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间房
1
拉古镇地明街尽头,有一座灰砖灰瓦四合院,与之不远处的楼群相比,显得落落寡欢。
六婆坐在一棵无花果树下,数着一群跑来跑去的鸡。
怎么就少一只?她不停地嘟囔着,然后又重新数起来,如此反复地数了一早晨。六婆老了,牙齿已经全部掉光,嘴巴陷落得很深,如果不是被一条条皱纹拉着,恐怕会从这张干瘪的脸上消失。大儿子刘建穿着大裤衩从正屋走出来,肩膀上搭着条白手巾,一边撵着脚底下的鸡,一边对六婆说:“娘,老数这些鸡干啥?看你养这么多,碍手绊脚的,拉得满院子都是鸡屎,礼兰昨晚打麻将回来还踩了一脚,跟我好顿不愿意呢。”
“那是她回来太早,等天亮回来就踩不着啦。”六婆老得有些糊涂,有时又很清醒,“你那宝贝媳妇儿真歪,我怎么养了你这个窝囊废,她吃鸡的时候怎么不嫌臭?连个‘蛋’都下不出来,还好意思说呢。我这鸡是留给老二吃的,他在监狱里边估摸没少遭罪,回来得给他补补身子骨。”
“哼,娘就是偏心眼,他那身子骨还用得着补?再补就上天啦。”刘建话锋一转,问道,“老二什么时候出来?”
“就这几天吧。你说你个没良心的,老二对你不薄,你不去探视也不去接,还有点当哥的样吗?一天天的,就知道哄你那宝贝媳妇儿开心。东厢房空着挺长时间,你要得空就收拾一下,把被服褥子拿出来抖搂抖搂、晒一晒,也好让老二回来有个地方住。”
刘建兄弟姊妹四人,老二叫刘功,下面还有一妹妹和一弟弟,分别叫刘立、刘业。名字是父亲起的,取“建功立业”的意思。父亲去世早,是六婆一手把四个孩子拉扯大的。
拉古镇建于明末清初,由躲避战乱的内地人聚集形成,背山面海,位置偏僻,进出都十分不便,也因此免于战火毁坏,许多民居和建筑依然保留了古时候的中式风格。刘家的四合院,是刘建祖上修建、留下来的。当时的建筑,是由三个“回”字形四合院,以“品”字形排列,相互间以回廊连接组成,分为上回院、东回院、西回院,被称为“大回品”。加上外围院落和花园,大回品一共占有十多垧地,是当时镇上首屈一指的大户,闻名一方。
据说在西回院墙根下有块石碑,上面刻着建“大回品”的时间和经过,碑文是由本家“浓墨宰相”刘墉回乡省亲时书写,算起来大约有三百年光景。当年为了避祸,刘建祖上把记事用的石碑藏了起来。后来家道中落,“大回品”逐渐缩小,最后到刘建父亲手中时,只剩下西回院,一共还有八间房,东南西北方向各两大间,当中有个大院场,靠北墙根竖立着一根光秃秃的灯笼杆,以及用青砖搭起早已经废弃不用的小戏台子。
现在镇上的人,习惯管这一带叫做“八间房”。
由于大搞旅游经济开发,拉古镇近年来开始大肆修建楼堂馆所、铺设高速公路,游人和外来人口大量涌入,安宁闲适的拉古镇变得喧嚣起来,连偏僻的八间房附近也开始有人架起测绘仪器,通过上面的望远镜瞄来瞄去。
刘建回到自己房间时,有些惊慌失措。
“媳妇!媳妇!”他连声喊着还没起床的佟礼兰,“不好了,老二要回来啦!”
监狱大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把刘功3年的监狱生活也关在大墙里。他没有回头,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出去就别再回来。阳光白赤赤的,刘功眯缝着眼睛左右看了看,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有些失望,随手把个肮脏不堪的背包撇出老远,像是要和过去做个彻底了断。
刘功算得上是号人物。
但凡能被称为人物的人,一般都有超越常人的经历和故事。刘功曾经是威岛市知名的健美教练,还唱得一嗓子好戏,和他有瓜葛的女人,要么是出了名的美女,要么是有钱有势的富婆贵妇。这些花边绯闻还只是小打小闹,仅仅证明了他的一点儿雄性魅力,真正让他早年成名、压箱底的干货,是10多年前妻子周厉华莫名其妙失踪,至今没有音信。那时社会上盛传刘功就是杀人凶手,两次被关进看守所,最终又无罪释放,“杀妻恶魔”的名号不胫而走。
这次入狱,刘功是心甘情愿的。有人慕名找到他,出重金请他帮忙,除掉一个“要坏事的小三”。刚好刘功需要一笔钱,也就顺势答应了。钱财得手后,刘功玩起失踪。这种黑吃黑的事情在江湖上不算什么丢人事,事情坏在他惹的人也非等闲之辈,通过警方很快抓到他。由于拒不退赃,刘功被以诈骗罪名判刑入狱3年。
“谢谢大叔。”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穿着吊带连衣裙,脸颊和裸露的脖颈上都粘着湿漉漉的汗珠,感谢刘功帮她把大件箱包码放在行李架上。刘功看着女人白嫩的脸蛋,笑了笑,没有放声。
出狱后,刘功悄悄回到威岛市里办理了一些手续,然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市里到拉古镇已经修建高速公路,乘坐大巴车的话用不了2个小时。但被与世隔绝3年,刘建还没有习惯这种快节奏出行方式,他依然坐上这辆老式内燃机车头牵引的绿皮火车,在晃晃荡荡的节奏中驶向家的方向。
“大叔您去哪里?”年轻女人很有聊天欲望。
“拉古镇。”
“正好咱们同路呢。”年轻女人瞄了一眼刘功粗壮的手臂和前胸浮现出的发达胸肌线条,继续发问道:“看您肌肉这么有型,练过健美吧?”
“一直练。”在监狱里,刘功除了日常劳动,就是拼命做运动,俯卧撑可以做到一千个,以此来消耗掉分泌旺盛的荷尔蒙,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个年近50岁的男人。
年轻女人自称是民俗专业研究人员,利用假期到拉古镇旅游、采风,挖掘当地一些已经失传的民间习俗和文化。“皮影戏,你知道吗?”女人边说边用两只手比划着,“又叫影子戏,就是那种用兽皮做成各种剪影,借着灯光投射在一张白布后面,耍艺人一边操控剪影,一边唱台词。几十年前还在拉古镇附近乡村经常有演出,后来销声匿迹,听说最近镇上又出现了……”一路上女人说个不停,似乎在努力寻找着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
这一路上该不会寂寞了,刘功想。
2
“死娘啦,一惊一乍的!”佟礼兰起初一惊,随后鄙夷地看着慌慌张张的刘建,“看你还是爷们吗,一丁点儿事都压不住。回来就回来呗,还能吃了你?”
“你这说的什么话?老二进监狱不就是因为那笔钱吗?他问起来怎么办?”
“事情明摆着嘛,他儿子看病把钱都花光了,病没看好,人死啦。”
刘功儿子叫贵安,是他和前妻周厉华所生。孩子3岁那年,刘功在市里当健身教练,与一个酒吧女歌手搞在一起。刘功自以为可以罩得住,就大摇大摆地把已经怀孕的女歌手领回拉古镇,幻想可以享受齐人之福,过一夫二妻的生活。周厉华在镇上一所中学当英语老师,不仅样貌出类拔萃,心气也极高,哪能忍受如此屈辱,愤然离开刘家,辞职去了外地,再无音信。刘功把贵安甩给六婆,和女歌手在威岛市过上了夫妻生活,并生下一女儿。几年后,发现女儿竟然长得和他一点儿也不像,怀疑可能不是自己亲生。刘功多次逼问,女歌手一口咬定孩子就是他的。后来刘功偷着把孩子领出来,找关系做了DNA检测,证实他与孩子确实没有亲子关系,两人一拍两散。
贵安16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需要一笔治疗费用。正筹钱无门的刘功,通过一位道上朋友引见,结识到市里一位叫陈辉的领导。此时陈辉正被“小三”死缠烂打,欲除之而后快。几经试探,各有所图的两个人终于达成协议,陈辉预支给刘功50万元订金,事成后再支付50万元。刘功钱一到手,立刻转手交给了大哥刘建,并把为儿子看病的事委托给大哥料理。刘功入狱没多久,等不及看病的贵安离家出走,再没见到人影。
“老二鬼着呢,贵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死了就完了?他能信吗?”
“不相信能咋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佟礼兰一骨碌爬起来,拿出一副蛮不讲理架势,咬着后槽牙说道,“他怎么就不死在监狱里?”
夜色降临,四合院里挂着一盏红灯笼,被潮湿咸腥的海风吹得晃晃悠悠,投出的光线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把一圈白墙都抹上血红色的光晕,起伏不定。灯笼下,刘功正在一锹接一锹地挖着坑,赤裸的脊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像身体里沁出来的血。
“死娘啦,老二抽的什么疯?又挂灯笼又挖坑的,真丧气。”躲在窗帘后面一直向外张望的佟礼兰说道。刘建闷头一口口吸着呛人的旱烟,烟头在黑暗的房间里忽明忽暗,伴着他不时发出的唉声叹气。
挂红灯笼是拉古镇的古老风俗。过去镇上大多数人以出海捕鱼为生,经常遇到出去就回不来的情况,家人就在庭院里挂上一盏红灯笼,期盼失踪的亲人能够早日回来,后来逐渐演化成为亡者招魂的意思。
回家当天,刘功被大哥请到家里。刘建特意宰杀了一只鸡,张罗了一桌吃食,除去远在省城工作的老四刘业一家没回来,把在近便的妹妹、妹夫和几个堂兄弟、小舅子请到自己家里,以此来为老二出狱接风洗尘。酒桌上,刘建借着酒劲,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叙说了为贵安四处求医的经过,佟礼兰在一旁不时帮腔。刘功起初还问问,后来索性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白酒,脸色煞白,眼睛通红,用刀子一样的眼神,不时看一眼座上的人。其实在回家之前,刘功先去了趟嫁到邻村的妹妹家,已经大致知道这3年家里发生的事情。
六婆也喝了一些酒,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大对劲,就息事宁人地说这事情也不能完全怪老大,孩子大了,自己有腿,他要走谁也看不住。
虽然在家住了下来,但刘功一时也没消停,隔三差五就会出门几天,别人只当他是去找贵安了。最近这段时间,刘功一反常态,不再外出,把个红灯笼挂在灯笼杆上,开始没黑没白地挖着坑。那坑大约3米见方,位置靠近刘建家门口,刘建两口子要出门,就得侧身贴着墙根走,很蹩脚。
“挖坑吓唬谁呢,还要活埋了谁呀?”佟礼兰跪在炕上,故意冲着窗外喊。
“你小点声,姑奶奶,你管他挖坑干啥。”刘建一把捂住佟礼兰的嘴。
刘功不声不响地挖着,一锹锹黄土被从坑里抛上来。在监狱参加外出劳役,挖坑是最主要的活。现在搞建设,哪一样能离开挖坑?竖电线杆要挖坑,农村抗旱打井要挖坑,铺设上下水道、供气供热管道要挖坑,建房子盖大楼偷摸埋个死人都要先挖个坑。
六婆坐在无花果树下,摇着蒲扇,似睡非睡。一群鸡在土堆上跑来跑去,争食着从土里刨出的各种小虫子。
土越堆越高,坑越挖越深,四沿就像刀削斧砍的一样整齐、光溜。挖着挖着,刘功也跟着一点一点陷落下去。
3
刘家四合院没有被列为文物保护建筑,又处在高铁建设规划线路上,被拆迁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
住楼有啥好的,上照不见日头下不接地气的,活着多憋屈。按照六婆的意思,无论给多少补偿款、给哪位置的好楼房都不走,她要在这里呆到死。
刘功在院子里留下一个深坑,人就不见了踪影。
坑周围的土沿堆得又陡又高,坑里边囤积了半截子水,正午阳光直射的时候,才能看清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树叶和鸡毛。由于进出实在不方便,刘建想把坑填上,六婆不让,说这是老二辛辛苦苦挖的,你给填上了,他回来还不得找你拼命。时间一长,坑里开始出现臭味,越来越呛人,靠近些的老大家整日门窗紧闭,还是不得安生。刘建又对六婆说:“真是臭死我了,你不老说鸡少吗?估摸就是掉在里头了,再不填上,你的鸡就得都掉里头,死光了。”六婆说:“我怎么没闻到?那你就下去捞捞看看吧。”刘建说:“我可不下去,下去就得熏死在里头,我死了没啥,谁给你养老送终呢。”六婆说:“你是舍不得你宝贝媳妇儿吧,就知道你不敢,多撒些灶坑里的柴火灰吧。”六婆的办法果然凑效,柴火灰撒进坑里,厚厚的一层浮盖在水面上,臭味消失了。
房照上名字写的是刘建,他是长子,有继承权,别的兄弟可以居住,房子要是卖或动迁,需要所有成年的兄弟都同意,这是祖上为了防止败家子留下的规矩。妹妹出嫁,弟弟刘业也搬出四合院在省城定居,佟礼兰不争气,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这院子要是留着,将来落到谁手里还真不一定,刘建这一阵都在反复权衡着利弊。按佟礼兰的意思,刘功不在,现在正好没人和他争较,乘动迁之机要个高价,其他弟妹象征性地打点一下也就是了。刘建动了心,又和佟礼兰合起伙来,对六婆连哄带骗,最后弄得脑子本来就不太灵光的六婆也稀里糊涂同意了。
院子中的坑,被讲理的拆迁单位认定为菜窖,按照相应标准给了一笔补偿款,由刘建负责填平了。填坑那天,刘建特意把六婆喊来,让她看着自己,一锹一锹往坑里铲着土,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那笔意外之财,刘建也没敢自己私吞,老老实实交给了六婆保管。
四合院成了工地临时库房。作为搬迁条件之一,刘建被雇佣为更夫,留下来看守院子里面堆积的一些建材和院外停靠的十几台挖掘机。
乱哄哄的白天过后,偌大的四合院只剩下刘建一人。月亮又大又圆,像银盘一样悬挂在四合院的上空。该七月十五了吧?刘建坐在六婆常坐的那把枣木椅上,脑子里一会儿蹦出一个想法,还没来得及细想,又被另一个想法取代,直到眼皮沉沉地黏在一起。
夜色深了,一阵风吹过,红灯笼开始摇摆起来。
“小建,怎么在这睡着啦?”六婆推醒了正在打盹的刘建,“去迎迎老二他们,放学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回来?”六婆一边说着,一边把酒壶挂在刘建的脖子上,“顺便再给你爹打壶小烧酒。”
作为家里长子,每逢七月十五这天,父亲都要带着他去给祖宗上坟,当然这一天他可以不用去上学啦。
从家到镇上小学有五里多地,平时每天都是刘建领着三个弟弟妹妹上学放学。刘建比老二刘功大一岁,刘立和刘业是孪生龙凤胎,比他俩都小好几岁。上学时遇到雨天,路上泥泞不好走,两大的就背着两小的,每次老大都抢着背弟弟,把轻一些的妹妹留给刘功。
四个孩子回到家,寂静的小院立刻热闹起来。刘功骑着一头猪在前面跑,撞到刘立拴在两棵树中间的猴皮筋上,猴皮筋被扯得老长,又“嘣”的一声弹回去,打在跟在猪屁股后面拿着鞭子追赶的刘业脑门上。满院子人欢马叫,鸡飞狗跳,只有老大刘建,被六婆喊去帮着烧火做饭,但也时不时探出头来兴奋地吼上几声。
父亲酒量不大,喝得不多就满脸通红,神情也比平时活泛多了。喝了酒的父亲,是和蔼可亲的,运气好的话,刘建和刘功也能被允许喝上一口两口。那晚的菜很丰盛,很有些过年的味道。父亲喝醉睡着了,六婆带着两小的也睡了。刘建和刘功显然还很兴奋,他俩从被窝里爬出来,借着月光,摸到父亲的宝贝酒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父亲和他的同事,也就是佟礼兰她爹,被发现死在冷库里,脸孔上挂着一层白霜,像那些挂在半空中冰冻的猪头……
“噹啷”一声,刘建猛然被惊醒,浑身出了一层冷汗,是父亲留下的那把酒壶从怀里掉到地上。他长吁了一口气,梦里的情景还在脑子里继续翻腾着。“砰砰砰”,一阵急促地的砸门声响起,让迷迷糊糊的刘建又是一阵激灵,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大叔,这是刘功家吗?”一个年轻女人立在院外,穿着一条白色半袖长裙,肩上挎着红色帆布旅行包,腹部有些隆起,惶恐不安地问道。
“你是谁?”刘建头皮一阵阵发紧,揣在怀里的一只手紧紧攥着把剔骨刀。
“是他告诉我这地址的。”女人没有回答问题,把手上拿着的一张纸递了过来。刘建接过来瞄了一眼,借着月亮和灯笼散发的光,隐约看清是用红蓝铅笔画出的一张方位图。在图的中心,是一盏高高悬挂的红灯笼。
女人进了院子,穿过杂乱堆积的建材,径直来到灯笼下,绕着杆子转了一圈,接着又来到无花果树下,有些吃力地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酒壶,放在小茶几上,这才顺势坐下来,开始捶打着双腿。
“刘功在家吗?”女人又开口问道。
“不在,已经有几个月没回来了,你找他干啥?”刘建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仔细打量了下女人,脸色苍白,嘴唇上涂了一圈醒目的口红,长得还真不错,老二在女人身上总是有办法。
女人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扭头四下打量着四合院,然后定定地望着红灯笼发呆。
“渴了吧大妹子?我去给你倒杯水。”刘建攥着刀的手黏叽叽的,姿势也有些别扭,他需要借口离开一会儿。
女人收回目光,看着刘建点了点头,眼神带着幽怨。
刘建从屋子里出来时椅子已经空了,连同怀孕白衣女人一起不见的,还有茶几上那把酒壶。
4
白色半袖大褂穿在女法医徐咏丽身上,显得凹凸有致,别有韵味。此时,她正在仔细清掏着尸体肋骨里包藏的泥土。
案发现场位于拉古镇西地明街八间房院内,尸体仅余躯干和四肢的骨骼,外着一条红色短裤,报案人是高铁建筑工地一名挖掘机司机。高铁线路在途经八间房一带时,由于地质疏松,临时决定更改线路,将此处用于建材仓库的四合院推平,在原址处挖掘高架桥桩基坑槽过程中,发现一具人体骨架。
在对坑槽勘验过程中,徐咏丽将散落的尸骨一一清理、提取。在拼凑后发现,唯独缺失了整个颅骨部分。随后,侦查人员和工地施工人员,对挖掘出的泥土反复进行翻找,结果一无所获。
“死者为男性,尸体已经白骨化,死亡时间在半年左右,年龄介于45至50岁之间。”徐咏丽对负责案件侦破的警官周龙飞陈述着尸检意见。
“能不能确定为他杀?”
“目前死者颅骨还没有找到,但从椎骨上方断面来看,有明显的利器砍切痕迹,可以排除挖掘机破坏因素,初步推断是一起凶杀案件。”
八间房无头尸案件的尸源很快被查明。
“死者为刘功,现年48岁,有诈骗犯罪前科,出狱时间8个月左右。”周龙飞与徐咏丽交换着案件进展信息。
“有涉案嫌疑人吗?”徐咏丽问。
“正在工作之中。”
“人是我杀的。”面对讯问,刘建显得很平静,就像在和六婆承认自己杀死了一只鸡。
“为什么要杀人?”周龙飞问。
“我怕报复,所以先下手了。”
“刘功为什么要报复你?”
刘建与佟礼兰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通过检查发现两人身体都没有问题。而弟弟刘功,结婚后就生了儿子贵安。根据刘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四合院的继承人为长子或长孙,那么将来贵安就将成为院子的继承人。
刘功去市里发展后,眼界开阔了,而且贵安还小,根本就不在意院子将来会归属在谁名下。刘功领女歌手回家,本想让媳妇照顾女歌手把孩子生下来,没成想把周厉华气走了。他只好把贵安托付六婆和他这个大伯照管,带着女歌手又回到市里。后来贵安得了怪病,刘功为筹钱进了监狱,他把钱私吞了,又告诉贵安说你爹不管你了,在家就是死路一条,去找你娘周厉华吧。孩子难忍病痛折磨和父亲的冷血无情,离家出走了。刘功回来后,可能知道了事情真相,贵安又没找到,就在院子里挂上红灯笼,没命地挖坑。
“这是在招魂的意思,我揣摩他是以为我把贵安害了,要挖坑活埋我,我就先下手了。”刘建把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你用什么凶器杀死的刘功?”周龙飞问。
“就是平时杀鸡用的一把剔骨刀。我趁刘功在坑沿上抽烟休息的时候,从背后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脑壳呢?”
“嗯,我把脑壳割下来,装进塑料袋,把剩下的身子扔到坑里。我拎着袋子往外走时,正好碰到我娘出来,问我手里拎着啥呢,我说刚从坑里用捞上来一只死鸡。我娘说那赶紧找地方埋了吧,免得发臭生蛆。”
“你扔哪了?”
“就扔到门前的海浪河里。”
海浪河流经拉古镇,在不到5公里后汇入大海。
“这脑壳要是进了大海,就别指望还能找到,案件诉讼恐怕也会很麻烦。”徐咏丽不无担忧地对周龙飞说道。
5
侦查人员正在紧锣密鼓搜寻受害人头颅之际,六婆拎着一个红油布兜来到周龙飞办公室。
“这是我二儿子刘功。”六婆把红油布兜小心地放在周龙飞办公桌上,“听说你们在找他,我就把他带来了。”周龙飞被六婆的话和眼前的红油布兜吓了一跳,但旋即镇定下来,将信将疑地解开里面层层套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子,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冲了出来。
“怎么会在你这里?”周龙飞压抑住兴奋的情绪问道。这些天来,周龙飞满脑子都是这颗头颅,没有它,案件很可能功亏一篑。
“人是我杀的。”六婆说道,“老二打小就是个逆子,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都干,丢尽了老刘家祖宗八代的脸。他爹活着时候就说,老二要是管好了,会有大出息,要是管不好,这个家就会败在他手里。”
“毕竟他是你亲生骨肉,再说你这么大年纪,怎么下得了手杀他呢?”周龙飞有些迷糊,这太不可思议了。
刘功回到家后,了解到贵安离家出走,生死不明,便把全部怨恨矛头对准了刘建两口子。看着老二没日没日夜地挖坑,刘建害怕了,跑到六婆那诉苦,说他拿了老二的钱去给佟礼兰弟弟还了赌债,但真没杀贵安,要六婆去求老二放过他,钱可以慢慢还,孩子也可以慢慢找。老二这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就是一天到晚挖坑,挖坑,跟谁也不说话。六婆终于痛下杀手,趁老二在坑沿上抽烟休息的功夫,用铁锹剁下老二的人头,把身子推到坑里,把头包起来埋在他爹的坟头里了。
“两个都是我儿子,我只能保老大了。”六婆淡定地说。
周龙飞被刘建和六婆的供述弄昏了头,到底谁是真凶?
“从被害人受侵害的部位来看,杀人凶器可以断定是铁锹类工具形成的,又能够提供出头颅,因此六婆的供述更符合逻辑,更有可靠性。”徐咏丽说道。
“你是说凶手是六婆?”周龙飞依然充满疑虑地问。
“死者额骨上有一条深达额腔的创口,这应该是第一个致命攻击部位。额骨是人体除牙齿外最坚硬的骨骼,这样的贯通伤口,需要极大的力气加上惯性才能形成。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是不大可能有这么大力气,凶手至少应该是正值壮年吧。”徐咏丽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是你想,一位风烛残年的母亲,为了去救她还活着的儿子,可以担负杀死另一个儿子的罪名,但儿子就未必会为了母亲脱罪而承认自己杀人的。”
周龙飞若有所思:“这样来看,六婆和刘建都不是凶手,他们都承认杀人是有各自的隐情,六婆是为了保护刘建,那么刘建是为了保护……”
“佟礼兰!”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把刘功给你丈夫的50万元,都给你弟弟还了赌债,有这事没有?”周龙飞问。
“有,这是他欠我们佟家的。”佟礼兰答道。
“刘功什么时候欠你们家的?”
面对周龙飞步步逼问和刀子般的眼神,佟礼兰紧张地有些发抖。
刘建的父亲和佟礼兰的父亲都是冷库一个班组的库管员,两人早有做亲家的打算。按照刘父的意思是让刘建与佟礼兰处对象,但佟礼兰更喜欢英俊潇洒的刘功。两位长辈不幸一起醉酒死在冷库后,单位为了照顾孤儿寡母,把刘建和佟礼兰招录为冷库职工,两人有了更多接触机会,使得佟礼兰感情的天平逐渐倾斜到老实厚道的刘建身上。婚后,刘建一次酒后失言,说起当年双方父亲惨死,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刘功偷喝了父亲的酒,为了不让父亲发现,刘功顺手拿起放在外屋墙角的一个玻璃瓶,把里边的液体倒在了酒壶里。哪想到那瓶液体是用水兑的敌敌畏,准备给院子里生红蜘蛛的无花果树打药用的。等六婆第二天发现那瓶敌敌畏少了之后,刘功才道出实情,但为时已晚,就这样一壶酒要了父亲和佟礼兰父亲的两条人命。
佟礼兰娘家只有一个弟弟叫佟礼仁,父亲去世后,母亲管不了他,在社会上沾染了许多恶习,嗜赌如命,债台高筑,经常被要债的人殴打、追杀。在佟礼兰看来,如果父亲活着,弟弟就不会变成这样,这一切都是刘功造成的。
“所以你就杀了他?”
“是的,我盼着他死,盼着他绝后,所以就把他杀啦,也算是他偿还我们佟家的一笔血债。”佟礼兰最后狠狠地说。
“你把杀人的过程说一下。”
佟礼兰叙述的杀人经过和所用凶器,与现场勘察和尸检情况出入很大。经过进一步工作查明,刘功被害那天,佟礼兰得知弟弟几天没回家,就赶回娘家打听情况,并住了一晚,不具备作案时间。而她提到的弟弟佟礼仁,确实是个赌徒,有时也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那几天他都在镇上聚赌,一直没回家,可以排除他单独或与佟礼兰结伙杀人的可能。
“她承认自己杀人,大概以为凶手是他弟弟吧?”徐咏丽问刚刚从佟礼兰娘家赶回来的周龙飞。
“嗯,目前也只能这样解释。”周龙飞无奈地说,“看来现在还得从六婆身上下功夫,只有她最接近事实真相。”
6
六婆虽然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不过那天晚上的情形,她还能记得一些。
坑里开始渗出地下水,这说明上面的熟土层已经挖透,再挖就是生土层。刘功顺着一根吊绳三下两下爬了上来,坐在坑沿上吸起了烟。红灯笼被风刮得摇摇晃晃,映着刘功的脸忽明忽暗。
六婆望着窗外一明一灭的烟头,忧心忡忡。她问过老二,在院子里挖这么个大坑到底要干什么,老二叫她别管,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老二本来是她最喜欢的孩子,打小就听话懂事,但他爹没了之后,性情就变得桀骜不驯,没一件事让人省心。哎,就看这挖坑的架势,不猜也知道,是要发狠活埋了老大一家。这老大一家做事也是太缺德,连老二给孩子的救命钱也敢私吞,弄得孙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至今不知道去哪,说不定已经死在外面。六婆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刘功把烟头弹到坑里,转头刚要起身,猛然发现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后,手里正握着他挖坑用的铁锹,“呼”的一下迎面劈来。
这一幕正巧被六婆看到,一时间精神有些恍惚。
六婆年轻时最爱看皮影戏,演到哪追到哪。后来她不只爱看皮影戏,还想看清楚演皮影戏的小伙计长得什么样,有没有三头六臂。那晚演的是《秦香莲》吧,剧情跌宕起伏,把她都看痴迷了。剧情到了高潮,两个人开始打打杀杀,分不清谁是谁,谁推了谁一把,谁砍了谁一刀。后来啊,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头砍下来,裹了几层塑料袋,装进一红色油布兜里,提起来就走。怎么演得跟真事似的?她嘴里念叨着,掀开门帘子想凑到跟前看仔细,正好和砍头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受到惊吓,撇下兜子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六婆很失望,拾起兜子,来到坑边去看被砍下头的那个人。
弄得还真是像呢,有胳膊有腿的。六婆拾起铁锹,轻轻戳了戳那没头没脑的身子。那身子还能动,“哧溜”一下自己跳到坑里,把她吓了一跳。
天开始下起雨,六婆四下一看,刚才围着看戏的人都各顾各跑没了影,就剩下一个男人站在大门口,一边朝她挥手一边喊:六嫚,下雨啦,快过来避避雨!是八间房刘家大小子嘛,前几天刚刚有媒婆来提亲,看来这人还真不错哩,比演皮影戏的小伙计瓷实、靠谱。六婆感觉心里一热。
“看清楚砍刘功的人了吗?”周龙飞皱着眉头,思路也跟着有些混乱,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六婆搓着骨节突出的双手,有些难为情地说:“没看清楚,当时就以为是演皮影戏的小伙计。”
7
通过对刘功生前行动轨迹追踪,周龙飞摸排到一个新情况,有个叫沈薇的女人曾与他有过开房记录,地点是拉古镇蓝蒂宾馆,时间即为刘功刑满释放的当天。
沈薇是威岛市师范大学民俗专业的一名年轻教师,一个月前刚刚诞下一名女婴,就住在校园教职工单身公寓里。
周龙飞望着正在给婴儿喂奶的沈薇,有些不太自然,相对这样温馨的场景,他的问题显得唐突而残酷。
“你认识刘功吗?”
“认识。”
“他被害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沈薇依然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平静地回答道。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读研究生期间,沈薇去市里一家民俗文化馆做兼职解说员,与主管文化的副市长陈辉结识。陈辉仪表堂堂,八面玲珑,靠着妻子家的权势,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正是人生得意之时。几场刻意安排的酒局下来,陈辉这个欢场猎艳高手,很快俘获了涉世未深的沈薇芳心。邪淫都是与罪恶相伴生,陈辉肆无忌惮地享用着沈薇年轻的肉体,却没想到这还是个痴情的女子。沈薇怀孕了,她想结婚,并向陈辉发出了最后通牒。陈辉使出浑身解数,但都没能逃脱沈薇的步步紧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以往惯用的那些金蝉脱壳伎俩,在一个感情至上的女人面前通通失灵了。他通过社会朋友找到刘功,原来只想借着他的名头吓唬一下沈薇,没想到痴情女子成了烈女子,一颗心坚如磐石,毫不为之所动。
“好吧,那就玩点大的。”陈辉对刘功说道,“先给你50万,把麻烦解决掉后,我再付你50万。”没想到刘功求财心切,玩了个“仙人跳”。事情到这份上,沈薇也清醒过来,她找到陈辉,拿走另外50万,打掉孩子,回到学校专心学业,并留校当了老师,目前已是民俗研究领域的学科带头人。
“能告诉我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周龙飞继续问道。
沈薇抬起头,望着眼前正渴望答案的年轻警官,轻声吐出两个字:
“刘功。”
温馨浪漫的蓝蒂宾馆情侣间,氤氲着沐浴露和男女体液的混合气味。
“大叔好棒呦!”女人脸颊绯红,声音呢喃地说。激情消退过后,躲在床单里的两具裸体依然纠缠在一起。
刘功抚弄着女人的长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宝贝,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娇媚地笑了:“怎么刚想起来问?叫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吧。”刘功又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女人笑得更欢了:“怎么,害怕了,我是警察派来的卧底。”刘功也笑了,又翻身把女人压在身下:“我到底要看看,你都侦查到了什么?”女人换上严肃的表情说道:“刘功,男,48岁,因诈骗罪判刑入狱3年,刚刚刑满释放……”
“啊!”刘功“腾”地一下坐起来,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女人。
女人见状,“咯咯”笑起来,赤裸的胴体花枝乱颤。她伸出白嫩纤长的手,抚摸着刘功毛茸茸的胸肌,用调侃地语气说:“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薇。”
“沈薇?”刘功大脑飞速运转,这名字有些熟悉。哦,想起来,是陈辉的“小三”啊。
沈薇虽然年龄不大,却是敢做敢当、知恩图报的女人。经历生死劫后,她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刘功是自己的贵人,不但救了自己一命,还让自己彻底醒悟过来。于是她费了不少周折,打听到刘功的服刑监狱,寄去一些生活用品,还故意制造了火车上偶遇的情节。
“没错,你猜对了,老人家还算不笨。”刘功刚要言语,被沈薇用手指封住了嘴,“不过,大叔真的好棒呦!”
刘功回到四合院,知道贵安负气离家出走,生死不明,大哥刘建私吞了自己以牢狱之灾换来的救命钱,既异常气愤,又伤心欲绝,是沈薇的柔情蜜意和开导劝解,让他逐渐冷静下来。两人经过一段时间交往,对彼此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一次恩爱过后,沈薇拿出一张银行卡,对刘功说道:“现在主要还是找孩子吧,剩下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解决。这是50万元,陈辉的钱,也是你该得的。”
“你这是何苦呢?”刘功被感动了,抱着沈薇有些哽咽地说。
没多久,刘功通过弟弟刘业,打听到孩子刚离家出走时,曾经在他那住过几天,后来说要去找他娘周厉华。这些消息,多少让刘功安心了些,如果孩子在他娘那里,应该能得到及时治疗。
“刘功为什么要挖坑呢?”周龙飞已经被这个问题折磨了很长时间,他急于从沈薇这里知道确切答案。
“我参加了市里一次拯救民俗文化和保护古建筑讨论会议,其中有人提出过八间房这一带应该列为古迹进行保护,刘功家的四合院应该作为文化遗产予以保留。但也有人反对,认为现存四合院经过多次修复,已经破坏了历史原貌,且在《拉古镇志》中提到的刘墉手书文字碑至今下落不明,应该是讹传。”沈薇说着拿出一沓复印的资料递给周龙飞,“刘功曾经把‘大回品’原建图纸提供给了我,加上查阅别的相关资料,我推断文字碑是存在的,至于是不是刘墉所书,就只能见到碑后再考证了。”
“刘功是在挖碑?”
“是,也不是。”沈薇模棱两可地说,“刘功曾经偷偷带我去一趟四合院,通过罗盘、探测仪器测量的方位和数据,我计算出最有可能的埋碑方位,就在原先灯笼杆的正下方。”“那不是又是什么意思?”周龙飞对挖文字碑没有兴趣。“或许是借着这个缘由,吓一吓刘建俩口子吧,或许要真地活埋了他们,或许就是想发泄发泄,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沈薇的一连串或许,让周龙飞一头雾水。
假期结束后,沈薇从拉古镇回到市里,没想到自己竟然怀孕了。刘功隔三岔五到市里陪她住几天,劝她考虑清楚这孩子是不是要留下来。等到肚子越来越明显时,刘功突然联系不上了,起初以为他是出门去找贵安,也没在意。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有些慌了神,于是再次回到拉古镇,凭借以前的记忆、刘功留下的图纸和红灯笼指引,在一天傍晚敲响了四合院的大门。
8
“刚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想不想听听?”徐咏丽一边盯着DNA测试仪上的峰图,一边给周龙飞打着电话。
“愿闻其详。”
“我发现刘功和刘建的DNA中,有共同的X染色体,而Y染色体却不同,男人的X染色体由母体提供,Y染色体则由父体提供……”
“大姐,X加Y等于几的问题就不要考我啦,可不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重点?”正满脸愁云密布的周龙飞显然没有心情听故事。
“刘功与刘建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关系。”
此前确认死者身份,是采用的六婆与刘功两人DNA进行的亲子关系认定。刘建因为干扰办案,被拘留5天,所以按照惯例对他随后进行了DNA采集,结果在与死者刘功比对时,徐咏丽发现了异样。
“同母异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龙飞顿时来了精神。
“问六婆啊!”
六嫚娘家所在的村离八间房不太远。孩子百天后,她回娘家住了几天,正巧赶上小伙计来村里演皮影戏。那晚演的是老戏《西厢记》,六嫚看啊看啊就被戏迷住了,脸蛋子红得像发高烧一样,身子不知道怎么就钻进小伙计的白帷幔后面,也不说话,上前提起照亮用的灯笼和小伙计一起演了起来。那些戏词六嫚都会,小伙计唱一句,她跟着唱一句,小伙计摇晃过来,六嫚就摇晃过去,白布上的皮影从来没有过地欢实起来。演着演着,小伙计就把身子贴在六嫚后背上,手上依然比划着,下巴就放在她肩膀上,嘴里的热气喷进六嫚耳朵眼里,痒痒的,又难受又陶醉。
小伙计唱道:“君瑞迈步上楼房,莺莺斜衣卧在牙床,走进前来细观赏,忍不住伸手摸红妆。”六嫚唱道:“何人起下心不良,原来是公子小张郎,手拉手的牙床上,颠鸾倒凤配鸳鸯。”几句戏词早已经把六嫚唱得脸红心跳,魂飞魄散,直把自己当了回崔莺莺。两人就这么上面又演又唱,下面却纠缠在一起,在白帷幔后面好一顿翻云覆雨。
六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因为羞臊而变得红润,浑浊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光彩。
“那次之后,小伙计没了影,我也消停下来,想安生过日子,以为这事就带到棺材里一起埋了。可是人在做,天在看,老二的孩子贵安出生后,居然越长越像小伙计。老二长得像我,以前也没往这事上琢磨,可是贵安这一提醒,我才意识到,老二这孩子原本就是小伙计留下的种啊。”
“你那晚看见的小伙计,会不会就是贵安?”周龙飞灵光一闪,猛然问道。
9
“是沈老师家吗?”敲门的是位身材清瘦结实的男孩,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漠。
“你是谁?”沈薇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用戒备的眼神看着门外男孩。男孩没有回答,粗鲁地推开她,侧身进了房间,毫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神态倨傲地说道:“知道我是谁吗?”沈薇愣了,仔细看了看,似乎有一点眼熟,但确定自己不认识。“哼”,男孩冷笑一声,“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贵安!”沈薇惊讶地睁大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孩似乎对沈薇的反应很满意,他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在沈薇面前晃了晃,然后抵在婴儿身上,“这就是你跟那混蛋生的小崽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父亲?”
“父亲?那也是禽兽父亲!”
“你有什么资格说他?”沈薇被激怒了。
“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周厉华被迫离家时,贵安只有3岁,娘的印象在他的记忆中早已经模糊不清。后来稍大一些时,刘功每次回来都带着不同女人,在那张原本属于他和娘的床上翻云覆雨。那张床虽然宽大、结实,还是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女人放荡的大呼小叫,让不谙世事的贵安心惊肉跳。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了,偷着溜出房间,跑到六婆房里睡。可是睡不着啊,那刺耳的呻吟声指不定就从哪里冒出来,让他无处躲藏。他就爬起来作妖,趁着六婆“呼噜呼噜”的鼾声,开始翻箱倒柜,胡乱翻腾。嘿,还真让贵安找到了——在炕琴最里底层翻出个黑匣子,里边还藏着一把酒壶和一对驴皮剪成的小人。
酒壶是手工铸造的银制蒙古贵族样式,从厚厚的包浆来看是个老物件。壶体呈扁圆形,上面雕刻着花纹和野兽图案,两面镶嵌着一红一蓝两颗宝石;壶盖是一颗鹰头,有一串黄铜链子与壶体连接着。贵安拿起来,放在耳边用力摇了摇,听到里边居然还有液体晃动的声音,他想拧开壶盖,尝尝里边装的是啥东西,可是壶盖太紧拧不动。他又拿起那对小人,发现两个小人下身是连在一起的,一牵动细绳,两个小人就开始动作起来,好玩得很呢。
贵安受了刺激,却感觉到一种撕裂般地疼,还流出了血。以后越来越厉害,这让他郁闷极了。他不敢跟爹说,就去问大伯。大伯说:“你得的病咱们治不了,你爹也不管你,他骗了人家的钱跑啦。”贵安不信,去市里找,果然房子都换了人家,邻居也说有阵子没见到他。大娘还说:“你爹是孬种,小时候就在酒里下了毒,毒死了你爷爷和佟姥爷,你娘也是他害死的。”贵安不信,跑去问六婆,六婆哭成了泪人。贵安崩溃了,他逃离了四合院,去省里找他最喜欢的小叔。小叔和他一样,也被家里的事情困扰了多年,他拼命读书,就是要逃离四合院,逃得越远越好。再后来,贵安离开省城,又回到市里,在一家剧院里跑起龙套来。没事的时候,贵安就琢磨起皮影戏,自己做道具,晚上在房间偷偷练习。有次演出,中间赶上停电,为了救场,他临时加演了一场《秦香莲》,居然演得相当出彩。
“那场演出是你演的?”沈薇有些惊讶地问。
贵安脸上掠过一丝孩子般得意的神情,又很快阴沉下来,说:“对,我在台上看见你俩在一起,你还挺着个大肚子,真不害臊,当时我就恨不得下手宰了你们。”
那次巧遇后,贵安偷偷潜回四合院,正好看到刘功在挖坑。他一直躲在树后等待时机,直到刘功爬上来休息,就操起铁锹用力抡了过去。杀完人后,贵安割下刘功人头装在红油布兜里,本想直接回市里去找沈薇,结果被奶奶撞见,他扔下兜子仓皇逃到外地躲了起来。
“你现在就不怕被抓了吗?”沈薇问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想连累奶奶,她知道人是我杀的,肯定要帮我顶罪。”贵安紧咬了一下牙,似乎在给自己鼓劲,“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薇没有说话,她弯下腰,从客厅茶几下拿出一把酒壶,说道:“你还认识这把酒壶吧?”
“啊!怎么会在你这?”贵安拿过酒壶看了看,惊奇地反问道。当年因为这把酒壶莫名其妙不见了,他还挨过奶奶一顿揍。
“这是你爷爷用过的酒壶,是刘家的一个传家宝贝。你爹告诉我,当年往酒壶里兑农药的是你大伯。你奶奶发现酒里有毒后,就急忙赶到冷库,结果已经晚了。她偷着把酒壶藏了起来,让单位以为你爷爷他们只是喝了酒冻死的。后来你奶奶逼问你爹和大伯到底是谁干的,你大伯不敢承认,反而一口咬定是你爹干的,你奶奶把他俩都痛打了一顿,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是你大伯心里最清楚,他害怕呀,尤其是娶了你大娘后,一直不生孩子,还经常做噩梦,梦到你爷爷和佟姥爷从酒壶里飘出来找他算账。他找了算命先生要破一破,先生说是酒壶里边有冤死的鬼魂要来他家投胎,你大伯更加害怕了。先生又说只有把酒壶挨着皮肉暖和着,鬼魂才会安生,不会出来闹腾。你大伯从你奶奶那里偷出酒壶,和你爹商量怎么办。你爹说坏事是你干的,他问心无愧不害怕。你大伯就把酒壶留下来,不论春夏秋冬,不管白天夜里,一直都揣在身上焐着。”沈薇说着,又拿出一张银行卡,“你爹为了给你筹钱看病,出去骗人蹲了3年监狱,可是骗来的钱却被你大伯大娘给私吞了。这里还有50万元,你爹说留给你将来……”
贵安听着听着,感觉肚子里一阵痉挛,刀掉在地上,人随之倒地抽搐起来。
周龙飞和徐咏丽持枪破门而入……
灯关了,皮影戏开演了。
六嫚站在白布帷幔后面,挑着红灯笼。小伙计就贴在她身后,手指灵活地上下左右提拉着线绳,一句句苍凉的唱腔穿透了四合院,穿透了八间房灯火辉煌的高铁工地,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开始了。
六婆死了,手里攥着那把磨得发亮的酒壶,鹰头壶盖滚落在地板上。
作者简介:郝振铧,供职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阳明公安分局,鲁迅文学院公安作家研修班二期学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报告文学《五年生存期报告》,短篇小说《蛇果》《破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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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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