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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绑架(四)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季栋梁

谢东信说:“一口唾沫又能说明什么呢?就说我曾经那啥了她,也得有证据,没有证据,我可以告她诽谤的!不过这我也能理解,反咬我一口无非是想减轻刑罚,我不会去追究。”

顾大伟说:“老谢,我干警察十年,如果说证据,这世上有百分之八十的证据都在人心里,老谢,说实话,我百分之百相信高秀莲的话。你能说她编造了这么一个故事背负这样的名声就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刑罚?”

谢东信脸上的笑意没有了,顾大伟说:“老谢,她奈何不了你,但这事你搪塞了别人,搪塞了整个社会,但你搪塞不了自己,你会遭受自己的折磨的。人会放过你,事不会放过你。夜深人静之时,当你面对的不是法官、警察、部下、官员、记者,而是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这事就会从你心里浮现出来。对那个高秀莲,你干过什么,对别人不重要,对这个社会也不重要,但她就是你心里的梦魇,你害了她前半生,又害了她的后半生。”

谢东信不说话,把肥胖的身子靠进椅子里,盯着顾大伟看。

顾大伟说:“看你这满屋的健身器材,想必对生命是无限热爱的,但你要知道最健康的人是心里没有亏欠的人,倘若你心里装着事,锻炼也未必能够获得健康。不会忏悔,这是你致命的弱点。”

谢东信勉强笑笑说:“忏悔?如果大家都去忏悔,上帝能听得过来?你看过《非诚勿扰》吧,一个人的忏悔,一所教堂都盛不下。”

顾大伟说:“教堂里没有上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上帝,就是他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教堂,就是他的心,要想健康,你至少得让自己的上帝快乐,让自己的教堂干净。”

谢东信说:“这话有新意。”

顾大伟说:“高秀莲让我给你带个话,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谢东信点了支烟,顾大伟说:“你都戒烟十年了,又复吸了,这说明什么?你心里有事!”

谢东信看看顾大伟说:“我想不通,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样较真。”

顾大伟说:“你不是说我有一种品质,忠诚?”

谢东信说:“对她忠诚?”

顾大伟说:“不,是对当事人忠诚,对当事人忠诚就是对自己忠诚,对上帝忠诚,这事我遇上了,如果我不让事情向着正确的方向走,那就是对自己不忠,我的上帝就不会快乐。”

谢东信不语。

顾大伟说:“老谢,你奔六十岁的人了吧,你需要别人对你忠诚,但忠诚那是双方的,你对别人忠诚,别人才对你忠诚。你对别人忠诚吗?”

对了,顾大伟说:“我还想问问谢总,你去看过那个谢东方吗?你看过那个谢小军吗?他为你儿子受了多大的难,你就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

顾大伟知道他的质问挖苦已经让谢东信很难受了,但他就是要这样说,他不能让谢东信心里好过。

顾大伟说:“就拿这个案子来说,我的心里没有留下后遗症,我对得起我的工作,也对得起被绑架的孩子及所有人,包括你,可是你呢?这件事会在你心里装着,将像梦魇一样让你今生不得不时刻想起那些人、那些事。还是那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你再有钱,也摆脱不了。”

谢东信舔舔嘴唇,顾大伟看着谢东信忽然笑起来,笑得时间太长,把谢东信笑得莫名其妙,极不自然,顾大伟对自己的这种笑声也感到奇怪。他从来没这样笑过,这种笑就像是一个诗人忽然来了灵感的那种。

谢东信说:“你笑什么?”

顾大伟说:“我这笑让你毛骨悚然了吧。”

谢东信说:“是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顾大伟说:“你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境界吗?”

谢东信说:“什么境界?”

顾大伟说:“你现在的境界还在挣一百万元未必高兴,却会为花掉的一元钱而痛苦。”

顾大伟往外走,谢东信说:“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终归有个目的吧。”

顾大伟说:“目的就是出气,我得把气出了,要不会把我憋死的。”

顾大伟睡得正香被手机吵醒,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想想便接了。对方说:“我是南湖的李光。”顾大伟笑了,说:“还南湖的李光,你当南湖是中南海呀。”

李光是个老邻居,有十多年不联系了。结婚后的几年里,顾大伟都租住在南湖,那时候这个城市还是很老旧的,楼也少,高楼大厦就更少了,最高的楼是十六层的百货大楼,城里多是集体宿舍式的平房。南湖是平房区,去年改造的脚步才踏过去。

电话里寒暄过后,李光说:“你这阵在哪里?”

顾大伟说:“我在家。”

李光就说:“你家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有急事。”

顾大伟说了地址,李光说:“我马上就过来,千万别走啊。”

不一会儿李光就来了,提着两大包东西。

顾大伟说:“你这是干什么。”

李光说:“唉,家门不幸呀。”

顾大伟说:“出什么事了?”

李光说:“还记得我家门前的那片空地吗?”

顾大伟说:“记得,你和瞿志前总是在那里下棋,冬天一个炉子,夏天一把大伞,动不动就掀了棋盘,有时候为了一个卒子都翻脸,过不了一个小时,棋又摆开了。那个时候人可真是单纯,有意思啊。”

李光说:“别提那个老王八了,就是他把豆豆给害了。”

顾大伟问:“怎么回事?”

李光说:“事就出在那块空地上。那块空地按照我们两家的住房来划分,是一人一半的。瞿志前的大儿子结婚了,家里地方小没处住,就在那块空地上盖了房子。他给我打过招呼,当时我想,盖就盖吧,他家有困难嘛。可是现在老城区要改造,我们那里要拆建,政策就是按现有建筑面积补贴住房。于是我就找瞿志前谈,他应该把那片属于我家的空地还给我们的。可是一谈他不承认那块空地有我家的份儿。你说还有这样的人,你说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个世道。”

顾大伟给李光倒了杯水,说:“你喝点水慢慢说。”

李光喝了几口水,说:“我跟他谈了几次,他态度越来越恶劣,他的大儿子就更不是个东西了,竟然骂我不要脸,拳头在我面前扬来扬去。豆豆你还记得吧,爱往你家里跑,爱动你家里的手铐和警棍。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一直干临时工。他也到结婚年龄了。他说爹,你不要去,我去。我没有阻拦。他去了就被瞿志前几个儿子打了个鼻青脸肿。我找他们说理,他们蛮不讲理,瞿志前和他大儿子将我推搡了几个跟头。可是我没有想到第二天,豆豆就找来了十几个人,将瞿志前一家子打了,屋里也砸了个七零八落。结果豆豆就被捕了。”

李光又喝了杯水,说:“豆豆犯了事,该捕,可是现在人家活动哩,人家大儿子的小舅子在公安局,说要判豆豆黑社会,人家有人咱没人嘛,想来想去就想到你这儿来了。我不要什么宽大处理,我只是希望能公平公正,不要拿偏刃子斧头砍人就行。”

顾大伟说:“不会的,怎么会呢?”

李光说:“不管咋说豆豆的事就靠你了。”

顾大伟说:“我问问情况,不过你还是应该相信公安的。”

李光说:“那是,公安怎么能不相信呢,我就是不相信一些人罢了。”

顾大伟问:“豆豆的大名叫什么?”

李光说:“李大。”

顾大伟说:“怎么起了李大这名字,太霸道了吧。”

李光说:“本来是飞黄腾达的达,可他自己改成李大了,个驴日的,把事弄大了。”

顾大伟又问:“老瞿大儿子的小舅子叫什么名字?”

李光说:“叫朱大海,那是个混混儿,后来咋就成协警了。”

顾大伟说:“协警没那么大能耐……”

李光拍着手说:“你可别小看他,耀武扬威的,耍得大得很,说公安局领导跟他这么那么铁的。”

顾大伟把李光提来的烟酒水果又给李光提上,李光坚决不提,说:“你不收就是不诚心办。再说你找人说话总不能连个烟都不带吧,现在就这么个事。”

李光将东西硬是放下走了。

顾大伟看看时间,便给南湖派出所的朱放打了电话。

朱放说:“这事麻烦,这个案子定性具有黑社会性质。”

顾大伟说:“怎么可能?”

朱放说:“这一帮家伙三十多号人呢,是你什么人?”

顾大伟说:“原来邻居的儿子。”

朱放说:“那你甭管了,现在正专项整治抓典型,触到风头上了,局里当大案抓哩。”

挂了电话,顾大伟想了想,便不再想这件事了,听天由命吧。过上几天,看趟李光,把礼物看回去就行了。

顾大伟躺在沙发上看书,陆小蝶带着谢东方一家来家里,陆小蝶说:“他们去局里找你,我说你还没上班,他们非要让我带他们来家里。”

谢东方提着一大包东西,顾大伟接过放下说:“你在家不好好休息,怎么还乱跑。”

谢东方说:“好了,没事了,再过几天就能上工了。”

谢东方还时有咳嗽,顾大伟说:“多休息几天,让身体好好恢复恢复,别落下毛病。”

谢东方说:“没事的,大夫说恢复得很好哩。”

顾大伟摸摸谢小军的头说:“你还害怕不,那些坏人已经抓起来了。”

谢小军说:“我不害怕,他们没打我,给我巧克力吃,牛奶喝,就是不让我出去玩,那房子里有老鼠,可大可多了。”

顾大伟笑笑说:“一定要好好念书。”

他掏出几百元塞给谢小军,谢东方一把接过去塞回顾大伟手里说:“这咋行。”

顾大伟又把钱塞给谢小军说:“给孩子的。”

他们还带着一面锦旗,顾大伟看看陆小蝶,陆小蝶说:“我让他们把锦旗送到局里,他们坚持要等你上班了再送过去。”

顾大伟说:“那就放家里吧。”

谢东方说:“还是送到局里好,等你上班了我们送到你办公室去。”

顾大伟说:“谢谢你,就别麻烦送了。”

谢东方说:“咋能不送,一定要送哩。”

这几日,亲戚朋友陆续来家里看望他,送来不少果篮、牛奶和营养品,顾大伟拿出来一大堆,让谢东方两口子提回去。谢东方两口子不提,顾大伟说:“放在我家就坏了。”谢东方搓着手说:“这咋好,这咋好。”

送走了谢东方一家,顾大伟回来,发现给谢小军的钱压在茶杯下了。

周一顾大伟一上班,局大院敲锣打鼓,鞭炮大作,顾大伟从窗户往外一看,谢东方竟然带着四十多号人,高举着锦旗。

方副局长打来电话说:“快下去接锦旗。”

接着又说:“也不早点说一声,好把媒体记者请来。”

就在局里给顾大伟和陆小蝶报请立功的时候,谢东信告了顾大伟,告顾大伟在他的办公大楼内开枪。既有监控录像,又有手机照片,证据确凿。人们在吃惊的同时,都觉得顾大伟真是有点儿背运。抛开别的不说,就按论资排辈,顾大伟也早该提拔了,局里虽然职数紧张,每年总有升职的,升职这种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比方说局长升了,就意味着每一个官阶都会有一个机会——当然外派这种情况除外。那年空出个职位,领导也有过提拔顾大伟的动议,结果郝小民为他顶班出了事。这次又是在关键时刻——刑警队队长退休了,副队长升队长,顾大伟要被提拔为副队长,都传开来了,而“5·29”这个案子办得近乎完美,副队长非顾大伟莫属,偏又出了这事。

谢东信是政协常委,又是全国、省、市三级人大代表,他这一告分量就重了,局里压力很大。局领导出面请谢东信吃饭,谢东信说饭可以吃,其余免谈。席间,方副局长才扯起话头,谢东信放下筷子就走。

陆小蝶去找谢东信,谢东信说:“如果是顾大伟的事,就请回吧。”

陆小蝶说:“别的不说,他可为你挨了一刀。”

谢东信说:“那是他的工作职责。”

陆小蝶咬着嘴唇说:“他马上要升职了。”

谢东信说:“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陆小蝶“呸”了一口掉头就走了。

方副局长对顾大伟说:“先休假吧,好好放松放松。”

顾大伟却无所谓,不过,这倒引起他对自己那天的冲动的反思,他也有些后怕。后怕的不是自己开枪,而是如果谢东信当时真不配合,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几天来网上和局里因为这事吵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局长把顾大伟叫了去,中指蜷着厾着桌面说:“你咋能这样干,开枪,谁给你的权力?你是个老公安了,做事还这么冲动,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授人以柄,网上都炒成啥样了?”

顾大伟说:“这不是冲动,是万不得已逼出来的,如果不把谢东信逼出来……”

局长一摆手说:“还犟?你请示过局里还是请示过专案组?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顾大伟听了这话,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就说:“我错了,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毫无怨言。”

接着是方副局长找他,方副局长说:“不冷静啊,你看现在执法部门开枪惹出多少麻烦。”

顾大伟说:“当领导的当然可以这样说了,你们想过没有,绑匪只跟谢东信联系,而且要谢东信提钱交换,如果不把谢东信逼出来,你知道什么后果。”

方副局长说:“先写一篇深刻的剖析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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