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四)
四
天气开始慢慢变暖,黄昏时分,街上散步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人们能感到风是温热的。春暖花开始终是人们最喜爱的季节,槐花又开了,满城飘过阵阵淡淡的清香。
汪扎依然在章谷县城晃荡,醒一天醉两天。
入夜两点后,张曦处理完一场小吃店的纠纷,打着哈欠穿过猪屎街。
猪屎街,顾名思义是条肮脏的居民区小街。这里住的大部分是县城的低收入人群,狭窄的路边挤满了居民们自己搭的猪圈,大部分猪的排泄物都没有正常的疏通渠道,混合着各种生活用水,生生把一条黄土路沤成了臭水道。这个时节不下雨路面尚是干燥的,若是夏天,没有砖头铺垫根本没人敢从这里通过。
猪屎街的路灯也跟其他地方不同,整条街区只有两三盏是正常的,其他的都被打得稀烂。一入夜,整个街道便被笼罩在一种若明若暗的晦暗气氛里。
若是平常,张曦是不愿走这条路的,若走着走着踩到一堆不明物体,能把人恶心好几天。但今天太晚了,只有这里是回所里的捷径,他只得就着昏暗的路灯慢慢往回走。
“喂!张曦!”
张曦听见背后有人在叫自己,回过头,没看见人,他吼了声:“哪个?半夜三更,别装神弄鬼的。”
他有些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是我!”
昏暗的路灯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从矮墙后挪了出来。张曦盯着黑影望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刀子。
“陈仕权,你咋又跑到县上来了?三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啥?你不好好上学,天天在街上混啥子?”
“张警官,我想给你说件事。”
孩子一副害怕的样子,怯生生走上前来。
“好,你说吧!这么晚了,你有啥为难的事给大哥哥说,只要我能帮到你的,一定尽量帮你解决,但是事情解决以后你要回家去,好好听你爸的……”
张曦弯下腰,想摸摸刀子的头,话未讲完,感觉自己腹部一阵刺痛。他惊愕地看见刀子手中抓着一把军用匕首,脸上没了怯意,取而代之浮现出一种古怪得意的笑意。
他用手捂住腹部,感觉滚热的鲜血在不断往外涌。
“陈仕权,你好大胆子,敢杀警察。”他大声喝道。
“老子杀的就是你这个死警察,你敢把老子的脑袋按在地上铐老子,老子今晚上就要把你的脑袋弄下来当球踢。”
刀子冷冷说完,扑上来又是一刀,张曦忍着疼痛一闪,刀锋一偏,刺进了他的手臂,张曦“哎”一声被地上的砖头绊倒。
张曦瞬间明白,自打那天被抓进派出所开始,刀子心里一直对他藏着仇恨。他估计这孩子已经偷偷跟踪他好几天了。
刀子一声不吭,再次提起匕首向张曦的胸口刺去。张曦坐在地上伸手抓住匕首。刀子却不等他争夺,猛地从张曦的肉掌中拔出了匕首,顺带飞起一腿踢向张曦的脑袋。张曦根本来不及挡这一腿,“啊”一声被踢倒在地上,右耳流出血来。张曦努力想坐起身来,手脚却不受控制。他头晕眼花眼前发黑,能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淌血,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挣扎了两下还是没有爬起来,心里闪出一个念头:糟糕,今晚得死在这么个孩子手里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值,自己真要死也应该死在抓捕犯罪分子的第一线,这种死法算什么?太他妈不像警察了,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刀子抓起地上的一块砖,对准张曦的膝盖砸了下去。张曦痛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你的膝盖长得太难看了,我给你修理一下!”
刀子见张曦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停止了攻击,歪着头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动物园看猴子那样好奇地端详着。他把头歪来歪去,脸上浮现出一层古怪的笑意。他笑吟吟地望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小警察,像在研究一个新的物种,又像在欣赏自己亲手完成的某个杰作。
欣赏够了,刀子慢慢走上前,把脚踩在张曦头上用力往地上蹍着,他嘻嘻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你也尝尝被压在地上的滋味,是不是很舒服?嗯?”
“狗日的瓜娃子!敢弄我兄弟。”
刀子还没来得及再给张曦补上最后一刀,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击。他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干干瘦瘦浑身酒气的小老头抓着一块板砖站在他身后,他巨大的酒糟鼻在路灯下泛着金黄的光。老头气得发抖,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如同一尊天神降临。
刀子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扎西!扎西!”
汪扎扔了手里的砖,扑上前去。张曦双眼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汪扎低吼一声,蹲下去抓住张曦的双手,背着他向县医院疯狂跑去。
他的酒全吓醒了。猪屎街离县医院不远,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可是他感觉这条路比平常远了好多,张曦的血像温泉水一样在自己背上流淌。妈的,人的血这样流还能活吗?
“扎西,你不能死!你还那么年轻!”他咬着牙,不知哪来的力气,背着身高快一米八的张曦一口气没歇,直接冲进了急诊室。
直到张曦被推进手术室,他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身上一阵发冷,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张曦的血浸透了,黏糊糊、冰凉凉的,他的心揪成了一团。
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的命可惜过,怎么扎西要死了,老子感觉如此害怕呢?
他有些不解,双手紧握,坐在手术室外念起经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念经了,自从从拉萨回来抱着酒瓶子后,他觉得所有的菩萨神灵都抛弃了自己,他们没有治愈他心里溃烂的那个大洞,只是默默望着他,静静地见证着他的毁灭。他自己也放弃了对神灵的祈祷。
现在,他默默呼唤着所有的菩萨和神灵,希望他们能保住张曦的小命。
兴许是汪扎的祈祷见效了,兴许是张曦的幸运,他的命保住了。
除了腹部那刀,张曦的耳膜受到了损伤,还有脑震荡和膝盖骨折,在县医院急救后被送到了省里的大医院,几个月后身体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膝盖上的那道裂痕久久不能愈合,让他行动不便,父母便将他接回了老家调养。
汪扎和张曦都没有意料到,出现问题的是刀子。
他是天快亮的时候才被送进县医院的,汪扎没有意识到那块砖的分量,他以为刀子早逃得没影了。民警们听说是刀子干的,也都估计那家伙已经找地方躲起来了。他们觉得这孩子如此野性难驯,说不定都逃出章谷县境了。
大伙儿焦急地等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说张曦没有生命危险了,才忙不迭地跑去猪屎街看现场。
天已经快亮了,现场一片狼藉,张曦的血、刀子的血都渗进了泥土。刀子倒在那里一动不动,仁青上前试探,发现他呼吸十分微弱,手脚冰凉,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背起刀子往县医院飞奔而去……
汪扎的那一砖砸在刀子的后脑勺上,造成了颅脑永久性的损伤,也就是说刀子变成了一个傻子!
刀子变成了一个没人理会的小傻子!
父亲在接到他把警察刺伤的消息后,突然脑出血发作倒在了电话机旁边。402医院整整抢救了两天,还是没能把他抢救回来。
刀子的父亲被埋在了勘探队大院外的后山上,刀子父亲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一直把勘探队当作自己的家,据说出丧那天,除了单位的同事,没有一位亲人在场。
刀子父亲的单位用抚恤金养好了刀子的伤,刀子成了没人照管的流浪孩子,成日在章谷县城里游荡。
他喜欢到垃圾桶里翻找食物,也喜欢坐在路边望着行人嘿嘿傻笑。
现在,刀子终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孩子。
他对世界再也没有了仇恨,每天都在微笑着面对每个人,哪怕偶有路人射来厌烦的目光,也无法改变他微笑的模样。
不时会有人走来说:“瓜儿,帮我抬个东西。”“来,瓜儿,帮我扶住自行车。”“瓜儿,去那边帮我买包烟去……”
刀子变成了一头无公害的小毛驴,呵呵笑着,屁颠屁颠地高兴地完成人们安排的任何事,然后会有人给他买饼干和饮料。
刀子成了孩子们的反面教材,原先想跟他混社会的孩子被他古怪的模样吓坏了,他们很快放弃了闯荡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回到了学校。
又一个新年过去,人们返回章谷,开始新一年的工作和生活,谁都没有发现刀子从章谷街头消失了。
此时,张曦依然在成都,他的腿伤恢复得相当缓慢。
从章谷街头消失一个小傻子,自然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毕竟刀子的存在与一条流浪狗相差无几,何况在傻瓜刀子之前,在小小的章谷县城出没的还有疯子王大学、疯子水秀、疯子岳美丽、疯子阿宝这几个资深的老疯子,刀子充其量是个新的小疯子而已。
没人去报案,刀子就这么静静地消失在了人间。偶尔人们在饭馆聚会闲聊,会突然拍拍脑袋说,你们发现没,好久没有在十字路口看见小瓜儿了。
就是就是,入冬以后就再也没有瞧见他,估计是他把自己跑丢了!
说不定他掉大渡河里了!
……
饶迥火猪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炎热,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峡谷两岸,天空没有一丝风的气息。
梭坡到章谷县城的黄土公路干燥而滚烫,两个满身尘土的人推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在烈日下疾走,车上一边捆着一背篓苹果,另一边绑着一背篓蔬菜,车后座上绑着一杆秤。
两人哼哧哼哧把自行车推上了公路主干道,年长的让年轻的坐到车前杠上来,他推着车滑了两步稳稳骑上去,两人说笑着向县城疾驰而去。
走到东郊大桥,有人开着一辆警车叫住骑车的男人。
“汪扎叔,好久没见到你了。”
骑车人翻腿下车,回头望着从车上下来的年轻人。
“扎西,哦!不是,张曦,好久不见啊!你身体咋样了?”
“没事了,早就好了。我爸妈一直想见见你,想好好感谢你,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找到你。”
张曦意外遇见汪扎,十分高兴,要知道自打出事后转院去了成都,他就再也没有瞧见过汪扎。
如今,他已经是副所长了,结了婚,妻子也怀孕五个月了。
他有些诧异,这是五六年来他第一次遇见汪扎,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如此清醒着、没有醉酒的汪扎。
他跟以前那个躺在章谷街头嘻嘻傻笑的汪扎仿佛不再是同一个人。今天汪扎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剪得整整齐齐的平头上满头大汗,脚上穿着一双布鞋,他看着像是比几年前年轻了一些。
“谢啥哦!你没事就阿弥陀佛了。”
“这么些年你到哪里去了?硬是没有人知道你的消息。”
“我带娃娃出了趟远门,从德格藏医院到西藏的各个藏医院跑了好大一圈,今年年初才回来。我想找藏医试试看医得好他不。唉!人家医生心善,给了很多药,说是只能慢慢看,医得好的希望几乎是零。唉!这几年折腾下来,我也想开了,医不好算了,我们爷俩就这么着搭个伙,将就着把日子过起来。”
汪扎用嘴努努前车杠上坐着的人。张曦有些莫名其妙,他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陈仕权?刀子?咦!你长胖了,我都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年轻人看着警察张曦眯眯笑着,一声也不吭。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衫,长壮实了,个子也高了不少。
“我们都以为他失踪了,仁青我们几个找了他好久。”
“失踪啥嘛,你说他成天在街上翻垃圾吃,天那么冷,他能活多久?唉!那个时候你还在内地养伤,你是不知道的,公安局虽然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他们家也没个人来找我算账,可我汪扎不是死人呀,我能看着娃娃这辈子就这样被我一砖头干翻了吗?”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呀,我造的孽我得自己承担后果啊!我就是死也得想办法医好他。唉!这个念头跟着我好久,我都想好了,我下半生剩下的时间就只能为他活着了。唉!这么久了,算了,实在治不好也只有算了,反正我也没有伴儿,凑合跟着我过吧!这孩子傻是傻,可性格好,听话着嘞,每天都帮我干农活,劲儿可大了,现在挤奶、喂猪、种菜、种庄稼他都会。这不,这是我们两个的收成,准备带他去章谷县城里做个小买卖去,哈哈哈!”
汪扎一手扶着车,一手拍着车后的背篓,爽朗地笑着。小傻子看见汪扎笑,也高兴得大声笑起来。
“汪扎叔,你是不是戒酒了?怎么感觉你精神特别好。”
“早不喝了,自从把娃娃领回家那天,我就去孜木寺赌了咒戒酒。我得好好活着才行,我活着这娃娃才活得成,我要喝垮了身体,他也就完了,只能又去街上流浪了。”
汪扎摸摸小傻子的头,大声说:“老头我得好好保重身体才能养活我的乖儿子,对吧?现在我们爷俩是羊皮袄和虱子,谁也离不开谁!”
年轻的傻子转身摸了摸汪扎黝黑的面庞,嘻嘻笑着点点头,嘴里含混地叫着:“爸……爸……”
“你看,你看,谁说我娃娃傻?他可不傻,啥都明白着嘞!哈哈哈……”
“张曦你知道不?有时候我在想,这个娃一定是我那死去的老婆给我送来的,以前我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现在我脑子里只有这娃娃,只寻思着怎么跟他把日子过起来,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活着,别的再也不想了。”
汪扎笑起来,有一些皱纹在脸上荡漾开来。
“太好了,汪扎叔,这是今年,我遇到的最高兴的一件事了,以后我会经常去梭坡看你们!”
“好啊!周末你就下来,你来看看我们的果园,尝尝我们自己种的瓜菜,鲜着嘞!”
天空没有一丝云影,大渡河缓缓地向东流去……
(原载《当代》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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