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 终
作者简介:张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文学创作,
至今已在《十月》、《当代》、《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清明》、《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2001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中外书摘》、《中外书摘小说精品》等书刊杂志多次选载。出版长篇小说《群氓》,该作入选2016年度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入选时名为《复杂社区》)。著有电影剧本《离海最远的孩子》(已拍摄)、《劝君莫撒野》(寻求合作方)、《牧场新娘》(寻求合作方)。中短篇小说集《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沉重的肉身》
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毕业,新疆青年签约作家,全国公安文联首届签约作家,乌鲁木齐市文联理事。
善 终
1
据说,人如果在密闭空间里关上两个小时以上,其本性深处的东西就会难以遏制地发作起来。
比如此时在南园春菜市场东门口的一辆巡逻车里,石敬唐那种不顾体面吹牛逼的老毛病就又开始发作了。素材就是他当年干武警时枪毙人的经历,对象则是窝在驾驶座里本已经昏昏欲睡的协警马想禄。
“硬扎汉子我见得多啦,事到临头没有不害怕的!那狗日的,在卡车上就瘫软了,到了地方,从卡车上一丢下来,活像一摊烂泥,一堆呕物摊在地上,铲都铲不起……”
马想禄的瞌睡被逼走了,歪过半张脸,亮晶晶的眼珠子从黑暗中凸现出来,一眨不眨地盯在石敬唐的脸上。
“真的有臭气,若不是裤脚管扎牢,不定有什么秽物从里面滚出来。我是班长我持枪,两个战友一左一右架起胳膊拖着走,这狗日的两条人命,手段毒辣,杀人不说,尸体还东一块西一块扔得满城都是,民愤极大!看守所给捆得结结实实,就差上打包机了,细麻绳勒进去好深,羽绒服捆得像卖气球的,一个泡一个泡的……没想到事到临头是个窝囊废,路都走不成了,两只脚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印子,象扫把扫出来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嘴里面长声怪调的不知呜噜些啥……我心里面那个难受劲儿啊,别提多难受啦,只想闭着眼睛快点了事!……到地方两个战友蹲下,一左一右抓牢,法医事先画好圈的,把枪刺抵在圈圈上,闭着眼睛一扣扳机,砰的一声,扑嗵一下人就朝前栽倒,可怕的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石敬唐仿佛颇通说书,到此关键处偏停顿下来,上下口袋一通乱摸。
马想禄两个眼珠子晶亮晶亮地悬浮在黑暗中,不知过于专注还是怎么的,一线清亮的口水从嘴角流挂下来都没感觉,猛地感觉到了,一把擦掉,眼珠子都还在石敬唐脸上顾不得错开一下。
“他妈的这家伙心脏位置和一般人不一样,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想摸的没摸到,石敬唐咽口吐沫又开演了:“一枪下去,扑嗵栽倒,一般人抽几下就完了。他是抽过几下,两条腿慢慢蜷起来,身体又拱起来了,好吃力啊,颤颤魏魏拱起来,喉咙深处还发出那种呼噜噜,呼噜噜就像野兽要吓唬人发出的那种低低的、最低的那种咆哮的声音……”
石敬唐正说得口滑,肩膀猛地被人一扒,他一回头,正遇着李定江那张脸。李定江两眼死盯着他,额头上一脑门细汗,眼神古怪而紧张,仿佛强压住什么情绪似的。左手却慢慢地捏着一根烟伸到他面前,那根烟在石敬唐眼前轻微地颤动着。石敬唐看了看李定江的脸色,毕竟老江湖了,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接过烟,打着火,长吁出一道烟气,叹道:火热的青春啊……都过去啦!就把这场牛逼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2
夜色深浓,李定江躺在宿舍的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上台灯映照上去的那团暖暖的光晕,迟迟下不了关灯的决心。只要灯一关,就意味着和那些念头的战斗又要开始了。这场战斗极其孤独,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上你,因为你的死敌恰恰是你自己头脑中的那些念头。只要那些念头在头脑中涌动起来、鼓噪起来,今夜你就注定要失败,注定被它们折磨到天亮。因为你越要遏制它们,它们就越兴奋,越是把更多的焦虑、烦躁甚至绝望从头到脚倾泄下来。而且一晚上的失败会把那种焦虑、紧张和担忧的情绪绵延到下一个夜晚,从而导致下一场失败……你就这么无可挽回地陷入到一个恶性循环的诡异怪圈中,不知何时才能自救脱身。李定江不愿回想这场恶性循环的源头,但饱受数月折磨而不能自救,促使他产生一个念头:必须去和那个源头接触,谈判,否则,对方会永远掐紧他的脑神经不松手……
那天的警情发生在星空花园小区11号楼1253室。歹徒身绑炸药包绑架了该室一名女子,寻仇和报复社会的迹象比较明显。因情绪激动狂躁,四川口音浓重,语无伦次等原因,谈判专家与其沟通极为困难,心灵鸡汤灌不进去。只感觉此人呼吸系统似有毛病,虽然情绪激动,声嘶力竭,但嗓门底气不足,外强中干,而且不时夹杂着一串串呕心吐肺般的咳嗽声。
而强攻的条件十分恶劣,该室位于25层顶楼,周围无制高点。由于大户型的设计,从邻居家阳台或卧室窗台突入也无可能。一组特警上楼顶的时候,有人不慎将设备掉落屋顶,引起了客厅里歹徒的警觉,打电话告诉现场指挥,晓得你们楼顶上有人了,敢动,我就拉响炸药包,我有10公斤炸药,半个楼给你掀翻!
李定江这一组只好在楼顶上待命,由于指挥组用对讲机告知,歹徒已经知道他们在楼上,要他们没有命令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在楼顶弄出剧烈响动进一步刺激歹徒情绪。大家全都小心翼翼地坐在楼顶上抱着枪,如同坐在火药桶上一般,天知道歹徒哪根神经一冲动,拉响炸药包,就会掀他们个天女散花。这是等待命令?还是等待送命?谁也不知道……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人人度日如年……
李定江觉得脑神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种揪紧的感觉随着各路神经元传导至身体的各个部位,导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仿佛一直提在半空中,楼顶风大,寒凉的秋风一刻不停地掠过,仿佛穿透了身体和灵魂,腿弯处又开始颤抖起来……恰在此时,队长的对讲机响起来,让他们观察西侧违规搭建的彩钢板房。板房的西墙上有一个通风窗好象是开着的,这是隐蔽突入的唯一机会。队长带着一个队员蹑手蹑脚地挪向彩钢板房西墙。这是一座利用晒台违规搭建的彩钢板房,队长趴下身子,把脑袋伸出房檐观察了一阵子。就带着队员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对大家说,板房西墙上果然有一扇通风窗没关,窗户只有50公分见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最后把严峻凝重的目光聚焦到李定江脸上,说,只有你能进去。
李定江的心脏扑嗵扑嗵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略略环顾了一下几个同伴,果然他是最细瘦的一个。一瞬间,脑海里好几个复杂的念头在激烈地碰撞着。然而,队长的目光凝重地聚焦在他的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他别无选择。
他两手扒住房檐,两脚努力抠住彩钢板上凸起的一道焊缝,胸前的保险绳绷紧了,这时他的目光透过胯裆望见深渊峡谷似的街道,停着的几辆轿车仿佛甲虫似的紧贴在街面上。秋风如同看不见的激流在峡谷间穿行。他感到一阵眩晕,立即强迫自己只望着那个黑黝黝的窗洞。他终于把两条腿颤巍巍地伸进窗洞里。
彩钢房是作为家里的娱乐室使用的,墙壁上贴着浮凸感很强的郁金香花朵的墙纸,安置着麻将桌和花纹繁复的仿古实木餐桌、餐椅。李定江端着枪保持着高姿戒备状态,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可击发。队长是这么交待的:只要有机会,就击毙。若实在无机会,至少设法听清歹徒与绑架对象之间的关系,事情起因,歹徒诉求等情况,为下一步工作做好准备。进入彩钢房后,环境一下安静下来。这无声无息的安静反而蕴藏着随时爆发的巨大危机。李定江端着枪一步一步走向彩钢房通向内室的那道门。就在这关键时候,对讲机发出嘀的一声!李定江头脑瞬间空白,右手条件反射地捂住对讲机,手指一阵慌乱的摸索,将其关闭。同时觉得后脊梁出了一层冷汗。他把枪口指向门,手指扣在扳机上,屏住呼吸静听内室的动静。心脏的跳动就像沉重的鼓点在耳膜上敲击着紧张的节奏。半天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他继续前进,把通向内室的门一点一点无声地推开,发现是一间小卧室。窗户上挂着暖黄的花色雅致的窗帘,雕花精细的棕色欧式实木床上,豆浆色的亚麻布床罩笼罩着其下蓬松绵软、温馨安逸的被褥。床旁边还安置着一架花花绿绿的婴儿摇篮。不敢想像这和谐安宁的一切,即将面临血光四溅的爆炸。李定江晃晃脑袋,强定下神观察,左侧又是一道门,门半开着,透过门观察下一个房间,沿右侧墙体向前6、7米开外,又有一门通向另一房间,门同样开着。从这扇门透进来的光线很亮,李定江估计这扇门的右侧就是客厅了。要想观察客厅的情况,必须进入下一个房间。随着越来越接近核心区,李定江心情越发紧张。寂静之中,他的耳朵里却老是有种仿佛高压电线发出的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这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使感官与现实之间产生一种隔膜……在高度紧张之中,反而一切都顾不上多想了。他就像《终结者》里的那具智能机器人,只是按照程序设定的指令顽强地、千访百计地突进下去。他终于蹑手蹑脚地进入到下一个房间,那是大卧室。突然,他感到大卧室一角有人影晃动,头一蒙,瞬间清醒过来,原是梳妆台上的那面大圆镜,正好反映出客厅里的情况。他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有了主意。他摸进大卧室,悄悄从松软的床面上滚过,蹲在床体与窗台之间的窄道里,还把窗帘罩住身子作掩护,同时摸出一把小剪刀把窗帘上绞个小洞,借助那面圆镜,观察着客厅里的情况。
客厅突然传出一串吓人的咳嗽声,咳到剧烈处,简直像把内脏都要咳吐到地上,其间夹杂着千丝万缕的痰音和那种窒息将毙又突得喘息的深长的抽气声。李定江吓了一跳,左右调换着角度,终于在镜子里看见那个咳得前仰后合的男人,那显然就是他今天舍命解决的对象。只见那男人脑袋耷拉在裤裆间,结束了最后一次抽噎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镜子里于是浮现出一张可怕的脸孔,一张风干皮蒙着一颗骷髅头,嶙峋的颧骨和尖削的下巴从风干皮下面往外戳,似乎稍不小心会戳穿。一丝痰线从嘴角流挂下来,两个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珠空茫地直盯住镜子些。有一刻,李定江甚至觉得那两颗空茫的眼珠子已经发现了自己,就在盯着他看。他有种遇到活死人的骇异和惊悚,他万没料到要对付的是这么个角色。此时除了恐惧,他还有一种恶心作呕和不忍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感受……这是个什么角色?到底为了什么?……一星半点的疑惑刚刚涌上心头,很快被现实的焦虑和恐惧挤出脑海,因为他猛地注意到骷髅头的腰间用黄色胶带层层包裹的什么东西,环着腰缠绕一圈,电雷管的轮廓依稀可辨。而引线和开关就紧紧捏在那枯爪子一般的手里。角度调整到极限,他也只能看见女人的左半个身子,左手别扭地背向身后。
又是一阵可怕的咆哮般的咳嗽,就在男人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李定江听见了女人的虚弱发颤的话音:
“罗大哥,你的病再不敢耽搁了,我给你拿钱,5万也行,10万也行。咱现在就给警察打电话,让他们撤,我给你找钱,现金不够把条子先打上。”
风干脸皮上起了些皱褶,现出一丝冷笑:
“你现在有善心了,老子这条命已经断送在你们城里人手里啦,不指望啦,老子今天就是死前拉个垫背的……”
“罗大哥,那件事都是张符雄搞的鬼,冤有头债有主,你报仇要找对人哟,别让真凶偷着笑……”
“张符雄的债胡战军会去讨……老子今天就专心讨你的债!”
女人扑嗵一声跪下了,显然精神濒临崩溃,要作绝望前最后的求告:大哥,前一段我不是人,我给你道歉,求你饶过我这一回。你千万别冲动,你不考虑自己,你还要考虑下妻儿老小,当初你不说这辈子就为了儿子嘛……我拿钱保你儿子上学的费用,上到大学都行,你放过我,我现在就给你拿钱。……女人的声音已经带出了哭音。
男人却不为所动,依然用他那虚弱而冷酷的声调冷笑道:晚啦,你看你把警察都招来啦,警察已经把咱们天罗地网围起啦!你看房顶上也是,说不定这会儿屋子里都有人啦……说着,男人那空洞阴森的大眼睛还向镜子这边瞟了一眼,正与李定江的目光相遇,李定江心里咯噔一下,浑身毛发倒竖,手指扣向板机。然而,男人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别处。
女人哭着说:大哥,我现在就跟警察打电话,说咱们是经济纠纷,让警察撤,咱们私了好吗。家里还有几万块现金,不够我陪着你到银行去取行吗大哥,你可千万别作傻事……
男人第一次沉默下来,脸上是副深思的表情,心里似乎有所活动了。但李定江一直盯着的他的右手,还捏着那个开关。李定江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无法专注于他们的对话,注意力全都在男人的右手捏着的那个爆炸物开关上。那就是解决今日绝境的关键所在,只要能创造一个机会,让那只手离开那个开关,哪怕几秒钟……
机会就在这瞬间降临了,男人沉默了数分钟后,突然示意女人起来,接着他们就走出了镜子。李定江深吸一口气从帘子下钻出来,轻巧地翻滚过床面,猫步到门边探头一看,男人左手持话筒,右手按键,正在拨电话,那个要命的开关耷拉在腰下,而女人在他的左侧,中间相隔足有一米。说时迟那是快,李定江闪出门扣动扳机,巨大的轰鸣连响两下,骷髅头男人一头栽倒,女人的尖叫声歇住后,可怕的场景出现了,骷髅头男人两条腿抽搐几下,慢慢蜷起来,身体又拱起来了,好吃力啊,颤颤魏魏拱起来,喉咙深处还发出那种呼噜噜,呼噜噜就像野兽吓唬人发出的低沉咆哮……
3
冬天的清晨格外寒令,暴露在凛冽的寒气中,一根根看不见的小针密密麻麻地刺入皮肤,一直刺到骨髓里去。可是,与整夜失眠带来的抑郁焦虑相比,这点寒冷算得了什么。因此,李定江宁肯一大早就到市场里去转悠,去分散注意力,也不愿关在警务室那个狭小的空间里。
市场的大门口照样被大货、小货、电动三轮、人力三轮,手推车拥挤成一个难解难分的大疙瘩。急于进出的车辆互相楔住,难以动弹。三轮车、手推车却还在见缝插针地往里面钻。保安跑来跑去,骂了这个骂那个。驾驶室里伸出的脑袋也在互相对骂着。一团一团的白汽从骂人的嘴里节奏激烈地喷射着,令人想起老式蒸汽机车的烟囱口。但你若想让哪个先退让一步,比掘他家的祖坟还难。
李定江边走边望着这些拉货司机和菜贩子们。最辛苦的莫过于骑电动三轮车的。哪怕零下25度甚至30度的严寒,他们也得早晨6点钟摸着黑从热被窝里挣爬起来,以肉包铁开着电动三轮在又冷又硬又滑的马路上顶风冒雪地前进。前些天处理打架的时候,为了察看伤情,李定江亲眼看见一个菜贩子里里外外共扒下五条裤子,才露出肉腿。就这样,他们开三轮的时候腿上还盖着一条军大衣。脑袋连裹带缠,头大如斗。眼睛藏在棉帽围巾的深处,难以察觉。哈出的白汽在棉帽子的绒毛上、在围巾的边缘上结一层疙疙瘩瘩的霜球。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挣饭吃,天长日久,养成了菜贩子们焦急暴躁的性格。泼皮无赖不怕事,成了这里的三大法宝。并且以老乡为纽带,滋生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帮伙。
李定江沿着蔬菜区的通道往里走。这是一个上坡。积雪在过往车辆碾压下融化,整条道路化成了一片烂泥浆。陷在泥坑里爬不动的司机急眼了,骂骂咧咧猛踩油门。高速空转的轱辘把烂泥像水帘一样甩向后方。飞溅的烂泥打得后面的车辆砰砰作响,引起一阵夹杂着破口大骂的愤怒鸣笛声。
这里是南园春菜市场的老区,条件完善的新区已经建设好,就等着搬迁了。在老区里,菜贩子们还不得不忍受最后一个严寒的冬季。老区没有建砖混房,大家都在那种彩钢苯板冬冷夏热的简易房里做生意。这种房子暖气是无从谈起的,大多数人家都是烧铁皮炉子。李定江走到坡顶的时候,刚进到一家店里想烤烤火。就听外面一阵粗暴的斗殴声传来,又是“靠恁妈靠恁妈!”的叫骂,又是砰砰哐哐的摔东西。店主是个四川女人,一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发牢骚“啧啧啧,这又整起来了!这又整起来了!这生意啷个做嘛”, 满脸担惊受怕不好混的表情,眼睛却一眼接一眼地瞟向李定江。
李定江呆不住了,他大步踏出菜店寻声而去。只见斜对面的彩钢板房,两个人撕扯在一起。一个驴脸男人左手揪住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其抵在瓦楞板上,右手食指在女人鼻尖上一戳一戳地斥骂着。河南人特有的“靠恁妈”像炒豆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往外蹦。女人被揪得下巴都仰起来,鼻孔里一道血渍从唇边一直蜿蜒到下颌。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那道血渍格外刺眼。女人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半张着的嘴发出激烈的喘息,眼神却不屈不挠自上而下地蔑视着驴脸男人,目光里充满了鄙视和仇恨。
李定江脑海中瞬间燃爆一片白光。不知怎么的,一遇到这种场景,当年那股愤怒的火焰就会从心底升腾起来,弥漫周身。
撒手!李定江一把拨开看热闹的人,逼近驴脸男人喝道。
驴脸男人那狭长的人中、粗大的鼻孔,还有那一对儿白多黑少略显迟钝的眼珠子,不知为何对人构成一种天然的渺视,而且还跟李定江讨价还价起来:“你叫她先撒手!”
他闪电般地出手抓住驴脸揪头发的手腕子,稍一用力往反关节方向一扭,就把驴脸带到自己正面。顺势向胸前一搡,驴脸顿时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到了泥坑里。围着看的河南人一看警察摆弄“三哥”就像摆弄布娃娃一样随便。个个收声敛气,胆小的已经悄悄溜回自己摊位。
咋回事?!李定江布满血丝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泥地上的驴脸不放松。那阴森森的目光极富震慑力。
这时,从旁边靠过来一个男人,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递着烟道:李警官,这都是误会。老三这也是帮咱们公安做工作,防火灾保安全嘛……
我问你了吗?李定江挡开刘二冬递烟的手,没给一丝好脸子,把眼睛又盯在了驴脸上。同时余光告诉他,刘二冬的脸彻底阴下来,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他看见老三的驴脸上强压着愤怒,盯他一眼,把目光移开,再盯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李定江呢,眼神一直不泄劲,就这么加力盯着他。他知道,要树威,就得捏住一个敢炸刺的,一次树个扎实,否则夹生饭好做难吃。
驴脸爬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泥,一边硬撑住一口气满不在乎地说:前两天石警官过来巡查时说了,让注意冬季防火哩,没有烟囱的小炉子,都让撤了,她不听。
李定江斜过眼睛,望见一只被踢到路中间泥地里的大号番茄酱罐头盒,里面散落出来的煤块已呈现出快要熄灭的灰白色,冒出丝丝缕缕的烟气。李定江知道,市场里零星有些特别穷的小贩,是老乡关系介绍进来的。租不起彩钢板房,就用铁管、竹杆、塑料布之类搭建一些棚子。这里面是没法安装带烟囱的铁皮炉的,只好用这种大号罐头盒凑合着烧个简易煤炉,好歹在严寒中也能拢一小堆火,有点热乎气。
你不点炉子吗?李定江斜乜着驴脸。
我点是点,我点的那是正规炉子,带烟囱的……
带烟囱就正规啦?烟囱还冒火星子呢!
大冬天的,几颗火星子能有啥影响……
那罐头盒里烧几疙瘩煤,放在自家棚子里,又能有啥影响?
那我不懂,反正,石警官就是这么交代的……
你少给我石警官石警官的!石警官封你啥官儿了?!还在这儿给我称王称霸起来啦!
大约是难得地受到一丝公正的对待,靠在瓦楞板上的女人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流淌下来。但她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李定江看着这一切,一种锄暴安良的豪气微微升腾在胸间。自从在河南帮的问题上与石敬唐发生分岐,这是他第一次扬眉吐气。
走!到派出所处理问题!他想趁热打铁,杀杀河南帮的威风,别给点脸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这时,刘二冬又靠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李警官,这又不是个啥大事。小菊还让把炉子点上,我让丁老三以后也注意点方式方法,毕竟是帮咱工作的嘛。
帮我们工作的?我咋没听说过?人打成那样,能私了吗?李定江不看刘二冬,瞟了一眼那个叫小菊的女人。然而,就这一瞟,他却诧异地发现,女人此时已抹干眼泪,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麻木和冷漠混杂在一起神情。这冷漠是对着所有人的,甚至也包括他。这一点,在眼神相交的一瞬,他能感觉到。
果然,刘二冬皮笑肉不笑地来到女人跟前,道,小菊,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邻里邻居的,我看就私了算了。
女人掏出一团卫生纸深深地擤了一把鼻涕,眼望着前方的虚空说了句:私了。没有看李定江一眼。
李定江陡然觉得心中一凉,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苍白的脸上仍旧那副神情,麻木、冷漠。再没有看李定江一眼。
在刘二冬他们暗藏得意的劝慰声,甚至满不在乎的嘻哈声中,李定江落了个出力不讨好,灰溜溜地离开了现场。
4
李定江并没有离开菜市场,而是直接去了四川帮的头头唐跃发的菜店。唐跃发见李定江主动找上门,有点受宠若惊。他一直认为李定江既然是石敬唐的徒弟,那肯定也是扶河南帮的。不料今天到这里来,竟有几分背后捅刀子的意思。但唐跃发也没敢滔滔不绝,他还吃不准李定江的真实意图,况且也不知道他实力如何。因此只是问一答一地讲了丁老三一伙欺负唐少菊的事。他说,那块空地是他看着唐少菊孤儿寡母可怜,找老关系叶经理给批的。但没想到丁老三他们早就盯上了,想留给同村本家兄弟的。自从唐少菊摆上摊位,丁老三就没少找麻烦,头一回是因为唐少菊擅自降价打折,挨了丁老三的打。那也罢了,算她不懂规矩。此后还经常把垃圾往她的摊位跟前倒,说是那块地本来就是垃圾场,谁让你占着。这些唐少菊也都忍了。她因为位置不好,全靠回头客。降价打折她不敢,只好在菜上多下功夫,她卖的是剥皮葱,白菜把老帮子都扒掉,萝卜、洋芋都是洗干净的,不像别个都带着土。其他菜也都专门择过的,所以她的菜卖相好,顾客就越挤越多。搞得别个没办法,也都开始洗菜择菜。丁老三本来是条懒虫,最后被逼得没办法也只得搞精加工菜,一肚子鬼火攒起,估计找她麻烦的事还在后面呢。
李定江听罢,皱眉沉思半晌,最后还是把上午他替唐少菊出气时,唐少菊的奇怪表现讲给唐跃发听了。唐跃发听罢,俯耳对李定江低语道:有句话不好听,我讲了你莫气。唐少菊是不可能对你们警察有好感的,她男人就是让警察打死的,就在三四个月前。
唐跃发讲完,就觉李定江不对劲了,人是一声不吭,然后就神情恍惚地摸口袋。唐跃发递上烟,凑上火,就觉得他眉头紧蹙,夹烟的手指直打颤,话也答非所问。最后,深吸几口烟,丧魂落魄地走了。
5
门口有人走近的动静,李定江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把电脑上管区人口信息里的“关注对象”唐少菊的页面退出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徐徐吐出的烟气中,他两眼空茫地盯着屏幕,陷入了沉思。
击毙罗化文之后,整个支队都以他为中心,沉浸在一种喜庆的气氛之中。领导接见、媒体采访、单位记功、组织表奖,走哪儿都头顶着“孤胆英雄”的光环,肩扛着“深入虎穴”的事迹。然而,他的外在表现却与这种气氛格格不入,整个人变得阴郁消沉,精神恍惚。只有支队政委看出他的不对头儿,猜想到这次的“当场击毙”可能引起了他心理上的某种应激反应。
他们不理解是正常的,因为他们没有象他那样眼睁睁地看到现场的一切:那个皮包骨头、形同骷髅一般的罗化文,那双深陷眼眶、绝望空茫的眼睛,那呕心吐肺的咳嗽和流挂嘴角的痰线,还有那临死前最后一丝抽搐挣扎和令人莫名骇异的呼噜声……
这些东西整日在李定江的头脑中翻涌着,难以平息,尤其一到夜间,这些场面变得格外清晰,此起彼伏,无法遏制,终于导致他陷入了恶性循环的失眠状态。
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真正刺激和折磨他的,并不是这些场面,而是这些场面背后隐藏的那些个巨大疑问。他到底击毙了一个什么人?这个人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他为什么走到这一步?这个世界上,还有与他相关联的什么人?什么事吗?
导致这一切疑问的,其实就是在击毙罗化文之前听到的那最后一段对话。当时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他的听觉神经与大脑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阻断,虽然听见了对方的话音,但在头脑中无法转换成意义。但这段话音却自动保存在潜意识层面,当险境过去之后,就像种子一样复活萌芽,渐渐在意识层面生长出来,并且蘖生出好几路枝蔓,在大脑里开始了疯狂的蔓延和盘踞。
他隐隐感觉到,罗化文走极端事出有因。他和那个叫叶锦雯的女人之间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叶锦雯为何把仇冤推到那个叫张符雄的头上?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罗化文的那句“张符雄的债胡战军去讨……老子今天就专心讨你的债”背后,到底有什么事情?
刺激起这些联想的,就是那天他偶然听见的队友谈话。那天开会,他刚走到楼梯间出口处,碰上王小杰跟队友边走边说话,耳朵里捕捉了个片段:人都半死不活烂命一条了,随时想拉个谁同归于尽呢,傻逼连这种人都敢惹……一见到他,王小杰就闭嘴了。他用询问的目光盯着王小杰,盼望他能把前因后果都说说,因为他显然是在说击毙罗化文的事。但王小杰讪笑一下,就把话题拉到别处去了。王小杰反应很快,尤其领导交代的事情,随时能反应过来,是个滴水不漏的机灵鬼。李定江知道,既然他能硬把话题拉开,再问也是自讨没趣。
他也明白,击毙罗化文之后,他的表现有些异常。这都被领导,尤其是政委看在眼里了。事情的真相,说不定就瞒着他一个人。当然,他们是为了他好,早日从心理阴影中摆脱出来。他也想把这事忘掉。可那些纠缠不休的念头有种奇怪的特性,你越是想压下它们,它们就越是活跃。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更是在脑海中此起彼伏翻涌不息。如果能动手术摘除的话,他真恨不得动它个开颅手术呢!有时候他冷静下来分析一番,为什么这件事会缠住他不放?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在冥冥之中动摇了他当警察的根本。这么多年,他为什么苦学苦拼非要从一个农村娃干上警察?这跟他幼年的痛苦记忆,跟他们一家人的遭遇有着深刻的关系……
小时候他家生活的那个河湾村,有一户村霸姓王,家有7个儿子,个个膀大腰圆。老大王松堂、老二王松高、老三王松材,以下依次王松×。几兄弟仗着身高体壮人多势众,本就有点称霸乡里,欺负村民。再加上老二王松高是个人物,不但体壮,而且脑子好使,对上特会来事儿。对下,村子里各种复杂关系:家族姓氏的、本地外地的、村官村民的,脑子里一本帐,理得特清楚。从李定江8、9岁开始,这王松高就当上了河湾村的村长,王家从此成了河湾村的土皇帝,媚上欺下、作威作福。李定江的父亲李长庚是个倔人,做人认死理,就爱讲究个公平。对王松高一家作威作福极不顺眼,常在村里当众批点,甚至替人打抱不平到村委会去找王松高当面说事儿。李定江至今清晰记得,有一回有个跟李家关系不错的乡干部,姓苏,下乡时住在李家。夜里听着李长庚絮叨王松高的事儿,耐心听了半夜。最后推心置腹地劝慰老李:“自从分了地之后,人人为自己,农村的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加上乡里的什么计划生育、三提五统、完粮纳税,村民跟上面的矛盾也复杂得很。没有个王松高这样的人,怎么能镇得住?村里的工作怎么开展?不要说河湾村,我敢说所有的村,用的都是王松高这样的强人。凡有人群的地方,那就得靠强人统治。没有强人镇住局面,那社会就乱了。古今中外都是这个理儿!你老忍忍就过去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连信得过的干部都这么说,李长庚再不好说什么了。但李定江知道父亲想不通,过不了这个坎。一晚上都辗转反侧、长吁短叹的。实际上苏干部那番话对李定江也刺激很深,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小小年纪的他就在思索一个问题,难道这人类社会跟动物界一样,就是个弱肉强食?就没有个公平正义了吗?
后来,李定江的两个哥也长大了,要盖房娶妻,要批宅基地。这王松高可算逮住机会了,百般刁难。要么不批,批就是离地最远僻,野狗不拉屎的地界。这样明显的挟私报复,李长庚哪咽得下这口气,冲突越来越激烈。终于一天,李长庚上访还没出村,就被王家兄弟围住连抓带打。对于那终身的屈辱,李定江至今记忆犹新:性格刚烈的父亲被人左右架住胳膊动弹不得,王松林呢,站在跟前只管打嘴巴,鼻血都出来了还不歇手。父亲毫无还手之力,只剩下一张嘴还破口大骂。就连这点反抗王家都非治服不可,王松林顺手从路边拣起一坨牛粪往他嘴里塞。
那一刻,李定江快疯了,脑子里一片原子弹爆炸似的白热光。但他挣不动,王松材把他死死抱住不撒手。他想都没想,野兽似地照准那手腕上狠狠咬下去……
虽然李长庚的鼻梁被打断,但就因为王松材手腕上的那一圈深深的牙印。乡派出所说,这是互打,要处理两边都处理。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那之后,李长庚的精气神垮了,成了个病秧子。也是从那之后,李定江写血书似的暗自在心里写下一个决定,好好念书,考警校,将来一定要当警察……
李定江终于下定决心,来到政委面前。政委是管思想政治工作的,思想里面的问题,只有政委才能给他一个透彻的答复。望着政委的脸,李定江眼神几番飘忽躲闪,干咽了好几口吐沫,才终于问出了他的问题,罗化文事件的前因后果到底是什么?他和那个女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政委的眼睛目光凝重地盯着他。他可以感觉出,他一张口、甚至一进门,政委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而且,政委似乎也很为难。他喝了好几口茶水,神色凝重地看了他好几眼,发了烟,点了火,最后才开了腔:罗化文事件,从我们得到报警,就是说他跟叶锦雯之间因琐事发生矛盾,思想走极端,抱着炸药包跑到叶锦雯家里,威胁要搞爆炸。他的炸药包,我们事后鉴定都是真的,药量根据专家计算,威力不小。一旦爆炸,那就不仅仅他和叶锦雯两条人命,左邻右舍,甚至无辜儿童都有生命危险。当时专家反复做思想工作,而对方除了叫嚣杀害人质、报复社会,又不提出什么明确诉求,我们连与其周旋、化解矛盾的余地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你不顾危险,深入虎穴,当机立断,开枪击毙,你做得很对!为群众为社会除一公害,理直气壮!不管他和姓叶的之间有何矛盾,甚至有什么冤屈。那都有合法的渠道可以去解决的,即使一时解决不了,也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通过合法渠道慢慢解决。咱们是法治社会,如果谁有点什么事情,谁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就点炸药包,挟他人生命为私利砝码,天下还不大乱了!我们是党和人民的刀把子,该出手时就出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干特警的都是硬汉子,关键时刻,不可有妇人之仁!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李定江一时确实被政委的话打动了,感觉困扰心头的那些枝枝蔓蔓正在逐步萎缩乏力,沉重的心好象轻松了一些。但他忽然发现,对于那些背后的疑问,政委并未给出明确答复。他觉得好不容易下决心跟政委交流一下,该弄明白的还得弄明白。
他艰难地笑了一下,问道:政委,你讲的道理我都明白了,讲到我心里去了。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下决心道:但我还是想知道,罗化文和那个女的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是琐事,应该不至于此吧?
政委看了他一眼,眼神左右飘忽地说:其实具体什么原因我们这边也不清楚,这都在刑侦支队那儿掌握。至于排查化解社会上的矛盾纠纷,那都是派出所的职责范围。我们特警,是执行机构,说白了就是刀把子。一声令下让你上,你就上。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就是你的全部使命,其他的,不要想那么多!
政委这番话让李定江心里一沉,连王小杰都知道的事。政委能不知道吗?政委为什么要瞒着他?
当然,他不能把王小杰的话挑明,那不等于跟政委撕破脸吗。下来后,他的心思转移到政委最后一番话上。他觉得要想深入了解这个社会,把很多问题搞明白,也许到刑警队、派出所去干,才是更合适的。
半个月之后,领导节日慰问英模。当领导询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时,他大着胆子提出了他的这个想法。他就这样被分配到了红庙子派出所,与石敬唐搭挡,负责起了臭名昭著的南园春菜市场。
他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诡异莫测。他和罗化文的老婆唐少菊冥冥之中竟都向着这个南城最大最复杂的蔬菜批发市场步步靠近,仿佛为了一个冥冥中的约定,竟在这里又聚头了。
6
南园春蔬菜批发市场的乱相可谓历史悠久,这里原本是南郊菜农聚集之地,与市区交通便利,十几年前就自发形成了蔬菜批发市场。南园春集团征地开发的时候,坐地户中间脑子活、胆子大的就都成了市场部经理。再加上到这里谋生的菜贩子都是五湖四海的盲流,多少年底层社会打滚,丛林法则早把他们磨炼得冷酷麻木。为了生存,菜贩子们以同乡为纽带,以豪强为头领,形成了七八个帮伙。为了利益,帮伙与市场部经理之间互相勾结,盘根错节。帮伙之间则勾心斗角,打架斗殴从不停歇。欺行霸市、假冒伪劣、盗窃、赌博、脏乱差等丑恶现象,交叠丛生,层出不穷。搞得红庙子派出所王所长心力交瘁,一度口角生疮,暴发火眼。为了派出得力干将控制住南园春市场的局面,王所长摇唇鼓舌,甚至专门到分局要了一顶闻所未闻的“警长”的帽子,才把手腕老辣,但因种种原因未得提拔的石敬唐忽悠到了南园春菜市场当了社区民警。
石敬唐当了南园春的“警长”之后,其他民警不愿意了。要知道,全所打架斗殴的案子有一半是南园春贡献的,盗窃也占30%。派出所民警最怕的就是打架。因为打架你是必须给双方一个处理结果的。你若摊上打架,调查、做笔录、调解,要价2000,还价200,都得指着你把他们硬拉到一块。骂了这个哄那个,得耗费多少脑力、体力和嘴力啊。最可恨的就是那种耗尽了脑力、体力外加上嘴力,最后差个几百元撮合不到一块,不得不拘人的。七八种几十张的笔录、调查报告、呈请拘留的批文、法医伤情鉴定、家属告知书……等等法律文书都得这两个负责打架的民警去调查、去跑、去呈批。一天摊上七、八起打架,两个民警得虚脱两三天。如果不幸再摊上一起十几人的群架,简直别提了……打架,历来谁值班谁负责,大家轮流摊。可既然南园春冒出来个“警长”, 那“警长”的帽子你也不能白带,你南园春的打架得由你警务室承担,你不参加值班都可以。不能“警长”的帽子你戴着,事儿都让弟兄们给你扛着。于是开会给南园春实行承包责任制。这时石敬唐醒过味儿来:被所长装进帽子里了。想缩头,悔之晚矣!正如所长所骂的:休想!组织上的帽子,你想戴就戴,想甩就甩吗?!骂完又安抚,集团公司答应了,再给你派20个治安员,不日到位。你狗日的顶半个所长啦!
自从给南园春实行承包责任制,石敬唐和徒弟李苏红每天摊上的打架少则3、4起,多则5、6起。更可恨的是,南园春的打架特别难调。双方各执一词,旁人要么各偏本帮,要么谁都不作证,连事实经过都搞不清楚。石敬唐和李苏红经常被群众围在中间,一副束手无策,形同摆设的架式。把石敬唐憋得一口气在肚子里一鼓一鼓的,铁青着脸没处发作。光打架就把二人弄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何况还有破案任务、重点人口管理、出租房屋登记、防火防盗等等一大堆事情如何应付?
三个月不到,李苏红托关系调走,这才把李定江填到火坑里来了。
李定江来的时候,石敬唐绞尽了脑汁,总算有了几分谋划。经过一段时间摸排,石敬唐对南园春的态势基本了然于胸,乱相的根本原因是帮派太多,斗争复杂。而警力长期薄弱,形不成威慑力,控制不住局面。市场里面有河南帮、四川帮、安徽帮、东北帮、山东帮、陕西帮等大大小小七八个帮派。其中最大的就是河南帮,市场里无论蔬菜区、肉食区、鱼类水产区、禽蛋区、调味调料区、干货区等等都有河南人。而河南人里面细分还有四五个帮伙,最大的头目就是刘盛大。刘盛大在南园春已经混了有二十年以上,几乎市场刚开始自发形成的时候,他就进来了。起初是个卖肉的屠户,因为脑子活、胆子大、敢担事、善维各路关系,渐渐以他为中心,把老家村子里的老乡一个接一个的都拉到南园春市场,形成了一个帮伙。到了后来,只要河南籍的到南园春落脚,都要到刘盛大这里拜门子。刘盛大坐大之后,野心渐渐膨胀,从刚开始的维护老乡利益,渐渐发展到欺行霸市、干预市场。集团公司对他也很头疼,但有时为控制市场,还不能不倚重于他。石敬唐摸透了南园春的情况后,感到凭他们两个社区警,根本别想镇得住这里的乱局。于今之计,只有个上不得台面的老法子,以毒攻毒。先扶河南帮,通过河南帮把其他帮伙都打下去,形成一个初步的秩序。在这个过程中抓紧培植自己的势力,等自己势力强大了,再利用其他帮伙对河南帮的仇恨和河南帮内部矛盾分化瓦解之,最终把河南帮也打下去。
为了实施这个谋略,必须先和河南帮来一次谈判。简单说,必须先让刘盛大到他这里来拜门子。恰在这时,李定江调来给他当徒弟,可谓正中下怀。李定江来之前他就听说了,是特警支队的一条好汉,据说一人一枪就敢从25楼飞檐走壁进入室内击毙身绑炸药包的暴徒,这肯定不是窝囊人。跟刘盛大这样的老江湖打交道,必须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他是老大只能唱白脸,那就得把李定江支到前面唱红脸。
跟李定江第一次握手的时候,他故意加了把力,表面显示热情,实则试探。不料对方一回应,手就像被铁钳子夹住似的,生疼。他抬眼细看,见李定江腮帮子铁青,脸上棱角分明、咬肌毕现。头天刮过的青胡茬如根根小针刺破皮肤。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似有多日睡眠不足。目光阴郁,但盯着你的时候却有种逼人的穿透力,或者叫威慑力。联想到他击毙暴徒的事迹,不知怎么的,石敬唐就觉此人眼含杀气。心中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此人恐难驾驭。
南园春集团公司嘴上答应给警务室配20个治安员,但花钱出血的事,哪那么容易兑现。石敬唐一方面跟所领导和公司两方面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一方面靠着他那张稻草变金条的嘴,早把风在市场里放出去了,说是要成立30个人的治安大队,狠刹南园春市场的歪风邪气。
与此同时,他给李定江分析菜市场的复杂乱相,期间屡屡揭露河南帮仗势欺人、压迫弱小的恶行。因为石敬唐一眼就看出李定江初踏社会,可谓血气方刚、疾恶如仇。就跟当年自己刚入行一样,内心里憋着一股子锄暴安良的豪气。这股气眼下正要派上用场,可鼓不可泄。石敬唐叮嘱李定江,你刚来,菜市场要带着人每日巡察,树树你的威,让他们都认识认识你。记住,要盯紧河南帮。
这天,巡察到肉食区的时候,恰好遇上河南人挑起的一场群架。因为都是屠户,个个手握剔骨尖刀,一脸杀气,嘶声叫嚣,穷凶极恶。血光之灾仿佛近在眼前。李定江只带了两个联防,胆大的悄悄躲到一边打对讲机请求增援,胆小的腿都软了,站在一边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李定江看了看现场,一眼就盯住了气焰最嚣张的刘相坤。刘相坤边骂边用剔骨刀刀尖恶狠狠地指点着对面的四川人,刀尖上沾着的肉筋血丝抖抖颤颤。
刀放下!李定江右手按在枪套上,一步步朝刘相坤逼过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刘相坤眼睛不放松。
他先放我就放!是他先拿刀的……刘相坤两眼看住李定江,但很快顶不住了,眼神躲向一边,尾音也藏虚露怯……
他哪知道,李定江那种凌厉的目光,还有那极富威摄力的简短命令,都是在特警队里跟师傅专门练出来的。光这两手就暗藏极大的杀伤力,屡试不爽。
但刘相坤是肉食区老大,刘盛大的得力干将,岂能栽面儿。手握剔骨刀硬撑着不动。只见李定江闪电般一个贴靠,一把攥住刘相坤手腕往怀里一带,脚下一别。只听刀子叮当落地声,刘相坤已被李定江跪压在地,戴上了铐。刀子还在地上蹦跳未歇。
众河南刚围上来,只见李定江大喝一声“闪开!”,右手出枪,左手哗啦一下上了膛。众河南都惊呆了。过去他们仗着人多,警察势单力薄,法不责众,往往好言安抚,大事化小。哪知道李定江特警出身,拔枪是家常便饭本能反应,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哪像老民警深知枪好拔不好收的厉害。
那天,刘相坤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李定江反铐双手带走。
市场里关于石警官要成立30个人的治安大队,还从特警队给30个人聘请了教头的说法,不胫而走。
第二天,石敬唐就接到了刘盛大的邀请,到市场西邻的杏花村赴宴。宴会上,刘盛大显得很文明、也很客气,一副见过世面,上流社会模样。一口一个石警官,一口一个李警官。不但自己敬,还不停地召呼手下人给二人敬酒。喝着喝着,气氛融洽了。刘盛大就开始讲自己的创业故事了。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他开始见缝插针、拐弯抹角地炫耀自己的各路关系。从所长的关系,一路炫耀到分局局长、甚至市局局长的关系。可以说刘盛大很会讲故事,他的各路关系与他的创业故事被他讲得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既达到了绵里藏针的目的,又不破坏表面上的和谐气氛。有时听得李定江都十分迷惑,不知他请吃饭究竟有何目的。直到被石敬唐一针见血、毫不客气地打断:刘老板,现官不如现管着。你再有多少路关系,南园春菜市场是我的管区,我得对地面上的治安负责,方方面面要能交代得过去才行。你说是吧?
刘盛大一楞,没想到石敬唐如此直来直去,不留面子。他赶忙道:那是那是,这方面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嘛。
石敬唐夺了他的话之后。就开始讲上级领导如何要求他肃清歪风邪气,搞好菜市场的经济秩序和治安秩序。又讲自己和集团公司的关系如何如何好。公司如何支持他的治安工作,如何派30个治安员给他成立治安大队。刘盛大听着听着开始走神儿了,嘴里没话了,显然脑子里开始琢磨对策了。
最后,二人终于进入了实质性的谈判。石敬唐要求河南帮支持他的工作,对于各个帮派之间的矛盾冲突、打架斗殴、贼、赌、毒等方面都要提供情报信息,该做证的做证,该提供线索的提供线索,该预警的预警。而他则保障河南帮在各种利益纷争中的优势地位。刘盛大答应了石敬唐的要求后,石敬唐也答应了刘盛大放人的要求。
整个过程中,李定江感到刘盛大眼里始终只有石敬唐,把他李定江只是客气地摆在一边晾着。关于市场的管理,他们就这么三言两语地决定了,丝毫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谈判结束后,人人轻松起来,酒场气氛欢洽。很快刘盛大就酒酣耳热,跟着石敬唐也开始没轻没重地拍打李定江的肩膀,一口一个“小兄弟”地叫着。搞得李定江一阵阵反胃。
李定江觉得在这场交易中,自己被人当枪用了。他终于坐不下去了,找个理由,拂袖而去。全然不顾石敬唐挂不住的脸面,以及刘盛大和他那帮河南兄弟们的惊讶神色。
那种被人当枪用的感觉,在第二天为释放刘相坤而不得不改笔录的时候,变得更为浓重。甚至演化成潜藏心底的屈辱。他没料想到,警察也会和黑社会谈判做交易,自己在里面充当了什么?充其量是个打手的角色。这和他那种警察在社会上应当大写,应当挺立,应当是公平正义的主导者的理念,实在是相去太远。
石敬唐看出了他的心事,找他推心置腹一番,详细解说了他的策略。李定江对他所讲的这个过于复杂曲折、有点像小说演义的所谓策略,只觉得玄之又玄,将信将疑。而里面蕴含着的那种“扶强治弱”的思想,更是引起了李定江内心深处的强烈反感。
但初来乍到,总不能立马和师傅反目。李定江只有强压着情绪,暗中在心里持保留意见。
7
自从跟河南帮暗中结盟之后,石敬唐在市场里的眼线和腿子一下多起来了,几乎每个片区里都有。如此一来,其他帮派互相斗殴的时候,或者和顾客之间打架冲突的时候,总有河南人出面给石敬唐或揭发或作证。有时候,帮派之间利益冲突激化,快要发生群殴的时候,还会有人提前给石敬唐通风报信。慢慢地,石敬唐在河南帮的协助下,把其他帮派都打压下去了。打架斗殴之类的案件明显减少了。当然,河南帮不会白白给石敬唐当腿子,一旦和其他帮派发生冲突,石敬唐就会明里暗里偏着河南帮。大家看明白了这一点,面对河南帮也不得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一种新的秩序在南园春菜市场悄然建立起来。石警唐得了王所长几次大会表扬,“姜还是老的辣”、“有手腕,有办法,你们都学着点!”诸如此类。
然而,李定江却感到越来越压抑。石敬唐的这路搞法,李定江内心深处十分抵触,他眼看着河南帮在市场里坐大成势,开始欺行霸市、作威作福,而受欺负的敢怒不敢言。内心里一股愤怒和憋屈在积压,在发酵。他最怕的是当场遇上这种事,却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违心地和稀泥,或者干脆装作没看见。因为他深知,就是把人带到警务室,石敬唐也会偏着河南帮,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而让河南帮得了意,让自己威信扫地!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早晚要出大事。石敬唐不说是权宜之计,将来要收拾河南帮吗?可眼看着他跟河南帮打得火热,会不会是在忽悠自己?这根老油条,他到底在忽悠谁?
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李定江渐渐地不愿意再到市场里四处转悠了。他的心思渐渐地凝聚到一个人身上,这就是蔬菜区最北头那个像虫蛹一样躲在自己搭的塑料棚子里讨生活的唐少菊。自从上次收拾了丁老三一伙,发现了唐少菊的身份和处境之后,她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是那种一碰就疼的心病。说实在的,他不愿意想到她,宁可世界上没有这么个人。可她就呆在那里,在冬天广阔无边的严寒中,缩在那个小小的塑料棚子里苟延残喘。这个女人,本来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女人,似乎就因为那一枪,而与他产生了某种怪异荒诞的血肉联系。这种荒诞的联系,时不时牵动着他的神经,引起一阵阵莫名的疼痛和心慌气短的感觉,这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只知道,自从发现了她。她就牢牢地占据了他心灵的一角,让他分神,让他不安。只有确认她还好好地呆在那里,没有遭受什么新的变故,他才会心安一些,踏实一些。但他又不敢直接看她,他只好经常有意无意地转到她摊位那一片,装作歇脚似地呆在她对面那个四川女人的菜店里,透过窗户悄悄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通过一次次片段的窥视,他想拼凑出她的生活全貌。归根结底,他想看到她的生活已经渐渐进入正常的轨道,已经摆脱了那件事的阴影……似乎只有这样,他也才能摆脱心中的纠结和折磨。然而,很难得出这个结论。在那个女人的脸上,他几乎从未见到过笑容。她脸色苍黄,眼角嘴角总是向下耷拉着。面部皮肤似有种刚哭过的浮肿,但又从未见到她哭,脸上神情更多地显示出一种冷漠和麻木。往往清早天还黑着的时候,她就和其他菜贩子一道挤在门口的拉菜大货车跟前进货。她话语不多,干巴生硬。动作简洁有力,泼辣干脆。几十公斤装的大包白菜、胡萝卜、土豆,她两手抓住猛地一提,大腿再往上一拱,转身就掀进自家的三轮车里……有时透过塑料棚上的简易窗洞,可以看见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削菜摘菜。灯泡下,苍黄清矍的一张脸上,两只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手里正在收拾的蔬菜。那双手肮脏皴裂,生满冻疮,动作起来却十分灵活。为了保持手部的暖和,那手时不时地揉搓一番,甚至伸进怀里取暖……往往太阳升起之后,就会有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跑进那个塑料棚里,帮着她收拾码放各类蔬菜,给顾客打包,算帐收钱带找零,还时不时打扫卫生,把塞得鼓鼓囊囊的垃圾袋提溜着一溜小跑地跑到北门附近的垃圾船跟前,忽悠一下把垃圾袋扔到垃圾堆顶尖上。到了日上三竿没什么顾客时,这个小男孩就把一张小折叠桌打开,搬张小马扎坐在折叠桌前,从书包里掏出书本作业之类的东西,趴在小桌前开始学习。那时候,她也会凑在跟前看着,二人时有问答。可以发现在个别她很满意的瞬间,她那苍黄的脸上会微微绽出一丝笑意。可惜这种时刻常常要被零星的顾客打断……
每当看到这种场面,李定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处置罗化文那天听到的被绑女人最后的那番话:我拿钱保你儿子上学的费用,上到大学都行……罗化文就是在听到这番话后才出现第一次犹豫和松动的,就在他去打电话的一瞬间,给他创造了开枪的机会……他晃了晃脑袋,不愿再想下去了。这时,他发现菜店的女老板正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他。她一定注意到他在偷窥着对面的什么。她能猜出他在偷窥谁吗?她能窥破他的隐秘心理吗?他经常来关注唐少菊,是否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了?至少,他发现附近的丁老三、刘二冬等几个河南帮的人,每次看到他来这一片转悠,都会用那种充满窥视欲的眼光偷偷地瞟他,而眼神一对上,他们立刻就躲开了。尤其是那次,丁老三把垃圾倒到唐少菊的塑料棚跟前,引起了与那个男孩的冲突。他发现那男孩愤怒起来异常冲动,有种小兽般的凶猛,打不过就想张嘴咬对方的手腕子……若不是他及时从四川女人的菜店里冲出来,那男孩铁定要吃亏。丁老三、刘二冬可能就是那次察觉到他和唐少菊之间的微妙关系的,唐少菊一吃亏他就会出现。但他们一定非常困惑,因为他和唐少菊之间的关系实在太过微妙了。连他自己都讲不清楚这是种什么关系。他更不愿意让唐少菊发现自己对她的关注,他连眼神都不敢与她交流。但他要保证她不再受河南帮的欺负,这是他的底线。丁老三、刘二冬几个可能也察觉了这一点。实际上,他对河南帮那种阴森森的态度,那种与石敬唐显然不一样的态度,早被河南帮的人察觉到了。他不想为此遮掩什么。他屡次三番地来这里关照唐少菊,其实也带有这种目的,他是在暗示他们,这是我的人。
周一的时候,他悄然地来到四川帮老大唐跃发的店里。他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问起了唐少菊那个男孩的事。唐跃发告诉他,听唐少菊意思,那个男孩是罗家的全部希望。罗化文活着的时候有种什么病,本来就处在一种半丧失劳动能力的状态。两口子对自己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咬牙把儿子供出来,让儿子再不要受父母的罪。二一个就是唐少菊晚年也能有个靠头。罗化文这么硬撑着打工,给人家搞装修,其实为的就是供儿子在红庙子小学插班上学那几千块钱的插班费。
李定江听罢,默默地吸了一枝烟,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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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锦雯的电话是通过过去特警队战友,如今在刑侦支队工作的李韬从卷上弄来的。但李定江问起罗化文与叶锦雯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时,李韬一句不太清楚就回绝了。并且还反问了一句:提脑袋的事都了结了,你还问那些干吗?对他此举似感到莫名其妙难以理解。李定江心有些凉,所有人都对他这种刨根究底的欲望感到难以理解。对他们来说,像罗化文制造的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件,击毙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干净利索,一了百了。他们不愿意再在这种事上去寻根溯源地追究什么,似乎一追究,就会把大家重新陷入到一个难以自拔的泥坑中去。也或者,他的精神状态的确有些不对头儿了,而且这名声都传到刑侦支队去了。但他的问题只有他自己清楚,在这条路上,他必须一条道走到黑。
他拨通叶锦雯手机的时候,第一句先确认身份。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才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并提出希望见一面。不料对方听到他的名字和要求后,一下楞住了,电话里出现一段难捱的沉默。然后他听见对方用那种强作镇定的语气道:对不起李警官,这部手机,这部手机叶锦雯刚刚处理给我。
什么?你不是叶锦雯?!
不是……不是,对不起,刚才我思想走神,没听清楚。
那……你是她朋友?
算是吧,不过,不过也不是那么太熟……
那你知道她新号吗?只是问候问候,毕竟我们算是患难兄弟嘛……他不知为何也瞎编起来,不知不觉把特警队时的口头禅都带出来了。
哦……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她的新号码。对不起了……
说罢对方就勿勿挂断了手机。
李定江的心彻底凉了。他几乎断定对方在撒谎,不想见他。这引起了他心中一阵复杂的失落感。毕竟他也算是叶锦雯的救命恩人。她为何不愿见他?难道是出于那种怕被恩人纠缠的市侩心理?可他有工作有收入年纪轻轻,能带给她什么麻烦呢?他把自己放在叶锦雯的角度进行换位思考,想着想着,脑海里灵光一闪,渐渐清晰:她八成是不愿再面对罗化文事件,这件事也成了她的心病!
在叶锦雯的单位,丽景江山房地产公司售楼处,李定江只见到了叶锦雯的同事,一位脸皮翻转神速的售楼小姐。本来热情洋溢,甚至不乏几分娇媚可人,一听说不是看房是找叶锦雯,那张脸立刻像泥抹子抹过似地又光又平,冷冷地说了句:住院了。
李定江又驱车到了那家妇科医院,却并无叫叶锦雯的住院病人。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动用了他的警察身份,才在护士站那里查询到,叶锦雯的确住过院,做的是小产手术。不过1个月前就出院了。
看来,叶锦雯是在有意回避他。电话上是撒谎,单位的同事恐怕也是她交待好的。那个电话再也打不通了。怎么办?越是找不到叶锦雯,越是坚定了他的执着。因为他的潜意识越来越认定,只有弄清楚罗化文事件的所有前因后果,只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唐少菊做到能做的一切,他的心病才能得舒缓。这个过程中付出的一切,不但心甘情愿,而且已经像疗伤似的,让他的心灵得到一丝丝抚慰。
想找叶锦雯,唯一的办法,只剩下蹲守了。这一切都得下了班之后进行。一连三天,每到华灯初上,李定江必开着车潜入星空小区。他把车停在小区西北角那片松树林下黑暗隐蔽的角落。那个角落正对着星空小区11号楼1单元入口处。他想过了,若想和叶锦雯细谈,只有尾随着到她家里去作个不速之客。只要提前预约,天知道她还会想出个什么拒绝的理由。
他坐在驾驶座里,边吸烟边盯着通向11号楼的那条花岗岩拼花小道。黑色的铁艺景观灯散发出温暖的光晕,仿佛在寒夜中撑起一把金黄色的大伞,笼罩着花岗岩小道的一段儿。小道爬出这团光晕向浓黑的夜色中蜿蜒蛇行,直游动到远处被另一盏灯光照亮。在那里,视线兀然被拔地而起的25层公寓大厦所阻挡。大厦那巍峨高大的体量,还有那图案简洁大理石墙裙在寒夜灯光映照下泛出的一丝丝豪华而冰冷的光泽,无不给人以威压之感。此时,远处小区大门处的动静把李定江的目光吸引过去。一辆白色丰田小轿车正通过门禁抬起的阻车杆,缓缓驶入院内。他马上联想到在售楼部的宣传栏里看到的那张叶锦雯作为年度销售明星的宣传照,照片里的她笑厣如花,正倚着一辆白色丰田小轿车。他紧张起来,目光紧盯着那辆丰田轿车。只见车辆缓缓驶入地下车库。片刻之后,一个女人从车库出口处拾阶而上,沿着花岗岩小道款款而来。当她从景观灯的那团光晕下经过的一刹那,李定江看到了那张反复在脑子里温习的脸。有了前面打交道的经验,再加上年度售楼明星头衔,李定江知道这个女人的精明非一般人可比。他深吸一口气,戴好口罩,拉起羽绒服的帽兜,在目测距离最合适的一瞬下了车。
他不紧不慢地向11号楼1单元门口走去。他尽量从西侧慢慢靠近单元门,以防在最后那一段路与她重叠,构成对她的尾随。他还得掐着步幅和频率,绝不能提前到门口。饶是如此,他还是感觉到她对他起了警觉。她的步子明显慢下来。此时,二人与单元门都只有几米之遥了。他只好假装鞋带松了,蹲下身慢慢系鞋带。他低着头,眼珠却尽量上翻盯着她的脚,那脚竟然停顿下来,她对他的警觉已十分明显,这个曾遭绑架的女人。他的心扑嗵扑嗵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一刻不知有多漫长,她的脚终于动起来了,不知她的心里都转了些什么念头。他也硬着头皮站起身,在她刷开门的一瞬间,貌似自然地一把接住正要关闭的门扇,跟了进去。
他和她并肩站着等电梯,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尖。可是,余光总觉得她在一眼接一眼地瞟着自己。好在电梯到了。他与她一同走进去。难捱的2分钟,而且中间一个人都没进来。他多盼望有人进来与她打个招呼壮壮她的胆,至少也分散分散她的注意力,可就楞是一个人都没上来!电梯越往上越难捱,电梯间里像抽成真空似的令人窒息。当电梯停在25楼,他与她一起下的时候。他觉得难捱到顶点了。他不得不装作去敲另一家的门,心里在编着词。他听到她在自家门前开锁,钥匙一直抖抖索索地似乎插不进锁孔。她终于打开门了,他迅速地转过脸,她正在紧张地望着他,一边迅速地关门。他一把拉住门道:我是李定江,跟你谈谈。却只听到她的嘶声尖叫:滚出去!我要报警,来人啊——。他硬拉开门冲进去,把门一关,迅速把帽兜抹下,口罩拽掉:别怕,只想跟你谈谈。是我救得你啊你忘啦?
叶锦雯靠在墙上,手捂着胸口,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那张脸,好久,脸上终于有了认出他的表情。
9
李定江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躲着不见我。
叶锦雯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右手撑着下巴凝神前方,半天都不吭一声。片刻之后,她起身进了卧室,提溜出了半瓶洋酒,对着李定江晃了晃:现在我就靠这个睡觉。声调喑哑疲惫。她从茶几下拿出两只大号高脚杯,咕嘟咕嘟倒满,一杯推向李定江,另一杯端到嘴边,无声无息抿着。李定江眼看着她喉咙一耸一耸的,待杯子礅到茶几上,已矮下去一半。
她又懒懒地斜靠在沙发帮上,伸出左手疲惫地干搓了一把脸。一个酒嗝冲上来,酒气冲得她两眼湿润了,失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忽然笑了一下道:你说得对,咱俩眼下算是难兄难弟了,应该聚聚。她转过脸来盯了他半天,古怪地一笑,道:咋的,你也睡不着觉吧。
李定江深深地望着她,只见她脸色青黄,尽管涂脂抹粉,也遮掩不住那两个隐隐的黑眼圈,更遮不住那满脸的疲态。或许因长期酗酒,她的眼眶里布满血丝。为了遮住那一脸烟酒相,她不得不涂抹得很重,由此在脸与脖子的交界处形成一圈明显的反差,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不止于此,她刚才望着他怪笑的时候,眼角甚至已出现了细微的几道鱼尾纹。如今的她与宣传栏里那个妩媚明丽的销售明星反差太大了。
我是因为你……李定江积攒太久的情绪,有种喷薄欲出的趋势,但他强力抑制着自己。
我怎么啦?我还不都是按行规办事……我遭的罪还少吗!婚礼取消了,孩子也没啦……叶锦雯终于控制不住,捂着嘴吞声饮泣起来。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得知李定江也和她一样陷入精神危机,患上了让人生不如死的失眠抑郁症。她终于觉得找到了一个平等的倾诉对象,开始了滔滔不绝。
她是从她那感天动地的个人奋斗开始讲起的。睡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满身臭汗地挤公交车,被形形色色的小老板盘剥,被同事欺凌耍弄。吃尽了人间的辛酸,迈上一个又一个台阶,终于在丽景江山房地产公司站稳脚跟,成了销售骨干。这么多年的奋斗弄得她遍体鳞伤,脱了好几层皮。年纪轻轻就有了饱经沧桑再也撑不下去的感觉,就有了不知啥时能吃退休金的念头。直到在一次年会喝酒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酒后混迹人群之中的销售总监,居然好几次悄无声息地盯着她看。这一发现象一剂强心针,终于鼓起了她残存的斗志。她决心拼尽全力最后一搏,以换得个一劳永逸的好结果。她可以说使尽了浑身解数,终于把销售总监弄上了她的床,并且偷偷怀上了他的孩子。靠着这一手,她终于连哄带逼地迫使销售总监答应了结婚。
对婚期她倒是无所谓的,但为了给早就进入上流社会的销售总监留点体面,不让别人看出奉子成婚的迹象。她把婚期订得很仓促。婚期一仓促,所有的事情都仓促。其中最紧张的就是新房装修。可她万万没有料到,不知是用心险恶还是运气不佳,闺蜜介绍的张符雄装修公司,竟一手酿成了最后那场噩梦。
从买房到装修到结婚,她是可钉可铆地算好日子的。张符雄的公司她上网查过,是承揽过大工程的。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正因为承揽了大工程。才把她这一家独门独户的装修排挤到一边不当回事。工人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不说了,关键是头道工序贴瓷砖不该让罗化文这个活死人来干。因为忙于别的事,她一开始并没有天天盯房子的进度。不料半个月过去了,竟连一半都没铺好。那天她可急眼了,暴跳如雷地把泥瓦工罗化文臭骂了一顿。她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该泼辣时是绝不会含糊的,以前也曾把不知多少偷奸耍滑的手下治得服服帖帖的,大家公认她这方面是有一手的。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世上竟还有罗化文这种人。那简直就是一具僵尸、活死人!不管你骂得有多毒,他一声都不吭,他那脸皮就像风干肉一样,一点活人的表情都没有。还有那胸腔子里呼噜噜呼噜噜一刻都不停的痰鸣声,听着都瘮人!你再骂,他都是他那个节奏,把铁锨拄在水泥坑里慢吞吞地搅弄着,搅几下就拄着铁锨呼噜噜呼噜噜地喘,搅几下就呼噜噜地喘。发展到最后,这个房走到那个房,中间都要扶着墙喘一阵子。一块砖切一半,都要站起来,挪到一边扒开口罩喘一阵子。她几次三番打电话骂张符雄,要求加人。张符雄也颇显为难,几次吱唔说手上泥瓦匠都扑到汇嘉时代大工程上,实在没人。最后逼急了才道出实情:他手慢,别人跟他搭工不划算,咋个分钱?她急眼了,那你就把这手慢的专门派给我?我好欺负吗?我的钱不是钱吗?!张符雄又说,他慢是慢些,活儿细。她见对方狡辩,骂道:活细有球用!我这是急活儿, 9月15号不交工我按天扣钱!不料张符雄竟说,实在不行扣钱你就扣吧。自从踏入社会,竟还没见过这等滚刀肉,一时噎得她差点翻白眼。最后,只得忍气吞声求其次,说加人加不上,你给我换人!不料张符雄压低声音说,这活儿他已经做上了,你就不要换人了。这人难缠得很,你中途把他踢开,万一他缠住你了再弄出个事来,你就不划算了。她彻底急了,破口大骂道:亏你是个老板,连个臭打工的你都怕你还混球啊混的!她刚骂完,就觉得不对劲儿,身后传来叮当一声。她一转身,见罗化文就站在后面,泥抹子脱手扔在地上。一边拍着巴掌,一边两眼阴森森地盯着她道:老板,你口里积点德。我干活虽慢却是慢工出细活,就算20天耗在你家,不多要你一分钱,不吃你一口饭。
由于贴瓷砖是头道工序。头道工序一慢,后面的工序接二连三都开始拖延,工人们都还有理由,第一道慢了嘛。她眼看着订好的婚期要保不住了,自己的亲朋好友都还好办,关键是销售总监那边咋办?很多都是重要关系,有头有脸的人物。毕竟婚还没结,她得低三下四地去给销售总监解释。还得厚着脸皮、绞尽脑汁说服他把婚期后延到一个不三不四的日子。因为如果拖到元旦,肚子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那段时间,她恨透了那个活僵尸罗化文。既然刻毒辱骂对他不起作用,她决定狠狠地扣钱,这种人是只认钱的。
你扣了他多少钱?李定江忽然打断了叶锦雯。
她喝了一大口酒,从鼻孔里慢慢地吁出一道长长的酒气,疲惫地说:其实到最后也只扣了2000块钱,与我的损失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难道为2000块钱……李定江似乎不肯相信。
我扣的是张符雄的钱,合同是跟他签的。我是想让张符雄收拾他……叶锦雯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抬起右手干搓着脸,搓摩了好一会儿,显然说这些事令她感到极为困难:我没想到张符雄会把他扣个精光……毕竟人家是干了活的……。后来我才知道,张符雄是想借这次事情甩脱他,因为那个病,他已经纠缠了张符雄好多年了……
他到底什么病?与张符雄有什么关系?
这个,这个我也不清楚。你去,你去问张符雄吧。她躲闪着他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她是知道的,只不过她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了,李定江盯着她想。她从酒杯上抬起眼睛瞟了他一眼,不过一触到他的目光,她立刻就躲开了。
他决定离开这里。就在他要出门的一瞬间,她忽然叫住他。她从沙发上的手包里抓出一沓钱,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抖抖索索地把钱递给他:哥,你带给他老婆吧。其实,我没想过让他死,真的。他有个老婆还有个儿子的吧,我知道的……你是公安你能找到她的。
他接过钱,看了她一眼,正准备离去。她忽然站立不稳,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哥,我难受死了!天天晚上睡不着,作噩梦……其实,我遭的报够多了我……孩子也流了,他不肯在凶宅结婚,其实他想甩了我,觉得我不吉利。
她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哗哗了一地。那干呕的声音,竟让李定江联想起了罗化文的呼噜声。他把她放倒在沙发上,打来热水给她擦了把脸。她转过脸,酒汪汪的眼睛迷惘地望着他:哥,我咋办呀?
对别人好点吧。他这么对她说,然后转身离开了她。
10
就在李定江忙着寻找叶锦雯的时候,南园春菜市场暗流涌动,一件大事呼之欲出。
原来,春节将至。刘盛大给河南帮大小头目开了会,准备在这一轮节日供应中,狠狠给经销紧俏菜的大批发商压压价,为河南帮扎扎实实夺取一把利润空间。
按照约定,只要拉紧俏菜的卡车一进场,由刘盛大的人上去搞价钱。价钱搞妥后,刘盛大包圆,再给河南帮大小头目分配配额。至于其他人,想经销紧俏菜只有到刘盛大手里进货,吃他的过水面。这样一来,像韭黄、柿子、蒜薹、青椒之类的节前紧俏菜,几乎都被河南帮把持了。
一卡车一卡车进菜的大批发商们,今年莫名其妙、无声无息地栽进了南园春这个大泥坑里。往日紧俏菜一进场,立刻被众贩子像绿头苍蝇一样围住哄抢,谁都指着节前紧俏菜好好赚一把。今年怪了,在卡车前围过来围过去的就是那几个河南人。价压得奇低,而且异口同声都一个价位,跟商量好了似的。眼看着河南人一个个嘻皮笑脸,不慌不忙,不争不抢,就是没一个松口的。批发商的信心渐渐摧垮了,一个上午过去,搬指头一算,进场费、落地费、管理费、卫生费……光这费那费都搭进去几百元了,菜还一斤都没发出去呢。更要命的是,严寒天气,这刚从大棚里摘出来还冒热气的新鲜菜可禁不住这么冻下去,再熬几个小时把一车菜都冻坏,那赔起来可就大发了……批发商就这么忍痛割爱,赔本赚吆喝地把菜卸给那几个河南人,走了。有经验老道的批发商,早看出其中猫腻,把举报电话打到了南园春集团市场部,扬言,你南园春菜市场我是再也不来了!没有你南园春我还发不了货啦?红星路,升仙桥,还有新开的铁路局,不都是菜市场吗……
集团公司这下着了急,他们一听就知道是河南帮捣的鬼。如今几个菜市场竞争激烈,南园春因为河南帮称霸,搞得批发商不愿进场,其他帮派也人心浮动,市场人气一直起不来。这还面临着要搬迁新市场,扩大规模,人气都聚不起来,咋弄?弄不好要弄成空壳市场,垮台塌架。贩子们好办,大不了拔脚走人。巨额亏空就要由公司承担了。市场部临时成立了市场办公室,把石敬唐也拉进来了,给了个副主任。意思要他约束河南帮。石敬唐也感觉河南帮近来坐大成势,颇有些尾大不掉,再不打压,将来恐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局面。趁机再提20个治安员的事,集团公司当此用人之际,也只得满口答应。
市场办有了警察撑腰,开始一家一家贩子做工作,提前预订进货,谈定价格,再联系批发商。
然而,真到了批发商进场的时候。那几个河南人一围上去,贩子们就谁也不敢出头了,只是你看我,我看你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市场办副主任石敬唐是河南帮的后台,市场办说是给大家撑腰,谁知是真是假。谁也不敢当出头鸟。
就在这难捱的尴尬时刻,四川帮跳出来了,而且谁也没想到他们推出来的是个女人——唐少菊。唐少菊领着她儿子到批发商这里来进货,进的不是一般的多,显然是代表四川帮进货的。四川帮一挑头,其他帮的人胆子也大了,纷纷前来进货,很快把几个河南人挤到圈外。几个河南人一脸灰败,打起了电话。不一会儿刘相坤带着几个人骂骂咧咧赶到现场,说是这车菜他们谈好了,包圆了。说着给批发商报了个高价。批发商一楞,电光石火一瞬间就醒过味来,不能上河南人当,此时要支持市场办。于是告诉刘相坤价格早跟市场办谈妥了,这次来是按合同给大家供货。刘相坤被当场打了嘴巴,火冒三丈:你就低不就高是扰乱市场,是针对我们河南人搞鬼!说着指挥几个河南人从唐少菊等人手里夺菜,嘴里叫唤着“包圆了包圆了!河南人包圆了!”
不料唐少菊倔犟得很,死抱着编织袋不撒手。刘相坤恼羞成怒,一把搂住唐少菊脖子往后拖,勒得她直翻白眼仁。唐少菊的儿子发出一声稚嫩的嚎叫,扑上去对刘相坤连踢带打,河南人、四川人撕打成一团。周围的河南人、四川人也纷纷加入阵营,菜市场乱成了一片……
原来,四川帮是除河南帮外的第二大帮派,早对河南帮欺行霸市恨得咬牙。得到市场办的消息后,唐跃发也召集四川贩子开了会,决定其他帮不出头四川帮出头。并且鼓动大家说,李定江警官是支持咱们四川帮的。又私下里安排唐少菊挑头,说你女人孩子他们不敢把你咋样。况且,李警官对你特别关照你也是看出来的,都帮了你两次,你不要怕,河南人要对你怎么样,李警官会给你作主的!
这一场群架层层上报,媒体曝光,彻底揭了石敬唐的脸面。石敬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老子要釜底抽薪,彻底整垮你河南帮。他知道四川帮不信任他,就让李定江负责到四川帮中间调查取证。他去跟刘盛大要人。
四川帮一看李定江来了,觉得撑腰作主的来了,围住李定江七嘴八舌地揭发河南帮的罪行,不但围绕这次打架,而且寻根溯源地一直追到南园春开业初期。斑斑劣迹、累累罪行,记了厚厚一沓笔录纸,很多人控诉得咬牙切齿、失声痛哭,状如土改斗地主。唐跃发看看火候已到,又表情沉痛地给李定江讲述了唐少菊母子眼下的悲惨处境。母子两个都受了伤,尤其唐少菊被踩了头,导致轻微脑震荡,送到医院呕吐不止,胳膊也被扭伤,动弹不得。至今躺在医院,无法出摊。儿子也受了伤,唐少菊目前靠老乡轮流照顾,经济来源也断了,医疗费都交不起,靠老乡募捐勉强渡日……
唐跃发讲完唐少菊的事,对李定江察颜观色一番,就见李定江眉头紧蹙,陷入沉思,笔录也不做了。手在身上几个口袋里盲目地摸索。唐跃赶紧递上烟,凑上火,心知李警官已被触动。又压低嗓音推心置腹地说:李警官,镇住河南帮,那个人我们是不敢指望的。我们受欺小户,一没关系二没靠山的,只有靠你给我们作主啦,你就是给我们锄暴安良的大侠啊……
李警官却只是深深地吸着烟,长长地吐着烟,唐跃发的高帽子似乎并没有引起他的什么反应。等人都走散了之后,李定江悄悄拉住唐跃发,从兜里掏出4000块钱,让他转交给唐少菊。唐跃发不敢接,惊讶地问这算是什么钱。李定江沉思片刻道:就算是打人者的赔偿,我先垫付上,等抓住人给我抵帐就是了。唐跃发十分感动,挺胸正色道:李警官,我代表四川老乡谢谢你了!我们老乡会回去后也再给她募些钱。不过,我可不能贪你的大功大德,这钱你得亲自给她,我陪你去都可以!
李定江却硬把钱塞他手里,两眼看着他道:这钱我给她不合适。你也不要问为什么。你就这么给她说就是了。唐跃发却铁心要把李警官拉去看望唐少菊,坚持道:李警官,你就亲自去一趟噻!你扶危济困正大光明,偷偷摸摸作啥子嘛!
唐跃发最后那句话只是把李定江对唐少菊的那种微妙神秘的关照留给他的印象脱口而出罢了,哪知道“偷偷摸摸”四个字深深地刺激了李定江。
李定江一震,他感到自己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的东西,似乎已经被众人窥破似的。话说到这份上,他已是不得不去的了,可他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去面对唐少菊母子。
唐跃发那句“她是受害人,笔录起码要做一个的嘛”,终于把李定江逼到了死胡同。
唐少菊租住在野猫山脚下那一大片违建盲流村里。巷子里积雪烂泥一塌糊涂,又窄得车开不进。李定江和唐跃发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烂泥往里走,待走到唐少菊家门口,皮鞋都糊成了黄泥巴坨。母子俩只有一间屋子,20平米左右。一进门左手边是案板灶台,锅碗瓢勺、筷筒调料占去了半个桌面,灶台右边顺墙靠着一溜的米筒面袋蔬菜杂物,这算是厨房区。右手边靠墙摆着一张不知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旧沙发,前面一只旧茶几,漆色斑驳脱落。茶几上摊着课本作业,一个旧台灯电线拖着好远接到房间深处。茶几对面靠墙一只八十年代风格的带玻璃组合柜上,安放着一台厚墩墩的21寸旧彩电,这一角算是客厅兼孩子学习的书房。再往里就是一张双人床顶到头了,唐少菊正躺在被窝里,头顶一只7瓦的节能灯散发出昏黄的一团光晕,这就是卧室区了。墙角的一只痰盂积着一层尿垢,这一角就是卫生间了。看着这把所有的居住功能浓缩于一间斗室的出租屋,李定江和唐跃发不由自主地蹙紧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唐少菊显然还想存点可怜的体面的,大概是唐跃发提前打了电话,他们进门的时候,屋子里前后两扇窗户对开着,灌了一屋子清新却寒冷的空气。唐少菊的儿子正在手忙脚乱地归置东西,想让房间里尽量显得整齐些,他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把那只起夜用的痰盂轻轻地踢进床下面。
唐少菊在昏黄的灯光下侧过脸望了他们一眼,那张脸只在唐跃发打招呼的时候掠过一丝笑纹,随后就归于清寂。
大约这一段明里暗里的照顾多少触动了唐少菊的心,做笔录的时候,她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冷漠了。但清癯的脸上始终见不到笑纹,在叙述挨打的经过和伤情的时候,她也不像其他受害人那么激动,那么富于情绪,而是表现得十分冷静,语言简短干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她的全部表现都让李定江感到,在这个人身上,除了生存的意志之外,似乎再无一丝人类的情感可言了。李定江在问笔录的过程中始终不敢去看她的脸,可又忍不住偷眼去瞟那么两眼。这种精神上的压迫感,在要给她钱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他勉强挤出一丝笑纹,感到递钱的那只手在微微地打颤。不料她却语气生硬地问道:这是什么钱?
打人的赔的,先赔这么多,等案子了结的时候再细算。李定江语气听起来十分虚弱,他觉得连自己都瞒不过去,内心深处有种出乖露丑的羞恼。
打人的抓到啦?
对方这一问本应在意料之中,但李定江却十分慌乱:
还,还没有……
那这钱是咋回事?
唐跃发也感觉出李定江的难堪,抢上去答道:是李警官先垫付的,等抓到人再抵帐给他。
对方半天没吭声,李定江只得把钱放在了枕边,起身告辞。临走之前,他眼光最后在唐少菊脸上一掠而过时,看到两行清亮的泪水正从脸颊上滑落。
出门后,李定江问唐跃发孩子上学的事解决没有。唐跃发说,本来学校的插班费要凑够了,可是这一挨打住院,又填进医院里了。
11
李定江给唐少菊的4000元,有2000元是叶锦雯的,2000元是自己存折上取的。可唐少菊这一住院,孩子上学的插班费又成问题了。李定江决定继续找张符雄,张符雄为什么把罗化文的工钱都扣光?叶锦雯说的张符雄想甩脱他是什么意思?导致罗化文走极端还另有蹊跷。
然而,蹊跷的是,张符雄的电话此时也打不通了。李定江先还怀疑是否叶锦雯那里走漏了风声,但换公用电话也打不通。一个四处招揽生意的包工头,怎么敢擅自不接电话?只有一种可能,罗化文出事后,他把自己藏起来了。这时,李定江就回想起了击毙罗化文之前他对叶锦雯说的一句话:“张符雄的债胡战军会去讨……今天我就专心来讨你的债”
这个胡战军说不定知道张符雄的下落。胡战军什么人?八成是罗化文工友。难道找唐少菊打听胡战军?李定江感到自己在唐少菊面前越来越暴露,况且面见唐少菊对他来说压力很大。他绞尽脑汁思索着,忽然感到,罗化文说那句话的语气,似乎胡战军叶锦雯也认识的。他试着给叶锦雯打了电话,果然胡战军是与罗化文一起给叶搞装修的,负责木工方面活计。他从叶锦雯处拿到了胡战军的电话。
李定江是在一处装修工地见到胡战军的,胡战军正戴着口罩在切割木料,锯沫和灰尘落了一头一脸。听说李定江是警察,两只眼睛在灰尘中眯缝起来问道:你找张符雄做啥子?语气十分生硬,显然对警察并无好感。李定江简短地说:听说张符雄还欠罗化文一笔工钱,罗化文的老婆娃娃现在日子不好过,缺钱用……我是她两个的管区民警,要帮扶的……
胡战军听了,看了李定江一眼,摘下口罩吁了一口气。灰扑扑的脸在嘴巴周围现出一块四四方方,干净潮湿的皮肤。那干净而潮湿的嘴巴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讲道:其实我也在找他,找了好久了。罗化文死了之后……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刹住嘴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可能躲起来了。现在你来了就好了,你是警察么……他又看了他一眼,脸上有一丝笑纹一闪即逝。
胡战军坐进李定江的车里,带着他一处一处地寻找张符雄。他们去了装修工地,去了房产公司,去了建材市场,去了棋牌室,洗浴室。每到一地,胡战军都跟人说:这是李警官,这回不是我找他。是警察找他,你见到跟他说清楚,李定江警官找他,喊他有啥子话跟李警官讲清楚。莫躲,躲不是办法……口气相当严厉。
李定江一路上问罗化文跟张符雄之间的事,得知了一个大概。
胡战军告诉李定江,说罗化文是个“面肺子”。“面肺子”本是当地一种小吃,把面粉熟油调料汁灌到羊肺子里煮熟切块凉拌。他们指的是严重的尘肺病。罗化文到张符雄的公司里打工七八年了,一直干贴瓷砖的活儿,粉尘比较大。两年前病情加重时,罗化文让公司拿钱给他看病,张符雄不肯背包袱,说这病不是在他公司里得的。后来,罗化文向他借钱看病,他也不借。只答应不管罗化文身体如何都带着他。但后来二人之间为赔偿的事情矛盾越闹越大。上次把姓叶的活儿干完后,张符雄没给工钱,说是耽搁工期误了姓叶的大事,姓叶的发飙把工钱都扣下了……但依他看,张符雄是想扣住这笔钱跟罗化文谈判,把罗化文彻底甩脱……
胡战军坐在李定江的警牌车里,那种好奇和畏惧混杂在一起的东西,刚开始还被他的拘谨压抑着、掩盖着,随着气氛熟络,渐渐就渗露出来。嘴里回答着李定江的问题,眼睛却四处乱转着打量车内设施,时不时摸摸单警装备皮套子里干部的警棍、手铐、警用匕首、辣椒水等物。抽冷子突然问道:李警官,你带着枪的吧?李定江一个楞怔,忙说:我社区警,不带枪。胡战军眼望着前方想了片刻,道:我有个点子,可以把张符雄勾出来。咱们去找吴浪勇,让吴浪勇把他约出来。
吴浪勇是谁?
也是个小老板,欠着张符雄10万块钱的。
胡战军带着李定江在茗香茶楼找到吴浪勇,先是介绍了李定江的身份,说现在有紧急公务找不到张符雄,要他打电话约张符雄出来。
吴浪勇看了李定江的证件,满腹狐疑地盯着他二人看来看去,显然在琢磨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圈套。最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地: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欠他钱那是我们俩的事,我又不是不还他,你们别东扯葫芦西扯瓢的。
李定江不便多说,只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望着吴浪勇,望得吴浪勇有些心虚。然后就又看向胡战军。胡战军会意,把吴浪勇扯到一边小声道:张符雄这回摊上大事啦,抓住了少说也判个十年八年的出不来。你打个电话就走你的人,保证不让你两个见面。
吴浪勇这回脸上有了几许活泛,道:那我打完电话就走人啦?看着李定江,李定江点点头。
吴浪勇掏出手机到背人处打起了电话,片刻过来道:约在168包厢。又冲李定江哈腰一笑,那我先忙去了,李警官。
张符雄走进茶楼,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万一他给吴浪勇打电话再露出马脚,就鸡飞蛋打了。李定江一个眼色,二人从角落沙发里大踏步出来,直奔张符雄而去。张符雄一见胡战军的面,反应很快,拔腿就朝门外跑。
二人在红星巷深处把张符雄按住的时候,张符难已跑得扒心扒肝,气喘不止。苍白的脸上,五官痛苦地抽搐在一起,嘴里断断续续地说:莫动手……莫动手……病我给你看……要钱也行……他的话显然是冲着胡战军说的。
胡战军也喘吁吁地说:这回……不是为我来的……医生查了,我不是“面肺子”……这回是为化文哥来的,有话……你跟警察讲……
张符雄坦白,罗化文6000元的工钱叶锦雯只扣了2000块钱,是他一分钱都没给他。他的打算是,如果罗化文来纠缠,就与他谈判,给6000元彻底把他打发走,这只包袱他已经背得太久,实在背不动了。不料罗化文疯了,是裹着炸药包来的,他只好编了叶锦雯扣了全部工钱的瞎话,先把他支到叶锦雯那儿再说……没想到他这一去就被击毙了。
龟儿子!化文哥就被你这么支来支去支了一辈子,最后支到死路上去!胡战军怒目圆睁,在张符雄脑袋上擂了一拳。
张符雄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苍白着脸气喘吁吁地说:我不该扣他钱……可他那个“面肺子”病确实与我没相干啊……他那是在青海的石棉矿上打工落下的,他在那里干了十年,又没个啥防护……
那鬼地方不也是你领着他去的吗?!胡战军继续喝问。
可是我早就劝他别干了……跟我一块去城里搞装修……他又害怕揽不上活儿,石棉矿月月发工资……
李定江待张符雄气喘匀了再细问一番,这才知道罗化文和张符雄都是老乡,被张符雄带到青海茫涯的石棉矿打工。张符雄在城里搞装修混出来了,罗化文去投奔的他。尘肺病发作后,张符雄说是在石棉矿造下,让他去找石棉矿。不料罗化文到青海后,发现石棉矿早倒闭了,人去山空。钱也花光了,只好回到张符雄的公司苟延残喘。
据张符雄讲,罗化文被击毙后他没少受罪,老觉得有人手里提着家伙在跟踪他。开始可能是胡战军,最后,他就觉得自己撞到鬼了。他到处躲,可这座城里,不知为啥到处都有穿件迷彩服或烂西装脏夹克,活像罗化文的人,手里提着家伙满大街转悠,看着看着就觉得是冲自己来的,那眼神都不对……弄到最后他有点神经了,开始是藏起来不敢见人,后来连电话也不敢接了。要不是手头缺钱,他今天是不会出来的。他早想把欠罗化文的钱还给唐少菊母子,可不敢去见她。警察来了正好,来了正好……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颤抖着朝李定江递过去……
12
李定江让胡战军把张符雄给的6000元交给唐少菊。交代这件事的时候,他沉吟半晌,加了句:这件事你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就说是你从张符雄那里讨到的。
那为啥?胡战军诧异地问道。
你不要问那么多了,这只是工作需要。说这话时,李定江的眼睛望向了别处。胡战军也就不好再细问什么了。
但李定江没有料想到的是,胡战军一来禁不住唐少菊的盘问,二来对自己带着警察抓张符雄的经历有几分沉不住气,忍不住要吹嘘几句,竟将此事来龙去脉向唐少菊合盘托出。说到最后,他看到的是唐少菊疑云深沉的一张脸。
办完这件事,并且从唐跃发那里打听到唐少菊的儿子已经上了学之后,李定江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几个月来头一次如此踏实。他可以把心思专心用在工作上了。
首先是到处摸情况,找线索,最终将打群架的为首分子刘相坤抓获。
其次,20个人的治安员队伍终于成立起来了。石敬唐把训练这支队伍的重任交给了李定江,毕竟他特警出身,军事素质高,对付河南帮的积极性也高。由他带这支队伍,想必对河南帮的震慑力更强。
李定江果然不负所望,像练新兵蛋子一样练这群治安员。每天带着在菜市场最大的那片空地里又是踢正步,又是擒敌拳,又是摔跤格斗的,成天价喊打喊杀声一片。没事时候就领着这支队伍提着警棍在市场里巡逻,把几个膀大腰圆军事素质好的摆在最前面。把河南帮看得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
敢怒不敢言,就得想歪招。刘二冬、丁老三几个离唐少菊摊位近的,总觉得这李定江与唐少菊之间,有着某种神秘微妙的关系。说有关系吧,又不大大方方的,而是总给人一种遮遮掩掩,藏着掖着的感觉。尤其最近一次打群架的事,四川帮为啥偏偏把唐少菊推出来打头阵,没有李定江的关系,他们敢把个寡妇往前推吗?从事后看,果然是这个李定江抓人最积极。这二人到底有啥关系?不行,这得研究研究。
河南帮毕竟人多眼杂,关系网密布,最后通过派出所其他人,竟把这李定江与唐少菊的关系弄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
刘二冬是最擅揣摩人心的,稍加揣摩,他就明白了李定江的心思。不能把你咋的,还不能恶心恶心你们嘛?!这就是刘二冬最后的想法。
于是在星期天的下午,趁着顾客稀少,丁老三罕见地主动走进了唐少菊的菜棚。先是皮笑肉不笑地搭讪了一番,最后,就在没话可说的时候,他突然凑向唐少菊身边,俯耳低语道:知道你老公罗化文是被谁打死的吗?……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干咽了一口吐沫,终于豁出去了:就是咱们菜市场的李警官……李定江!
那一瞬间,唐少菊一下呆住了,削菜刀划破了手指,鲜血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掉,人却浑然不觉,只是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忽然,她扭过脸向棚子里扫了一眼,确认孩子不在。歇斯底里地抓住丁老三撕扯起来:滚!滚起走!你个黑了心的恶狼杂碎……边撕边把他往外推,脸上已泪流满面。
丁老三哎哎地叫唤着,讪笑着,你干啥你干啥……人家好心告诉你……
一周后,李定江带着治安队路过蔬菜区最北头,忽然发现唐少菊的棚子不见了。他让队伍继续巡逻,自己来到唐跃发那里。在那里得知,唐少菊已经搬到新开的升仙桥菜市场去了,说是那里摊位费便宜。
李定江从唐跃发那里出来,遥遥地望向唐少菊以前搭棚子的地方,只觉得那里突然空了,空得很扎眼,就像人拔掉一颗病牙,很长时间都觉得那里发空,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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