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四)
二
“唉!老板,来耍嘛,舒服得很,便宜得很哦!”
清早,汪扎走到沙子坝下面的沿河路,一个打着哈欠头发蓬松的胖女人热情地招呼道。
“老板?老个铲铲板哦!我一分钱莫得,还是老板不?”他歪着头嘲讽地望着胖女人。
胖女人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厌弃地说:“莫得钱耍个屁,滚远点!”
“好的,美女,我滚了哦!”
他嬉皮笑脸地拖着那双皱巴巴的皮鞋,比了个下流动作扬长而去。
“呸!烂酒鬼汪扎,你以为我认不得你!”
胖女人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像只肥胖的白虫子钻回屋去。
汪扎摇摇晃晃走在章谷街头,因为左边裤兜里揣着一瓶散装白酒,他的皮带有点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负担,整个裤腰已经跑到了胯上。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提着裤腰,免得那只皮带一不小心就断了,他可丢不起这人。
“汪扎,你又醉了?现在才中午嘛!”
汪扎扭头看见县城的清洁工王阿姨抱着扫帚,脚边立着一只铁簸箕,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晒太阳。
“王阿娘,我没醉,没醉!昨天晚上醉得凶,今天不敢喝了。”他笑笑挥挥手往前走去,走了两三步,又转过身得意地对清洁工说:“王阿娘,我在派出所有朋友,他叫扎西,以后有啥事来找我,我帮你摆平!”
“咦!汪扎,你可以哦!派出所也有熟人了,这下你就可以放心臊事了,是不?”清洁工不屑一顾反唇相讥道。
“真的!我汪扎不骗人,派出所扎西,我兄弟,上次还给了我五十块钱嘞!”
他在衣兜里拼命搜寻那五十块钱的证据,可是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十块钱和几张块票,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说:
“钱被老子花光了!”
“啊哟!汪扎你这个酒鬼败家子!”清洁工起身提着铁簸箕躲瘟疫似的躲开了汪扎,她害怕汪扎来跟她借钱。
汪扎晃到银行对面的小吃店,店老板是个年轻瘦小的龅牙女人,她见汪扎进门,顿时黑了脸。
“汪扎,你这个酒鬼,又来吃白食来啦?出去,出去,我不欢迎你!”
“翁姆老板!不要慌嘛!口干得很,把你的面汤给碗喝嘛!”
“没得!没得!赶紧爬开点!”
“哎呀!老板,你不要生气嘛,人家都在说这条街上最年轻漂亮,最心善的就是你了,你是刀子嘴巴酥油心嘛!菩萨一样的好人哩!”汪扎涎着脸皮夸奖着店老板。
“唉!汪扎,要不是看到你岁数大了,我理都懒得理你。”女老板无可奈何地取出一只碗,准备给汪扎倒面汤。
“老板,丢几颗葱花嘛,再撒点盐巴。”
女老板回头刚想骂人,看着汪扎坐在自家店铺门槛上,悠闲地望着街上的行人,嘴里轻快地吹着口哨。她叹了口气,抓了一撮葱花又撒了点盐,倒了滚滚一大碗面汤给汪扎。
“唉!阿爷(祖宗之意),你是我的阿爷,阿爷嘞,你慢慢喝,面汤烫得很。”
汪扎端着面汤,坐在小店门槛上,慢慢喝起来,他眯着眼睛,像是在喝一碗龙肉熬成的汤。
张曦下班后约着同事仁青去派出所附近吃面,所里就他们两个是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完饭他们会去附近的城区小学打打篮球,天黑了就回单位宿舍去洗漱,然后躺在床上看看小说,听听音乐,闲聊……这样有条不紊的生活已经好几年了。
两人到那家熟悉的面馆里叫了两碗牛肉面,老板娘热情地跑来给两人倒茶水。章谷县除了偶尔有酒鬼闹事,治安还算不错,极少有打架伤人的事,商户们也都挺尊敬派出所民警。
“张警官,你们所里面来了个叫扎西的新民警哇?”
老板一边在店门口的大土灶上煮面,一边跟两个民警闲聊。
“扎西?没有哇!”两个民警莫名其妙。
“哎!那就是汪扎在胡乱说,他到处给人说他在派出所有朋友,叫扎西,那个酒鬼,他龟儿子尽是爱哄人耍。”
“汪扎,扎西?”张曦想了想,恍然大悟,笑着说,“唉!汪扎那个酒疯子,他说的是我张曦,说了一百遍他就是念不清,左右就是叫我扎西,今天还给我提了一包花生来,说是来看我。这个酒疯子,他是梭坡那边人,我让他回家去,他弄死不肯回乡下。”
仁青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张曦哭笑不得。
“笑啥笑,有啥可笑的,汪扎风光的时候你们没有见到过,见到了你们就不笑他了。”邻桌一个胡子拉碴面色黝黑的圆脸中年人,吃着面头也不抬地说。
“咦!多吉大叔,今天没有照顾阿昌婶子吗?怎么这么有空?”
章谷县城太小了,作为工作了几年的片警,张曦和仁青几乎认识县城里长期居住的所有人,就算有的叫不出名字,也是看着脸熟的,大家相互间遇着也会点点头算是招呼了。多吉大叔也是梭坡人,从张曦工作以来就知道,他跟自己的残疾老婆阿昌一直在县城住着,靠他打零工赚钱度日。
“她嫌天气冷不想出门,我出来将就吃点。”
张曦好奇地挪到多吉大叔对面,招手让仁青也过来,两个年轻人围着他询问:“多吉大叔,你是梭坡人,你清楚吗,汪扎家里究竟是什么个情况?我那天问他老婆的事,他马上冒火了。”
“你呀!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他老婆的事,那是他的心头血,小心汪扎跟你拼命。”扎西多吉喝着碗里放了辣油的牛肉汤说。
“咋的?他老婆当真跟人跑了是不?”
“跑?能跑了就好了!你们现在看着汪扎是个酒鬼样子,想当年,汪扎在梭坡,那真是最会赚钱的人,他聪明啊!我们那个村子不管出产什么农副产品,他都可以找到买主。我们村从新中国成立后到现在,第一个有钱盖新房的就是汪扎家,第一个买车子的人也是汪扎,他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
“他这么厉害,咋就变成今天这样子了?”两个小警察更加好奇了。
“特巴(命运)啊!特巴!一个人的命全写在这里了。”扎西多吉指指自己的额头,叹息道,“我还记得汪扎的老婆,个子瘦瘦高高,皮肤白白的,是个美人啊!汪扎最爱这个人,他那么拼命做生意就是为了老婆和他的女娃。那女娃十五六岁,生得跟她妈妈一样好看。那个时候,村里人都说,再没有比这家子更好福气的人了,他们一家人,那是互相心疼互相爱到命里面去了。”
“我们村里好几个老人都说过,这一家人太过相亲相爱了,散得就快,结局不会太好。”
“那个时候,我们听到这些话都笑啊!想着这怎么可能,这家人就是拿棒子打、刀子砍也不可能拆得散呀,怎么可能嘛!唉!”
扎西多吉叹了口气,有些伤感。
“那是汪扎买车刚一个多月,那个季节,章谷的槐花刚开,满城都是香味,每天都是大晴天。汪扎带着村里人一起做生意,那回人家一个外地工厂老板几乎预订了村里所有苹果树的果子。”
“大家都很高兴,汪扎回家后看着他老婆操持家务太辛苦了,就想趁着休息的这段时间,带老婆和女儿出去玩玩,我们村除了转经,谁走出过家门呀?他想带她们去阿坝玩,从大小金川一路玩到马尔康再慢慢转回来。”
“那时候,大家都羡慕啊!汪扎是个好男人,对老婆孩子那简直没话说。他老婆本是不想去的,那是个贤惠的女人,担心圈里的牲畜没人喂,又担心地里的庄稼和菜园没人浇水,汪扎为了让她放心玩儿,还专门请了个人住在家里帮忙干这些活儿,每天给工钱呢,硬把他女人拽出去旅游了。”
“谁知道,老天不长眼!一家人开车刚出章谷地界车就翻了,从山腰翻到路边的悬崖下面,我们一共下去七个人,找了两天才找到他们。那个场面啊,啧啧!太惨了。”
“庸措,她老婆叫庸措,庸措和孩子应该是当场就死了,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早就冷透了,两个人活活是被甩出车摔死的。身上也没找到其他太多的伤口,可能是颈椎断了还有内伤吧。”
“汪扎是我们最先找到的,他系了安全带,车翻下去撞到一棵大松树上,屁股着的地,但奇怪的是他只受了点擦伤,脑袋有脑震荡,其他啥事也没有。”
“我们当时觉得奇怪呀,后来听他说,那天其实是他老婆救了他。他本来没有系安全带,你想想,我们这边的司机哪个有系安全带的习惯,再野的路都是那样开。他老婆好像有预感一样,他不系安全带,她就死活不上车,咋说都不行,后来汪扎没法,只好听她的,结果呢,幸好这根安全带哦,要不然这家就死净了。”
“唉!汪扎叔技术不好不该开车,太不安全了。”仁青叹息着说。
“他开车技术不好?他如果技术不好就再没技术好的人了,他耍盘子的时候,你们连汽车是咋回事都搞不懂嘞!他们本来开得好好的,一个放牛的把牛赶到了公路上,吃错药了似的,忽然给那头牛一石头,结果头牛受惊蹿到路中间,汪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路那么窄,他本能的反应是不想撞牛,一盘子(方向盘)打过去,车子直接冲了下去。妈的,汪扎到现在也想不起那个放牛娃长什么样子,要想得起,他早就去把那小子给宰了。”
“哦——”
“原来汪扎的经历竟然如此坎坷!”
两个小警察不说话了,默默望着自己眼前的茶水。
“事情一出,汪扎算是废了。你想想,当时他老婆不肯去,是他硬拽着她和孩子去的,而且不知道翻车时,他是晕了还是做梦,他说车子飞下去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老头轻轻在他身子下扶了一下,像是在保护他似的,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看见妻子和女儿手牵着手,慢慢跟着那个白衣老头走了。他说可能本来该死的是他自己,是老婆和女儿用命换了他的命。”
“他把责任全怪到自己头上,那些老人都说过了,他们一家人就是太相亲相爱了,才招来命运的劫数。唉!一点儿都没说错啊!那真是汪扎一家人的劫数。”
“他在梭坡养了一年多,都不怎么出门,大家以为他伤好了就没事了,哪知道他心里惦记着死呢。他死过很多次,没死成!回回都奇奇怪怪被人发现了。最奇怪的一次是,他晚上去跳大渡河,晚上应该没啥人看见他嘛,他跳下去,被河水冲到一个回水沱岸边,刚好村里面有个人老婆怀孕了,不早不晚就那天闹着要喝鱼汤,人家三个朋友晚上去收白天下的网,其中一个人水性又是村子里最好的,大渡河上凫水打来回跟玩似的,几把就把汪扎捞上来了。”
“你想想,不是他老婆护着他会有其他原因吗?怎么死都死不掉,他老婆是不放心他呀!后来村里人没办法,帮他请喇嘛来打卦。人家喇嘛说了,他老婆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迟迟不肯去投生,他如果再这么惦记自己的妻子,那个世界的灵魂就不会得到安生,人间的人有多痛苦,阴间的魂就有多痛苦。喇嘛还说出了几件只有他们夫妻才知道的事情,还描述他妻子在阴间的模样。喇嘛告诉汪扎,他妻子根本就没有怪他,相反一直感激着汪扎,因为在阳世的日子汪扎让她很幸福。”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汪扎哭了,从出事到伤好,我没见他流过一滴泪,我们只是觉得这个人虽然活着,但是灵魂已经死了,那个聪明能干的汪扎已经在车祸那天就彻底死了。可是,喇嘛打卦那天他哭了,一个男人哭得那样地撕心裂肺,我活了几十年,没见过。”
扎西多吉说着,眼眶渐渐变红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茶掩饰着自己的伤感。
“从那以后,汪扎再也不寻死了,他开始喝酒,每天喝得烂醉。第二年,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捐给村里的孜木寺,单单留了座房子在梭坡,他独自背着一个糌粑口袋去拉萨朝佛赎罪去了。这一去就是几年,这不,前年他才回来,回来就不行了,可能是看见家就想起老婆孩子,村里待不住,他就跑到章谷来乱混。我遇到他一般都会给他一点儿钱,我们村里人只要见到他都会给他钱,当年他风光的时候没有亏待大家,带着大家一起挣钱,这情义大家都不会忘。他这个人重情义,因为太重情义才回不了头了,唉!你们要是抓到他喝酒闹事,批评教育一下就算了,别下力气弄他,汪扎啊!能活着太不易了!”
扎西多吉站起身,叹着气,步态沉重地走出了面馆。
两个小警察没再说话,老板端来香气扑鼻的牛肉面,两人忘了道谢,默默吃完付了账,向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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