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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度精选中篇小说卷——绑架(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弛

赵宝菊一手紧紧抓着摩托车护栏,一手紧紧搂着留小儿。风把头发吹得在脸上扫来扫去,心里却感到越来越没底。这个梁新初到底是干啥的?买这么多粮食?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远离县城的戈壁滩上,公路旁边有一排不知废弃多少年的土平房。黑洞洞的窗口,就像老太婆没牙的嘴。然而,听到开过来的摩托车声,房子里立刻钻出来不少人,站了一大片。一看都是民工打扮,而且大多是甘肃人。梁新初跟他们大声打招呼,嘴里回答他们的问话。不停地说:“就走就走!”赵宝菊抱着留小儿,紧紧地跟着他,目光在人群里不停地寻找着。

忽然人群里钻出来一个脑袋长得很不规整,活像一块生姜疙瘩的年轻人,梁新初马上问他:“杨有禄呢?”

年轻人皱着眉头说:“他妈的跑了!前天就不见人了!临走还借我两百元钱!”

赵宝菊的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响,脚下的土地似乎在发软下陷。她放下留小儿,手撑着后腰勉强支撑住自己,眼睛看着梁新初。梁新初也显得吃了一惊,牙疼似的哈着气,抓着头皮说:“跑了?狗日的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跑了?我还把她老婆带来了。”

“啊?那咋办?”生姜头小伙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赵宝菊觉得浑身再没一丝力气,她先是蹲下身子,接着就顺势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乱哄哄的,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翻涌着,他真拐走了别人的羊?他为啥东躲西藏的?忽然一道可怕的闪电从脑海里划过,难道姓梁的是骗子……她把模糊的泪眼擦拭清楚,看见梁新初正在原地转圈子,叉开五指捋头发,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随后,他就蹲到她跟前,把脸伸到她面前,说:“这咋办?要不,你们还回去?我们也得马上就走了。”

赵宝菊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你把我们娘儿俩拐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们咋办?咋活?”

“我也是好心嘛,谁能想到出这个情况!要不,你先跟我们一块挖发菜,说不定啥时候杨有禄又给我打电话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们联系。”

那张红光满面的大脸又无比清晰地悬浮在了她的眼前,脸上的两个眼珠显得特别大,看不出任何意思,就像画出来的一样愣愣地盯着自己在看。

老梁雇来的骆驼队拉着捆扎好的帐篷、鼓鼓囊囊的行李卷儿、成麻袋的面粉、白菜、土豆、萝卜、清油、辣子面、锅碗瓢盆,摇摇晃晃地出发了。骆驼队的周围,散布着几十号花花绿绿的民工。这支破破烂烂的奇怪队伍,在亘古寂静的戈壁滩上制造出一副人喊马嘶、热火朝天的场面。老梁跑前跑后,吆喝指挥着,活像个司令。

赵宝菊一路上都琢磨着老梁。这么大一支队伍,老梁是怎么拉起来的?她想起从那边出发的时候,就在汽车站等车的一会儿工夫,老梁就又把两个甘肃人鼓弄上跟着他们走了。老梁似乎对甘肃人特别感兴趣,从万头攒动的人群里,他一眼就能发现甘肃人,然后咬紧他们不松口。他问两个甘肃人找上活没有。两个人说没有。他马上盛情邀请这两个人跟他一起去挖发菜。说是队伍大着哩,都是甘肃老乡,成天人喊马嘶的,可热闹了。两个人犹豫地说:“发菜现在不好挖了,挖了也没处卖,到处都严打!”老梁马上拍着胸脯保证地说:“我就收着哩!一斤150元!”旁边几个甘肃人立刻给老梁帮腔作证。等开车的时候,就一块儿跟上走了。

赵宝菊一边赶路,一边跟周围的人打听老梁。大家都说:“老梁本事大着呢。只要想吃挖发菜这碗饭,就得跟着老梁。现如今到处严打挖发菜,只有老梁能把发菜卖掉。万一被林业公安抓了,也只有老梁出面才能搞定。进了戈壁滩,更是要听老梁的,不然能不能出来都难说了。”

赵宝菊想,怪不得前面好多地方都见着发菜了,队伍也不停下。看样子是要往戈壁滩深处走,偷偷摸摸地干呢。一直走了两天,当远处出现成片的沙丘,像大大小小的城堡似的矗立在天边的时候,往年跟老梁干过的人就兴奋地用手指点着说:“到了!到了!”

营地就扎在了沙丘城堡里。太阳落到地平线上的时候,紫色的霞光把大大小小的沙丘城堡镀得就像红铜铸就的,看起来既壮观又诡异。赵宝菊和留小儿坐在营地外的戈壁滩上,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奇景都发了呆,他们的眸子被夕阳点亮,发出晶莹的光泽。入夜之后起风了,风在沙丘城堡里穿行,发出千奇百怪、鬼哭狼嚎的声音。赵宝菊紧紧搂着留小儿蜷缩在帐篷一角,一夜都未睡踏实。

发菜,是半荒漠草原上贴着地皮生长的菌类。就像一团一团的头发。因为与“发财”谐音,广东人很喜欢吃。由于挖发菜,西北很多荒漠牧区的生态环境遭受严重破坏,自2003年起国家开始严打挖发菜,由此发菜的价格飙升起来了,黑市交易异常活跃。

赵宝菊和留小儿一个人拿着一把老梁借给他们的铁丝耙子,另一个人背着一条口袋,每天天一亮,就踏进了荒漠的深处。如今发菜是越来越稀少了,弓着背低着头,眼睛在荒滩上仔细地搜寻着那头发丝粗细的一团一团的宝物。走不了多久,人就腰酸背疼了。可是,停下来看一看口袋里的收获,却是那么的可怜。春天里,荒漠上风夹杂着沙尘扑面而来,是最伤人皮肤的,再加上太阳的无情暴晒,赵宝菊很快感到脸蛋上的干枯皴裂,手指也像锉刀一样粗砺。那天给留小儿抓背的时候,弄得他不停地叫:杀得慌!杀得慌!但最让她心急的是收获的微薄。老梁自己不挖,他每天留在营地里,负责清理每个人的收获,把沙土抖干净,把杂草清理掉。每个人都有一个专用的口袋,上面缝着白布条,写着自己的名字。每个人的收获都被老梁来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精加工,达到收购的品级了,然后小心收在各自的口袋里。老梁没事就用一杆小秤把每个人口袋里的分量称出来,记在一个本子上。晚上大家收工回来吃罢饭,老梁就叼着烟卷在大家中间来回穿梭,大声吆喝着:“张麻子!你都××斤啦!沙堡子要让你狗日的翻个底朝天啦!马瘸子,你才××斤!还想不想娶老婆啦!”挖得多的于是得意扬扬,第二天干劲十足。挖得少的不由得心里发急,有的还不相信似的跑到老梁的帐篷里提起自己的口袋掂量着。老梁把杆秤塞给他,让他自己称。果然是老梁报的那个数。老梁总是那么精确,那么公平。怪只怪自己没有出到力,于是第二天就悄悄跟在张麻子后面,到戈壁滩去发狠了。老梁就用这种办法刺激着大家的积极性,日日提高着帐篷里的收获。

赵宝菊在这种刺激下,心里怎能不着急。她把留小儿留在营地托给老梁。自己开始越跑越远,有时一天能走出十几里地。有一天,正累得腰酸背疼,忽然望见远处走来两个人,一大一小。走近才看出是老梁牵着留小儿。

从那天开始,老梁开始帮着赵宝菊挖发菜。老梁在荒漠上很有经验,他耐心地教赵宝菊怎么看地面植被的情况,跟着哪种植被走,才能找到发菜多生的地方。老梁还认识很多荒漠上的植物,甚至包括长在地底下的东西。比如,大芸,还有一种被他叫作“太岁菇”的东西。他能从地面的某种轻微的隆起,某种只有他才察觉到的特征,把这些值钱的东西从地底下挖掘出来。

赵宝菊慢慢感觉出了老梁对她的一种特殊关照。一开始,她觉得,可能因为老梁对她有所愧疚。也可能,老梁是因为看她带个孩子可怜。直到后来,她发现连大家都对她格外客气起来了。似乎她在这个部落里,因为跟头领的特殊关系,而享有了什么特殊地位似的。

自从杨有禄失踪之后,她第一次感觉到,生活似乎又有了一丝依靠。每天晚上躺在帐篷里,浑身累得像散架似的,可是,一看见帐篷外面老梁在逗着留小儿玩耍,心底里就觉得有了一股踏实的感觉。

一个多月过去了,最先出现的大概要属于水危机了。刚到这里安营扎寨的时候,老梁就领着大家在沙丘背阴积雪处挖了好多圆坑,把附近的积雪统统铲到坑里,用铁锨拍瓷实。虽说沙丘的东部有一处渗渗泉,但不够几十号人吃用的。做饭都要从坑里挖雪。春来雪化,一个个坑里都汪着一坑黄水。有天下午,一个生病小伙子临时帮伙,和做饭老汉一起去坑里抬水。恰巧那一坑水快见底了,当小伙子皱着眉头把近似泥汤的黄水小心翼翼地滗到舀勺里,一点一点地舀到水桶里的时候,忽然,他发现水底现出一堆黑乎乎、肉囊囊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堆不知何时淹死泡涨的死老鼠。想到十几天来一直喝着坑里的水,小伙子当即蹲地呕吐起来。吐完他直起腰,出其不意地把一桶泥水掀进了坑里。做饭老汉想拦都来不及。小伙子坚持要到别的坑里舀水的时候,老汉那张饱经沧桑的麻木的老脸对着他,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毫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把他心里盯毛了,才嘟囔着说:“哪个坑里都一样——我跟了老梁六七年了,你就听我一句吧。戈壁滩上,哪有那么娇贵的……澄清了,烧开了,还不是一个喝。老鼠也是渴狠了,光知道下去喝,不想想咋上得来。”

两个月过去了,挂面早都吃完了。白菜、萝卜也吃光了。最后,就连甘肃人最牢靠的生存伴侣——土豆,也吃完了。后面的日子,就靠馍馍和油泼辣子了。天天都是馍馍夹油泼辣子,顿顿都是馍馍夹油泼辣子。人们的脸色开始变得灰黄,嘴唇干裂脱皮,走路也摇摇晃晃。身体弱的顶不住,开始感冒发烧了。老梁的办法就是烧姜汤,这也是唯一的办法。有一个人的牙开始剧痛,痛得成天哎哟叫唤,弄得大家都睡不着觉。老梁就拿尖嘴钳子给他拔牙。只见老梁一边左手搬住病人的下巴,把他的脑袋夹在胳膊肘里固定好,右手捏着尖嘴钳子小心翼翼地伸进他的嘴里,眯着一只眼睛仔细往那个黑窟窿里瞧,一边厉声吆喝拿手电筒的人把光柱子对正。那个人仰脸朝天躺在老梁的怀里,他的脸被牢牢地夹在老梁的胳膊肘里,嘴巴已经张到了极致,因此脸上再没有余地呈现任何表情了。可是,该有的表情却全都跑到了围观的人脸上,大家都像患了最厉害的牙痛病似的,个个紧皱眉头,咬紧牙关,脸上所有的褶子都蹙到了一起,好像这场酷刑马上就要轮到他们头上似的……忽然,老梁的怀里发出一阵痛苦的呜噜声,紧接着,尖嘴钳子横空出世,尖端上赫然夹着一颗挂着血丝的牙齿……

有些人实在顶不住了,提出撤退的要求。老梁突然发作起来,揪住想逃跑的脖领子破口大骂,眼珠子睁得溜圆,一副活吃了你的架势。大家都害怕了。在这个部落里,老梁的头脑是唯一的头脑,老梁的意志是唯一的意志。没有老梁的带领,谁也别想私自走出这片戈壁滩。直到发生那件事,这个挖掘季才暂告结束。

那天上午,大家正散布在草滩上挖掘着。赵宝菊偶一抬头,发现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骑马牧民的身影。对身心已趋麻木的赵宝菊来说,这并未引起她的注意。但过了一会儿,仿佛鬼使神差一般,赵宝菊又一次抬头向远方望去,她发现那几个骑马的牧民近了很多,她望了望被他们挖得遍地狼藉的草场,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再也无法集中精力挖掘了。她牵着留小儿的手快步跑向老梁身边,把看到的情况指给他。老梁一抬眼,马上搡了她一把说:“快跑!”她牵着留小儿边跑边回头看,只见几个牧民已打马飞奔起来了,荒漠之上,一路烟尘如离弦之箭向他们射来。

赵宝菊拉着留小儿的手撒开腿飞奔起来。心跳如擂鼓一般,耳边隐隐听到老梁的吆喝声:“扔下东西快跑!别到帐篷跟前去!”大地像船甲板一样,在她脚下颠簸摇荡。所有挖发菜的人像无头苍蝇似的朝四面八方逃窜着。赵宝菊拉着留小儿,怎么也跑不快,留小儿哭喊着:“妈!慢些!跑不动啦!跑不动啦!”牧民的马群已经越跑越近,忽然,她看见老梁刹住脚步,朝反方向,也就是迎着牧民的方向跑去,手里扬着几张粉红的钞票。她心里一沉,感觉一阵没着没落的慌张,可是脚下却不敢停。当她再回头的时候,只远远地看见几匹驮着牧民的骏马围在一起兜圈子,牧民手里的皮鞭此起彼伏。在马屁股和马腿的间隙中,能看见老梁正两只手抱头蹲在地上……

当天晚上,大家天黑之后才敢慢慢回到营地里去。在别处挖掘没撞上牧民的人,都惊讶地问他们怎么啦。然后,大家一起提心吊胆地等候老梁。老梁一直到半夜才跌跌撞撞地摸回营地,满头满脸的血道子。他说,没想到和布克赛尔的牧民会把羊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草吃。不过,看到营地,尤其发菜都还安全,他舒了一口气。当晚,赵宝菊和留小儿留在了老梁的帐篷里照顾了他一夜。她暗暗想,只要没找到杨有禄,她就跟定老梁了,哪怕到天涯海角,她也跟定了。

13

郭起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片荒野上游荡。在这片冬日的荒野上,浓重的雾气在天地之间弥漫,天光极其暗淡,难分白昼黄昏。甚至何年何月,何时何地都无法确认。只觉得身心被一种地老天荒、无始无终的孤独和凄凉所控制。走累了,心中的郁闷无法排遣,于是找块黑石头躺下休息。迷迷糊糊之中,阴湿的风在耳边呼啸起来,浓重的雾气在眼缝里急速地四处漂流着、旋转飙升着。眼看着不远处地面的一处裂隙中,一个人艰难地从里面挣扎着爬上半个身子。那人脸色惨白、整个脑袋虚泡肿胀、湿淋淋地往下淌水,就像一个在水里泡了一夜的发面馍馍,他慢慢地抬起眼睛望向郭起胜,他的眼角、嘴角、鼻洼沟、胡须一律向下松弛地耷拉着,淌着水,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悲惨和疲惫,向郭起胜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似哭似笑地嘟囔着:“拉一把吧,兄弟……”

郭起胜猛然惊醒过来,只觉得前胸后背湿湿地发凉,也许是最近背得案子太多,压力过大的缘故吧。他已经不止一次做这个噩梦了。

如果从发案算,已经三年多过去了。这个案件,就像一些无头案一样,被尘封进了档案柜里。这些无头案,人们好像有意无意地要把它们遗忘似的,因为新的案件又在层出不穷地发生,新的损失、新的受害、新的悲伤、新的恐慌,由此引发的新的高度重视和新的全力以赴都在不断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挤占着人们有限的精力。

然而,郭起胜却对这个案件无法忘怀。在他看来,这个案件与那些无头案是大不一样的。这个案件从外行的朴素观点来看,几乎已经算是侦破了。从开始的调查摸排,到挖出关键线索,再到后来的顺线追击,审讯李军,指认抛尸地,郭起胜都全程参与了。这些环节,曾经在他的脑海里捋了一遍又一遍,整个过程可谓无懈可击。杨有禄就扔在那口探井里,犯罪分子就是李军、张禄三、刘兵。这在他的心目中几乎是铁一般的事实。可是,案子偏偏就卡在这里办不下去了。

郭起胜之所以无法忘怀这个案件,还有一个潜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原因:这个案件是他干刑警以来,第一个由他亲手挖出关键性线索的案件。第一次成功所获得的那种巨大的喜悦和鼓舞,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对于一个追求事业型的年轻人来说,简直可以与初恋的美好滋味相媲美。然而,这个成功居然没有圆满!居然在最后一刻半途而废,化为泡影!年轻人的激情没有得到充分的释放,反而在最后一刻遭遇重大挫折,残留在心底的只有无尽的遗憾和沮丧。

在头两年里,郭起胜还经常记得龙德先关于这个案子的最后那句话:“来日方长,机会还有的是。”他当初理解为,领导不能因为李军的一句口供,就把二十多万元砸进去挖尸体。只要抓住张禄三和刘兵随便哪个,对李军的口供有所印证,案件就能向下进行了。为此,他经常找龙德先旁敲侧击,打听对张禄三和刘兵的布控有无进展。可是,他慢慢发现,一贯足智多谋的龙德先对这二人好像就没有办法了。每次面对他的询问都是一脸无奈。到最后,甚至都对他有些不耐烦了。有一次,他忍不住对布控工作出谋划策,提出他的建议和想法。龙德先终于忍耐不住了,他沉下脸说:“这是该你操心的事吗?你把你手头的案子办好,把基本功练扎实!至于排兵布阵,整体工作安排,那是领导的事!”

下来后,郭起胜找吕桂泉诉说委屈。吕桂泉“哼哼”冷笑着听完郭起胜的诉说,以那种饱经世故的长者口气开导道:“小郭啊!你就跟我当年一样,埋头拉车不看线!只知苦干,不知巧干!你这样下去,下场比我好不到哪去!干工作,首要的是体会领导意图,要跟着领导的指挥棒转!杨有禄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碰。你还看不出来?你想想,就算是张禄三、刘兵都抓住了,公安局难道真的会花上二十几万元去挖个放羊的?再说了,人家家属都不来闹,新媳妇上炕你急个呀!”

然而,吕桂泉的这番开导,尤其他那副倚老卖老、故作高深的语气,不但没让郭起胜把事情想通,从而打消他钻牛角尖的劲头,反而激起了年轻人的一种逆反心理,惹起了一股子要跟整个公安局对着干的蛮劲儿。这种逆反心理真是害死个人。

为此,郭起胜需要等待一个机会。但机会在哪儿,他一时也有些茫然。他只是在心底里存下一个念头,只要发现机会,他定会咬住不放。

机会,在案发后的第四年悄然降临了。

首先,公安局领导班子调整。原局长调离。新局长上任。其次,公安部发起了“大接访”运动。要求上自省厅厅长,下至县公安局局长,都要积极发起一场认真接待群众信访案件的运动。要认真听取群众诉求,努力改进公安工作……最后,停访息诉率达到××%。

这是新局长上任后迎接的第一个运动,当然要高度重视。日常工作固然要重视,上头发起的运动更要高度重视。只有在上头发起的运动中干出成绩、干出亮点,才能引起上头的关注,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新局长把桌子摆到了公安局大院里,公安局大院开始热闹起来了。

14

郭起胜开车载着吕桂泉,奔驰在314国道上。此时是9月中旬,炽热的南疆并无秋意。金色的太阳高悬在蔚蓝的天空,辉煌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国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棉田,棉花已经彻底成熟,棉桃炸开,雪白的棉朵得到了解放,从棉桃里充分地膨胀出来。远远望去,棉田里就像铺了一地的散碎银子,点点银光,烂漫地闪烁,铺展向无尽的远方。拾花工弯着腰,怀里围着鼓鼓囊囊塞满棉朵的大围兜,两只手就像两只叨米的鸡,一刻不停歇地在棉田里叨取着。尽管戴着遮阳帽,她们的脸还是被南疆暴烈的太阳晒得黑红黑红,满脸的汗珠最后如百川归海一般,汇聚到下巴尖上,一滴接一滴掉到脚下焦热的土地上。

郭、吕二人下午到达K县,就直奔了当地派出所。此行是为一起入室盗窃案调查一个嫌疑人的情况。

不巧的是,社区民警正在调解一起棘手的纠纷案。一方是当地的种棉大户,俗称地老板。另一方就是他们刚才在路上看见的那种黑里透红的拾花工。但拾花工们并没有直接跟地老板交锋,她们只是围着一个哭得抽抽噎噎的拾花工,用那种同仇敌忾的,射到谁脸上谁就觉得钻心的目光,死盯着地老板和民警不放。代替她们交锋的是什么人呢?是一个红脸汉子,一听就是河南人。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两排洁白硕大的牙齿排列紧密,严丝合缝,张合之间,似能咬钢嚼铁。说着说着,连地老板带民警都被他套进去了,理就全跑到他那边去了。

大概民警也说得口干嘴苦,心烦气躁了,实在想从这乱哄哄的一群中脱身片刻。趁场上气氛稍稍缓和,摇着头把他俩拉出了调解室。

郭起胜就问是咋回事。社区民警摇着头说:“说是打架,其实也就撕扯了几下,本质上是个经济纠纷,按说归法院管。咱这里拾棉花分两道工序:头道花、二道花。头道花好拾,拾一公斤是9毛钱。头道花拾完了,这地里还得过一遍才能拾干净,这时候剩下的都是位置特别矮的花、散落地上的花,总之人得佝偻着,特别难拾、特别费劲。所以这二道花拾一公斤是19元。这一伙呢,合同签的是包地,就是头道花、二道花全包,一公斤是15元。现在有个女的,头道花刚拾完说是家里老公急病,要结算工钱回去。地老板当然不吃这个亏,要按头道花结算工钱。她要按合同结算工钱。两相争执,最后撕扯起来了。女的就寻死觅活的。本来也好办,但是他们有个领工的,就是你刚才见着的那个河南人,关键这狗日的麻烦得很。”

这时,调解室里突然闹哄起来了。社区民警丢下郭起胜他们就往调解室跑,那里随即传出吆牲口似的喝骂声,又闹哄了一阵才平静下来。片刻,那个河南人骂骂咧咧地整理着被揪扯拧巴了的旧西装从调解室出来。这时,一个女人从外面进来,直走到河南人跟前跟河南人说话。像是商量他们正面临的这件麻烦事。女人跟河南人关系显然不一般,一边商量,一边不时地伸手抚弄河南人被揪扯乱了的衣裳。又片刻,似已商量出个主意。河南人踩灭烟头又朝调解室走去。女人呢,漫无目的地在派出所大厅里闲转。当女人偶然间转过脸来,目光从郭起胜脸上扫过的一瞬。电光火石之间,郭起胜只觉得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孔进入他的视野。不知怎么,这张脸让他心里陡然一慌,仿佛一件毫无准备的事情突然来到面前,需要他脑筋急转弯想出个对策来。就在“赵宝菊”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紧急打捞上来,还没想好对策之际。女人的第二眼已经扫过来了,这一眼可不是无意的了,是要专门寻找核对什么了。郭起胜连忙弓下腰埋起头,顺手抓起旁边休息椅上的报纸假意读起来。头虽然低着,眼珠却向上翻着,找到了那个女人穿着黑色平绒布鞋的两只脚。只见那两只脚像是无心又像是有心似的,慢慢地朝自己这边靠过来。郭起胜可不想承受那种被人监视打量的难堪场面,何况他还没想好对策,更没下定决心。

他在女人将要在身旁落座的一瞬,拿着报纸起身上了二楼,去找厕所了。

该死!厕所里还偏偏有一个人在小便,他不能不有所表示,他索性走进隔挡里,蹲了下来。当他一个人蹲在这私密狭小的空间时,他觉得头脑里安静了,思路也清晰了。他回想着正在轰轰烈烈开展的大接访运动,掂量着与赵宝菊的这场奇遇,这不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吗?害怕什么呢?但他就是觉得无法面对那个女人。该怎么告诉她这一切?而且,他还想起了那个河南人,想起了在派出所闹事的这一群。万一将来他们不管不顾地把这一切都抖露出来,会给自己造成什么后果呢?

最后,他终于想定了一出妙招,妙招还得落实在那个河南人身上。

可是,当他轻松地步出隔挡,在洗手池边洗完手,正要走出厕所的时候,他透过通风栅栏看见了一双穿着黑平绒布鞋的脚,正牢牢地扎根在墙根上,耐心执着地等待着。

郭起胜无奈地返回到厕所里。他看了看窗子,窗外有一棵梨树。他苦笑了笑,打开窗扇,腾身翻越出去。

第二天,在办完正事后。郭起胜对社区民警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要单独约见那个闹事的河南人。社区民警很奇怪,咋的?你有啥妙招?会做思想工作?

郭起胜笑而不答。

郭起胜与河南人到底谈了些什么?这成了社区民警永远猜不透的一个谜团。不管谈的是什么,社区民警惊喜地发现,从那天之后,河南人老梁彻底蔫了。说个话也没精打采、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社区民警十分高兴,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很快就把河南人拿下,把这起难缠的纠纷解决了。

第三天夜里,老梁这支拾花工队伍住宿的营地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赵宝菊和留小儿的宿舍里,半夜发生了打架。其实熄灯前有人看见老梁醉醺醺地进入赵宝菊的宿舍,这倒也没啥奇怪,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已算不得秘密了。可是半夜的时候,不知为啥事突然就打起来了。他们住的是很老式的房子,除了隔墙,房架上是通的。有人好奇地爬上墙头。惊讶地发现,哪是什么打架,纯粹是老梁在挨打哩。平常说一不二的老梁,跪在赵宝菊跟前,挨了嘴巴子都不敢吭声哩。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着。只听见赵宝菊那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一会儿哭杨有禄死得好惨啊,一会儿又骂老梁骗得她好惨啊,整整骗了她三年啊!其间夹杂着留小儿哀哭劝母亲的声音。还有老梁的赌咒发誓,要帮赵宝菊洗冤报仇,要一辈子对赵宝菊好……

15

星期一的早晨,又到了每周一次的局长接待日。局长的桌子又支到了公安局大院里。对于这个日子,局长每次都心存幻想,希望今天没有什么找事的人,至少没有那种连哭带闹,弄得大家很难堪的人。可是,局长的侥幸心理几乎回回都要落空。每到这种时候,局长脸上耐心地笑着,肚子里却要恶狠狠地骂他的前任:他妈的咋干的!欠账这么多!让老子还这驴打滚的债!

你别说,局长肚子里这个驴打滚的比喻还真形象!本来是一两个人的事儿,非要招惹上一大群人来才解决,把人累的!

局长趴在桌子上,正枉自心存侥幸的时候,却发现了异常情况,他一边观察着,一边心揪紧起来了。

斜对面的那条小巷里,浩浩荡荡地出来了一群人。这伙人穿着花花绿绿,迷彩服、破西装、烂夹克,有的女人还围着一块花头巾。这破破烂烂的一群个个挺胸昂头,走得理直气壮,眼光射住谁谁就觉得钻心,显见得来者不善!打头的是个红脸汉子,披着件军大衣,威风凛凛地迈着大步,既像个破烂王,又像个司令。

局长多么希望这一群人能拐个弯,拐到人民路上去,那边有不少建筑工地,那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可是,今天这一群人是铁了心要不务正业,直奔公安局大院而来!

局长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内心深处甚至产生一种拔脚逃离现场的冲动。但多年的领导经历让他克服了那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怯懦,领导嘛,很多时候不就得硬着头皮上嘛。

政委反应快,早跑到大厅里用对讲机安排部署上了。治安大队、刑警大队都到大厅集合。附近派出所也抽人到最近路口集结待命。“把人都给我藏严实!别给我抛头露面地激化矛盾!”

局长政委们虚惊了一场,这伙人虽然人多势众,但上访过程却表现得有理、有力、有节。除了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诉让场面有些难堪,引起部分市民围观以外,并无什么过激行为。尤其是那个一口河南话的红脸汉子,似乎是这一群的发言人。能说会道,整个事情一是一、二是二,讲得井井有条、句句在理。其间甚至还夹杂着公安术语。按照红脸汉子描述的那种细致程度,局长感到,这伙人一定是有备而来,甚至从内部打探到了什么情况。此案绝不可掉以轻心。很快,他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对着红脸汉子频频点头,并做出保证:只要所讲属实,公安机关一定全力以赴,尽快破案,在第一时间给受害人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

当天下午就召集紧急会议,调阅当年案卷资料。最后,局长发了脾气:条件这么好的案子,为什么要拖四年之久!

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挖掘尸体的20多万元工程费的问题。局长稍愣一下,马上道:“来了三个多月,对前几年的财务状况也有了个初步了解。楼该起的起了,车该买的买了,轮到老百姓的案子,就没钱了吗?今年办案经费还剩多少?”主管财务的副局长赶紧报了数。局长皱眉道:“先组织力量给我抓人!钱的事我想办法解决,不行了找政法委,找党委、政府拨专款!”

很快,龙德先带领一个小组负责抓捕张禄三,郭起胜带领一个小组负责抓捕刘兵,踏上了漫漫抓捕路。两个小组先后辗转河南、山东、山西、青海、新疆五省区十几个县市,其间艰难曲折自不待言。最后张、刘二人先后归案,与当年李军的口供相互印证。

十月上旬,市政府办召集公安局、建设局、财政局等相关部门开了专题会议,经过一番争论和公安局长拍着腔板子信誓旦旦地保证,“杨有禄失踪案”的专项经费终于得以划拨。

几天后,十几辆大型挖掘机、高吨位自卸车开进了三棵树的荒漠戈壁。挖掘工程正式启动。有个小工子不知所以,还按照干工程的惯例抱来了一大捆彩旗,在施工现场周围插了一大圈儿,想制造出那种彩旗招展、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结果被公安局派来的监工发现后,骂骂咧咧地拔去了。不过虽然没有彩旗招展的场面,但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却是掩盖不住的。快入冬了,本来都到了工程队的淡季,居然揽下这样一个大活儿。工人们积极性空前高涨。几台大型挖掘机日夜轰鸣着,从不同方位卖力地挖掘着,巨大的铁爪此起彼伏,发狠似的抠进戈壁滩深处,抓起一斗沙土,转身就扔到旁边的自卸车里。那铁爪动作之灵便,就仿佛里面蕴藏着一种活的意志似的。

工程队只顾着卖力挣钱,他们哪知道公安局方面的焦虑紧张。尤其是局长,板是他拍的,二十多万元是他扔的,万一挖不着尸体,上任第一炮没打响,不知有多少人要看他的笑话了。他经常亲自来挖掘现场监督工作。不但自己来,还指派下面人轮流来现场监工。下面人才不管那么多,来了就是躺在帐篷里睡觉!反正板是你领导拍的,责任是你领导担的,谁让你当领导呢?但是且慢,这里面有一个例外,此人就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郭起胜。

郭起胜似乎对这件事特别操心,甚至有那么一种不可告人的操心揣在肚里似的。开始,是大家轮班来。最后,大家看他积极性高,慢慢地就都推给他一个人了,戈壁滩上难熬啊。

郭起胜也真上心。不断地巡视挖掘现场,经常按照设计要求监督施工方,生怕他们的野蛮施工造成证据灭失。

这种挖掘跟一般的建筑施工毕竟是不一样的,它不但是一种挖掘,更是一种细致的寻找,有时看郭起胜那小心谨慎的模样,那股子研究的劲头,简直可以跟考古挖掘相媲美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局长的催问电话越来越频繁,语气越来越焦虑了!那个巨大的、仿佛深渊似的大坑,还有那出土的长长的坡道,也越来越深邃怕人了。然而,工地上迟迟传不出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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