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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十)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阿成

一阵疾风过去,果然天上下起了小雨儿。

老姜对老李说,老李,看见山头上那个瞭望哨了吧?

山顶上的那个瞭望哨,在细雨和雾霭中时隐时现。如果不认真看,根本发现不了。

老李说,像个小鸟窝似的。

老姜说,他看不到咱们这边吧?

老李说,咱们这儿是个死角。但千万不能冒头,雾一散,咱们一冒头他们就能发现。咱就藏在这儿吧。

老姜说,那好,就地休息。布库,这回你可以脱鞋脱袜子了。

布库一边脱鞋一边问,姜局,咱们在这儿等啥呀?

老李说,得等到天黑。

布库看了看手表,我的娘亲,这离天黑还早呢!

老李说,孩子,必须等到天黑咱们才能摸上去。要不,咱们前头遭的那些罪就都白费了。

老姜拿出酒壶,说,喝点儿吧,年轻人,纯蒙古的“闷倒驴”。

布库吃惊地说,咋地,大清早就喝呀?我刚才过河时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老李笑着说,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早晨喝酒迎朝阳,中午喝酒斗志昂,晚上喝酒睡觉香嘛。孩子,整两口吧,热乎热乎。

说着老李掏出一袋榨菜,说,来,就着这个。

布库说,早知道,我带点儿火腿肠来就好了。

说完,一看老姜眼神不对立刻又说,我错了。

老李说,孩子,不能带火腿肠,这采金人的鼻子比猎狗都灵,火腿肠那个味儿太大。

三个人一边呷酒,一边看外面的雨景。老李则边吃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布库问,李叔,咱们不是要等到天黑吗,你左右看个啥呀?

老姜说,万一熊摸上来了呢,还有狼。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年轻人最招狼了。

布库说,千万别,我现在正准备博士论文呢,还打算把今天的经历写进去。要是狼把我吃了,啥都完了。

老姜说,狼要是把你彻底弄死那倒好了,就怕把你咬残了。把你这个小鲜肉的脸儿给掏成了烂猪蹄之后,可你呢还呼哒呼哒地活着,咋办?还博士论文呢,就是对象也立马跟你黄了。从今以后啊,你天天就得像个3K党似的,戴着头套在街上走,要不,得把老百姓吓着。我们警察是干什么的?就是不让老百姓吓着。对吧?

布库听得直愣神儿,然后笑了,说,姜局,你吓唬我。

老李说,布库,姜局这是以真乱真,你也别完全当假话听。李叔给你四周看看,别真的让狼把你这个小鲜肉抓了脸。

布库说,哎呀,现在这个世界完了。老的没有老的样儿,小的没有小的样儿。痛苦啊。

起风了。小雨忽下忽停。这就是所谓的山区小气候。那一层飘浮在山峦上、河面上的晨雾很快被风吹散了。此时时刻,无论是山峦还是河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在凹进去的小山洞里,外面的山风掠过白桦林,掠过樟子松所发出的呼啸声似乎更清晰了。而且还时不时地有山上的雪末子被风吹了下来,落在脸上,像被砂粒扑打一样疼。

布库担心地问,姜局,那些盗金的人真不能发现咱们吗?

靠在石壁上休息的老姜说,我刚要眯着了,你就过来烦我。

布库嘟嘟囔囔地说,亏着我不是你儿子,我要是你儿子,肯定早就离家出走了。

老姜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重说一遍呗。

老李说,孩子,这一带我熟着哪,他们发现不了咱们,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布库说,我是担心,我第一次出任务就失败了。

老姜说,布库,知道不,咱这个老李呀,你要问他老婆身上有几个痦子他不知道,但是咱们管区哪儿有熊洞,哪儿有狼窝,他都贼清楚。我看哪,你这个鄂伦春人退化了。最早最早,你们鄂伦春人,还有达斡尔人,才是大小兴安岭的主人哪。

布库嘟哝着说,我又不是纯鄂伦春人,退什么化。我妈是鄂伦春族,我爸是山东人,行不?

老姜一听来了兴趣,立刻坐直身子,说,说说,说说,你爸和你妈是咋搭上的?

布库说,姜局,我不是批评你,当下属的也不能批评上级。孔子说的“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我知道。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爸我妈不是搭上的,是一见钟情,是纯洁的恋爱。

老姜说,我错了,我错了,我这人说话口无遮拦。我向你道歉。

老李说,姜局,布库毕竟是学生娃儿,说话注意着点儿。

布库说,学生娃儿早晚也得让姜局给祸祸完了。

老姜一拍手说,这话说得倒像个警察了。小子,我看你有出息。用你们有知识的人的话,怎么说来着?

布库说,孺子可教也。

老姜说,啧啧,瘦得跟小蜡木杆似的,还孺子呢。

布库说,姜局,孺子,懂吗?我写给你看。

老姜说,得,我又不是警校的学生。

布库嘟嘟囔囔地说,啥警校,是警官学院好不好。

一根枯树枝被山风从洞口刮了过去,发出嘎巴嘎巴折断的声音。三个人立刻警惕起来。老李机警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时不时地将头探出洞口观察。观察之后,他转回头来,说,这雪水味儿,达子香的味儿,再加上桦树的味道,真醉人哪。

老姜说,老李,要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个好闻的味儿,我就争取调到省城去了。说实话,老弟也不是没有这个资本,好歹咱还立过好几次功呢。可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当个大兴安岭警察牛。这大兴安岭啊,这山哪,这情啊,把你整得晕乎乎的,勾人的魂儿,绑人的脚啊。

布库说,二位前辈,反正咱们要在这里隐蔽到黑天,没啥事儿,给晚辈讲讲你们的故事呗。

老姜说,收费。

布库说,切,见钱眼开。

老姜说,不过,讲啥呀?

布库说,啥都行,历史,恋爱,错了错了,女人,还有罪犯。

老李说,让姜局琢磨一下,我先说。咱呼玛这个地方,在大兴安岭最早的时候有这么一句话,小小的兴安岭,大大的呼玛县。像漠河、塔河,都归咱们呼玛县管。那时候这个地方除了部队的坦克车……

老姜在一旁说,哥哥,那不叫坦克车,叫什么车来着……反正不叫坦克车。

老李说,对对,就那玩意儿吧。那玩意儿不管多深的翻浆道,多深的沟,也不管是沼泽地还是大雪窝子,都能一家伙干过去。可是歇气儿的时候,或者下晚临睡觉的时候,夜深人静了,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布库说,想家。

老李说,有支老歌怎么唱来着。

说着,老李轻声唱起来:北大荒,嘿,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那个大呀大姑娘啊,哼哎唉嗨哟……

老姜说,那时候,说句不好听的话,在山里见个长头发老道也能当女的追出四十里地去。

布库说,二位前辈,那你们的对象——用姜局的话说,是咋搭上的?

老李说,搭啥呀?都是家里介绍的。一年到头,两口子见一次面可不容易了,就像牛郎织女相会似的,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咋探亲哪?这深山老林的出不去也进不来。这探亲假呀,就是一个逗小孩儿玩的花啦棒。后来,铁道兵进来了,下茬子干了两年多,倒是通火车了,但主要是货车,运木材运物资用。客车也有,但初一、十五的不定时。人一多就开,人少拉倒。要回家,得提前告诉人家铁路上才行。

老姜说,啥客车?就一节车厢,还不知道啥时候来,也不知道啥时候开。问车站上的人吧,脑瓜子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

老李说,所以说,去火车站准备回家探亲的,或者去那里等着接人的,那就遭老罪了。赶上下大雪,刮大烟泡儿,或者下大暴雨,跑山洪,妥了。那个东北小品里咋说的?那心哪,拔凉拔凉的。能把人活活急死。你要是探亲回来赶不上火车,完了,领导还得批评你,扣你奖金。你说这天灾地祸还要扣奖金,上哪讲理去呀,心里窝囊啊!孩子,像你还敢跟姜局顶两句嘴,说批评批评领导。那时候我们林业人啥都不怕,恶狼、熊、杀人犯,都不怕。我们警察有一句话,世界上最凶恶的动物是啥?嘿嘿,领导。那时候姜局也是小兵,被领导训得跟孙子似的。

姜局说,不是孙子,是汉奸。

布库说,李叔,讲讲你在盲流屯的事呗。说这些忆苦思甜的事儿,我们年轻人真的不感兴趣。真的。

老姜在旁边接茬儿说,我告诉你小子,不是在哪当警察都牛、都款式。就说北上广吧,你看人家那警察穿得板板的,跟模特似的。那小胸脯挺的,小皮鞋锃亮。你再看当初咱们大兴安岭的警察,一个个糙得都没孩子样儿了,像一帮叫花子。当然现在不这样了,也挺款式了。那时候老李骑个破自行车,在盲流屯挨家挨户给人家钉门牌,都是一些马架子、地窨子、偏厦子,哪有门牌号啊。

老李说,真是这么回事。你说,他今天盖个马架子,后天我接个偏厦子。他们老家来信都不知道往哪儿送。没办法,我就成天拿着锤子,挨家挨户给人家钉门牌。连盲流屯的街名都是我起的。

布库说,老李,那不对啊,这街名和门牌号的事儿归民政管哪。

老姜在一旁说,民啥政啊,哪有民政啊?在盲流屯,老李就是民政,李民政。老李就是公安,李公安。老李就是邮局,李邮局。老李就是卫生所,就是接生婆。最后,他才是片儿警。

布库说,真的吗?李叔,这要撂今天,您这资历就是博士后啊。

老李说,那时候真是这样,一天到晚真挺忙乎人的。但你还得注意和这些盲流和盲流家属们搞好关系,谁家都得处好喽,谁家的板杖子坏了,你帮着钉钉,谁家有人病了,你帮着给买个药。我倒没亲手接生过,但请过接生婆。大雪天哪,那雪下得都快没了腰了。那接生婆不来呀!还是姜局帮我吓唬她,如果不来,就去告她个非法行医。这么说吧,不管谁家死人了,结婚了,生孩子了,我都得随份子。不然就不行,情况你就摸不清,好人情就是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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