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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中篇小说卷——隐姓埋名(四)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李强

十六

把这些罪行交代完毕,签字画押,又一一指认了现场,张顺竟有些扬扬得意起来。同一般的犯罪嫌疑人被攻破心理防线后获得精神解脱不同,张顺的轻松在于,他的心理防线并没有瓦解,他只不过是抛出了一个硕大的烟幕弹去干扰警察的视线。他知道,虽然他什么都说了,但警察却还是只能认定他们知道的,这就等于他什么都没说。

回到监室,张顺竟同前几天刚进来的狱友招了招手。而在此之前,张顺并没有同他搭过腔,虽然这个人很烦,总是想和他拉家常,但张顺却什么都不想同他说。张顺的这个新狱友,当然就是老王。

老王凑了上来:“嗨,你犯的啥事啊?我都同你说过了,我是在外打架,把人家的鼻梁骨打断了,算轻伤呢。其实你看,我这身上也有伤呢。”为了能够取得张顺的信任,在进看守所之前,老王还真叫手下的警察打了他。他专门叮嘱,要看起来很严重,但绝不能伤着筋骨。老王又凑近了些,“也不知道这伤害罪得判多少年?你犯的啥事?”

按照犯罪心理学说的,张顺此刻应该很看不起老王,不过是个打架,打得再厉害,也还是打架。张顺却并没有像教科书里写的那样炫耀自己的“本事”。老王却看出,虽然今天张顺还是沉默不语,但又和往常大不相同,特别是和昨天大不相同。昨天他在监室里走来走去,鞋底使劲儿地拖拉着地,发出巨大的噪声,而今天他的脚步竟轻快多了,坐在那里怡然自得起来,身上还有一股烟味。

老王揣摩着他是交代了。既然已经交代了,回到监室,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呢?当然,既然他已经交代了,自己也就没有再问的必要了。可是,既然他已经交代了,刑警队为什么还不把自己放出去?虽说里面风平浪静,可没有自由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老王哪里知道,刑警队没有立刻放了他,其实也是有打算的——希望他能弄出更多的线索。

老王在一旁细细地观察张顺,这么一观察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如果张顺真的竹筒倒豆子地什么都说了,那么他现在就会是发自内心的坦然,或者害怕即将到来的审判,或者悔恨自己犯下的罪行,但张顺的轻松却是表面上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就好像是故意装出来的,他装得有点儿过了,都到了高兴的程度。这是不对头的。他干吗要装呢?难道,他心里其实更压抑了?没错,连对同监室的人都心存戒备,生怕祸从口出。既然这样,他一定没有全说,他想用自己的“表现”骗过警察。

可是老王并不知道张顺到底交代了些什么。刑警队也不“讯问”一下自己,顺便把情况沟通一下。吃晚饭的时候,老王把一个馒头递给张顺,说:“看你年轻,多吃些。”

张顺接过馒头,却连个谢也没说。老王想:他到底在严防死守个啥?

十七

刑警队又派出两个人去了趟山西,还是没有查找到张顺的真实身份,也没有查找到符合张顺特征的在逃人员。这时,他们才想到“讯问”老王。刑警队的警察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说:“你可以走了。”

老王却说:“咋能走呢?你们说的这些,我听后还是觉得可疑。刚才你们说去山西也没找到这么个人,那他是从哪儿来的?还有,他说他是上当受骗了,想把损失抢回来,可一般人会怎么做呢?被骗了,那一定得报警啊,对他来说三千块钱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报警?反倒要铤而走险!而且,他也没抢多少钱嘛!还有,他说他为的是钱,可却只要现金,不要银行卡,为什么?不合常理呀。把人家都强暴了,干吗不问问卡的密码?人家不说归不说,可一定会试。这些都是疑点。这些疑点其实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张顺是谁?这个问题,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交代出来。还有,你们问他是不是所有的罪行都交代了,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没了,全交代了。”“他说得就这么干脆?”“是,就这么干脆。”

老王叹了口气:“这不对啊,他起码应该再仔细地想一想,除非他早想好了,就只交代这么多,而其他的,他是铁了心的不说,比如,还是那个问题——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哪里人?他过去到底干了啥?”

刑警队的警察递给老王一支烟,老王摆了摆手,打趣道:“你们真把我当成犯罪嫌疑人了?这些日子我在监室里就想,张顺这个人最怕开口说话,他犯的案子,一个说的是河南话,一个说的是山西话,恐怕不光是为了跟老乡套磁那么简单,他竭力要掩盖的就是自己的家乡。想明白了这个,我就总在监室里说自己想家了,想家想得受不了。这话也是真的,我是真的想家了,所以讲起来就带着真情实感。这个话题一聊开,还真打开了很多人的话匣子,有的聊自己的老婆,有的聊自己的爹娘,有的聊自己的娃娃,有的没老婆,就聊自己的初恋对象。可张顺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一句话都不说,从来不接话茬儿。可以看得出,他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却一天比一天焦虑,越来越烦躁不安。过去他吃两三个馒头,现在只吃一个,有时候还吃不完;过去他倒头就睡,现在躺到床上翻过来调过去地烙大饼。他越是吃不下睡不着,我就越是掐准了他的死穴,他是在想家呢。对了,昨天夜里,他还叨叨着说梦话,好像是叫娘呢。白天不说话,夜里总要说。你们给我一支录音笔,等他再说梦话时,我就录下来,回头再来好好听,他到底嘟囔些啥,他到底说的是哪里话。”

刑警队的警察有些哭笑不得,可他们还是给了老王一支录音笔,叫他藏好了。

十八

家,张顺怎么能不想家呢?

身边的人都说想家、想亲人,可他们哪里知道想家、想亲人的滋味?他们甚至都从没有离开过家。

张顺先是想到他的两个闺女,想到他死去的老婆,这么些年,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家了。对于那个远方的家,那个有生养自己的爹娘的家,他努力地去忘记,当这种努力持续了好些年后,那个家真的就慢慢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善良的老婆始终回避问起他的过去,就好像她早就洞悉了他的过去一样,她从不怀疑他说的那句话:“爹娘早就死了,老家早没亲人了。”慢慢地,连他自己也相信这是真的了。当然,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恐怕早就已经是真的了。从家里逃出来后,他更不敢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当然,就算是敢,他也没办法打这个电话,因为家里穷得根本装不起电话,总不能打到村支书家里吧?一条逃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他再也没有踏上过家乡的地界,但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到家乡的方向。过去,他常常还会登高远望,仿佛这样就能看到自己衰老的爹娘,为自己操碎了心的爹娘,他会在山坡上朝着家的方向磕几个响头。现在呢,他真的好久没有给爹娘磕过头了。在这个闭塞的监室里,他没有任何方向感。也许,自己的命还能过得了这个清明,那就到时候烧些纸钱吧。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当提前给他们在阴间存上些钱。就算他们还活着,自己这个当儿子的也无法尽孝。

无法尽孝,就从二十多年前那个血色黄昏开始。关于那个黄昏,张顺是更加努力地去忘记,但是忘记这个黄昏简直比忘记自己的家乡还要难。那个黄昏,他还不到二十岁,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几个年轻人就商量着出去闯世界,那似乎是一个关于“梦想”的聚会,每一个年轻脸庞上的嫩嫩的绒毛都被太阳的余晖照亮,他们讲到了海南、深圳、香港,那里是如何的五光十色,那里一年四季吹着温暖的风……但是,他们唯一发愁的就是路费。突然有一个人提议,说走之前总得把跟谁谁的仇结了,顺便还可以从他那里要点儿路费。太阳暖融融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于是各自寻了家伙,相跟着就去了那个谁谁的家。那个谁谁,张顺很不熟,直到他举刀一次次地砍在那人头上、胸上、背上的时候,他也没有搞清楚谁谁的名字,直到今天,他还是不知道那个谁谁到底叫个啥。张顺一直以为,血是鲜红鲜红的,可那次之后,他才知道,血其实是黑褐色的,它们飞溅了他满头满脸满身。正像搞明白了血不是鲜红的,他突然也搞明白了,自己犯下了死罪。张顺生来胆小怕事,他没有加入那些人逃往南方的队伍,他们害了自己,况且,他们的目标太大了,他要自己一个人亡命天涯。

古人说,人这一辈子,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张顺没有读过万卷书,却行了不下万里路,他漫无目的地漂泊,遇山翻山,遇水涉水,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走着才是最安全的,更何况,他身上没钱,走累了,就随处找个角落睡上一晚……在路上,他几乎从不与人搭话,可他突然发现自己长了一个本事,每到一地,他只要听听当地人说话,他就能很快地学会这种方言。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在嘴里嘀咕这些方言。上学那会儿,怎么就没发现自己有语言天赋呢?学英语是最让他头疼的事了,现在如果能走去英国,他相信自己也能把英语这门英国方言学会。张顺心想:这些方言正是隐藏自己的最好的外衣!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说家乡话了。偶尔他会碰到家乡人,突然听到了家乡话,让他心惊肉跳,就像是听到警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一样,他怕是老家来人寻他了。可他很快又热泪盈眶了,他多么想一把拉住这位乡亲,一起说说乡音、乡思、乡情。可是,他不能,他只能静静地走在乡亲身后,侧耳听一听这犹如天籁般的声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说了!

夜已经很深了。张顺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他竟回家了,村子什么都没变,枣树没有长高,却变矮了,爹娘都还活着,连家里的老妹也还没长大,没嫁人。爹!娘!俺回来啦,俺出去这么些年,还是没学下个好,俺想过踏踏实实地做个好人,可还是没做成。爹哎!娘哎!啥都甭说,俺给你们磕个头吧!爹哎——娘哎——

梦中的张顺已泪流满面!

老王的那支录音笔的指示灯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亮着……

 

 

(原载《啄木鸟》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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