!

任民迫不及待地在街边买了一盒烟,来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坐在那里滋滋有味地享受着他的“开戒烟”。就在这飘散的烟雾中,他high想着,这笔钱可以轻而易举的就让父亲的那家饱受财务危机磋磨而正在奄奄一息的小公司立刻起死回生,并换发出耀眼的光芒,说不定将来还能挤进世界五百强呢。这笔前可以让他信手捏来任何一种他想要的生活景象,只要他想要。有钱真好!做大富翁真是太爽了!任民的眼睛闪耀着明亮的目光。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街景一下子亮丽起来,拥堵的路面,嘈杂的人群,陈旧的店铺,凌乱的灯箱,一切有序无序的光影,全部绘成为一轴春色满园的画卷。

任民的high想还不到一颗烟的功夫,他就醒了,完全的醒了。

我干嘛呐这是?我在这儿发什么傻、打什么歪主意啊?不错,这“两千万”的确就握在自己的手上,可这“两千万”真的就属于自己吗?这可是我帮哥们儿买的啊,这笔钱轮得到我在这里琢磨吗?任民想到这些,身上顷刻间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为自己刚才的high想开始感到有一点儿良心上的不安了。这时,任民的耳边忽响起叶璟鬼里鬼气的那句话。他知道,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谁花的钱谁就拥有这张彩票的所有权。是的,这张彩票的确是我花钱买的,可我为什么就是没有勇气去拥有它呢?

任民掐灭烟,看了一眼天坛医院的方向,便起身离去。任民在一处街边垃圾桶旁停下脚步,掏出刚买的烟和打火机,毫不犹疑地扔了进去。心想,这烟还得戒!

ICU病房里,带着呼吸罩的钱壮依旧双眼紧闭。任民俯下身子,几乎把嘴贴在钱壮的耳朵上,呢喃道:“大壮,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信儿,你中了头奖啦!就是你让我买的那张。”任民警惕地打量过四周后,小心翼翼地拿出彩票,摆在钱壮眼前,接着说:“哥们儿,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两千万,就在你眼前呢。等你醒来后,这就是你的啦!不过,咱先说好了,你得分哥们儿点儿。啊?你说分多少啊?那我怎么着也得帮你造它个百八十个的呀,谁让咱们是哥们儿呢。什么?你说行啊?那咱就这么定了啊,在你醒来前,我先替你保管着这张‘支票’,等你醒来后,赶紧给哥们儿提现去。不过,这会儿哥们儿还真得和你交个底,这钱太多了,估计我下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我怕自个儿这越往后啊越扛不住,所以你得快点儿醒来!听到没?”说完,任民小心翼翼地收好彩票。

任民从医院里出来后,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尽管雨不大,可他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掌捂住上衣兜,跑到路边,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车里,出租车司机问任民去哪儿?任旻说,去柳树街。出租车司机笑呵呵地又问:“北京人?”任民被司机的问话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就里道:“是啊。怎么了?”出租车司机感慨道:“不瞒您说,今儿我在城里拉了一天,您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北京人。您说,这北京城还能呆吗?!”任民清冷一笑,未语。

8

钱壮转入ICU已经整整二十天了,依然处于深度昏迷中。虽然医院始终在全力救治,但病情至今没有一点点好转的迹象,这让钱母终日焦虑不安,又极度困惑不解,加之钱父的拖累,更是让她苦闷到了极点。她每天都是强打起精神,鼓足勇气,怀着虔诚的祈盼,走进医院,走近儿子身边,而每一回却又是满腹哀愁、惶恐,带着巨大的失意和挫磨,离开儿子,离开医院。

这天,钱母做好了午饭,都是些粗粮细做,符合老年人营养需求的“养生饭”,一盘生拌杏仁苦菊、一盘清蒸蘑菌、一小碟加了醋汁的核桃仁,几块白薯和芋头,而最重要的是那锅每日必备的“五行粥”。这是儿子钱壮特意为他们老两口不知打哪儿淘来的粥方,坚决要求他们每天食用,说是对修补老年人的元气有着十分神奇十分独到十分见效的作用。钱父打喝上第一口“五行粥”,就与这口儿结了缘,每天两大碗,至今一年多从未断过。虽没看到“见证奇迹的时刻”,但钱父的精神头儿确实比从前满堂满馅儿了许多,这让钱母倍感宽慰。

钱母盛好粥,放在钱父面前。钱母刚刚端起自己的碗,就见钱父鼓着黑脸,伸手一扫,把面前的粥碗打到地上。随后,钱父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钱壮照片,嘴里“啊啊”地唤个不停。钱母惊愕不已。

对于谷所长来说,缺了钱壮的三警区,就像缺了提环的拉链,合扣儿不合手,用着费劲。警长得力不得力,对于派出所整体工作的运转至关重要。单拿值班这一天来说,警长的实操就不可小瞧,这里面的拿捏最吃功夫。警长接班后,除了对值班工作流程事先做好与之对应的工作方案,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得灵活的根据本警区警员当天的体能状况和精神状况麻利儿的做出更趋合理的安排和调整。谁谁值治安前台,谁谁负责白天出警,谁谁负责前夜出警,谁谁负责后夜出警,谁谁负责盯材料,谁谁和谁谁主责什么和什么,谁又病了,谁又请事假了,谁又在装孙子请例假请狗屎假不玩活儿躲清闲儿,等等,他都得心中有数。这是基本功,一招一式都得有板有眼。一手狗扒拉大白字儿通篇儿辞章乱法的主儿,您就得尽量少安排笔头子上的活儿,避免局头儿一边审材料一边骂大街;好白嚼好白呼好单口相声的主儿,您就得撒开了让他调解纠纷去,直到把对方说晕了为止;眼里不揉沙子总想在平凡的岗位上累吐出不平凡鲜血的主儿,您就索性给他机会去充当一面“红善势力”的保护伞,去盯案子;胸无大志又一天到晚碎嘴唠叨,整个一“要饭的养兔子——人穷嘴碎”的主儿,您就得想着法儿的把他发街上脚巡去,图的是能让兄弟们落个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净,同时也能暗助这位爷在繁华都市的喧嚣中,练就金刚不坏之身;私交不错脾气秉性都挺投缘的哥们儿,没说的,时不常的鸭默雀静儿的留在身边打点小零工,等等,他都得能做到气定神闲玩于鼓掌之中。这是硬功夫,高接低打都得有章有法。这么说吧,如果套用足球场上的一个术语,警长就是一铁打的“中腰”,承上启下,非他莫属。

谷所长很清楚,钱壮突然留下的这个缺,在派出所庞杂精微的日常工作中是绝对不能空得过久的。如果不尽快解决,时间越长,糟心的事也就会越积越多,保不齐就有可能影响到派出所的整体运转。这对一所之长的他来说,是决不允许发生的。必须先尽快划拉出一个代理警长来。谷所长想。

让谷所长想不到的是,这件本来易如反掌的事现在竟会变成“云彩上挂帐子——落不得脚”的局面。他原本以为即便是小小的代理警长,但对一些有心进步的人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代理警长只需往前迈一小步就是警长。警长不同于过去的班组长,它在现行的行政序列里正经也是个现职副科啊。高政委却说这事儿可能有点吃劲,谷所长问吃什么劲?高政委抬起手掌抹了一下额头,说谁能耍得动这“爷军团”呢?谷所长皮笑肉不笑地咕唧道:“有这么严重吗?”谷所长的话说的有点怂。显然,高政委所说的“爷军团”让他忽然揪起心来。

事情果然像高政委说的那样有点吃劲。当谷所长把选代理警长的事儿在全所会上说了后,整整三天的时间里,竟然无人问津,就连谷所长之前看好的两个重点对象也都始终闷着,这着实有些出乎谷所长的意料,难道真是像老高说的那样,没人愿意来三警区吗?谷所长让高政委找时间在底下做一做那两个重点对象的工作。很快,高政委就给谷所长带来了令人失望的结果:一个谦虚地说自己才疏学浅,面对“爷军团”的那些老前辈们,自己实难担当三警区代理警长一职;另一个干脆直言不讳地告诉高政委,自己不想趟“爷军团”这股浑水。于是,谷所长和高政委决定连夜召开所务会,并特别要求全体警长也要参加,议题只有一个,确定三警区代理警长。

柳树街派出所的这次“政治局扩大会”进行到了午夜时分,摆在禁烟牌两侧的两个大玻璃烟缸里堆满了烟头,谷所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高政委的额头也快被他自己抹出一道沟了。可这会儿,不仅代理警长没推出来,各位警长却倒是借机一通儿轮番诉说自己警区的苦衷,好像今天的会开的就是诉苦会似的。而那几位各警区的带班副所长,有的废话连篇,有的叨咕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有的装傻充愣,唯有三警区的带班副所长歪靠在沙发上冷面无语。

“政治局扩大会”无果而终。待人散净后,高政委起身关好屋门后,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陷进沙发里。他仰着头,眼睛盯着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道:“这个大眼儿算是指望不上了。”高政委说的大眼儿就是三警区的带班副所长。

谷所长吞下一把药片,嘎巴嘎巴在嘴里干嚼着,半晌无语。

高政委把脸朝谷所长扭过去,像是试探性的问:“老谷,我昨儿个可听说了大眼儿一事儿,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不就是他要调到区政法委去嘛,有什么新鲜的。”谷所长不紧不慢地说。

“看来还真确有其事啊!这小子捂得可够严实的。我听说是他老婆找书记给办的,大眼儿这回算是跳出火坑了。”

谷所长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事儿实了吗?”

谷所长点点头,“应该就这几天吧。”

“唉,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节骨眼儿上摞挑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谷所长灌了一口茶水,冷笑道:“哼,好事儿呗。”说完点上一支烟。

“其实也没什么,人各有志嘛。不过,眼下三警区的这码子事儿,它、它也是个事儿啊。”高政委露出一丝担忧,“大眼儿指不上,别人又不愿来,啧啧。”

“别人不愿来,现在细想起来,也确实不能全怨人家。”

“话是这么说啊,可你看,就三警区现在剩下的这几块料,你说

谁愿意花功夫鼓捣啊?

“我看这事儿……还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谷所长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

“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是说从三警区里拔一个?”高政委摇头不止,“不不不,这太不靠谱了。你看啊,三警区,那五位爷就甭想了,剩下就是小任儿和小叶了,这俩也靠不住啊,小任儿那是少爷,小叶那是小姑奶奶。你还能指望谁?横不能这羊毛出在他俩身上吧?”

“没错。这羊毛就出在他们身上。”

“什么?谁呀?”

“那当然是小任儿了。”

高政委的眼珠子瞪得全剩下眼白了,“任民?你说任民?!”

谷所长微笑点头。

“老谷,甭看这小子的人名儿透着挺亲的,可这小子一点也不‘人民’!整天汤儿泡饭的咱先不说,他可早有过辞职的念头啊,要不是大壮和他关系不错,一直拉着他,这小子抹不开大壮的面儿,他早就辞了。真的!”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是也和我念叨过嘛。”

“那你怎么还会想到他呢?我刚才都甚至以为你想的是小叶呢。”

“小叶毕竟还是个女同志,年龄又太小,肯定不适合做这个。小任儿,我主要考虑的是,表面看这小子是有点像你说的那样,可你觉出没有,这小子身上还真有那么一股子仗义劲,不是流氓假仗义,是君子坦荡荡,这说明这个人啊人品上还是能靠得住的,人又善恶分明,业务上也挺老道的。至于工作经验工作方法,完全可以在工作中慢慢积累和提高嘛。事实上,我知道大壮工作当中的好些点子都还是小任儿给出的呢,回头有时间我跟你细聊,这小子,有点儿意思。”

“说实话,我这心里头还是没底……

“所以先代理嘛,这事儿回头我跟他谈吧。”

“这事儿啊还真得你和他谈,就这也保不齐回头他让你嘬瘪子,不定哪天他真辞了……

“他敢!我抽他!”谷所长掐灭烟。

高政委抬起手掌在额头上抹来抹去,“唉,我总觉得这事儿,不靠谱……不把弦儿啊。

9

由钱壮指挥的、叫众人望而生畏的“爷军团”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呢?

老大,是个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的主儿,两耳不闻窗外事,满脑子装的都是各种坊间“养生大法”,尤其热衷食疗养生之道。经过一番劳民伤财的折腾,这爷终于发明了一种“圣水”, 就是用不同的豆子和不同水质的水调制出五种颜色的水,自诩能根治百病,还为这“水”起了个雷人的名字,叫“阴阳天地五行水”。打那以后,这爷每天定时定量的就喝这五种水,雷打不动,人称“水爷”。一次,水爷在外面出110,因为是一件屁大点儿的小纠纷,水爷也就没当回事,以为现场抹鼓个三五分钟就能回来了,可没成想遇上的是一件狗扯羊皮的糟心事。110处理到一半的时候,时针转到了喝五行水的钟点,这可把水爷给慌着了,于是急忙打电话向钱壮求助。钱壮当时正在所里急赤白脸地和谷所长掰扯警区加班费的事呢,一听水爷要自己派人给他送水去,当即把牛脸一绷,瓮声瓮气地说:“水爷,您少喝点儿吧,您看看您现在您那脸色儿,都快成万花筒啦!”这话叫谷所长在一旁乐了半天。不过,钱壮还是想着水爷呢,一出了谷所长办公室的门,便亲自把五行水给他送了过去。毕竟是老同志嘛。任民后来知道这个事后,觉得水爷是倚老卖老讨人嫌,就想逮空儿烧叨烧叨这爷。一天,任民凑到水爷跟前,紧盯着他的秃脑壳,一边细细打量,一边肃然起敬的赞叹道:“水爷,您还真别说诶,您这五行水喝的,还真喝出奇效来了……”水爷的两只豆眼已经开始放光了。任民不紧不慢地说:“您老难道就没发觉?您看您的脑门子上可都长出五环旗啦!像您这样的人才,罗格主席到底知道不知道啊?!”水爷把方脸拉成长脸,斥道:“小王八蛋,拿你爷爷打哈哈是不是?!”自从上次水爷喝到钱壮及时送来的水,还帮他抹平了磨烦人的110,水爷每到值班这天,渐渐改掉了不管警区里有多忙到了晚上十点半一准儿回屋睡觉的老习惯。这是让大伙儿后来没有想到的。

老二被借到区综治办了,属于“区里人”了,这里就不提了。

老三这个人总让人觉得这爷的脑神经回路可能有点儿问题,多少年了就没人知道他不笑时是个什么模样,一天到晚有没有乐呵事他都“嘿嘿”笑个不停,人称“喜爷”。这爷,吃饭笑,喝水笑,抽烟笑,如厕笑,开会笑,巡逻笑,出警笑,问案子还笑,就连睡觉也是半睁着一对笑眼,直楞楞地刺向虚空,让人看着都渗得慌。有一回,喜爷参加分局一老同志的追悼会,当向遗体告别时,喜爷竟也是三笑三鞠躬,惹得位列一旁的逝者家属们齐刷刷地瞪着红肿的眼睛向他投去愤怒的目光,就这样也没碍着喜爷笑不唧儿的从他们面前稳步走过。事后,高政委为此挨了分局政治处主任一顿狠剋。一次问案子中,一名犯罪嫌疑人实在搞不清面前的这位矮墩墩胖乎乎的警察,为什么脸上总挂着古怪的笑容?终于到最后才鼓足勇气,怯生生地问喜爷:“大哥,问您个事儿成吗?我该撂的可全都撂了,您怎么还笑啊?您笑什么呢?”喜爷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招牌笑,慢条斯理地说:“孙子,你听着啊,你知道阿弥陀佛为什么老是笑吗?”犯罪嫌疑人把嘴一撇,说当然是因为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啊。“嘿嘿,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告诉你,阿弥陀佛那不是在笑,他是在哭!因为他老人家没有哭的功能,只能用笑来代替哭!哈哈,懂吗?孙子!”犯罪嫌疑人又问,佛为何要哭呢?喜爷扔给嫌疑人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笑答:“为什么?他为人世间里接长不短的蹦出你们这些畜生而难过,他当然要哭了。”犯罪嫌疑人想了一会儿,又问:“大哥,那佛要想笑的时候那咋办啊?”喜爷用夹烟的手指点着犯罪嫌疑人,笑着说:“嘿嘿,那他就不是佛!”

老四,人称“雷爷”,不单是指这爷宽音大嗓声如洪雷,更多的是指在这爷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分局“朝野”的雷事。那时候,雷爷还是这个所的副所长,有一天夜里,雷爷领着组里四个警察在天坛西门附近的一个小路口执行设卡盘查任务,因为这是一条“贼道”,雷爷他们几个就对过往的车辆和形迹可疑的路人查得很紧。这时有一辆保时捷卡宴朝这里驶来,在距卡点还有百十来米的地方,卡宴停了一脚,继而又提速驶来。雷爷发觉卡宴有点不对劲,便警惕地拔出手枪,示意卡宴靠边停车接受检查。卡宴老大不愿的停在路边,司机从车里探出头,刚想套近乎,就觉得耳边传来一声炸雷:“把火儿熄了!”司机用手指擞了几下耳朵眼,说他和谁谁是铁朋友,又说他和这个谁谁刚落下电话还没几分钟呢。他说的这个“谁谁”是雷爷他们分局主管治安工作的副分局长,也是雷爷的顶头上司,因为雷爷是下面派出所主管治安的副所长。雷爷丝毫也没有理会卡宴司机说的话,反而再一次警告他:第一,熄火;第二,人下车;第三,接受人、车检查。说完指着车后座又找补一句:“你们两位小姐也请下车。”雷爷说话这工夫,卡宴司机不急不慌的拨通手机,嘀咕了几句后,便把手机伸到雷爷胸前,说谁谁让他接电话,雷爷说他没工夫接谁谁电话,卡宴司机急忙强调,这是你们局长谁谁的电话!雷爷皱着眉头接过电话,听出确是谁谁的声音,便自保家门:“柳罐韩炳光。”谁谁问雷爷他的朋友有没有妨碍你们执行警务?雷爷扯开大嗓:“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你是局长我是所长,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差事,你忙你的我干我的,咱们谁也别跟谁瞎鸡巴搅和,行不行?!”一席话把现场所有人的眼珠子全部震爆。雷爷把手机扔给卡宴司机,吼道:“怎么着,你丫还想让我说几遍啊?!”卡宴司机和后座上的两位小姐叽里咕嘟的全下了车。雷爷后来的仕途中有一次绝好的提正机会,可不知什么原因,到了泡了汤。捱满副所长职务年限后,提不上去的雷爷自然也就卸任了,可“雷爷”在分局上下却是越叫越响亮了。

老五是个老电影台词迷,他每天要是说一万句话,得有八千句嚼鼓的是电影台词,人称“词儿爷”。和叶璟一起驾车巡逻时,看到叶璟拿出小化妆镜左照又照,他便友善的劝道:“‘漂亮的脸蛋也长不出大米来呀。’(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值班所长叫他临时回所加个班,他把脸一沉,说:“‘党卫军少尉先生,我要做的正相反!’(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当他费尽心机拿下一起案子时,他会冲着垂头丧气的犯罪嫌疑人得意洋洋地说:“‘胜利就在眼前,可是你却看不到胜利的到来,这是多么的遗憾啊!’(国产电影《烈火中永生》)”一个脏兮兮的外地小青年被他带到钱壮面前,他立正报告:“‘在这个毛孩子的身上,我们找到了一份名单。’(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说完将一打小广告彩页交给钱壮。要是遇上所里同事在训斥自己的小孩功课做不好时,他会过去对这个孩子语重心长地说:“‘你好好的干吧,要好好的学手艺,一辈子都用得着。不要虚度自己的一生。’(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最神奇的是有一回,一句只有九个字的台词竟让这爷荣立了一次个人三等功!那天,钱壮和任旻从外头带回一个偷自行车的,钱壮正在给这人登记的功夫,这爷慢悠悠的凑到这人跟前,黑着脸猛然命令道:“把你的两只手伸出来!”偷自行车人被唬得一个激灵,一脸茫然的伸出手。“手心朝上。别动,放好了!让我来看看你的手相……”这爷装模作样的看了几眼,接着就是长空一道闪电,语惊四座:“‘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前南斯拉夫电影《桥》)”就在钱壮和任旻被逗得要笑还没笑出来的当口儿,偷自行车人竟“扑通”一声跪在这爷的脚下,这爷冷不丁的受此一惊,人像弹簧似的蹦了起来,幸亏任旻人到手到,托住他的老腰,这爷才没崴着自己的脚。这时,钱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悄声吩咐任旻和这爷看管好这个人,自己回身就对这个人的身份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核查。很快查明,这人两天前在老家因为家庭矛盾杀死岳父,重伤岳母。当地警方还未来得及将协查通报挂到网上呢,一听说这人在北京给捏了,连呼北京同行太神奇了。从此,这爷就有了“神爷”的美称,反正这爷平日里也是个神神叨叨的主儿。那名杀人犯估摸到死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栽在一个一句正经话没有见天儿没个正形儿的警察手里。惹得同样对老电影台词情有独钟的高政委常常在人前感叹词儿爷——“唉,‘当检察官委屈他了’。(日本电影《追捕》)”

老六姓文,人也文驺驺的,在到柳罐派出所之前一直在分局机关效力,先是在办公室负责写材料,一写就是十一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官儿嘛——这个离局头儿们最近的地界——当然就要吃官了,可奇怪的是,这“文”人到后来竟连个现职副科长都没混上。按说滋要是在办公室呆上个三年五载的,搂个一官半职的本不是个什么难事,可不知怎么搞的,官运的齿轮一转到他这儿就总是丢转儿。后来他又去了纪委,整天还是离不开写材料,所不同的是,他把更多的注意力转向了文学创作,一些散文、诗歌、小说开始见诸报刊和网络,他为分局专题创作的一些小品和诗歌,在市局几届警察文艺汇演中多次获得了一、二等奖。就在他刚刚为分局创作了一部秉承领导旨意的九幕大剧场话剧剧本后,分局开始贯彻市局关于“机关整编”的指示精神,要求机关“多余人员”全部下沉到各个派出所,充实基层警力。“文”人位列其中,毕竟警界里没有“文学警”这个警种嘛。“沉”前,领导找他谈话,关心地问他想去哪个所?“文”人这回总算是为自己转了一下脑筋,嗫嚅着说自己想去一个离家近一点的派出所。两天后,领导满足了他的心愿,“文”人“沉”到了——离他家骑自行车也就一刻钟——的柳罐派出所。刚到所里,没一个警区愿意要他,觉得毫无基层实战能力的“文”人是个累赘,最后是钱壮收留了他,条件是本警区里所有个人的年终总结、学习心得等磨缠人的东东全部由他实行“门前三包”——包写、包编、包整理。由此,“文”人被三警区正式授以“文爷”光荣称号,至今不衰。自打文爷成为一名基层警员,他便给自己定下了一条铁规:滋要是系统派下来的文字活儿,不管是出自于市局、分局,甚或所里(“门前三包”不算),一概不接!!他终于横下心来,决绝地认定了一个真理:在自己的后半辈子里,要为自己,真正的自己,去写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可从那以后到现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文爷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没写出来,“落草为寇”的他,每天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一昼一夜。有人说文爷是江郎才尽,也有人说文爷修行不够,“我”字太重,还有人说他啥也不是,文爷对这些说道都是冷面置之,倒是他媳妇的一句嘟囔,让文爷闻后放声大笑——“你这人啊,干警察屈才,干别的吧又没才,你整个就是一‘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命!”他媳望着他那张笑歪的脸,不安地说:“你这笑太吓人,你明儿赶紧麻利儿的去给我看看心理医生吧。”文爷没去看心理医生,他觉得石榴树上能结出樱桃来,正经是个稀罕物呢。少了“文学警”的分局“警察文化事业”照样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10

刚从医院回来的谷所长,立刻把任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任民说自己也正好有事要找他。谷所长一边揉着有些酸涩肿胀的眼睛,一边叫任民先说。

任民先是喝了一口谷所长的茶水,然后有些急迫地告诉谷所长,他可以花钱为钱壮从国外请来世界级的专家。谷所长问他那得花多少钱啊?任民说一百万美元还不够吗?谷所长直目瞪瞪地问任民是不是他爸的公司上市了?任民说他爸快上鸟市了。谷所长递给任民一支烟,任民摆摆手,谷所长自己点上。谷所长叫任民别再扯淡了,说世界级的脑科专家有一半都踪在天坛呢,世界拳王阿里还投奔过这儿呢,又说钱壮现在的病情根本就不是钱的事,让任民别再操心钱的问题了。任民耷拉着脑袋,不再言语了。

翻过这篇,谷所长就开始撺掇任民代理警长的事。任民挠了半天的头皮,末了还是语焉不详,这让谷所长心里又气又急。

“大壮过几天还要进行二次手术,以后会不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这都不好说。现在唯一能说就是,大壮的工作必须要有人来代理。你呢,也谈不上是临危受命,反正我觉得你比较合适。至于你干不干呢,我觉得你必须得干!”谷所长最后整着脸子说道。

任民眨巴着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

派出所今天的午餐里有每周一次的炖排骨,这也是任民最爱吃的。可他没心思吃,径直回了宿舍,反锁上屋门后,一头扎在床上,想着心事。

任民确实想要好好琢磨琢磨,不是琢磨当不当这个代理警长,而是他如何处置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张时时刻刻带在他身上、装在他上衣兜里的头奖彩票,距离最后的兑奖期限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了!而现在,钱壮还在“沉睡”中,丝毫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这不免让任民变得烦躁起来。这几天,他时常徘徊在中国体育彩票中心大楼前,这栋大楼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每天骑车上下班都要打楼前经过,只是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座灰色的建筑物,更是绝然的想不到,这栋大楼竟会成为他触手可及的一个大金库。只要他一伸手,白花花的银子就会像决口的洪水,喷着雪白的浪花,滚滚腾腾地扑向他。现在,这笔可以让他通天的钱就在他眼前,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天;可现在,它又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得让他望天兴叹。

任民翻身坐起,眼睛盯在对面的空床上,脑海里翻腾出钱壮靠在床头认真揣摩“彩票学”的身影。此时,任民望着空落落的床铺,一个激灵让他终于下了决定,他要咬紧牙关再等等。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必须得等,一定要等到他的哥们儿睁开眼,看到他的“两千万”为止!谁让他们是是哥们儿呢!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是哥们儿;朋友讲缘分,哥们儿永远是哥们儿!记住没?”任民每每一想到钱壮两年前和自己说的这番话,就会让他脆弱的神经登时有了一种淬火成钢般的坚硬,而这会儿,更是坚不可摧。

两年前,钱壮和任民为了核实一起小案子线索,驱车四十多公里,扎到京西的一个山谷里。那是冬天里一个阴霾的下午。出门前,他们听气象预报说,傍晚西部山区有小雪。

去山区核实线索的差事,原本商定的是,刑警出一个人,所里出一个人。可后来,刑警通知所里,他们来不了了,说是他们都扑在一起重特大案件上了,实在抽不出富余人手来,实在不好意思让所里同志受累,可也实在是没辙了。就这样,“受累”只能落在三警区的头上,谁让这起案件发生在他们的地界儿上呢。刑警的临时“退出”,打乱了钱壮当日的勤务安排,均衡再三后,他把任民从巡逻点上抽下来,随他一同前往山区。

直到警车出了城区,坐在副驾上的任民还在对刑警的“不义”大呸不止,一通儿数落分局刑警的不是,说那帮衙役没几个好鸟,鸡贼得狠,这要是一起有卤儿的案子,他们才不撒手呢。接着,他又开始数落起市局刑警,又从市局刑警数落到中国刑警。最后,话头一转,开始夸起美国刑警来,说人家如何敬业如何牛逼如何天上地下神五神六……钱壮一边开着车,一边哼哼呀呀的像一个捧哏的角儿附和着任民的调侃。

“你丫见过美国刑警吗?”钱壮抽不冷的问任民。

任民呛了一口烟,几声干咳后扯着嗓门说:“咱们连香港都不让去,我他妈上哪儿见美国刑警大哥去呀?!”

警车载着两人的欢声笑语,一路驶向京城西部山区。

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一个热心的村民告诉他们,穿过村子,可以看到一条通向山里的水泥路,顺着这条路能直达他们要去的桃屿山庄。钱壮问,上了水泥路后还有多远?村民说,开车也就十来分钟。当警车终于摸到了那条村民说的水泥路时,却被堵在了路口处,一条粗大的铁链横亘在警车前,一块写有“林区防火道,严禁社会车辆通行”的公告牌戳在路口一侧。水泥路被封死了。

两人一左一右下了车。钱壮望着醒目的公告,有点不知所措。任民走过去,想看看铁链是不是能拿掉,结果发现根本不可能。“锁死了,怎么办啊?”任民扯着嗓门回身问钱壮。钱壮皱着眉头,一边踅摸一边咕唧道:“这儿也见不着人啊?”任民问钱壮还知道别的路吗?钱壮说,你这不是废话嘛。任民眼珠子贼溜一转,说你看天儿阴的这么厉害又是山区现在又没路,又说这小破案子破不破的无关痛痒,干脆打道回府得了。钱壮把脸一沉,说你丫少扯点儿淡好不好?任民把脖子一梗,问钱壮现在怎么办?钱壮说好办,把车搁这儿,腿儿去!

走在防火道上,优哉游哉的钱壮指着四周空寂的山林,说难得在不见人烟的山里走一回,说这里的负氧离子不知要高出城里多少倍,今儿的肺真是赚翻了。只顾在前方闷头赶路的任民,停下脚步,回身冲钱壮嚷道:“赶紧着吧大哥!没听天气预报说这里一会儿有雪啊。”

钱壮和任民从桃屿山庄返回时,山谷里飞起了雪花,不是细碎的小雪花,而是片片梨花般的大雪花。两人在防火道上走了将近一半路程的时候,整个山谷就已被迷迷漫漫的雪片捂了个严严实实。这迅猛的浓密的厚重的雪,仿佛把乌沉沉的天空压碎了,一个劲儿地从昏暗的山谷上空,松松屑屑地塌落下来。

“啊——‘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灰蒙蒙的雪尘中,传来钱壮高亢的嗓音。神情亢奋的他,此时一点也未留意到身后的任民,步子正在变得艰难而又零碎。

一种莫名的剧烈的无法排解的恐惧,正像压向山谷的阴霾,一股脑儿的灌进任民的身体里。此时,他的肺仿佛被瘴气所填满,心脏也在这难耐的湿热中萎靡起来。一种死亡的气象正向任民袭来。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高歌前行的钱壮,忽然感到哪里有点儿不对头,他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愣住了——居然不见任民的身影?第二眼把他惊着了——任民一动不动的躺在五十米开外的雪道上!钱壮转身便向任民跑去,一边跑一边想,这哥们儿什么意思啊?玩儿什么呢?

钱壮跑到任民跟前,看到任民缩成一团,侧卧在雪地上,人没有一点动静。他试着叫了他两声,人没反应。钱壮慌了神,他急忙扑过去,一把将任民搂进怀中。他吃惊地看到,任民脸色煞白,两眼紧闭,像死去了一般。钱壮用手拍打着任民的脸颊,呼唤着他,继而对他的人中狠命地掐起来。

任民终于醒了过来,脸色依旧惨白,他向钱壮呢喃道:“我不行了,快带我离开这儿……”钱壮扶起虚弱不堪的任民,见他步履蹒跚,就干脆背起他,向山下疾步而去。

回到警车,任民似乎好了些。而陷在驾座里的钱壮还在不停地喘着粗气,他心有余悸地告诉任民,自己刚才被他吓坏了,问任民是不是有心脏病。任民说自己没有心脏病,刚才只是滑了一跤,脑袋磕地上了,并说自己现在好多了,让他别担心。钱壮却要带任民去医院看看,检查一下脑袋。任民说不用,真的不用。为了让钱壮放心,任民说自己刚才的情形,以前也曾有过,但事后都没什么大碍。钱壮不容分说,坚持要带任民上医院。任民拗不过,只好随钱壮一起去了医院。在最近的一家医院里,任民被检查了一遛够儿,什么毛病也没查出来。钱壮半开着玩笑说:“你丫刚才在山里是不是玩儿哥们儿呢?我这膀子现在可还酸着呐!回头儿烤串找你啦。”任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得惨淡。

钱壮后来和一个天坛医院的朋友说起任民的病情,本意是想打听一下任民的脑袋会不会遗留一些问题。医生朋友仔细听过钱壮的讲述后,分析任民可能是心理上出了点儿问题,应该尽快去看看心理医生。当钱壮小心翼翼地试着建议任民去看一看心理医生时,任民沉默半响后,终于鼓起勇气,向钱壮道出实情,说自己半年前就已看过心理医生了,自己是幽闭症患者。钱壮问,“幽闭症”是啥东东?任民说,就是人不能呆在一个高度封闭的环境里,比如飞机、地铁、电梯,甚至稠密的人群中,否则,时间一长,这人最后就有可能自己把自己给吓死。钱壮听后瞠目结舌,说人还能有这毛病?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任民苦笑道:“我原来没这毛病,后来就有了呗。”钱壮问任民,你怎么知道有自己有这毛病啊?任民说自己有一回坐飞机,好不样儿的突然就喘不上气来了,接着就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恐惧,觉得自己要死了,后来的情形和山里那回差不多,最后弄得飞机中途迫降。听到这儿,钱壮的眼珠子都快瞪爆了,说你丫还有这么雷人的事儿呐!任民说自己当时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整个人疯了,就想拉开舱门跳出去。钱壮说太可怕了,继而恍然道:“我说上次你和刑警去云南外调为什么死活不做飞机呢,我当时还以为你有恐高症不好意思说呢。”任民说那次颠之行,火车一去一回,自己四宿都是在餐车里熬过来的,因为餐车上夜里不关灯,感觉会让他好一些。钱壮沉默了。任民转回刚才的话题,说那次在飞机迫降前,有一个女乘客一直跟他轻声细语地聊着,当时他还不知道那女的是在给自己做心理治疗,只知道她也是北京人。飞机迫降后,女乘客说自己是一名心理医生,并给他留了电话,还特别嘱咐他回京后一定和她联系。“后来我就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当然是那个女心理医生后来告诉我的。”任民淡淡地说道。钱壮听到这里,心头生出一丝费解,说大山里多空旷啊,怎么还能让你闹炸啊?任民解释说,那天山里的那个气象,让他感觉到自己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罐子里,那比坐飞机还要可怕。钱壮问,这毛病能治吗?任民说他已做过两个疗程了。钱壮又问,感觉如何?任民讪然一笑,说感觉就是钱没少花呗。钱壮接茬道:“我说的是效果,治的效果怎么样?”“效果?效果就是山里那样儿呗。”任民不以为然道。

钱壮沉默了有好一会儿后,低声问任民:“这些事儿你怎么都不和我说呢?干嘛非要一个人闷着?”

“我就没想说。要不是有山里那一出儿,我是不会和你说的,真的。”

“为什么?”

任民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这个事儿挺丢人的。

“丢人?丢什么人?”钱壮对任民的说法感到不解。

“这事儿我觉得特丢自己的面儿,怕让人瞧不起。”任民不自信地说。

“那,你和我说实话,前儿那些个日子,你一直闹辞职,跟这个有关吗?”

任民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一个挺要面儿的人,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狗屁不是的毛病,就让你这么不自信吧?竟然为这个选择辞职来逃避,还还还不愿意和我说,你和我说说又能怎么地?怕我瞧不起你?我他妈这会儿都想抽你!”钱壮忿忿地说。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难受着呢!你知道这毛病它有多操蛋吗?坐不了飞机,我认了,可火车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现在连地铁、电梯都不敢坐,甚至到了在山里走一段路都能把我吓个半死!你说,我还能干什么?我还是纯爷们儿吗?我这不是废了吗?!我喜欢当警察,可我现在这样……”任民眼睛一热,把头扭向窗外。

“你有这么大的痛苦,为什么不和我说一说呢?我问的是你这个!我在你眼里有吗?

“大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当我看着你整天为了警区里的那些个劳糟事儿劳糟人忙着累着,喘口气都难,虽然看你干得还劲儿劲儿的,可我心里头一直就不是滋味。当初组合新警区的时候,那几位让人闹心的爷,有谁敢要?有谁乐意要?你这儿二话没说,包括我这个被其他警长提来踢去的在内,你全给包圆儿了。从那儿以后,我就把你当成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可现在,我觉得自个儿跟废人似的,一帮爷就够让你闹心的了,再加上我这么一个废物,帮不了你什么不说,还会给你添堵。说句实在的,谁愿意谁有这耐心和一个废人打交道呢?我今天和你说了这么多我一直不想说也不愿意说的话,是因为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因为我……我已向政委递了辞职书。

“多前儿的事儿?”钱壮表情凝重,像个泥塑的人。

“昨儿晚上。”任民淡淡地说。

钱壮猛地转身冲出宿舍,屋门被他摔得山响。

高政委因为迟了分局一个会,正要急着出门,却被急赤白脸的钱壮堵回办公室。钱壮不容分说,向他索要那份任民的辞职书,说不给的话,就不让他出这个门。高政委不知钱壮的壶里卖的什么药,这会儿也没工夫搭理他,便就急忙拉开抽屉,翻出那份辞职书,往钱壮手里一塞,不耐烦的说:“你们他妈这儿闹什么呢?!”实际上,高政委还没打算把任民的辞职当回事儿来办呢。他一边数落钱壮一边匆匆向外走去。

钱壮回到宿舍时,任民正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着呆。钱壮快步走到任旻的床前,一把揪起他,同时把那份辞职书举到他的眼前,“是这个吧?”

任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还没待他搞清怎么回事儿,就见钱壮掏出打火机,点燃辞职书。一簇火光后,辞职书成了一团灰。

钱壮瓮声瓮气地说:“没了啊,你那些个逼事儿全变成灰儿了啊!”

任民出神地望着地上那团纸灰,半响无语。

钱壮推了一把任民,笑呵呵地说:“哎,你刚才说把我当什么?”

“朋友,最好的朋友。”

“嘿嘿,你太小瞧我了,也太小瞧你自己了。其实,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是哥们儿;朋友讲缘分,哥们儿永远是哥们儿!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这句话!”钱壮意味深长地说。

钱壮的“哥们儿新论”,让任民突然间厘正了一个事儿——这个世界上,没有最好的朋友,只有真正的哥们儿。

打那以后,任民不再去想辞职的事儿了,虽然还在时轻时重的“幽闭”着,但总的感觉轻清了许多。而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是他那一刻突然惊喜的发觉,身边这个最好的朋友,原来是一个真正的哥们儿!这一点对他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他和钱壮的交情没的说,但在交情之外,他似乎还更需要一种信任,一种被人认同被人欣赏被人呵护的信任,就像他渴望能够重新获得自信心一样,他急切地在“战火纷飞”的职场生涯里寻找这样的信任。他不太相信心理医生告诉他的,他的“幽闭”成因可能与他童年的某种记忆有关的推论,但他却执迷的以为,这一定是与被他丢失掉的那份自信心息息相关。而现在,他正从钱壮所充分给予他的那种“认同、欣赏、呵护”般的信任里,嗅到了迷失已久的自信心的气味。

真正的哥们儿,讲情义,更讲信义!情义是肉,信义是骨。任民两年以来,时时这样想自己,想钱壮。

11

这时,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任民下了地,过去开门。

“呦,洪大爷?”任民有点儿诧异。

洪大爷笑了笑,说:“嘿,小子,你还真在。”

任民连忙招呼洪大爷进屋。

“您找我有事儿?任民问。

“我这可是‘三进宫’了,逮不着你啊。”

“嗨,您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得了,瞎跑什么呀?任民一边说着一边忙活给洪大爷沏茶倒水。

“我从来就不记数,那么长的手机号,我就更不记了,还是见人踏实。前些个日子,我听油渣儿说,大壮住院了,而且病的还挺重?我当时还以为这碎嘴子又在说海话儿呢,后来上居委会一打听,还真有这马事儿。那大壮他现在怎么样啦?”洪大爷关心地问。

“还在昏迷中。”

洪大爷叹息道:“唉,大壮这身骨儿,不应该啊!”

“洪大爷,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洪大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朝任民递过去,“你先把这个接了。”

“什么呀这是?”

“先甭问,听你大爷的,你先拿着。”

任民不明就里地接过红布包。

洪大爷指着布包说:“这里头是三千块钱……

洪大爷的话差点让任民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甭怕,不是贿赂你的。这是我和几位老街坊为大壮凑了一点儿营养费……

“这,这怎么行啊?”

洪大爷摆摆手,说:“你呀什么也甭说了,说了我也不听。大壮这些年,我们都看着呢,我们心里有他!这几天啊,得有半拉子胡同的人上居委会了,大伙儿都是来给大壮凑营养费的。人心是杆秤啊,对不?”

任民眼睛一热,不再言语了。

洪大爷起身告退,“得咧,你们公家人忙,我就别在这儿打连台了。给大壮带好儿!”

洪大爷出了宿舍,便急忙揩去眼角上的泪花。

第二天上午,任民下了所早会后,便匆匆离开所里,骑车奔了医院。上楼的功夫,他感到心头有一点紧巴巴的,一种轻细的莫名的不安让他浑身不适起来。任民放慢脚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放松点儿,没准儿这是老天爷正在暗示钱壮就要醒过来了!任民这么安慰着自己,迈上最后一级台阶。

任民拐进楼道,远远的看见钱母一个人坐在ICU门外,心头松了下来,快步朝钱母走去。

“小任儿来了。你们工作都挺忙的,有时间就多歇会儿,别老奔这儿跑了。”

“瞧您说的,大壮是我们警长,我们不往这儿跑,往哪儿跑呀?”

钱母的心里暖融融的。

任民拿出小红布包,没头没脑的就往钱母的提包里面塞。钱母捂着包,问是什么?任民实话实说,并劝钱母收下这钱,否则就辜负了老百姓的心意。两人正挣呢,就见两名男医生从旁边屋里跑出来,飞奔进ICU病房里。神色匆忙的医生让钱母和任民同时不安起来。不多一会儿,朝这里赶来的的医生和护士越来越多,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钱母着实地慌了神,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进进出出的护士,不知自己身在哪里……

任民截住一名护士,惶恐不安的问病人钱壮出了什么事儿?护士急急切切的告诉他,病人钱壮突发脑疝,而且是最重的一种,现在情况十分危急,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当谷所长、高政委,还有三警区的警员们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里时,他们看到的却是蒙布下面尚有一丝余温的钱壮的遗体。医生记录:钱壮,男,35岁;死亡时间:09:43;死因:突发枕骨大孔疝。

万物垂哀,又怎一个“哀”字了得。负载着钱壮遗体的担架车,在众人泪眼婆娑的视线中徐徐远去。

京西阳台山,一座美丽的山。这里林木繁茂,远离喧嚣,加之还没有遭到商业开发的侵淫,山中更是清幽宁静,好似世外桃源。实事上,山中确有一方巨石,上刻“桃源”二字。两年前任旻“山中惊魂”的那一幕,就发生在这座山里。而此时此刻,任旻就在山中。

任民向所里请了三天事假,带着行囊,当然也带着那“两千万”,只身进了山。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去山里跑步。于是,在那条熟悉的水泥路——防火道上,便有了这样一个疯狂的身影——就是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地跑——就是从朝霞到晚霞,一个人一直在那里默默地跑。此时的任民,没有泪水,只有无尽的汗水。可他不想停下脚步,不想停止叫他血脉贲张的跑步,就是不想停!

今天,任民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跑步,但他确是第一次一个人在这里跑步。过去的两年里,他一直是和钱壮一起来这里跑步的,而当初来这里跑步的决定是钱壮做出的。那次两人统一了“哥们儿新论”的指导思想后,钱壮又提出了“跑步说”。任民却摇头不止,说自己这嘿儿喽带喘的身骨儿不能和他比。钱壮说,不行!必须得跑,而且还必须到山里去跑!任民说,你想把我往死里整啊?最后,任民还是随钱壮前往阳台山“故地重游”。就这样,差不多每周他们都会挤出半天的时间去山里跑步。跑着跑着,任民就发觉,空寂幽深的山谷里,原来还有温热满怀的时刻。于是,他开始把在山里跑步当成一种难得的人生享受了,还几次在叶璟面前显摆这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弄得叶璟时常心血来潮的和他俩约跑。有三人一起跑步的时候,山谷里的空气不仅像泉水一般清新,还散发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独自一人在山里跑步的任民,在第三天清晨,接到了叶璟的短信。

叶璟:你在哪儿?

任民:山里。

叶璟:我去找你!

任民:……下次吧。

从山里回来那天,任民给沙颖打了一个电话,说有要紧事要和她说。沙颖一开始有些顾虑,说这时候钱壮父母身边需要有人照顾,她一时半会儿人走不开。任民说你必须得来,是关于钱壮的事。沙颖说那你就在电话里说吧。任民说不行,且很紧急,必须马上见面说!沙颖心想,听你的口气,莫非是钱壮死而复生不成?

沙颖最后还是按照任民约的地点赶了过去。这是一家咖啡馆。任民坐在一扇临街大窗的位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以致沙颖坐在他对面时,他才回过神来。

“什么事?”沙颖问。

任民看到一脸倦怠的沙颖,可心里却升不起一丝的同情。任民问沙颖想喝什么?沙颖要了一杯纯咖。任民指了指窗外对面的一幢大楼,问沙颖知不知道?沙颖说不就是体彩中心嘛。

任民的喉结微微地蠕动了一下,正了正身子。尽管此时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两名顾客,任民还是十分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沙颖正奇怪地看着他。

任民语速平缓语音清晰地告诉沙颖,说现在这大幢大楼里有钱壮两千万的“存款”。沙颖呷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你要是没正经事,我可没功夫在这里跟你扯闲篇儿!”沙颖面有愠色道。

任民拿出那张头奖彩票,摊在桌面上,接着就是娓娓道出实情,同时向沙颖出示了登有当期头奖号码、头奖期号的报纸辅以佐证。沙颖的杏眼已快变成桃眼了。任民最后说道:“你和大壮的事儿我知道一点儿,可毕竟你俩还一直是合法夫妻。按照《民法》规定,你是大壮遗产的第一顺序继承人,”任民顿了顿,最后还是坚持把话说完,“现在,我代表大壮……把这张,这张头奖彩票正式转赠给你!

半晌过后,沙颖才在一片死寂中,轻轻从桌上捏起彩票,捧在手心里。

“《民法》还规定,第一顺序继承人拥有受赠财产百分之五十的的所有权。希望你别忘了这一点。”任民说完,点上一支烟。他吸得很慢,很深。

沙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里充满了复杂,“……任民,彩票是不记名的,票在谁手上就是谁的。”

“是啊,它现在不是在你手上嘛。”任民淡然回道。

“可,可这么大的一笔钱你完全可以自己留下啊,没人知道。”

任民掐灭烟,目光凝定在沙颖的脸上,轻声说道:“留下钱,就会丢下大壮。我和大壮是哥们儿,我永远不会丢下他的!”说完,便起身离去了。

沙颖望着窗外任民离去的背影,一行清泪滑过她的脸颊。

钱壮追悼会那天,柳树街派出所的警察们意外地看到,和他们一起悲伤落泪的,还有喜爷。

最让任民无比震惊的是钱母。就在钱壮的遗体即将被推走前,钱母在沙颖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到钱壮身旁。突然,任民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极力想再睁得再大一些,可他已经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钱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那张头奖彩票,把它轻轻地装进了钱壮崭新警服的上衣兜里。

在钱母饱含深情的目光中,在沙颖和任民了然于心、释然于义的觉情里,钱壮带着他的“头奖”走了,走得很安然。

这一天,也是这张头奖彩票兑奖期限的最后一天。

在麻包的彩票站里,麻包和油渣儿两人就像伤心人遇上断肠人,正对报上登出的那则“千万彩票遭遇弃奖”的消息唏嘘不已。

麻包支着大秃脑袋,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我要是有了这笔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油渣儿手里捏着小二,嘴里嘬着钉子,眯着眼儿说:“我要有了这钱,就一个字‘造’!最多再加一个字‘狠造’!”

麻包突然板起脸,不耐烦的说:“你以后别老在我这儿腻酒成不成?怎么说我儿也是出过头奖的圣地啊!”

“嗤,丢财的圣地!”油渣儿抿了抿嘴,不以为然道。

一个月以后,任民正式就任三警区警长。那天,三警区特意在钱壮的墓碑前,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警长上任仪式。那天,碧空如洗,天儿出奇的明亮。

任民肃立在墓碑旁,平静地从谷所长的手中接过大红色警长聘书,随后双手捧着警长聘书,缓缓地来到墓碑前,对“钱壮”轻声说道:“大壮,我当警长了,咱们三警区的。大伙儿都在这儿,都挺为我高兴的,我也很高兴……大壮,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真的希望到那时,我们还是哥们儿。我想,在那个地界儿上,人们不缺朋友,缺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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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文潮,北京市公安局东城分局东方广场派出所,鲁迅文学院公安作家班第二期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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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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