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四)
三
“阿波波!汪扎!酒鬼老汉!又是你!”
两个中年警察走进卡拉OK厅,一眼就望见了烂醉如泥的汪扎歪歪斜斜伏在一张廉价沙发上,地上全是酒瓶碎片和不明液体。汪扎四仰八叉的腿边,一张小茶几歪歪扭扭放在一边,茶几上倒着一只透明塑料瓶,瓶里插着一枝塑料玫瑰,假玫瑰红艳艳地倒在沾满啤酒的桌上,像一个喝醉了的小舞娘,塑料瓶子倒像是拯救它的恩客,牢牢把俗气的玫瑰小姐揽在怀中。
如今,卡拉OK快过时了,歌厅生意不大好,估计老板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放汪扎进来消费的。
这家廉价卡拉OK厅,除了墙上挂着几张普通的酒水海报外,谈不上任何装修,整个房间统共不过十来平方米,里面靠墙摆着一台大电视,电视下面是一组搞不清品牌的功放,上面插着两只话筒线,话筒被服务员牢牢抱在怀里。全场只有三张桌子,就算爆满也只能容下十一二个人,不过此时,除了坚守吧台惊魂不定的女服务员,只剩下汪扎一个人,其他人估计是乘着他闹事直接就逃单了。
“谁报的警?”
女服务员战战兢兢地从吧台走出来:“谢天谢地,警察阿哥,幸好你们来了,这个叔叔在这里大闹天宫,我已经没办法了。”
服务员年轻而清秀,十八九岁光景,头上搭着嘉绒藏族的绣花头帕,上身穿着一件运动服,下身穿着一条深色裤子围着嘉绒藏族特有的两片绣花围裙。
“嘿嘿!两位警察同志好!汪扎给你们敬个礼!”酒鬼汪扎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可他喝得实在太多了,根本站不起来。
“汪扎,你这个酒鬼,你每星期要在街上臊多少次事?我们硬是管不到你了哇?”两位警官没好气地问道。
“呵呵,周警官,帅哥阿旺警官,我……我汪扎可是大……大的良民,不信你们问扎西警官,他……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小……兄弟……真的!”汪扎的舌头不受控制地缠绕在嘴里。
“阿波,你还好意思提张曦,他快被你害死了,你哪次闹事不是张曦保你?他和仁青两个回回都护着你,我说汪扎,人家张曦是警校毕业的高才生,前途好得很,你不要一天到晚拖他下水,人家那么好个年轻人尽在你这个酒鬼身上犯错,我们领导都警告他好多次了,你这个害人精!”
“怎么……怎么可能嘛,扎西是我……我的小兄弟,我咋能够害……他哩?周……周警官你怕是喝醉了。”
周警官白了汪扎一眼,被噎得无言以对。
“小妹妹,你还告他不?不告我们就把他弄走,他砸坏的东西,明天有个姓张的警察会来赔给你。”
两位警察无可奈何地扭头问服务员。
“没事没事,酒钱他给了的,唱歌的钱就算了,你们帮我把他带走就行了,没砸烂啥子值钱的,只有几个酒杯,不用赔了,麻烦你们快点儿把他弄走,我们生意本来就不好,他再臊事生意更秋(惨淡)了。”
小姑娘巴不得两位警官赶紧把酒鬼汪扎弄走,连声道谢。
两位民警架着汪扎,走出卡拉OK厅,汪扎垂着头哼哼唧唧嘴里嘟囔着。
“汪扎,今天晚上你住在哪里?快说,我们送你回去。”
两位警官被汪扎身上的酒气熏得快站不住了。
“嘿嘿……两位阿哥,你们把我放到干……桥桥,我……我自己晓得回去。”
“妈哟,汪扎,我算是服你了。”
周警官哭笑不得。
干桥桥是章谷县城的一座石桥,过去桥下没水,也不知什么年代开始叫干桥桥,现在桥下长期流淌着一股附近居民的生活污水,但人们还是习惯了叫它干桥桥。
两位警察把汪扎扶到干桥桥上,汪扎斜靠在桥上的条石围栏边,傻呵呵地冲路过的行人打招呼。他笑嘻嘻地冲两个警察行行礼,学着香港警匪片里的台词:“两个阿……阿sir,桑口油(thank you)了。”
两位警官面面相觑,摇头叹息着准备离开。
酒鬼汪扎又叫住了两人。
“两……两个阿sir,麻……烦你们帮我给扎……西带句话,最近章……章谷县来了一伙亡命的,那伙娃……娃岁数小不醒事,想靠胆子大到城里混……混社会,他们心狠手毒,喊我的扎西兄弟不要管凶了……免得惹祸上身。”
“唉!我说汪扎,你自己先醒了事再来操心别人,自己碗里的稀饭都没吹冷,还担心人家张曦,再说了,我们警察不管这些小二流子,哪个管?”
两位警官哭笑不得,笑着走了,临走也没忘叮嘱汪扎:“你不要再喝了,赶紧回去睡觉,不准再闹事哈!”
“Yes sir!”汪扎勉强立起身来,冲两位警察挥挥手。
“臭小子,终于抓住你了。”
张曦牢牢摁住正在指挥一帮孩子闹事的孩子头儿,那孩子气哼哼地挣扎了几下,却奈何不了压住自己后背的那只膝盖,只得放弃。张曦将他两只胳膊反扭到背上,摸出手铐将他铐上,才松了口气。
最近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在章谷县城胡闹,他们到处偷鸡摸狗,在各个饮食摊点、娱乐场所打架斗殴、酗酒惹事,警察一到就全跑得没影儿了,抓也不易抓。
晚上,所里提前安排了蹲点,大家穿着便衣,分头在各个地方执勤,偏巧那群孩子的头儿领着这帮坏小子来张曦蹲点的小店吃霸王餐,正闹得不可开交。他通知其他同事集结,大家很默契地包围了这帮正在胡闹的孩子。
张曦早瞧准了那带头闹事的孩子,他很聪明,几乎从不主动出手打闹,但明显能感到所有孩子都在听他指挥。他使使眼色努努嘴,那些孩子就明白了该干什么。
张曦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将目标牢牢锁定,等民警们各个站好抓捕位置,他悄悄上前,三两下就率先拿住了那孩子头。他知道擒贼得先擒王,抓住孩子头,其他孩子就好办了。果然不出所料,这帮一直在街头闹事的孩子被民警们包了圆,一个不漏全给抓住了。
这个年龄的少年人,正值青春叛逆的阶段,个个脾气犟得不得了,都认为自己最讲义气,问啥啥也不肯交代,民警们只得将他们分开单独审问,审到半夜才审出他们大部分是从402那边跑出来的单亲家庭的孩子。这帮孩子跟县城一伙小混混裹在一起,也没大人管教,已经快把章谷县城闹得底儿朝天了。
402是某地质勘探大队的番号,驻扎在县城北边几十公里外。那地方本来也是有地名的,却因为402大队在那里驻扎年月太久,时间一长人们都记不得它以前的名字了,只管那一片叫402。季节好的时候,章谷县城的人偶尔没事,也会去402附近踏青郊游,但402的人与县城人往来是不多的。不知是因为地勘大队全是外省人还是他们有规定,除了采购日用品、食品蔬菜之类的东西外,402的人几乎是不会到县城来做过多逗留的。
那领头的孩子大名叫陈仕权,绰号“刀子”。
八九个孩子被抓进派出所问话,除了刀子不开口,其他孩子最后扛不住,还是各自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刀子坐在翻板椅上,死盯着办公桌愣是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被送出派出所,民警们都没听到他有任何声响。
孩子们交代,刀子的父亲是个地质工程师,原本给儿子起这么个名字,是希望他长大了能光耀门楣,怎知儿子压根儿就没打算让爹称心如意,自小脾气暴躁、顽劣成性,像一匹野马,无人能驯。
刀子这个绰号源于他的腰间常年别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锃亮的军用匕首。
张曦不知道,被抓那天亏得刀子的匕首被另一个小孩儿借去玩了,否则他一定会吃些苦头。
刀子看着很瘦,身体却十分结实,十五岁的少年,瘦小的身躯上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他的皮肤很黑,厚厚的嘴唇上长着一层浅浅的绒毛,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工装,这是父亲单位发的劳保服,他也不知穿了多少年了。
刀子虽然个头不高,动作却十分灵活。他之所以成为这帮孩子的头儿,是因为他打架下手极狠,别的孩子既害怕又佩服他。
父母离婚时,他曾经因为跟父亲吵架,拎起板凳朝父亲头上劈下去,所幸父亲被自己绊倒在地,那一板凳只是砸在了腿上。他父亲那只右腿却生生被刀子给砸碎了,落下了残疾的毛病。这一板凳彻底砸凉了父亲的心,读了一辈子书的知识分子终于意识到,刀子是头野狼崽,除了监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驯服他,自此以后他再也不管刀子,任他天南海北地胡混。
初中没毕业刀子就不再上学了,临离开学校的晚上,他偷偷跑进教室砸毁了班上大部分桌椅,还放了把火想点燃教室,还好没有引发大火就自动熄灭了。身上没有一分钱的时候,刀子想到了章谷县城,县城比402大,弄起钱来也方便些,于是他带着自己的几个死党跑来闯世界。他们白天到处混,晚上就四下翻墙,偷到东西就胡乱贱卖了赚几个钱花。
张曦三两下就制伏了刀子,刀子的双手被反剪着扣在背上,整个身体匍匐在地,年轻警官的膝盖死死压着他的后背,令他丝毫动弹不得。这个举动让刀子极为窝火,刀子在这帮孩子跟前一直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横人,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小兄弟面前如此狼狈。他气得快要发疯了,在心里咒骂着,我刀子是什么人,你敢把老子像条狗一样踩在地上。刀子挣扎着低声吼叫着,旁边几个小孩儿知道,刀子的火已经燃到了极限,若不是小警察反手将他两只手铐上,这个小警察今天不挂彩才怪!
所里开来一辆面包车跑了两趟,才把这群孩子全部带回警务值班室。
所长一瞧抓来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些犯难了,这样半大的孩子处理起来最麻烦,拘留不行罚款更不行,挂到窗户上那就更别提了,根本不可能。
大伙儿只得分别对孩子们进行批评教育,末了,让每个孩子写了封检讨书,就打电话通知各人的父母。一群孩子里只有刀子没有家长来领人,她母亲自从跟父亲离婚后就回到内地,再也没了音信。他父亲从单位打电话来说,这孩子他管不了,请派出所严肃处理。所里没办法,只好又把刀子拎出来狠狠批评了一顿,然后派车把他送回了402。
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刀子看了一眼坐在里间值班的张曦,冲他笑了笑,便吹着口哨走出了大门。
“臭小子,回去好好听话,好好孝顺你爸,看把你爸一个读书人气成什么样了。”
张曦追出去,对坐在后座上的刀子说。刀子没有回话,只是若无其事地给张曦竖了个大拇指。
“唉!家里有个这样的孩子,比遭一场大火还让人烦心。”大伙儿看着刀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摇头叹息着。
经过派出所批评教育,孩子们的胡闹算是顺利解决了,县城里再也没有402的孩子来闹事,整个章谷又恢复了宁静安详的老样子,张曦和仁青也跟所里的同事轻松地打了几场篮球赛。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