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绑架(四)
顾大伟握住谢东信的手说:“就是朋友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谢东信说:“这我明白,敢当着我员工的面对我开枪,又拒绝十万元,我就知道这事没商量,你放心,我配合你。”
顾大伟心情松弛下来,又递给谢东信点上一支烟,说:“谢总,你放心,一点危险都不会有,我们会给你准备防弹衣,我们既要保证那孩子万无一失,更要确保你万无一失,请你相信我。”
谢东信嘿嘿一笑说:“我都不记得多久没相信过人了,但我信你。”
顾大伟说:“100万元赎金准备好了吧?”
谢东信说:“钱你们得想办法。”
顾大伟说:“谢总,100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局里经费紧张,没钱,现在几点了?就是想办法也来不及,会误事的。”
谢东信说:“不让你为难,我给你们局领导打电话。”
顾大伟说:“不是我为难不为难的问题,领导也解决不了,绑匪说的是明早,看不到钱会出人命的。谢总,这样,就算我向你借的,我给你打欠条。”
谢东信说:“你借我的?100万元?”
顾大伟说:“我知道我不值100万元,但我会还你100万元。”
谢东信说:“我不是那意思。”
顾大伟说:“我们不是要拿钱赎孩子,赎金就是个诱饵,我保证100万元会一分不少给你拿回来。我给分管局长打电话,让派个财务过来出个手续,算局里向你借的。”
谢东信说:“不用,我信你,不信局里。”
顾大伟看着谢东信说:“你不信局里信我?”
谢东信笑笑说:“钱进入公安局那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了,收回的就只有发票了,我就认你。”
谢东信打了个电话,说:“把100万元送过来。”
一个小伙子把钱送过来,顾大伟趴在那里打欠条,谢东信说:“不用打欠条,我信你。”
顾大伟说:“万一我死了呢?”
顾大伟打好欠条,谢东信说:“把小陆叫来,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顾大伟说:“这么大的案子压着,还吃饭?”
谢东信说:“神经别绷得太紧,吃饭可以缓解压力。”
顾大伟说:“我得好好想想,千万别出纰漏,案子破了我请你。”
二
因为案件发生在五月二十九日,就被定为“5·29”案件。倘若不是谢东方忽然冒出来被绑匪刺了一刀,“5·29”案件破得近乎完美。
绑匪选的第一个点是香炉寺。香炉寺在香炉山上,香炉山是4A级旅游景区。香炉寺建于唐朝,香火极盛,香炉寺庙会更是远近闻名,绑匪选的这天正是庙会的正日子。根据经验,顾大伟判断很可能这是虚招。一般情况下,绑匪不会在第一个点就进行交易,往往会三番五次改变地点,观察是否有报警,然后才确定地点进行交易。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绑匪抓住他们这种常规心理就会出事,因此想可以这样想,该做的准备却一点都不能马虎,尤其是绑架这种事。但绑匪选择香炉寺庙会正日子交换,让顾大伟觉得很有头脑,庙会日香客多,易于乔装和隐藏,易于扰乱视线,趁机溜掉,但有利就有弊,人多也利于更多的警察伪装成香客混迹于人群,而且香炉山进出一条道,利于围捕。因此,顾大伟对大家说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谢东信穿了防弹背心,还要求保镖跟着。顾大伟说:“你那保镖没经过正规训练,弄不好会暴露,几十个警察都撒在香炉寺,都是你的保镖,我的拳脚功夫不比你的保镖差,跟着你还信不过?再说真正的保镖不是身强力壮。”谢东信说:“让他们跟着吧,千载难逢的机会,考验考验他们的忠诚度。”顾大伟笑了,心说你倒会充分利用,真是老奸巨滑。怕惹得谢东信不高兴不好好配合,顾大伟只能应允。出门时,谢东信与儿子和小自己二十几岁的老婆拥抱道别,一副赴死殉难的模样,矫情得他不忍去看。
到了香炉寺,穿过大雄宝殿时有抽签的,抽签的人很多。谢东信压了一百元要抽签,顾大伟从人群中挤进去拉了谢东信一下悄声说:“小心暴露,心要安,别胡思乱想。”谢东信也悄声说:“命中注定有一劫,人是没办法的,我既然来了,就认命了,我习惯了抽签,见签必抽,也是一种施舍。”说着抱起一个签筒摇。顾大伟也只能压了十元钱,抱起一个签筒摇。谢东信摇出一支签来,展开一看,脸色灰白,额上汗水如豌豆滚落下来,手抖如霜叶。顾大伟扫了一眼,是个下下签:“莫说春花开不败,算尽机谋天无奈。独木桥上霜如雪,无须灾难有中来。”顾大伟后悔没有制止谢东信抽签,往前抻抻脖子悄声说:“镇静点,不会有事的,多少人在保护你。”他展开自己摇出来的签一看,却是上上签:“贺君步步好前程,出入求谋事事通。人似中秋明月夜,运如杨柳遇春风。”顾大伟想两支签调一下该多好。
几个小时过去,绑匪来了电话,恶声恶气地说:“你报警了?我们看到好多警察。”谢东信说:“我哪敢报警,连我公司的人都不知道,钱我不在乎,只希望孩子平安。”绑匪说:“那为啥会有警察?”谢东信说:“大哥,警察也是人,也求神拜佛,你选这地方这时间,啥人不会有?”绑匪警告谢东信:“别耍花招,另等时间。”谢东信挂断电话,顾大伟竖个大拇指说话说得真好。接着批评谢东信,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思抽签?这会增加那孩子的危险,也增加你的危险。谢东信说:“我抽签就是让绑匪看,我很淡定,不就是钱嘛,我有钱,给你钱,让他们感觉出我就是花钱买平安。”顾大伟知道谢东信没说心里话,那张汗津津的脸和湿透的衣衫欺骗不了他。他看过一项调查,说有钱人怕死比普通人高出十几倍。顾大伟说:“把这个孩子解救出来是最好的积德行善,一个积德行善之人老天爷会保佑他的。”谢东信说:“你相信抽签?”顾大伟摇摇头,谢东信说:“你不也抽签了吗?”顾大伟说:“我抽签是一种掩护。”谢东信说:“抽签就是一种游戏。”
之后绑匪又选了两个点,都没有交换,完全是虚招。第四个点绑匪选在了城郊一个已经开始拆迁的旧货场。按绑匪要求,谢东信将钱箱放进一个喷着“拆”的门面房门边的垃圾箱里,然后离开。过了许久,一个捡破烂的来了,四处捡破烂,巡视了许久,才取了钱箱,又捡了一会儿破烂,才上了一辆“东风”小康。专案组沿途布了点,一直盯着“东风”小康,顾大伟尾随着“东风”小康,说一定要接到孩子安全的消息,再下手围捕。同时对谢东信说:“打电话催绑匪放孩子。”谢东信按顾大伟教的说我就是花钱买平安,就当我施舍。绑匪却不回应。“东风”小康出城上了109国道,出了布控区,谢东信又按顾大伟教的给绑匪打电话说:“你们很安全,这事自始至终就只有我和我老婆知道。”绑匪才说出了孩子所在的地方。孩子很快找到了,专案组开始对绑匪围追堵截,“东风”小康被逼停在一片农田,就在对罪犯实施抓捕之际,出了意外,又一辆“东风”小康驶进了现场,车上冲下来几个人挥舞着刀棒镐锹,场面一时大乱。顾大伟吃了一惊,以为是绑匪的接应,他朝天放了一枪,却没有镇住。绑匪借机反扑了,一女绑匪高叫着剁了狗日的,扑向谢东信,一口唾沫啐向谢东信,谢东信那张大脸盘就让一口唾沫覆盖了,与此同时,一个黑塔一样的绑匪,挥舞一把斩马刀冲谢东信劈来,阳光下斩马刀发出一道白光。那真是一条壮汉,让你想到“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他扑向谢东信时踏得大地震颤。所有人都往后闪去,包括持枪警察。谢东信的两个保镖自顾不暇,掉头就跑。而谢东信竟然呆若木鸡,都不知道躲避。顾大伟在朝“黑塔”腿上打出一枪的同时,一跃扑过去几乎是撞开了谢东信,“黑塔”倒下时斩马刀就砍在了顾大伟的胳膊上。“黑塔”倒地,就像从高空坠落重物,发出巨大的声响。场面很快就控制住了。
从惊吓中醒过神来的谢东信狂扇两个保镖耳光,吼道:“你两个狗日的,滚!”
却说第二辆“东风”小康上冲下来的不是绑匪的接应,而是谢东方和一伙工友。几日来他们一直跟踪着顾大伟。在打斗中,谢东方扑向绑匪,被一个绑匪戳了一刀,这一刀伤得太重,被送进重症室抢救。
这个谢东方又是如何突然出现在现场的呢?
谢东方是老婆找到工地才知道儿子出了事。谢东方当过三年兵,复员回村后娶了媳妇,夫妻俩进城打工。小军出生后,一直在老家由父母抚养,到了上学年纪,才接到了城里,因为没有户口加上择校,花了不少钱才进了二小。老婆哭哭啼啼地到工地说:“小军不见几天了,警察都找上门了。”谢东方看着老婆带来的那张名片,觉得“顾大伟”这个名字有些眼熟,细细想想却又模糊。他预感儿子出事了。给顾大伟打电话,顾大伟说:“你儿子没事,你放心。”他听出来话外音,儿子既然没事,让他“放心”什么?
谢东方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就是一阵下沉。他又找一位战友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找到了刑警队里的熟人,拐弯抹角确认了这个“顾大伟”“重案组”“儿童绑架案”之后,猜测儿子小军被绑架了,急得不行。谢东方当兵时是武警,是在南方当的兵。南方经济繁荣,各种案件频发,武警跟公安合作非常多,常常是三更半夜一块儿出警,突发、杀人、绑架等恶性案子他接触过不少,听到的也不少。谢东方从顾大伟那里打听不出太多东西,于是他叫来了几个要好的兄弟,把自己的猜测说了,让他们和他一起蹲守盯人。蹲守跟踪这样的事谢东方是有经验的,当兵时武警配合公安行动这是常事,而他进城之初跟着人给人家讨过债,也是需要蹲守和跟踪的技能的。后来,这种讨债公司在这座城市致残死人的事发生过几起,国家开始打击这种讨债行为,他就脱离了这个行业。几日来谢东方他们就一直蹲守跟踪着顾大伟、陆小蝶等,还真给他们跟着了。
顾大伟倒没什么大碍,就是失血过多,虽说伤了骨头,大夫说不碍事的,这年龄骨头修复能力极强的。顾大伟躺在病床上感慨地想,倘若不是半路上杀出个谢东方,这个案子可以说破得完美。顾大伟虽不是个完美主义者,但这类案子,他追求完美,如果有缺憾,定然是有人命了。至于他挨一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并不影响这近乎的完美。
东信集团专门订做了营养餐,一日三餐专供,还专门派一位漂亮女士陪护。老婆萧思棉问:“疼不?”因为有止疼泵,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顾大伟还是矫情地说:“针扎一下你都掉眼泪,巴掌大的一块肉都削掉了,你说疼不疼?咋娶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婆娘。”萧思棉说:“那就多看那小姐两眼,那是最好的止疼药。”顾大伟看了小姐几眼,说:“还真止疼,哎呀你说这些大老板,做事就是想得周到,再派两个更止疼。”
全城的媒体都不惜篇幅报道了“5·29”案件,写得极其详尽,配发了他接受治疗的照片。但报道几乎全部聚焦的是谢东信,把谢东信写得跟英雄一样,一个身价多少亿元的企业家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配合民警完成人质解救的。什么“临危不惧”“大义凛然”“高尚情怀”“楷模表率”之类的词全用上了,看得顾大伟都觉得肉麻。
谢东信每天都来两趟,搞得顾大伟很不好意思。他不喜欢黏糊腻歪、婆婆妈妈,他喜欢清爽利落,事过了就了了。不过他从内心感激谢东信,与绑匪打交道,那可真是冒生命危险的,绑匪中不乏亡命之徒,如果谢东信不配合,他还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案子就很麻烦,谢东信做得确实够可以了。他对谢东信说:“我这点小伤,你别往来跑了,快忙你的去,那么大的集团,这几日肯定积了好多事等你处理。”谢东信却说:“现在这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顾大伟觉得谢东信矫情了,为了让谢东信心安理得不用再来,他说:“要说吧,我也是为我自己,我们可以受伤,受害人绝对不能受伤,这是原则,再说谁不惜命,我也怕死,我是权衡过的,我是练过的,也有经验,比你能扛。要说我还得感谢你,难为你冒了那么大的险,事过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别再费心了。”谢东信说:“对我来说事情没有结束。”
第五天,大夫说可以适当活动活动。顾大伟和萧思棉把大家探望带来的营养品、水果全提了去看谢东方,才知道这一刀伤了肝肺,谢东方还在重症监护室,可因为交不起费用面临弃医。萧思棉说:“妈的,什么大老板,恶心!”顾大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以为谢东信对谢东方的医药费已做了安排。回到病房,顾大伟问萧思棉家里有多少钱?萧思棉说:“一二百万元吧。”顾大伟“噗”地笑了,萧思棉说:“你弟买房把零头都取走了,你不知道?”顾大伟拍拍脑袋说:“一分都没了?”萧思棉说:“就两个月工资。”顾大伟说:“先取来垫上,让谢东方先看病。”
顾大伟给分管的方副局长打电话,把谢东方的情况说了,希望局里能给予资助。方局长说:“不要说局里寅吃卯粮,就是有钱也没这项开支,他这又不算是见义勇为。”顾大伟说:“能不能动员大家捐一点。”方局长说:“这类事一年要发生多少起,让大家都去捐?再说一年地震、水灾、局里一些大病特病的各种捐款本就不少。”
谢东信来了,说这说那的,顾大伟沉默了许久,说起谢东方的情况,谢东信说:“救助是政府、社会的事。”顾大伟不客气地说:“这阵跟我讲大道理、抨击社会、抨击体制有意思吗?医院都要赶他出去了。”谢东信没说话。
顾大伟还是对谢东信寄托了厚望。他一趟一趟跑缴费处,直到了晚上,谢东信并没有替谢东方缴费。第二天他又跑了一个上午,长长叹了一口气,给李凡打了电话。李凡是都市报跑公检法司口的记者,绑架这类深度报道最吸引读者眼球,当然是他关注的重点。李凡很快就到了,说:“案子有进展了?”顾大伟摇摇头说:“给谢东方写篇报道,呼吁社会各界给捐点款。”李凡说:“写报道没问题,可别抱过高的期待,社会上需要救助的人太多了,大灾大难大病呼吁捐款的报道太多,领导说报纸都快办成慈善公益报了,人们也都疲了,前几天我们还报道过两个,没什么效果。”顾大伟说:“你报道一下,未必没人捐,能捐几个捐几个。”李凡说:“让老谢捐点,他财大气粗的,这事怎么说也因他而起,他一出手一下子就把问题解决了。”顾大伟摇摇头说:“穷舍命富抽筋,他说救助是政府、社会的事。”
三
顾大伟出院当日,谢东信在大豪酒店摆宴庆贺。陆小蝶说:“不去,这么自私的人以后见了面我会装不认识的。”顾大伟说:“去吧,这么大的老板,那么大家产,谁不惜命,要说也够配合的了。”吃饭时,谢东信给了顾大伟和陆小蝶一个人一张卡,说:“奖励你们,密码就是卡后的八位数字。”顾大伟笑笑,接过来就装兜里了。陆小蝶看了顾大伟一眼,把卡放在桌上,给顾大伟发了个信息:“真收?”顾大伟回信息:“收!”
宴席结束后,顾大伟从酒店出来直接去了医院,到缴费处把卡递给收费员说全交在谢东方名下。缴费员问:“多少钱?”他说:“你看卡上有多少。”缴费员查过后说:“十万元,都交?”他说:“都交。”交了钱,他来到病房,谢东方还在重症监护室。谢东方老婆搓着双手说:“李记者送来一万六千元钱,医疗费又续上了。”顾大伟说:“有人捐助了十万元,刚刚交到了账上,让东方好好治疗,别为医疗费担心,医疗费不是问题。”谢东方老婆说:“那咋也得见见恩人,让娃给人家磕个头。”顾大伟说:“他很忙,已经走了,以后再说,别动不动就让儿子给人磕头。”
从医院出来,陆小蝶打电话说:“你、你真收了?”顾大伟说:“收了,你不也收了?”陆小蝶说:“我才不想收,可我看你收了,怕坏了你的事。”顾大伟说:“收,咋不收,他有钱又不是没钱,你卡里多少?”陆小蝶说:“三万元。”顾大伟说:“那就当嫁妆吧。”陆小蝶说:“那么恶心的人,把我的婚礼污染了,我这就退给他,拿他的钱恶心恶心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顾大伟忙拨过去说:“你退他钱,他以为你嫌少,会重新给你一张卡的。”陆小蝶说:“十万元二十万元我都不稀罕,拿了我一辈子都会恶心我自己。”顾大伟说:“他再给你卡你就要……”陆小蝶说:“你怎么成了这样的人。”顾大伟说:“你要来给谢东方呀,他正缺钱哩。”陆小蝶说:“哦,我就想你咋那么奇怪,收他的钱。”顾大伟说:“记着,卡一定要当面交给谢东信,而且要表现出嫌少的意思。”陆小蝶说:“谢东方的医疗费都不出,退给他怕真就收下了,我明白给我三万元,是为了给你十万元。”顾大伟说:“或许你把他想得太那个了,我觉得他会给你十万元。”下午,陆小蝶打来电话,顾大伟说:“老谢给了你十万元?”陆小蝶说:“我分析了,那老家伙不会给我十万元的,别把三万元也丢了,三万元能救谢东方的命哩。”陆小蝶也是部队转业,虽是姑娘,但有男子气息,厌恶了其他部门执法时乱七八糟穿越的人际关系,申请调整到重案组的。陆小蝶说:“妈的,遇到案子那就是对手,你死我活,没人说情,单纯。”
第二天,顾大伟去了田晓琼家里。住院的第三天,田晓琼曾给他打电话说:“卫生间的灯泡不亮了。”他说:“换个灯泡呀。”田晓琼说:“我怕电。”他说:“让小区物业帮你换。”田晓琼不说话了。他说:“我在外办案,我让朱亮去给你换。”田晓琼说:“那算了吧,等你忙完了,我先黑着。”他说:“咋能先黑着,我得几天后才能回去。”田晓琼说:“我这两天也有事要出门,等你回来吧。”田晓琼不挂电话,他说:“还有事吗?”田晓琼停顿了许久,才说:“没事了。”挂了电话,他觉得田晓琼有些不对劲儿,对萧思棉说:“你去趟田晓琼家,看有没有啥事。”萧思棉说:“我去给她当灯泡?”萧思棉一语双关。
五年前的一天,本该他值班,可女儿小玉拉肚子,萧思棉又出差,他只能让搭档郝小民顶班。谁知道就出了个突发事件,郝小民赶赴现场处理时被捅了一刀没抢救过来。尽管郝小民被追认为烈士,享尽哀荣,但毕竟英年早逝啊。这在他心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尽管没有人对他有丝毫埋怨的意思,而且都在安慰他,但这安慰分明还是表达了如果郝小民不替他顶班怎么会出事的意思。大家是这样想的,他也是这样想的。要说替班的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谁家没有事?他也不止一次给郝小民顶班,可是,出了事自己难以推得一干二净,这件事让他很纠结、很压抑。
田晓琼和郝小民两个人都是考上大学留在这城里的,父母都在乡下,孩子才三岁,刚上幼儿园,正需要人照顾。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局里安排他照顾烈士的家属。他心里绾个疙瘩,老大不爽。倒不是他不想照顾,他和郝小民是搭档,亲如兄弟,两家也走动频繁。但按规矩讲,照顾烈士的家属是老干部处或工会的事,二者都有这样的职能,至于他个人怎么照顾,那是组织以外的事,局里不安排他也得照顾。局里这样安排,局领导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却明了,郝小民是为他替班牺牲的,让他去照顾田晓琼母子就好像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这他倒也不在乎,可问题是田晓琼是烈士的妻子不假,但也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去找方副局长,方副局长说你想多了,谁也不会这样想事,你和小民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再说又是组织决定的。这样照顾田晓琼母子就成了他的一份工作。周末不加班,他带着老婆孩子去公园、小长假自驾踏青赏花,也都是将田晓琼母子带上。问题还在于田晓琼本来生活自理能力就差,越来越依赖他,鸡毛蒜皮的事都往他身上靠,去幼儿园接田晓琼儿子春天也成了他的常事,结果搞得人家把他当春天的爹。他经常往田晓琼家里跑,久了知情者都不一定理解,不知情者就更会说三道四,何况郝小民是个公众人物,田晓琼家左邻右舍包括那个门卫,看他的目光都很暧昧。渐渐地同事也有了议论,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这导致从不吃醋的萧思棉也怀疑他,忌讳他去找田晓琼。
萧思棉说:“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吗?一夫二妻,可羡慕你了。”他说:“没说一夫三妻?”萧思棉说:“有说的,还有陆小蝶。”他说:“你信了?”郝小民牺牲后,他与陆小蝶搭档,男女搭档同事都开玩笑叫“搭裆”,但他知道萧思棉重点怀疑的还是他和田晓琼。萧思棉不说话,只是一眼一眼地扇他,毛茸茸的眼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萧思棉受了委屈就是这样。他说:“你想想,我的搭档,我的兄弟,牺牲了,我……我做那样的事还是人吗?你还是大学毕业,思想境界到哪里去了?”萧思棉却说:“你换位思考,要是你,你会有多高境界?有些人跟人家父母是哥儿们朋友,还勾引人家女儿哩。”他说:“看来你中毒不轻。”他曾经动员田晓琼再嫁,他说小民不会让你为他守寡,更不会看着你受罪的,也没哪条规定烈士的妻子就得为烈士守寡,别活得太沉重了。可田晓琼只是摇头。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萧思棉。萧思棉前后介绍了几个对象,田晓琼都不见,捎带地连萧思棉也不愿意见了。萧思棉说:“她心里有你,没别人的位置。”他不是傻瓜,哪能感觉不出来。他说:“管住你的嘴好不好?”萧思棉说:“装,你就装。”又说:“女人活的就是个年龄,要有跟人家好的意思就跟人家好起来,我给你们腾位置,别把人家青春耽误了。”
正因为如此,郝小民在他心里的阴影就无法被轻易抹去。五年了,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他有许多话想和田晓琼好好说说,他得把田晓琼的心结打开了。
顾大伟到了田晓琼家,田晓琼正坐在沙发上发呆。他第一眼就看见挂在客厅里的郝小民的照片没有了,只剩下曾经挂照片的印痕,像个虚拟的相框。但郝小民分明还在那虚拟的相框里,像他每次来时冲他笑着。他曾劝田晓琼把相片收起来,他说:“让一个人在那世安息,获得新生,就是活在这世的人不再牵念他。”但是田晓琼并没有把照片收起来。
顾大伟说:“今儿咱们出去吃顿饭吧,把春天接上,一起去吃德克士。”
田晓琼说:“在家吃吧。”
顾大伟说:“做起来多麻烦……”
田晓琼说:“小民走后你还没在家吃过一顿饭,以前你最爱吃我做的饭。”
田晓琼生活自理能力差,但厨艺很好,好几样菜做得很地道,小民活着的时候,他动不动会对郝小民说:“让你婆娘把饭做上,我和我婆娘一起过去吃。”郝小民说:“我婆娘又不是你婆娘,要不你去我家吃,我去你家吃。”田晓琼喜欢他们一家去吃饭,总是准备得很充分,做得很精致。小民牺牲后,田晓琼多次做好了饭给他打电话,为了避嫌,他没吃过一顿,去田晓琼家他也总是饭后去。
顾大伟就不好再说去外面吃的话,看看时间说:“晓琼,你做饭,我去接春天。”
田晓琼说:“春天有人接,你帮我择菜吧。”
顾大伟择菜,几次想扯起话头,可总是扯不出话头——他实在不知如何说。
四菜一汤很快上了桌,田晓琼还拿出了一瓶红酒,顾大伟没阻止田晓琼打开酒瓶,他想喝点酒有些话就好开口了。
吃过饭,酒喝了有半瓶,顾大伟觉得和没喝差不多,话题还是扯不出来。顾大伟点了支烟,田晓琼却打开了“Bose”,放起了音乐。郝小民和田晓琼都是音乐发烧友,“Bose”音响一套老贵的,两个人买房只交了三分之一首付,连装潢的钱都是贷款,却买了一套昂贵的音响,小日子过得蛮有情调的。音乐响起来了,是舒缓的慢四舞曲。
田晓琼夺过顾大伟手里的烟掐了说:“跳个舞吧。”
顾大伟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坚持着等候在一边的田晓琼,只得站起身来。
田晓琼舞跳得有专业水平,顾大伟舞也跳得不错,以前他们两家也是经常一起跳舞K歌,有了孩子就没时间了,也就渐渐失落了那份情趣。今儿他舞跳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一抬头就看见那虚拟的相框,看到郝小民在那虚拟的相框里对他笑,而他更感到了田晓琼对他的依赖。跳了几首曲子,田晓琼换了一张碟,说:“你抽烟吧,我给你跳舞。”
田晓琼一曲接一曲地跳,跳得实在太投入,顾大伟坐在那里抽烟,越抽越别扭也越痛苦,又不好打断田晓琼跳舞。田晓琼跳完了一张碟才停下来,顾大伟把水递过去,田晓琼接水时手触到他的手,他感到那手冰凉。
田晓琼说:“我把小民的照片收起来了。”
顾大伟说:“收起来好。”又说,“记在心里就行了,人生聚散无常。”
田晓琼说:“明天我就去深圳了。”
顾大伟“唰”地站起来说:“你……你要去深圳?”
田晓琼说:“谢谢你。”
顾大伟说:“你……孤儿寡母去深圳……”
田晓琼说:“谢谢你。”
四
谢东信又策划赞助了“5·29”专案庆功会,各大报刊的记者均被邀请来了,东信集团奖励顾大伟和陈小蝶每人十万元,奖金牌匾做得好大,记者的照相机咔嚓声响成一片。因为奖励的事,事先没透任何口风,会场一时很轰动。
省、市所有媒体都进行了大篇幅报道,依然聚焦于谢东信,聚焦于东信集团,省报都市报半版整版的通讯报道,省台市台几十分钟的专题。李凡拍着报纸说你说人家这免费广告做的,这头脑,不发财能行?顾大伟说免费广告?李凡说“5·29”专案庆功会是谢东信为新闻报道制造的新闻噱头,他要在这么多的媒体上这样宣传自己,给你们俩的二十万元奖金,能买多少版面?
周末,谢东信约顾大伟打高尔夫球,顾大伟说不会。谢东信说我也不会,你只管把球打出去就行了,有什么会不会,咱们又不是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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