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公安出版社 主办  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法治文艺专业委员会 协办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篇小说

无处可逃

来源:作者 作者:张遂涛

 

没有一丁点预兆,事情猝然就发生了。事后追想,一切都感觉可疑,可当时却觉得很自然。那天刚一上车,我就注意到了她。并不是我有意去看,而是她自动就跳入了我的眼帘。我像所有假装正经的男人一样,暗暗咽了口唾沫,尽量不往她的身上看,但是我控制不住,眼神稍不留意就斜过去了,显得那么下作。小黑暗地里碰碰我,冲她使了使眼色,露出一脸暧昧的笑。看来这家伙也早已注意到了她。我仍假装正经,没有接小黑的笑,而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把他脸上的笑逼了回去。小黑似乎被我的表情弄糊涂了,因为平时我并不是这样,他讲起带色彩的故事,我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哈哈大笑,怎么一下子变成伪君子了?他虽然不解,但兴致一下子被我弄没了,就把头转到一边,装作认真工作的样子。

这条线我们经常跑,但是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她。看她的样子也不像常坐公交车的。她的长相和打扮简直和这辆破旧、拥挤的公交车格格不入。她一身都是红色,红大衣,红皮带,红鞋子,包括红嘴唇,而且是那种鲜艳欲滴的红,怦怦乱跳的心脏那样的红。红得是那么刺眼,简直要放出光芒来。

我必须承认,我是那种对美女没有多大免疫力的男人。但是我胆怯,虽然说起来我是个警察,但是面对美女,特别是这种光芒四射的美女,我总感觉胆怯,仿佛是她们身上的那种光芒,让我睁不开眼睛。和一个长相一般的女孩子我还能有说有笑,要多逗乐有多逗乐,但是碰到美女,我就开始脸红、木讷、躲避。我吃够了这个毛病的亏,我到今天还没有女朋友多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小黑他们总是不解,张哥,你长得不丑呀,不仅不丑,而且还挺帅,你说要个子有个子,要长相有长相,要工作有工作,怎么就还没女朋友呢?不仅小黑他们不解,很多见过我的人都不解。参加工作后,有很多人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也去过几次,可惜每次都对不上眼。我说句大话,那么多次相亲,都是我不满意人家,人家倒是一瞅就瞅上了我。媒人给我捎话,喜滋滋的,谈完人家对我的好感,再问我对人家的看法。他们多半都认为有戏,我还挑什么呀,多大一把年纪了,但是看我支支吾吾的样子,他们的脸色就慢慢阴沉下来。我不好说是嫌她们不够漂亮,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传到对方耳中也伤人,而且还显得我这人肤浅,我就说没感觉。

你到这个时候还要感觉?媒人总是奇怪地瞅着我,像是看一个史前活化石。

我当然要感觉,你们可以不相信爱情,但我相信。我理解中的爱情,就是那种你看她一眼,大脑会轰的一声,像引爆了一颗原子弹,然后冒起一股蘑菇云,头皮就全部发麻了的感觉。但是这话我谁都没讲过,除了大学同学杨伟。那是一次酒后,他来葛城出差,喝多了我们谈起当年暗恋的女生,我就谈到了我对爱情的理解。杨伟瞅着我大笑,最后给我下了一个结论,行啊,张文健,没想到你还是一个爱情至上的理想主义者。

我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了,怎么了?对于这个已经有娃的同学的语气我有些不高兴,这个社会就是太缺乏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所以才会变得乌烟瘴气,庸俗不堪。但是我没想到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工作之后却天天跟一些吸毒、吞刀片的扒手们打交道。

这就是命。

我是这样理解命的,所以我认了命,每天认认真真地工作,奋战在各条公交战线上。时间长了,是不是扒手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比如像这辆车上那个穿皮外套、留短胡须的,虽然以前没见过,但我一眼就认定了他是扒手。诀窍就在于他的眼神。当时我碰了碰小黑,看到没有,那个穿皮外套的,眼睛老瞅着人家的腰部。小黑说哪个?哦,他眼睛突然就一亮。我们跟了皮外套有一段了,上路车他试探了几次没动手,在前两个站下车,然后上了这辆车。我和小黑也跟着下车、上车。我没有想到会在这辆车上碰到这样一个尤物。

我的大脑立刻轰地冒了一股烟,头皮开始发麻。但是我胆怯的天性又开始发生作用,我不仅不敢正眼看她,连站得离她近点都不敢。仿佛站得近了,我心中的小秘密就会昭然若揭,全车的人都会唾弃我。我仿佛已经听到他们心中夹杂着羡慕嫉妒恨的潮水声音:

这条色狼!!!

甚至连那个红衣美女也会鄙视我。我注意到她似乎不经意地斜了我一眼,眼光在墨镜后面闪了一下,像把带着不屑色彩的刀子。

这让我浑身冒汗。

也许跟我有同样想法的人还不少,我注意到车上的乘客似乎都在尽力避免接触到她,就像她的身上装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们一个个推开,这让她的身边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空旷地带——尽管车上比较拥挤。她似乎对此毫无察觉,或者虽然察觉但早已习惯,或者虽不习惯但尽量表现出一副冷漠和不屑,她用一只手拉着吊环,一只手轻拉着斜挎在肩上的坤包带,身子略微前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从窗玻璃映出的淡淡的影子,可以看到她的脸上带着一个很大的蛤蟆镜,使人无法察知她的表情。

过了一站又一站,我的心一直紧绷着,皮外套仍然没有动手,他像个普通乘客一样装出一脸的木然,只是眼光时不时会在一些人的腰间扫上一圈,这让我既激动又担忧。我既期盼着他赶快动手,又发愁怎么才能不错过这个美女。每次车子一停,我的心就要跳一下,我怕皮外套或者红衣美女哪一个人要下车,那么我该怎么办?如果皮外套下车了,我要不要继续跟下去?如果红衣美女下车了,我要不要跟着下车?我的心里一直在做思想斗争,一会儿决定工作至上,继续跟踪皮外套,一会儿又觉得机不可失,工作虽重要,爱情价更高。就在我做着激烈思想斗争时,车突然停住了,海洋公园站到了。人群潮水一样涌了下去,我紧张地盯着皮外套,皮外套一开始没动,就在我认为他不会下车时,他却突然一转身,挤进人群也开始下车。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我和小黑对了个眼色,就准备下车。再一回头,车上已经不见了红色美女的影子。我急忙透过窗户往下看,还好在不远处,她正风姿绰约地走着。

我和小黑跟着人群挤了下去,走了几步人群散开了,我们看到皮外套仍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他似乎没有再转车的意思。在他前面不远处,就是红衣美女,红衣美女目不斜视地走着,笔直的双腿交错成了一条直线,脚跟上像安装了一个弹簧,走起路来显得富于弹性和韵律。我正痴迷地看着,突然心中一凛,差点叫出声来,难道?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是又走了几步,皮外套似乎根本没有向红衣美女下手的意思,走到一个红绿灯路口,他突然回头冲我笑了笑,眨了下眼睛,闯过红灯向车流里走去。

我被他的那个表情弄呆了。小黑也看到了,赶快邀功似地跟我解释,操,他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我早已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我的脚步像钉住了一样定在了那里。干我们这行的,干久了也有这点不好,被你抓过的老扒手都记得你的脸,没被你抓过的,时间久了也闻得到你身上的味道。难道抓小偷抓久了,身上真会有一股不一样的味道?那么那到底是种什么味道?

张哥,怎么样,还跟不跟?小黑向我请示。小黑是反扒志愿者,业余时间干这个,正经职业是一个健身教练。

都认出来了,还跟什么跟?我肚子里冒气,但嘴上没说。小黑看我没反应,就明白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操。

我们目视着皮外套穿过车流消失在人群里。我收回目光,看到红衣美女还在等绿灯。等了一会儿,绿灯亮了,红衣美女跟着人流往前走,我正遗憾她就要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突然看到她身子一歪,蹲在了地上。我心里一紧,立刻冲了上去。冲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脸一红,步子又放慢了下来。

红衣美女很痛苦的样子,蹲了半天没有起来。走过的人都回头好奇地盯着她看,但没有人停下脚步。小黑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嘻皮笑脸地请示我,张哥,英雄救美,要不要去?

我反感小黑的这副德性,准确讲,应是我反感小黑在红衣美女身上表现出来的这副德性。但是我感激他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好的机会,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对于我来说是稍纵即逝。于是我做出了我这生自我感觉最英明的一个决定。

救,当然要救,人民有困难咱就得帮,谁让咱是人民警察呢?

我就这样和姚菁勾搭上了。

勾搭是小黑的形容词。他总是一嘴没正经,但是从他的长相,你很难看出他是个没正经的人。他长得黑黑壮壮,一身健身房练出的疙瘩肉,严肃起来,一脸正气。我就是被他的长相欺骗了。当初他们进反扒队的时候,分人,问到我,我说就那个浑身长块的吧。我当初的用意很简单,他这副身板,再碰到小偷反抗,就算多几个,我也不怕啦。

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抓小偷,亮明了身份,小偷就逃,被我按在地上,正要上手铐,突然又冲出两个,是同伙,可能是看我一个人。架虽然没有打输,但人到底被逃掉了。

那时反扒志愿者大队还没成立,警察人手太少,以前也很少遇到小偷围攻的,所以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单独行动。那次我灰溜溜回来后,被大伙嘲笑了一通,然而笑完,却都谨慎了起来。随后才有反扒志愿者大队的成立,为的就是解决人手问题。每个民警带一个志愿者,我挑中的就是这个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他刚跟我时,还没露出原形,虽然块头比我还大,但是见到我就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张哥。张哥长张哥短,听得我头都大了。我曾经跟他说过,以后不要再叫我张哥,直接叫名字,名字。他笑笑,说是,张哥。

应该说他还是蛮有悟性的,因为干健身教练这一行,身手也不错。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干健身教练,还以为是个无业游民,知道之后,不由肃然起敬,问他你健身教练干得挺好的,干嘛还要牺牲休息时间来当反扒志愿者?他笑笑,说喜欢抓小偷,接着露出一副崇敬之情,说我从小就想当警察。

那干嘛不报考警察?

他一脸的尴尬,考过两次,都没考上。说完轻吹一声口哨,像是给自己解嘲。

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有个问题,还不是嘴不正经,而是有暴力倾向。也许是肌肉憋得太痒了,抓到小偷他总想拳头上先来几下。碰到审讯,如果他在旁边,看到小偷死不承认,就忍不住想动手动脚。

我叫住他,嘿,小黑,你要干什么?

张哥,你看他欠揍,他妈的当场被老子抓到还死不承认。他握着扬起的拳头,一脸的愤怒和委屈。

我警告过他很多次,他总是露出一副似懂不懂的死样,让我看了想踹他两脚。我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许他是认为我太死板了,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不肯给他留余地。

我看他没有真心悔改的样,警告他,你小子给我小心一点,千万不要给我惹事,听到了没?

听到了,张哥。他答应着,声音却有气无力,像霜打过的茄子。

我知道他心里还不服气。我有预感,这小子迟早会给我惹事。我曾经想过把他换掉,或者给领导建议,直接把他开掉得了。但是事到临头,心就软了,特别是看到他第二天像没事人似的,仍一口一个张哥,继续眉飞色舞讲他想象中的艳遇,就想他毕竟没有惹出过乱子,这样做也未免太绝情了一点。也就忍着。谁知忍着忍着后来就忍出了事。

那已是我和姚菁恋爱之后的事了。我和姚菁的事只有他知道,我警告过他不要跟别人乱说。他暧昧地笑笑,说明白。我对他露出的暧昧的笑有点不舒服,那感觉就像是我有什么把柄捏在了他的手里。

但是我有什么把柄呢?我不过是喜欢姚菁而已,但是他冲我眨眨眼睛,暧昧地笑笑,结果就把这样一份纯真的感情给玷污了。我很恼火,但是又不好冲他发作。我也不好解释为什么不要告诉别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句话,我只是出自本能地不想让别人知道。

那天我本以为事情会很艰难,也许红衣美女根本拒绝我的帮助,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她拒绝的样子,她对我伸出去的手根本不睬,她礼貌而断然地谢绝我的好意,或者打电话找人来帮忙,或者伸手打车扬长而去。我的内心充满了惆怅。但是当我走近,小心翼翼绅士般地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时,却突然看到她粲然一笑。我的心里立刻盛开了一朵大瓣的莲花,把我的心胸一下子全填满了,洗清了。她伸手让我扶住,我立刻有一种因为幸福过度而产生的眩晕感,感到浑身轻飘飘的。我扶她离开马路,走到路边,轻轻试走了两步,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小黑也试图搀扶住她的另外一只手,我的心里立刻长出了一只长长的手,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着他。还好,红衣美女的另外一支手像舞蹈一样上下变幻移动,使小黑总摸不清准确的方位。

在征求了她的意见之后,我打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就在出租车上,我知道了她叫姚菁,这让我愕然了一下,第六感觉告诉我她很有可能告诉我的是个假名字,这让我内心略微产生一丝不快。但是在医院,很快我就知道她确实叫姚菁,她一笔一划地把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然后由我誊写到病历本上。她的手指在我手心里划动时,手心痒痒的,就像一股冬日暖阳照在了我的心里。挂号时我问她有没有医保卡,她说忘带了。我直接掏钱帮她付了。她的脚伤并不严重,医生简单处理了一下就说可以离开了。我恨医生处理的草率,但是也别无他法。在旁边等待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既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又不至于过分露骨,最后我能想到的就是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给了她,告诉她如果还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联系。我说这话时表情庄重,就像一个乐于助人却不求回报的正人君子,为了增加她对我的信任,我还郑重其事地补充说我是一个人民警察。

警察?她眉毛跳动了一下,笑了。好的,她微笑着接过了我递过去的电话号码,认真看了看,然后收进了包里。

我本以为作为回报她也会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给我,但是很可惜,这样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这让我没有勇气再主动向她讨要电话号码,在我们扬手说再见时,我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在下雨,苦苦的,涩涩的。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我突然感觉自己体内产生了一股几乎抑制不住的冲动,我想撕下面子主动向她索要电话号码,我害怕就此一别再也见不到她。但是我还是强力抑制住了这股冲动,并将它转化为摇手的力量,以至于她坐车走了很久我的手还没有放下。

小黑为我惋惜,张哥,干嘛不问她要电话号码?

他说中了我的痛处,但是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我干吗要她的电话号码?

刚说完我的脸就红了。小黑肯定看出了我的虚伪,所以他只是嘿嘿地笑。

我恨透了这个小子。

等了一周我也没有等到姚菁的电话,这一周对于我来说如此漫长。没事时我曾经偷偷上户籍网查过,但是本市有五千多人叫姚菁,从刚出生两个月的娃娃到八十多岁的老太,我挨个打开,看了半天,并没有找到我思念中的那个姚菁。这又让我开始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但是我立刻又否定了这种怀疑,也许她的户口不在本地呢。

我在焦急难捺中渡过了这一周,小黑也许发觉了,时不时会嬉皮笑脸地问我,张哥,姚菁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有时是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有时还有其他人在场。其他人在场时,我就很生气,一个劲用眼神示意他,嘴上不搭理他,装作没听到。他注意到了,就坏坏地笑。有人听到了,问他,姚菁是谁?他看看我,继续笑,然后故作委屈地说,张哥不让说。说完却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我真想在他绷得结实的屁股上踹两脚。

我说过一开始他还在我面前装老实,但是刚一混熟,他就暴露出了本来面目,开始嘻嘻哈哈起来。这也许怪我,我不该对他太谦和,让他以为我这人没架子。但是一开始,说实话对于他嘻嘻哈哈这一点我并不反感,甚至还很赞许。我开明地认为干我们这一行的,神经总是过于紧张,有时就需要这种方式来放松放松。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这人不懂得分寸,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给他点面子他就开始踩着鼻子上脸,竟然连我也开起涮来。这让我颇为气恼,但是又不好发作,只能找点其它理由给他点脸色。

我找的最多的理由就是他的暴力倾向。因为这个,我没少说他,我说你来干反扒是不是就是想找个靶子发泄发泄?你小子是不是觉得不打打人这一身肌肉就白练了?你要是真这样想,我劝你还是去练拳击。练拳击多好,想打人、想被人打都很自由。

他每次都被我训得面红耳赤,但总不见收敛。

他出事时我已跟姚菁联系上了。姚菁给我发短信时我已绝望过了,正准备鼓起勇气迎接新的生活,突然就收到了她的短信。当时我正在车上跟一个小扒手,小扒手眼看就要下手了,突然我感觉口袋动了一下,我知道是短信来了。我没管它,继续盯着小扒手。小扒手的手刚拔出来,钱包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转移,我就扑了上去。我一手抓紧小扒手的手,让他没法扔掉钱包,一边控制住了他的身子,然后转身让小黑拍照。这是我最新琢磨出来的应对办法,现在的小偷一被抓,就把钱包扔到地上,然后就再也不肯承认。一开始我们拿他没办法,很多时候只能放掉,自从我研究出来这一套对策后,几乎从未失手。拍完照后,我才拿起小偷手里的钱包让失主辨认。失主还在浑浑噩噩看热闹,等看清楚是自己的钱包后,才恍然惊叫。

这是一个女学生。我让她跟我们去反扒大队一趟,她露出犹豫的神色,说她还要上学。我说好吧,那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放学后再到我们大队里做个笔录。说实话,我是担心她不肯来,这样的失主我见得多了,很多失主打电话报案,让他们来大队做个笔录都嫌麻烦。现场抓到嫌犯的,失主更是不愿来,有的是怕嫌犯报复,有的是嫌麻烦,还有的说,钱包都找回来了,干嘛还要去呀?每次我都为劝这些人说得口干舌燥、怒气丛生。还有些明明答应来的却不来,让人白等一场,拨打电话有些竟然还报的是假号码,真正让人哭笑不得。在等押解车时,我才抽空把手机掏了出来,刚把短信打开,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就听到小扒手哎呦叫了一声,我回头一看,他正弯腰蹲在地上。旁边小黑一脸怒气。

我惊问,怎么回事?

小黑指着蹲在地上的小扒手,这家伙还想逃跑。

我看了看小扒手,小扒手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辩解说,我没想逃……

还敢说。小黑训他。

我看到已经有路人探头探脑地朝我们看,想说小黑两句想了想还是憋住了,等回到大队再跟他算账。我看到短信上写着,你在干什么?没有署名,就这么一句孤零零的话。我认真研究了一下电话号码,确认这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那么会是谁呢?我心里有火,猜想不是恶作剧,就是发错了。或者是钓鱼短信?

我回:你是谁?

过了半天没有回音。车来了,我们押小扒手上车。到大队,我让小黑先把小扒手关进候问室。然后仿佛出于第六感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把手机掏了出来,一看,果然有一条新短信,还是刚才那个号码,打开一看,仍是一句话,你猜呢?

我猜你个头我猜。我被这个人的语气惹恼了,我不想再跟这种无聊的人玩这种无聊的游戏,直接把短信删掉,合上手机,装入口袋。但就在我准备要去讯问小扒手时,突然心中一动,浑身不由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又把手机拿了出来,我哆哆嗦嗦地找出第一条短信,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句话:是不是姚菁?

然后就是长久的等待。直等到我讯问结束,才终于又等来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恭喜你答对了,我该送你件什么奖品呢?

不用她送我奖品,能把小扒手顺利移送起诉就是送给我最好的奖品了。还好,女学生按时来了,但是她说她没看到小扒手把手伸到她的包里,说完一副很内疚的样子。我安慰她,没关系,这很正常,关键是他手里的钱包是不是你的。是,她睁大了眼睛,当然是。讯问小扒手时,他却死活不肯承认,问到钱包时,他说他也不知道那个钱包怎么会到他手里。小黑又忍不住了,把洗出来的照片拍在他的脸上,说,都给你拍照了,还他妈的死不承认,那钱包会飞啊?小扒手还死硬,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强塞到我手里的?

我靠,不承认也就罢了,还栽赃,还用个反问句!我抽他的心也有了,但是看到小黑拿起照片又要往他脸上摔,我还是忍住了,瞪了小黑一眼,让他先出去,我来问。我把照片收起,正色告诉小扒手,你可以不承认,没关系,我们旁证充分照样可以起诉你。

我手里有几个现场证人的电话,我心里有底,案件果然顺利起诉了。但是送到看守所时遇到了问题,体检时小扒手说他肚子里有个刀片。我心里一沉,忍不住骂他,他妈的,肚子里有刀片怎么不早点讲?害我白送一趟。拉到医院,一照,果然有个刀片,又折腾了半天,才终于把刀片拉出来。把他送进看守所,已是凌晨了。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累,甚至感觉大脑异常的清醒。我真想这时给姚菁打个电话,跟她随便聊聊。但是我知道此时她正在休息,我不能打扰她。我迫不及待地等待天亮。

白天因为要办案件,我并没能跟她多聊几句,但是这对我是个美好的开始。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我们的未来。我的大脑像过电影一样,把我们认识的经过又仔细回忆了一遍,然后又像看科幻片一样,把我们的未来也在大脑里过了一遍。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直到天亮。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

                              

小黑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偷偷溜在我耳边说,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了?我跟他卖关子,你说呢?

捡到钱包了?

切,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素质呀。

买彩票中大奖了?

就想到钱。

呵呵,我知道了,他诡笑,肯定是姚菁给你打电话了。

这个鬼小子还真是机灵,我心中暗自得意。但我不露声色,督促他,走,别在这里瞎扯了,出工去。

但是在路上我还是忍不住把姚菁主动给我发短信的事告诉他了,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我觉得不该把我这么纯净的感情秘密告诉他,于是我正告他,谁也不许说,知道吗?

知道,他举起手保证,就算你问我也不说。

别给我贫。我忍不住笑了。

但是我跟姚菁的交往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顺利,虽然通了几次电话,但是她对我的邀约总是闪烁其词,最后终于同意出来了,约会的过程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温馨和浪漫,更不用说像小黑讲的那样,直接开房上床了。我们像两个过分矜持的男女,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和她面对面坐在咖啡馆里,在音乐的包围中,我言不由衷地跟她谈论着文学和艺术,尽量不让她因为我的职业把我看得太过粗俗。

喝过咖啡,我谨慎地邀请她到咖啡馆对面的琴岛湖畔随便走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这让我的小心脏怦怦跳了半天,我故意走得磨磨蹭蹭,中间因为碰到两个讨钱的女孩子,还耽搁了一会儿。那是两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女孩子,突然从阴影里出来,问我们可否给她们二十块钱,因为她们已经饿了一天了。说着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姚菁像受了惊吓一样惊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我已经把手塞进口袋里了,想了想又抽了出来,你们要是真饿的话,我可以买饭给你们吃,我对那两个女孩子说,钱是没有的。那两个女孩子相互看了一眼,默默走了。等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我回头对姚菁说,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十有八九是骗子。

那你怎么判断她们是不是骗子?

就像刚才那样,她们如果真饿,她们会去买饭的。

你真的给她们买过?

买过。我说,我带她们到一个快餐店,我说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但是不能打包带走。

呵呵,她笑了,你还真逗。停了一下,又低声说,没想到你这人心地还不错。

说完这句话,她就沉默了。我的心一下子酥了,我一直想找机会让我们的关系迅速升华,但是一圈走完,却什么进展也没有,甚至连小手也没拉一下。不对,手拉过了,那是在她离开时,我斗胆跟她握了一下手。她的手很细、很软,但很冰,刚触到她就迅速抽回了,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我要送她,她不肯,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看她打车远去。

她走后,我又是遗憾又是自得。遗憾的是自己太过懦弱,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把握。想到这一点,我简直要痛恨起自己来,从她的表现我完全可以看得出她对我不仅不反感,还有那么一点意思,特别是从她主动给我发短信这一点,她说她是因为无聊,想到那天我帮忙的事,所以发短信来问候一下,但是我能感觉得出她是在撒谎。也许她一直都在等我主动表示,然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我可以想象得到,她现在坐在出租车里,肯定在痛骂我是个傻瓜。想到这里,我不由抓了抓头发,懊恼至极。由此,我开始羡慕甚至嫉妒起小黑来,在女人方面,我确实不如小黑。我甚至猜想,不是因为我,小黑也许早已对姚菁下手了,也许现在她已躺在了他的怀里。想到这里,真让我受不了。

就在我自怨自艾的这段时间,小黑出事了。那天我们又出去行动,收获不错,抓到了一条大鱼。是小黑出的手,人赃俱获。小黑很高兴,但就在我招手打车准备回大队时,突然听到身后小黑大喝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他冲那个老扒手就是一脚,老扒手一个趔趄,摔倒在路边。我正想喝斥小黑,却看到老扒手仰躺在地上,脸上露出一丝阴森森的笑。刚停下来的出租车司机看到这情况,立刻把车又开跑了。我正要叫,却看到小黑捂着手,脸上露出痛苦的样子。我正要问怎么回事,却听老扒手幽幽地说,我有艾滋病。说完呵呵地阴笑起来。我的心猛地一下沉到了谷底。

我看到小黑脸都绿了,他呆愣了片刻,突然冲上去对着老扒手又是一顿猛踹。我想上去拦,却感觉混身使不上力气,嘴也张不开。等我终于拦住小黑,老扒手已浑身血迹,趴卧在地上。我拉住小黑,却不知该说什么,我感觉到小黑的身子在我手里打摆,突然他像一滩泥一样往地上一滑开始抽泣。我感觉大脑像一下子被掏空了,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我茫然地向四周看看,结果看到了一圈围着看热闹的群众。

检测结果没出来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压抑到了极点,我甚至不敢去看、去安慰小黑。任何一句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空洞。特别是在老扒检出确实携带艾滋病毒之后,我的心更是沉到了十八层地狱。我去看望小黑,我看到平日嘻嘻哈哈的一个人,突然就蔫了,像被抽去了魂魄,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才几天时间,小黑明显瘦了下去,肌肉都瘪了。虽然明知没用,我仍强颜欢笑安慰他,振作点兄弟,不一定被咬到都会传染。

这话说出来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信。虽然我问过医生,医生确实告诉我虽然血液是主要的传播渠道,但也不是说被艾滋病人咬到就一定会被传染上。但我认为不被传染的几率很小。

小黑听了没说话,我知道他也不相信。

那段时间我没有给姚菁打电话,想到小黑的事我就没有心情。倒是她给我发过几个短信,我一开始也没回,后来终于回了,但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本想告诉她小黑被咬的事,但是想了想,又把已经拟好的短信删掉了。我不能告诉她,我怕她担心我的安全。

一段时间后检测结果终于出来了:阴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当即把一个茶杯摔碎在地上,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黑,但是电话那边的小黑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兴奋,让我的兴奋也跟着打了个折扣。小黑问我,不会检错吧?我操,你希望检错呀。我理直气壮地骂他。不是,他嗫嚅着,怎么可能他是阳性我是阴性呢?也不是被咬一定会被传染的。我再次给他解释。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完全接受我的解释。

放下电话,我为小黑的死脑筋生气,但是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不禁吓了一哆嗦,真的,万一检测不准确呢?

那段时间其实还有件倒霉的事,因为小黑的检测结果还没出来,没有敢让小黑知道,就是那天小黑踹老扒手的场面被一个热心的群众拍了下来发到了微博上。因为我们是便衣,那个群众也是无名小辈,一开始还没引起人们的注意,自从被一个网络红人转发,并作了上纲上线的评论之后,那条微博立刻发热,一夜之间就红遍大江南北,铺天盖地全是关于我们的新闻了。虽然领导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是毕竟造成了不良影响,检测结果没出来时还压着,结果出来,证明是虚惊一场,立马就把我和小黑处理了,对我是警告处分,对小黑是直接劝退。

其实不用劝退小黑也不想干了。我那以后再没见过他。几次从他工作的健身房路过,我进去想看看他,结果得知他已辞职,问去哪里了,说不知。给他打电话,电话竟然也停机了。我虽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又感觉心情一松,仿佛那件事给我带来的心理阴影,也随着小黑的消失彻底离我远去了。 

虽然挨了处分,我跟姚菁的关系却有了实质性进展。也可以说,就是因为这件事,让我对姚菁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亲人一般的感觉。她在我心目中不再是一个虚幻的符号,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每次想到姚菁,我都要暗自落泪,心中对她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我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

我们随后又见过两次面,就在第三次,吃过饭后我们去酒店开了房。我本想把她带到我家,但是她拒绝了。我想想,也好,我的住处凌乱不堪,让她看到确实会影响她对我的观感。我们就在吃饭的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在前台等着开房时,她突然悄声问我能不能先借给她一千块钱,我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装作很大方的样子问也没问就从钱包里数出一千元钱给了她。

进了房间,我迫不及待地把她搂到怀里,猛地亲吻了一通,我正准备进一步行动,结果她推开我,让我先洗澡。我以为她闻到了我身上的汗臭,有点不好意思,就进去洗了澡。我匆匆洗完,出来,看到她已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身上只剩下内衣内裤,我刚把浴巾扯下,窜到床上,把她再次拥入怀里,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几个人影按倒在床上。紧接着眼前亮起几道刺眼的白光。

你们干什么?我一开始以为是遇到了劫匪,心里扑通了一声,这样的事情我听多了,故意派一个女人钓鱼,然后抓奸,敲诈勒索。没想到这样的事发生在了我的头上。

我看了一眼姚菁,姚菁正把一床被子紧紧围拢在自己身上,脸上露出惊恐之色。这让我又释然了,姚菁会是那种人吗?就算是,姚菁明知我是警察,难道他们连警察也不怕?还是认为警察更好欺负?

干什么?谁知为首的那个壮壮的中年男子冷笑着说,警察。

警察?我更加迷糊。那个警察似乎认为我在装傻,把手里的证件在我眼前亮了一下,补充说,有人举报你们卖淫嫖娼。

卖淫嫖娼?我脑袋嗡地一响,急了,顾不得还光着屁股,气急败坏地向那个陌生的同行解释,谁他妈举报的?谁卖淫嫖娼了?你们是哪个派出所的?我也是警察!

那个警察本还在冷笑,突然听说我也是警察,不由收住了冷笑,吃惊地盯着我。

你是警察?那个同行似乎还不敢相信,认真地打量了我几眼。

不信,你打电话问问。我念给他一串数字,那是单位值班室的电话。我说了我的姓名和单位名称。

那个人更狐疑,既不打电话,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瞅着我看,仿佛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就算你是警察,这也是违法,懂不懂,执法犯法,罪加一等。他本来语气还平和,说到后来又严厉了。

我说谁违法了?你怎么就说我们卖淫嫖娼了?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说好了,你们先穿好衣服,有什么事到所里再说。

我知道我不是嫖娼,心里有底,所以并不胆怯,只是隐隐有些担心。我担心的主要是姚菁,这种事传出去还让她怎么做人?我更担心的是,经过这件事,我们两个的事怕是要黄掉了。想到这里,我就不由愤怒。我愤恨那个乱举报的,也疑心是不是派出所抓错了,举报的本是另外一个房间,结果冲进了我们房间。

出门时我看到了跟在民警后面的酒店女服务员,她一直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看得我恼火。我终于明白门锁得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被打开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姚菁,我想告诉她不用怕,没事,可是每次我一张口,就被那个带头的民警呵斥住了。我只好用眼神告诉她,但是姚菁看也不看我一眼,她的表现让我意外,她并没有出现我预期中的愤怒、哭泣,而是出奇的冷静,冷静到让人疑心她早已料到这事会发生似的。

在去所里的车上,我问抓我的那个头儿,是不是冲错房间了?谁知他毫不迟疑地说,没错,举报的人说的就是你们这个房间。他还把房号给我重复了一遍,确实没错。说得我哑口无言。但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来了,问他,会不会是举报的人报错了?

那谁知道?是不是到所里再说吧。

我知道他已经偷偷核实过了我的身份,所以在车上他们并没有怎么难为我们,甚至连手铐也没戴。但是到了所里,仍然把我们分开了,还分别做了一份笔录。那个给我做笔录的民警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给我解释,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我点头表示理解。问到我的职业和单位时,我如实说了,他没有表示吃惊也没有表示怀疑,直接就写了,更证实了我的判断。

我把事情经过如实讲了,我说我们是在谈恋爱。他问了我姚菁的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家庭情况。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除了姚菁的姓名,其他信息我都不清楚。我有点发慌,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刚认识不久,不清楚也很正常。我在乎的是姚菁这个人,而不是她的工作和家庭。我把这些话跟那个民警说了,那个民警似乎有点难以理解,但还是按我说的记了。

笔录做完,把我晾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回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有人举报我们?难道是那个女服务员看我们形迹可疑?我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想,酒店怎么可能去管这事,有些酒店自身就提供色情服务。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如果酒店是正规经营,害怕被警察发现有人在里面卖淫嫖娼,对酒店进行处罚,主动举报也不是没有可能。越想我越觉得是那个女服务员举报的我们,想到这里我更加愤懑,我们从哪里看像是嫖客妓女?

但是那个给我做笔录的同行再回来态度就变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个抓我的头儿,我已知道他姓吴。他们先是冷冷地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心里发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强做镇定,质问他们怎么还不放我走?

放你走?那个姓吴的冷笑着说,恐怕暂时还不能放你走。

为什么?我说。

姓吴的不理我,冲那个给我做笔录的警察笑了笑,那个给我做笔录的警察也会意地笑了笑。他们笑得阴阳怪气,让我看了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结果却更加生气。我气的不是他们不放我走,而是他们这种蔑视我的态度。

那个给我做笔录的警察再次给我做了一份笔录,问的还是那些内容,我还是按第一次回答的那样回答了。但这次他记得没有那么爽快了。那个姓吴的说你再仔细想想。我说不要跟我玩这一套,这一套我玩得比你熟,我说的都是实情,不信你们可以去查。他说我们去查了,可跟你说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说那个女的叫姚菁对不对?

对。

可是她并不叫姚菁。

那她叫什么?我吃了一惊。

她叫孙虹。

不可能,她告诉我的她叫姚菁。

他们似乎并不想在姓名上跟我纠缠。接着又说,你说你们是在谈恋爱?

是。

可是她并不是这么说。

那她怎么说?

她说你们就是卖淫嫖娼。

不可能!我更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说是以一千元的价格,你给她的钱还在她的钱包里,要不要我们做个指纹检测,看看那钱上有没有你的指纹?

那钱是她向我借的。

她为什么向你借钱?

她没说,我也没问。

为什么不问?

没有为什么!我越说心里越火,我干嘛要问?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到回答得不合适,我看到他们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于是镇静了一下,试图向他们解释,她向我借我就给她了,我想她总是有需要才会向我借。

可是前台服务员也证明说你是在开房时才把钱给她的。

她就是那时向我借的。

有谁能证明?

姚菁,还有那个女服务员。

可是孙虹说你给她的钱是嫖资,是她让你开房前先支付的。那个女服务员跟孙虹的说法一致,她说没有听到孙虹说要向你借钱,只看到你把钱付给孙虹……

我感到肺都要气炸了,我浑身战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久,我才大喊着说让我跟姚菁对质!

是孙虹。那个姓吴的临走仍不忘讽刺我一句。

我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相信姚菁在骗我,她为什么骗我,她骗我有什么好处?没有任何好处。就算是卖淫嫖娼行为成立,她也要跟我一起关。在没有见到姚菁之前,我不相信那个姓吴的警察的话。我断定他是在套我。他这是诱供啊。我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警察,他简直是我们公安队伍里的败类。等我出去,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们走后,不久我又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脚步声是朝我这个方向来的,我屏住呼吸,认真谛听,结果听到在一群人声里有几个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阵激动,我终于等来了单位的人。

来的是大队长和教导员,还有市局纪委的同志。作陪的除了那个姓吴的,还有两个所领导模样的人。他们本来还有说有笑,看到我了,大队长突然一瞪眼睛,骂我,看你干的什么事,单位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感到冤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羞愧地看着他。

众人都沉默不语,既不劝,也不插话,只是站在旁边围成一圈看我。看得我脸热辣辣的,仿佛自己真的嫖娼了。

大队长又说,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承认?

我突然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说,大队长,我真的没有嫖呀。

没有嫖,自己人会冤枉你?

那个姓吴的开始插话,说,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误会,结果一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不说比说效果还糟。

我又叫道,大队长,我真的是冤枉的。

大队长又瞪我一眼,说,没脑子,以前没见过你这么没脑子,没有女朋友就把你憋坏了?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你还是老老实实配合,争取从轻处理。是不是冤枉的,最终会水落石出。你信不过人家派出所的同志,市局纪委的同志你总信得过吧?

大队长教导员走后,市局纪委的同志留下了。市局纪委的同志也给我做了一份笔录,问的还是那些问题,我依然照原样回答,市局纪委的同志不耐烦了,用笔敲着桌子提醒我把握好时机,争取主动配合。记住你的身份,他们说,在还没有处分你之前你还是人民警察,是一个执法者,法律和政策你都很清楚,不要存侥幸心理。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存侥幸心理了。

他们看我冥顽不化,只好把一份笔录摊在我面前。你看看,他们敲着笔录说,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把笔录拿过来认真看了,是给姚菁,哦,不,是给孙虹做的笔录。姚菁确实真名叫孙虹,她在笔录中不承认她曾告诉过我她叫姚菁,她承认了卖淫嫖娼的事,说是我跟她谈好了一千块钱她才肯做的。

她骗人!我越看越心惊肉跳,我不敢相信这是姚菁的笔录,但是我又无法不信。

你还不肯承认?

我确实是跟她在谈恋爱,我求纪委的同志,你们可以去看看我的手机,里面还保留着她发给我的短信。

市局纪委的同志似乎有些迟疑,相互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姓吴的插话了,他的手机我们看了,确实有一个叫姚菁的给他发过短信,但是孙虹否认那个姚菁是她。那个手机号我们核实了一下,没有登记使用者姓名,现在已经停机。

不可能!我大叫。你们可以查下姚菁的手机。

我们查过了,她的手机号跟你说的那个叫姚菁的号码不同,而且她的手机也没有跟你的通讯记录。那个姓吴的说。

那你没有问她她怎么跟我在一起的?我故意用嘲弄的语气问他。

我们当然问过,她说她是在路边被你勾搭上的,刚才给你看的笔录里有写到。他没有气恼,而是很郑重严肃地回答我。

我愣怔了片刻,才想起刚才确实在笔录里看到过这句话。骗子!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请注意你的态度。市局纪委的同志严肃地批评我。等我稍微平静,开始忍不住掩面抽泣时,他们又问我,你说你们是在谈恋爱,除了你说的那些短信,还有什么证据?

我突然想起了小黑。我们谈恋爱的事情我跟小黑说过。于是我说还有小黑知道。

小黑是谁?

我解释了。

他现在在哪里?

我突然发现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我说自从他被辞退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他曾经在一个健身房工作,可是我后来去找过他,他辞职了。他的电话也停机了。我无奈地承认,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你让我们怎么给你核实?市局纪委的同志突然冷冷地问我。

大队长说得没错,没人能救得了我。我这时格外怀念小黑,但是又恨他,他怎么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呢?仿佛知道我有一天需要他帮忙似的。除了行政处罚,我还被开除了公职,成为了我们警局的一大笑话。

从拘留所出来,我感觉没脸再在这个城市生活。反正这个城市也没有让我留恋的地方了。自从进了派出所,我也再没见过姚菁,不,是孙虹。我恨透了她,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如此不计代价地污蔑我。

但我有时又想她是不是被逼供了?要不她怎么肯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但是怎么可能?不说现在询问都在专门的询问室,二十四小时有监控录像记录,他们为什么要逼供她,难道是为了对付我?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我曾经几次想过复议、诉讼,但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放弃了。不是我不懂得法律救济的渠道,而是我很清楚,定案的证据对我不利。我很清楚复议、诉讼的后果会是什么,除了自取其辱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从拘留所出来,我曾经托一个熟识的法制科民警帮我调阅了卷宗,看后他也告诉我,复议、诉讼没用,这个案件的办案质量实在是太好了,虽然我没承认,但是一切旁证都足以证实卖淫嫖娼事实的存在。他这时还不忘跟我开个玩笑,说,肯定就是不想冤枉你,所以证据才会收集得那么充分。

可是我确实是冤枉的。我仍在剖白心迹。

我相信你,他说,可是证据就是这样。你也知道,法庭上要的是法律事实,而不是客观事实。

这是两个法律术语。在大学法学基础理论课上我学过,懂得它们的意思,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得这么真切。我说就算是法律事实,也得尊重客观事实呀。可是朋友没有回应。我真正是欲哭无泪。更让我恼火的是,我那个熟识的朋友虽然嘴上说相信我,但我明显感觉他一点都不相信我。

我从拘留所出来后没有急着找工作,我先去找姚菁,也就是孙虹。我查到了她的住址,但是我去的时候她早已没住在那里。我找了一段时间,没有结果,心也就淡了。而且,即便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我还能杀掉她?说实话,一开始我还真有杀她的念头,但是不久就放弃了,我没必要为了她再把自己的命丢掉。不值得。警察也不是非做不可,虽然我早已习惯了这个职业,甚至还一度热爱过这个职业,但是天天跟扒手打交道,说句实在话我也有点厌倦了。只是不做警察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离开了葛城,到外地转了转,也尝试着干过一些工作,但都干不长久。不是我不适合岗位,就是岗位不适合我,没一个干起来顺心的,这时反倒更怀念警察那个职业了。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就又怨恨起那个姚菁,不,孙虹。

我最后还是又回到了葛城。关于我的丑事早已不被人提起,只是偶尔路上碰到一两个旧日的同事,躲不开,谈起旧事时,有人还会拿那件事打趣,每到这时,我就淡淡笑笑,仿佛那真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无伤大雅的笑话。直到有一天,我闲来无事,到海洋公园闲逛,逛完准备乘坐公交车回去,突然想起几年前就是在这里遇到姚菁的,内心不由一阵酸涩。

我不由自主又往前面走了几步,在人行道旁站住。我仿佛看到穿着一身红衣的姚菁正蹲在人行道上,痛苦地呻吟。我不由自主地又想伸手去搀扶。手伸出摸了个空,才意识到是在回忆。心里知道我还在想着当年那个姚菁。姚菁害我害成这个样子,我竟然仍想着她,连我自己都吃惊不已。

遇到的旧日同事,还告诉我一件事,我离开后,曾经有人往我单位打电话,问我的情况。

谁?

不知道。问她姓名也不说。

男的女的?我脑海里首先蹦出小黑的面孔来,不会是小黑吧?但是他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们姓名呢?

女的。

女的?我吃了一惊,会是谁呢?那个同事走后我一直在脑海里过滤可能的人选,但是想来想去,也无法确定。离开葛城后我就换掉了手机号码。回到葛城后我发现我原先那个手机号码仍无人用,就又用了。

她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她听说你已不在这里上班就把电话挂了。哦,对了,她问过你的新手机号码,可是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神秘的人物我想了一段时间就不去想了,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旧日朋友,闲来无事想起要跟我联系,可是我为什么听到之后会那么敏感呢?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接到一个短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我被这个没头没脑的短信迷惑住了,看号码不熟悉,以为是谁发错了,直接删除了。等我删完,才突然意识到,不会是姚菁吧?又想,怎么会呢?她躲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主动找上门。但是看那句话,也只有姚菁会发这样的话。我想把那条删掉的短信找回来,可是已没有办法,只好不管。但一天心总是悬着。我本以为如果是姚菁,我没有回应,她应该还会再发。可是一天过去,却再没收到。我更确认是别人发错了,不再去想。但是就在睡觉前,突然又收到一条,还是没头没脑,仍只有一句话,你应该恨我,就像我当年恨你那样。

我头嗡了一下,我确信肯定是姚菁,但是她为什么要恨我?我赶快拨过去,等了半天,那边接了,却没有声音。

你是不是姚菁?我说。

没有声音。

我知道你是姚菁,你在哪里?

仍然没有声音。

你不用怕,我已经不恨你了。你为什么恨我?

仍然没有声音,电话却挂掉了。我再拨打过去,显示关机。

接下来的几天,我拼命拨打那个电话,一直显示关机。我不死心,仍拨,终于开机了,接通了,仍是没有声音。

我说,我知道你是姚菁,我想见你,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那样做。

那边终于长叹一声,是姚菁的声音,她说,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心,说吧,在哪里见面?

我们仍选择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是我选的,她没有拒绝。再次面对面,感觉仿佛已过去几个世纪,颇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她的造型变了个大样,以前总感觉她打扮很洋气,现在显得简单、朴素,像个邻家女孩,倒更赏心悦目了。

我们对视了半天没有说话,服务员一直站在旁边等着我们点单,看我们的神态不由感到奇怪,反倒不敢催促。终于打发走服务员,我开了口,为什么?

她把眼睛低了下去,一直看手里的水杯。水杯在她手里摩挲来去。我没有追问。过了片刻,她才回答,为了报复。说完她直直地盯住了我的眼睛。

报复?报复谁?我很纳闷。

你。她说。

为什么?我更加纳闷。

为了我哥。

你哥是谁?

我哥是孙昊,我想你肯定已经不记得了。

我摇了摇头,确实不记得。

我就猜你不会记得。被你冤枉的人你当然不会记得。她突然加重了语气。

我怎么冤枉他了?

他在公交车上,好好的,被你当成小偷抓了。他说他没偷,你不信,还找来一大堆证据证明就是他偷的。你说他是不是被你冤枉的?

孙昊?什么时候的事?我在大脑里极力搜索。

她说了。我算出那还是我开始独立抓小偷不久的事。我眼前开始浮现一个年轻人的面孔,一脸的慌乱。

是不是左手有点残疾?

对。你终于想起来了。

确实是他。我记得那次我抓得很顺手,虽然我不敢十分确认,但我坚信就是他,他就站在被害人的身后,我抓到他时,钱包就在他的脚下。但是他情绪很激动,始终不肯承认是自己偷的。我把被害人还有几个证人一起带回了大队。被害人信誓旦旦就是他偷的,说他亲眼看到的,他叫小偷他才受了惊吓把钱包扔在地上的。两个旁证也证明说确实看到他偷那个人的钱包。但是三个人的说辞有些出入,有说看到他用左手,有说看到他用右手。经过几次回忆,他们的证词才渐渐一致起来,因为那个人的左手有残疾,显然用左手是不大可能的。

因为有人证、物证,虽然嫌疑人始终不承认,仍顺利移送起诉了,最后判决下来,有期徒刑一年。这本是小罪,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差一点在看守所里自杀。是吞食掰断的牙刷柄,一头磨尖了被他吞下了,但也就是这一点,更让我坚信他就是小偷。通过吞食异物逃避处罚的小偷我见得多了。

你为什么说我冤枉他?那起案件证据很充分。

是啊,我们卖淫嫖娼那起案件证据也很充分。

我突然一下子哑了。我再回忆,突然感觉那起案件的证据似乎确实有点问题,那天我并不是跟着他上公交车的,我当时跟的是另外一个小偷,他是意外出现的。只是因为当时失主坚称亲眼看到是他偷的,我才会那么坚信,所以证据之间出现的矛盾都被我有意无意抹平了,以至于看上去似乎证据确凿。但我仍然不肯轻易承认。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们那起案件是你故意诬陷我的。我用了诬陷这个词,没错,我觉得用这个词很准确。她也没有表示异议。

但是看上去一样呀。

对。我承认,看上去确实一样。

就为了这个你就要这样报复我?亏你想得出来。

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样报复你。我本来是想杀掉你。

我心里一凛,你有这么恨我吗?

有。你知道你把我哥害成什么样子吗?我哥本来是很老实一个人,就因为来葛城打工,被你害成这样。那次自杀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伤害了他的食道。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受到了刺激,让他很长时间不能正常生活。那时我就靠我哥打工来读大学,因为他被关,我差一点中途辍学。

这我倒没有想到。

那时我就想过要报复你,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报复。我想杀死你,但是我怕我杀不了你,而且我还不能死,我还要照顾我哥哥。等我读完大学,我一边工作一边思考报复你的方法,终于被我想出来了。

看来你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对。姚菁笑了,但笑得很苦涩。你还记得那个被你们一直跟踪的穿皮外套的男人吗,你又一次走眼了,他并不是真正的小偷,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被我用来当做诱饵引你们上钩。是我让他故意把你们引到我上的那辆公交车上的。

原来如此。难怪那个人会在最后那么富有意味地看我们一眼,原来都是设计好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你扭伤脚也是装的了?

是。我看到你们又傻傻地把我那个朋友错当成小偷,更坚定了我报复你的决心。

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喜欢上你?

我并不十分肯定,可是如果你不主动,我就会主动。没想到你那么主动,反倒省了我的事。

我脸上一阵燥热。

可是你为什么不上来直接就把我套住,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见面,那不是很麻烦?我嘲笑她。

没想到她突然叹了口气,说,虽然我一开始态度很坚决,但是和你接触之后,不知怎么的,突然下不定决心了。

但是你最后还是下了。

是。她老实承认。

是谁举报的?

是我让一个朋友打的电话。

在前台你也是故意向我借钱,好让人误会是嫖资?

是。

一切都设计好,只等我上钩了,呵。我笑了一下,感觉很滑稽。

她默然了。

没想到你这么肯下血本,竟然想出这样一个绝妙的主意。你没有想过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想过。

但是你仍然要这样做?

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为了报复你,也让你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我准备了这么多年,不可能轻易放弃。

我很佩服你,我说,最后问一个问题,你大学是学什么的?

法律。

难怪。我说,那么你也懂得法律事实和客观事实的区别了?

当然。

我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临站起身前,又探身问了她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愿意跟我见面吗?

她迟疑了半天,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个问题,过了片刻,才说,不愿意。

其实那次在咖啡馆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她,但是我想了想没有问,那个问题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录音?走出咖啡馆,我把口袋里的手机取出,关掉了录音设备。但是我的心里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轻松。后来我们还是见过面,那一次,我把这个问题补问了。谁知她说,我想过了。

那你不怕我把录音交上去?

不怕。

为什么?

我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录音,然后帮你恢复警察身份。

为什么?这我倒没有想到。

因为,她迟疑了一下,我已经报复过你了,而且我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

还有其它原因吗?我不死心。

还有,她看了我一眼,你也不算是一个坏警察。

我心里乐了。那你不怕录音交上去你被当作诬陷罪抓起来?

不怕。她很坚定地说。

录音我并没有交上去,我并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最终我还是把它从手机里删掉了。通过这件事,我觉得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这话我并没有当面对她说过。在黑夜里,当我睡不着时,我偶尔也会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一遍,想到后来,竟然扑哧笑了。我也曾经想过跟她还有没有希望,但是我知道,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本以为故事到此就可以结束了,但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突然接到大队长的电话,大队长在电话里换了一副与上次见面时迥异的腔调,他说你小子还在葛城呀?

我说那我还能去哪里?我是用调侃的语气说的,虽然我心里对他已没有怨气。

大队长说我听好几个人说在街上碰到过你,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手机号码也没换。

我听了心里一阵苦涩,我哪里是没换,只是又换回来了而已。可是我没接话茬。

你回来了也不来队里看看,大家都很想你。大队长又说。

是吗?我笑笑,心里更觉得苦涩。

好了,不跟你瞎扯了,说正经的,大队长突然换了一副语气,小黑跟你联系过没有?

小黑?

对呀,就是以前跟你搭档那个小黑,那家伙又回来了。

我真的吃惊了。

…………

可能他还不知道你又换回电话号码了,他说他跟你联系过,电话打不通,那时我也还不知道你又把电话号码换回来了,其实,我以前也给你打过……

哦,我正襟危坐起来。

算了,过去的事不说了。还有,你可以回来上班了,事情都搞清楚了,这两天市局政治部的同志就会通知你……

啊?我又是大吃一惊。

那个孙虹来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我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我感到心里一阵绞痛,难怪这段时间我再也联系不上她。

大队长似乎意识到我这边的异样,沉默了片刻,等我我慢慢平复下来才又说,我知道你被冤枉了心里难受,我的心里其实也很难受,你说当时让我怎么相信你。哎,你说你到底怎么得罪她了,让人家这样报复?这女人呀,恶起来可真是……

大队长你不要说了,我打断他,会追究她的法律责任吗?

谁?你说孙虹呀,那当然,诬陷警察,这还了得,当然要从重……

能不能不追究?

你说什么呀?咳,咳,你这人,好了,回来之后再说吧,真是的,好了,我这边还有个电话……欢迎你归队呀。电话挂了。

本来听到可以归队的消息我的心情应该是高兴的,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想到孙虹我的心里就感觉不安。但是我还是把衣橱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套我当时藏着没有还回去的警服。这身警服我从来没有穿过,还是崭新的,我把警服的衬纸取掉,把警花、肩章别好,穿戴整齐,站在穿衣镜前面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形象。衣服有点胖了,但是还合身。我看着镜中那个接近中年男人的面孔,突然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端端正正冲着镜子敬了个礼。

 张遂涛1.jpg

作者简介:张遂涛,笔名西流。1978年出生于河南长葛,现为福建省厦门市公安民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小说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啄木鸟》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选载。已出版小说集《陌生人来到马巷》(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年卷)、《紫杉棺木》。

 

如转载请注明信息来源!

责任编辑:张国庆   

 

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 关于本站 - 广告服务 - 免责申明 - 招聘信息 -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  京ICP备13023173--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